上元之夜,皇帝会登上宣德门城楼,俯瞰京师灯海、与民同乐,但泱泱后宫仍旧寂寞。不甘冷落的嫔妃宫人便在内苑搭出临时街市,照样张灯结彩,禁中内诸司会提供些杂卖,如尚食局仿民间式样的糕点,有乳糖圆子、蜜煎、生熟灌藕、韭饼等等;尚衣局会提供成衣、衣料和丝线之类;内香药库则供应香饼面药,不一而足,都是女人喜爱的玩意。
虽然这街市的规模远比不上宫外繁华,但太监宫女们会扮成小贩行人,吆喝叫卖,衬上宫外远远传来的爆竹声管弦声,也算得上热闹。众嫔妃衣香鬓影优游其间,戏谑笑闹讲价拌嘴,不分品秩,只求尽兴狂欢。
“公主公主啊……”翠英殿里,龙白月苦着脸,双手合十的哀求。
云阳公主不为所动,继续在灯下修剪指甲。
“公主公主啊……”
“不要再烦我了,”云阳公主干脆在贵妃椅上翻个身,丢给龙白月一个背影,“没事过什么元宵节?!”
“公主,元宵节是人都去看灯。”龙白月抢白道。
“你的意思是说我不是人?”云阳公主回过头,阴森森的对龙白月冷笑,漂亮的眼睛即使不怀好意,依旧美得慑人。
龙白月被她盯得浑身发毛,慌忙求饶道:“公主恕罪……”
云阳公主冷哼一声,回过头不去理她:“你要去就去吧,反正我不去。”
龙白月闻言立刻跳起来,想矜持的走出宫,几步后却还是忍不住开始快跑。临出宫时她回头望了望,只觉得云阳公主孤独的背影,在灯下显得清冷寂寥。
唉……她的心头涌上一股罪恶感,但很快便被自己按捺下去——回来的时候给公主带样礼物好啦。
翠英殿今夜亦不设门禁,龙白月就这样偷偷混入内苑街市。她特意戴上云阳公主赏的首饰,又花钱在摊子上买了雪柳闹蛾,还有一种用熟枣和炭制成的“火杨梅”,点燃后火光不灭,用铁枝子挑了插进发髻,耀眼不输灯火。
她打扮得虽然光鲜,但宫女的衣着让她轻易湮没在三千粉黛之中。大家只顾笑闹,一时也没人留意她。龙白月与众人互不相识,一人兴高采烈的赏灯,倒也自得其乐。
宫伎们吹拉弹唱,也有说书耍剑的,其中表演藏掖幻术博皇后一笑的,却是紫眠。本朝世人追捧奇术,京师里有不少道士靠“货术”谋生,皇后妃子们见识不到外面的魔术,心向往之,便请来紫眠略作表演助兴。
紫眠欣然从命。他按照五行方位,在桌案上写了金、木、水、火、土五个字,用纸符包裹泥丸,将泥丸分别放在字上,又取红烛照过。片刻后他打开符纸,只见五枚泥丸都变了色——东方的青如靛,南方的赤如丹,西方的白如珠,北方的黑如墨,中央则黄似蜡。
众人见了啧啧称奇,只皇后笑道:“泥丸到底不雅,大人可有更新鲜的玩意?”
紫眠笑笑,恭敬作揖道:“回皇后,昔日艺人张九哥为燕王表演的‘使蜂唤蝶’,微臣倒也学得一二。”
“如此甚好。”
紫眠向一旁的宫女讨下肩上披帛,又找来剪刀,将七彩的丝帛叠好,毫不吝惜的挥剪铰下,银剪弯弯绕绕,剪出彩蝶翩跹。他边剪边吟唱道:“紫禁烟光一万重,五门金碧射晴空。梨园羯鼓三千面,陆海鳌山十二峰……”
轻软的披帛在紫眠手下变成蝴蝶,竟随着他翻飞长袖时掀起的微风飘了出去,纷纷扬扬,袅绕多姿。蝶群向皇后所在的方向飞去,有些聚在宫女衣裙的绣花上,有些落在后妃鬓边的牡丹上,舞动着翅膀,流光溢彩。
“香雾重,月华浓,露台仙仗彩云中。朱栏画栋金泥幕,卷尽红莲十里风……”
一阕词唱完,紫眠长袖一挥,招呼彩蝶尽数飞回,手法变幻间,破碎的披帛竟又完好如初。他将披帛还给一旁的宫女,向皇后拜下。
“神乎其技。”皇后矜持的声音里也掩不去激赏,很是高兴的吩咐左右道,“赐赏。”
“谢皇后。”
紫眠领了些赏赐后便退下,按理该出宫去灯市上游玩,可他却在内苑不起眼的角落驻足,目光流连在街市上,想寻找自己熟悉的身影。
该怎样把东西交给她呢?紫眠暗暗发愁,他捏捏袖子里藏着的小东西,脸竟然开始红起来。
蓦然他在人群中发现了她——龙白月,这开朗乐天的小女子,此刻正仰着头只顾看灯。她插了满头的蛾儿雪柳,细枝斜挑的火杨梅正滋滋燃烧,在她额前微微晃荡,映得她越发明艳动人。紫眠心下一喜,刚想开口唤她,自己却先愣住了。
他……他该喊她什么……
以前不熟的时候,他喊她龙姑娘,后来熟了,她的目光却总随着他,让他根本用不着开口呼唤,只需要与她目光相碰就好。可是龙白月却不然,她一口一个紫眠的叫着,热络得叫紫眠觉得温暖亲切,却在这时难住了他——叫龙姑娘似乎不好,生分了;连名带姓也不对劲,难不成……难不成要叫她白月?
