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宫戒严,蓬瀛宫少了妃嫔来往,倒有利于贺凌云养伤。
“幸亏我当时急中生智,借口动了胎气阻止他们搜查。”海夫人一边折好小金王爷的信笺,一边心满意足的微笑。
龙白月作为医女侍奉在侧,好心提醒道:“夫人读罢信,最好将它烧掉,免得留下痕迹。”
海夫人慌忙将信塞进衣襟,撒娇般轻声哄她:“这叫人哪里舍得,放心,我自会谨慎,只求你千万可怜我……”
龙白月无奈,也只能由得她任性:“夫人,您这里没事,奴婢便去贺公子那里瞧瞧。”
“请便。”海夫人随她高兴。
灵宝与窗尘都没有借口来蓬瀛宫,戒严期间便只得靠龙白月来探视。贺凌云熬过危险期后恢复得很快,如今已能坐起。他一见龙白月来替他上药,照例找别扭:“你该记得我说过什么。”
“放心,”老旧话重提也不嫌腻,龙白月翻翻白眼,举起手中药膏罐,“这都是医官局的,我如今是燕宫的医女,别老忘了。”
是医官局的才怪,燕王又不是傻子,如今这药材监管得严着呢,神仙也偷不出半点外伤药来。
贺凌云轻哼了一声便不再纠缠,安静的趴着让龙白月上药,半晌后他忽然低声问:“这些天看见灵宝了么?”
“你最好别惦记她,她忙着给燕王作长工,可分不得心,”龙白月压低声音道,“昨天就因为这个,差点把自己手指头给削掉,害我过去为她止血,忙了半天——你知道她是为了谁才费这样的苦心……”
说罢将一封信放在贺凌云面前,喟然长叹。
贺凌云盯着信笺,手指揪紧身下褥垫,咬牙道:“叫她别干蠢事。”
“放心吧,再也不会了。我已叫宝儿帮她送信,”龙白月歉疚道,“怪我忘了顾念她的心情,宝儿忙着替海夫人做事,没顾得上去探望她……”
燕人善猎,送信途中半点松懈不得,且不说海东青满天飞,嗖嗖冷箭更是防不胜防。就在前天,宝儿变作狐狸钻进皇宫时,稍不留神后腿便被一支暗箭蹭破了皮。
“她太傻……”贺凌云怔怔出神,目光变得极轻极柔。
龙白月望着他的眼睛,心中一软,不忍心再用别的话题打搅他,便收拾好药膏静静陪在他身边。许久之后贺凌云回过神,还是忍不住忐忑的问:“有机会让我见见她吗?”
龙白月为难得双眉紧皱,摇头道:“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她,哪有机会让你俩见面?”
贺凌云也明白自己的要求太不理智,淡淡点头后便将双眸别开,拿了灵宝的信笺翻身面朝里躺下,背对龙白月。
能将受伤的背丢给她,是一个武人最大的信任,而这个动作所曝露出的脆弱,更叫龙白月愁闷。她悄声离开密室,留下贺凌云一个人安静读信。
这些日子与紫眠朝夕相处,龙白月时常在傻笑之余忆苦思甜,思及过去分离的苦痛,越发同情眼下这对落难的小情人。蓬瀛宫与瑶池殿离得那么近,明明爬上屋顶就能彼此望见的距离,偏偏咫尺天涯——多么磨人的痛苦。
“你在想什么?”紫眠放下手中《抱朴子》,望着坐在一边不停长吁短叹的龙白月问。
龙白月望着他清澈的眼睛——在灯下几乎被映成琥珀色,她的脸落在他瞳仁的正中央,被睫毛的阴翳半遮着——怎么能这样动人?!她忍不住又是一声长叹:“哎——我在发愁,想着如何让灵宝与凌云见上一面。”
“这恐怕不好办。”紫眠低头拈起桌上银镊子,侧身轻剔灯花。
