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和颜悦色的扶起龙白月,一直盯着她看,口中对太监发话:“翠英殿何时有这样的宫人,朕赦免了她,你下去吧。”
龙白月低眉顺眼,余光扫视四周,只见桌上累着奏章,架上堆着书卷,很像是御书房。她蓦然有些明白——这里通往翠英殿的暗道,定是为了皇帝与云阳公主幽会而建。
龙白月不禁觉得一阵心寒——他知道她是翠英殿的宫人,表情却稀松平常,仿佛翠英殿对他来说并没有特殊意义。可他明明曾经为了殿中人开凿暗道、替她变换身份、灭口无数。
多么反复无常的帝王心。
皇帝遣开地上太监,竟执起龙白月的手,兴高采烈的对外下令:“来人哪,摆驾含芳殿。”
几名内侍肩扛御辇,抬着皇帝和龙白月前往含芳殿。逼仄狭小的御辇让龙白月不得不和皇帝紧挨在一起,她诚惶诚恐,身子止不住的发抖。她也许该表现得更自如一点,方不辜负过去花魁的风采,然而她脑子里却一片空白,心里只能反反复复的叫糟:他是紫眠的父亲,他是紫眠的父亲……
皇帝饶有兴味的打量着龙白月,觉得她楚楚可怜的样子比起燕贵妃另有一番风致,便问道:“你刚刚说,你叫什么?”
“奴婢龙白月……”龙白月难堪不已,缩得更小躲得更远,不敢瞻视龙颜。
“你不用怕。”皇帝柔下嗓子安抚她,“朕带你去含芳殿,以后你就住在那里。”
她不是怕呀,龙白月心想:我惦记的是你儿子,怎好意思再应酬你,我早从良了我……
如今争取到缓兵之计,躲开了追杀,她得再想办法逃开。
御辇一路行至含芳殿,龙白月以为皇帝是送自己到这里来当差,不知又是伺候哪位主子,等下了御辇才发现,含芳殿竟是空着的。
看守含芳殿的宫人惶恐的跑来跪安,皇帝携着龙白月冲她们点点头:“都有照料好这里吧?”
“回圣上,按圣上的吩咐,殿内格局未动,只是时时打扫。”
皇帝很是满意,令宫人平身,命她们引路。龙白月跟着他们糊里糊涂的走进含芳殿,只见宫宇恢弘,并不比翠英殿逊色,但命运也与翠英殿一样,金银器皿全无,木器暗淡无色,只有帘幔高级的质料做工,记录着当日这殿里主人承蒙过怎样的恩宠。
“这里原先是燕贵妃住着……”皇帝端详着龙白月的脸,满意颔首,“以后这里的主人就是你了。”
龙白月慌忙跪下:“奴婢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皇帝大笑着拉她起来,“朕还要封你……”
就在龙白月不知该如何回绝的时候,皇帝的话忽然被殿外传来的声音打断。
一名太监尖着嗓子扬声禀报道:“皇后驾到——”
皇帝顿时神色不豫,只能眼睁睁看着皇后的凤辇在殿外停下。“她消息倒是快,”望着仪态万端走进含芳殿的皇后,皇帝冷笑道,“皇后怎么会来这里?”
嘉仁皇后与众人会过礼,温婉开口:“臣妾恰巧途径含芳殿,望见圣上御辇,特来拜见。”
说话间她凤目流转,不出意外的看见龙白月,惊讶道:“这位宫婢,怎如此肖似燕贵妃?”
皇后装佯不认识自己,龙白月只能又行礼回话:“奴婢龙白月,见过皇后。”
皇帝见皇后惊诧,很是得意,将龙白月拉到皇后面前,笑道:“如何,是很像吧?刚刚朕一见她,也差点认错。”
“可她终究不是燕贵妃,”嘉仁皇后冷笑一下,望着皇帝开口,“皇帝是在哪里见到她的?”
“翠英殿,朕也是恰巧途径那里。”皇帝漫不经心的一瞥眼,讽刺道。
嘉仁皇后心下恼恨,却只能不动声色。她想过问翠英殿密道的事情,根据太监的禀报,他们竟漏了她最想顺手除掉的龙白月,而她竟通过密道直接见到了圣上,这是最糟糕的情况。一切都被那突然出现的密道打乱,她不禁猜想,那密道定然与当年的华贵妃有关,可恨她执掌后宫多年,却有多少事情被蒙在鼓里。
可圣上竟当着她的面扯谎,让她无法问起密道。习惯了圣上每隔几年杀掉一批翠英殿的宫人,她只当这是对华贵妃的惩罚,或者是圣上恨意的宣泄。她却没有仔细推敲过,当年华贵妃扑朔迷离的身份——她到底是不是狐妖,她有没有生下过狸猫或者太子?宰相和嗣汉天师将她推上后位时,她只是觉得赢得侥幸,竟幼稚得没再多问,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而今密道的出现,又让她不禁怀疑——云阳公主真是刘才人过继给华贵妃的吗?十六年前她明明做得干净利落,刘才人母女都该活不成才对,谁知皇帝一纸诏令,那死婴被抱进了翠英殿,竟奇迹般的活了下来。皇帝的诏令,到底是恩恤还是幌子,已经死无对证了。昨日云阳公主又被紫玄真人带走,编排了什么天赋异禀、带发修行、为国祈福的鬼话,和亲不了了之。对此她本没放在心上,如今却不得不放在心上了。
嘉仁皇后银牙暗咬,疑惑糊涂之余是深深的恨与怕。她还记得当年华贵妃的卓约风姿,曾霸占了圣上多少眷念,令她嫉妒得夜不能寐。她以为华贵妃被囚于冷宫,就是自己噩梦的终结,从此只要步步为营,便能独占圣上所有的心思——这么多年,她到底赢了谁?