思及此,他的脸更加无法遏制的火辣起来,心口似乎被什么揪住,竟然紧张得喘不过气来,哪还能吐出只字片言。
贪看花灯的龙白月终于觉得脖子酸了,她低下头来,不知怎的心念一动,偏头望去,竟然在灯火阑珊处看见紫眠——他正默默的望着自己,双唇轻轻抿着,眼中脉脉柔光,欲诉衷肠,却欲言又止。
龙白月哪还顾得了再多,她只管拎起裙子冲他跑去,云雀一样灵巧的落在他跟前,兴奋的叫道:“紫眠!”
紫眠顿时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似乎她刚刚救他一命似的。
“你怎么能来这里?”龙白月兴奋的脸通红,她已经好久没见他了。
“皇后要我入宫表演法术。”紫眠低着头回答道。
能入宫已经是极大的进展了,他不介意大材小用,以自己的法术侍奉权贵。尤其更重要的是,他想在这个日子见到她。紫眠又捏了捏袖子里的小东西,望着亭亭玉立在自己面前的龙白月,见她珠围翠绕着,白玉一样的耳垂上挂着云阳公主赏的镶红宝点翠金耳坠,脸上就忍不住浮起一丝赧然。
真是越来越拿不出手了,紫眠尴尬的在心下哀叹,最终还是逼自己坦然些:“还有……我想给你这个。”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样东西,递到龙白月面前:“比不上你现在戴的,不过……”
紫眠还没说完就惊愕住了,龙白月心花怒放的样子是那么真真切切,竟让他错觉自己手里的东西价值连城——那是一对耳环,只是简单的玑珠,费尽心思挑出极相似的两颗,粉红色的表面尽是褶皱,但色泽极好,仿佛两朵初绽的花苞。
“从炼丹用的珠子里顺手找出来的,送去珠子铺配了银钩,喜欢就留着玩吧。”紫眠轻轻一语带过,没说自己偶尔发现了一颗花苞模样的玑珠,便心念一动花去了一天的时间,在那斗珠子里寻找堪配的另一颗。
“好漂亮!”龙白月欣喜的接过,飞快取下自己的耳环,换上紫眠赠的,“呀,可惜我什么也没准备。”
“不,不用了。”紫眠心虚的回绝——他就是拿了她一样东西,才总是惦记着要还她一样。明窗尘扫出来的那枚金钗,他犹豫了好久,还是不想给她,他清楚自己的心情——想在身边保留一点她的痕迹,所以他拿着那枚钗子掂量许久,最终还是忍不住将之据为己有。
龙白月却已忘了那枚钗子,只当自己受伤的时候弄丢了。她头一次收到紫眠这样的礼物,知道其中深长的意味,叫她忍不住一阵心悸,浑身火热到颤栗,仿佛情窦初开的少女。
“陪我看看灯吧。”龙白月巧笑倩兮的望着紫眠,双眸被缤纷的彩灯映得晶亮迷离,在此刻她方能不自称奴婢,不卑不亢艳若牡丹,且比以往更加芳姿挺拔。
紫眠笑着点点头,龙白月开心的握住他的手,两人一起走到灯下。街市上只有紫眠一个男人,众人自然对他频频侧目,龙白月不敢与紫眠靠太近,只安静的走在他身边,连目光都不敢轻易斜视。
紫眠却又在心里想着,他得怎样叫她才好。总不能一直不开口吧,龙白月是在何时直接叫他名字的,他已经不记得了,为什么那时自己不能顺势也改口呢?现在倒好,何时开口都尴尬的要死。
“白……”他喃喃着,声音细不可闻。
偏偏一枚礼炮放响,把紫眠的声音吞得一干二净。就见龙白月兴奋的低声叫喊着:“哎呀呀,御驾御驾,我自从进宫还没见过圣上呢。可惜离得太远,只看得清龙袍啊,哪天一定要给他老人家磕个头!”
紫眠心不在焉的抬头眺望,原来皇帝此刻已下了宣德门回宫,正要去见皇后,前呼后拥中依稀能看见他赭黄色的龙袍。紫眠有些烦躁的低下头,很无奈自己的情绪被打断——为什么比起吐露自己的心声,他觉得吐血更容易一点?
“白……”
“啊,新年的黄历!”龙白月看见一边的小摊子上太监正在兜售黄历,激动的冲过去,“老板,我只要司天监颁的黄历,只要紫眠大人颁的那种!”
简直是废话,这摊子上的黄历就是司天监提供的,要别种还没有咧。龙白月在太监的白眼中接过黄历,兴奋的回头:“紫眠,你刚刚说什么?”
白……白痴。紫眠气苦,真的觉得自己要吐血了。算了,看来今日不宜表白,他还是回去算个卦挑好日子再来吧:“我回去了。”
“啊,”龙白月还想挽留,却见紫眠脸色不好,忽然忆起宝儿说过紫眠在给凌云配药,慌忙点头道,“你是要多注意休息呢,早些回去吧。”
紫眠看着白月无辜又懵懂的表情,忍不住苦笑,这女子,也曾经是花魁呢……如此也好。
他点点头,临走前嘱咐她:“你也别玩太久。”
“放心……”龙白月朝紫眠挥挥手,在灯下望着他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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