“我知道呀……”龙白月喃喃道,却又灵机一动,“海夫人生日快到了,也许那天就是个机会……”
海夫人是腊月的生日,按说她待在宫中已是招人非议,如今燕王公然为她庆生,更是践毁所有伦理纲常。议谏的大臣在宫外不知道围了多少,元昕索性将宫门一关,与妃嫔作伴自得其乐。
蓬瀛宫中堆满众人贺礼,元昕陪着海夫人一件件赏玩,二人兴致都颇高。海夫人今日似乎比往常更乖顺温柔,哄得元昕志得意满,令他时不时想绷紧脸刻意掩饰,却还是忍不住嘴角笑意。
“这玩意倒精巧,谁送的?”海夫人从满目琳琅中挑出一只木偶,托在掌心玩弄。
那木偶是一个三寸高的渔女,坐在莲舟中手摇兰桨,四肢与桨皆可活动,煞是灵巧可爱。
一旁的宫女仔细看了看,笑道:“回夫人,是瑶池殿的公输夫人。”
“公输夫人?”海夫人勾唇一笑,手一顿,竟将渔女从莲舟上掰了下来。
这一掰便再也安不回去了,海夫人皱起眉,假意叹息道:“可惜了,都怪我手拙。”
元昕若有所思的盯着她,忽然嘿笑出声:“有什么可惜的?那丫头就是会点手艺,你倒在意她?”
海夫人瞠了一下水眸,两朵红云飞上双颊,娇嗔道:“我何尝在意她?”
她故意闪烁其词,引他上钩。自负的元昕想当然的认为她在拈酸吃醋,乐得表态:“何必口是心非。来人哪,将这木偶送回去,让公输灵宝修复——不,还是让她到这里来……”
元昕揽住海夫人浑圆的腰肢,在她耳边轻轻吹气:“朕要你知道,她不过是你的佣人而已……”
片刻之后灵宝便出现在蓬瀛宫,她背着工具箱,小手捏弄着工具箱的背带,怯怯望着大殿中央高高在上的二人,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海夫人上下打量着她,目光刻意落在她皴裂的手背上,讶然笑道:“公输姑娘倒是没怎么变,依稀还是当年模样。”
元昕轻嗤一声,懒散别开眼:“随你使唤。”
“既如此,嬷嬷,便将公输姑娘请到后殿修理玩偶吧,”海夫人微微一笑,边转身边嘱咐,“别忘了备好茶。”
元昕重新与她一起赏玩各宫礼品,指着一座蓬莱仙山水晶雕件,笑道:“一看就知道是天师宫送的,好没意思。”
“却也晶润可爱。”海夫人纤指摩弄着水晶仙山,纤眉秀目惹得元昕目光流连,半天也移不开眸子。
“这几天身子如何?”他凝视着她,嘘寒问暖。
“挺好,”海夫人温温笑答,“只是夜阑多风,吹得窗棂飒飒作响,便睡不沉。”
“这好办,”元昕心思一动,搂着她促狭,“现成的工匠不是都被你请去后殿了么……”
海夫人咯咯娇笑:“陛下,您可真是……”
“还是夫人有办法!”龙白月谄媚的恭维着,感恩戴德。
海夫人斜倚在锦榻上读着小金王爷的信,这时候抬头:“我说过,只要你们能帮我与王爷联络,我自会想尽法子帮你们。”
说话间就见嬷嬷笑呵呵的进殿来,对她俩福了福身子道:“那公输姑娘又来‘修窗子’了。”
龙白月与海夫人闻言都笑起来,快活的看着灵宝冲进蓬瀛宫。
自从海夫人生日那天得以进入蓬瀛宫,灵宝是哭也哭过、笑也笑过。如今终于本性回归、故态复萌,带着女儿家春风得意的羞涩,每天都来与贺凌云相会。
一拨人难得聚齐,大家便将茶会设在密室里,方便谈笑。贺凌云复元的速度快得惊人,如今背上伤口已痊愈,倒是灵宝不放心又好奇,每次来总要看上一看。
看得久了,匠人的眼珠便开始不老实,瞅着那碗口大的狰狞疤痕,技痒道:“凌云,这样深的伤口长不平,不如让我替你纹幅花绣吧?”