她爱他这么多年,他可知道?他英明神武飞扬跋扈,在闺帏时分又温文尔雅柔情似水,纵使少时风华不再,她依然爱他漫不经心的眼神,爱得心焦。从入宫那一刻便知,居于高位者会为他妒魔缠心,居于低位者因此苟延残喘;她曾经深受其苦,却依旧重蹈覆辙。
可他却从没将真心给她,这个自私的男人哪!嘉仁皇后恨笑道:“圣上亲自立下的规矩,怎能不知?翠英殿的宫人按例当诛,这龙白月也不能幸免的。”
“按例?那朕就破例。”皇帝笑笑,牵了龙白月的手带她又往含芳殿深处走,命宫人掌灯,“由你们伺候她,待朕拟好册封名衔,再拨些人过来……”
“圣上,如今战况紧急,朝廷不安,不是好时机。”嘉仁在他身后漠然说道。
“正好么,当作冲喜。”
龙白月愕然,忍不住偷偷翻个白眼。男人她见得多了——你可以荒淫,但不能无耻。她此刻敬畏之心顿消,双眼骨碌碌打量着皇帝,怎么也瞧不出他与紫眠有哪处相似来。也许同样是身量高、身形比例漂亮、五官推算到年轻时也定然精彩脱俗,可紫眠清澄的气质,却正与皇帝相反。
紫眠,紫眠……龙白月心下黯然,只觉得骑虎难下。
“你们伺候好她,顺便再收拾下内殿,到底黯淡了点,”皇帝看看殿外天色,再瞧瞧龙白月蓬头散发,虽然难掩国色,却总有些萎颓,于是体贴吩咐道,“你好好休息,朕明天来看你。”
言下之意,无非要人伺候好龙白月梳洗打扮,让她精神了再来伺候他。宫人自然是明白的,纷纷跪下应道:“奴婢领命,定当伺候好娘娘,恭送圣上……”
她怎么就成娘娘了?龙白月脑袋嗡嗡乱响,呆呆的行礼,望着皇帝离开。
“奴婢伺候娘娘更衣。”一名宫婢欺身上前,就要伺候龙白月。
“等等。”龙白月慌忙喊停,坐进一张梨花木椅子里,抓牢扶手,令自己镇定一点,“这情况太突然了,你们先退下,我要静一静。”
宫人们只当龙白月一朝飞黄腾达,才会像个土包子一样慌乱无措,纷纷戏谑的偷笑,福了福身子道:“奴婢遵命。”
龙白月见她们乖乖退开,方才松了一口气。她站起身,打量四周。宫人们虽说含芳殿时时打扫,其实不然,只见灯下,器具家什都蒙了一层灰尘。她回头瞅了一眼椅子,果然刚刚情急一坐,碰了一屁股的浮灰。龙白月拍拍裙子,在含芳殿里茫然转悠。
燕贵妃是谁?她长得很像她吗?为什么皇帝要将她送到这里——不是一座空殿,而是一个明明失去了主人的荒废宫殿。
上任主人一定很受宠,龙白月心想,宫里人事更迭,能在主人离去后保留宫中陈设,而不是清扫腾空以安置别的妃嫔,可见一斑。不过现在这里要安置她了,龙白月想想就觉得诡异,圣上说这里原本住着燕贵妃,而皇后又说她和燕贵妃长得像,所以她就该住在这里?
那燕贵妃去了哪里?死了?
龙白月不寒而栗,她不知不觉走到外殿,向阳处窗户紧闭,窗下摆着张绣架,拿白布蒙着。借着昏暗的烛光,龙白月瞧着张挂在四周,完成或半成的绣品,幅幅精美绝伦。
看来这燕贵妃擅长刺绣,龙白月赞叹之余有点脸红。她走到绣架前,信手掀起白布一看。炭描的牡丹绣样只绣了一半,鲜红色的花瓣边,一滩深褐色斑驳血迹,呈喷溅状的模样。
“阿弥陀佛。”龙白月慌忙丢下白布,双脚一软,吓得差点跌倒。
她拍着胸口,悄悄往殿门口摸,口里喃喃念着:“此地不宜久留不宜久留……”
她一定得逃走,而且必须逃得干净,否则若是被抓回来,便成了欺君之罪,想不死都难。龙白月正想去开殿门,忽然一团亮光从殿外滑过,悄无声息的靠近她。
“谁?”龙白月问,却无人应答。她打门缝里偷往外瞧,一个白纸灯笼在门外微微晃,却看不清来人。
“谁在外面?”她又问了一声,觉得不像是宫人,不禁冷汗直冒。翠英殿是冷宫,含芳殿却是鬼殿吗?龙白月微微发抖,只觉得全身寒毛一根根竖了起来。
“姐……”
嗟?嗟什么嗟?龙白月恍恍惚惚看见一个女人,面庞清秀,头发梳得光顺——应该不是鬼吧。她壮起胆子将门吱呀一声推开。
一个身怀六甲的女人霍然出现在她面前,那女子骨瘦如柴,只有肚子突兀的挺在外面,上好的衣料在夜风中翩翩飘动。她神色凄苦,看见龙白月的时候蓦然一惊,双眼迅速被泪水蒙住。
龙白月看着她,有些莫名其妙的问:“你是谁?”
那女子浑身激动得轻颤,虚软的倒进龙白月怀里哭道:“姐,我是佟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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