“不要!”贺凌云断然拒绝。
“为什么啊?!”灵宝不忿,“你是武官,身上哪有不刺青的?”
龙白月咋舌:“灵宝,你竟还有这手艺?”
“当然,”灵宝口气里不无骄傲,“咱们公输世家,大到土木建筑,小到壁画刺青,没有不会的。”
“那刺绣呢?”龙白月追问。
公输灵宝顿时气势一蔫,底气不足:“那玩意耗时大,价钱也要不上去,做来不划算。”
“一样是耍针的,看来刺青手艺也好不到哪儿去,”贺凌云嗤之以鼻,傲慢道,“我可不要刺青,难看死了。”
“你其实是怕疼吧?”灵宝奸笑。
贺凌云一怔,刚要张口反驳,却听龙白月在一旁插口:“刺青的确不好看,我见识过一个——半边脸刺满了青色盘龙花绣,吓死人。”
说者无心,谁知在一旁安静喝茶的海夫人,手中茶盏竟当啷一声滑在地上。龙白月唬了一跳,惊道:“夫人,您没事吧?”
海夫人面色煞白,双眼紧盯着龙白月问:“你是在哪里看见那个人的?”
龙白月没明白过来,期期艾艾着:“什么?”
“那个半边脸上刺满盘龙的人,你是在哪里看见的?”
“奴婢是在天牢里看见的……那人……被关押在水牢里……”龙白月吃惊的望着海夫人苍白严肃的脸,结巴道。
“哦……哦,好……”海夫人这时也察觉自己失态,慌忙将目光闪躲开。
见气氛不对,众人很快转换了话题,但这段插曲却落在每个人心里。
龙白月晚上回到天师宫,还在惦记这事——白天海夫人的态度太奇怪,看来事有蹊跷。于是她满腹疑惑的开口问紫眠:“你可听说过一个半边脸上刺着盘龙的人?”
“是听说过,怎么了?”紫眠奇怪的问,“怎么好好的想起来问这个?”
明窗尘在一旁急得直丢眼色——不是说好了绝口不提水牢里的事嘛,干吗哪壶不开提哪壶?
宝儿白天送信,错过了密室中的茶会,此刻也颇为好奇:“你们在说什么?好像挺有趣?”
龙白月迟疑道:“嗯,也没什么,那次在天牢的水牢里,看见一个魁梧大汉,半边脸上全是盘龙刺青。”
“你不是说水牢里只有老鼠吗?”宝儿一怔,怒道,“好呀你耍我!”
紫眠顾不上宝儿说什么,只是盯着龙白月惊叹道:“你见到‘半面龙’了?天,想不到他还活着。”
“半面龙?”龙白月和明窗尘傻傻重复,回忆那恐怖的大汉,心有余悸。
“是的,‘半面龙’出生时,面上有胎记形如紫云,他的父亲就着胎记替他刺了一条青龙,故得此绰号。”紫眠解释,“我到燕京后听说过他,他曾是元昕义兄,燕国的黑袍将军,当年结伴打天下,与元昕歃血立誓——同生共死,将来一齐入主皇宫。谁知篡位后他便突然消失,世人都以为燕王毁约,将他杀死了。”
“的确是让他跟自己一同活在皇宫里……没想到元昕竟这样践诺。”龙白月不寒而栗。
“毒誓的分量毕竟使人忌惮,”紫眠道,“他是燕国第一勇士,神话一样的常胜将军,加上面上纹龙,因此也被传说有‘帝王相’。元昕忌他功高盖主,事成之后对他下手,也不难理解。”
“怪不得海夫人知道这事以后,会那么吃惊。”龙白月叹道。
“你告诉海夫人了?”紫眠脸色微变,双眸中波澜暗涌,却很快收敛。
龙白月看出他极重视此事,怕自己闯祸,慌忙问他:“无意中提及的,有何不妥吗?”
“也没什么……”紫眠喃喃道,望着她惊惶的双眼,将心头不安略过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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