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苍茫,连绵起伏的群山银妆素裹,一只海东青搏击长空风雪,锐利的眼睛搜索猎物,却一无所获。平缓的丘陵坡地被大雪隐去道路,两尺深的积雪使人寸步难行,远方地平线上却能隐约看见一点黑影,正缓缓自北而来。
等那点黑影离得近了,方知是一架滑橇,正被十几只大狗拉着,在雪地里簌簌滑行。滑橇上担着行李、坐着两个裹得严严实实的人,依照身形大小,可猜出是一男一女。
雪橇一路急行,走了半日也不见停,就听拉橇的狗儿呼哧呼哧直喘气,偶尔低吠两声。连日的大雪将大地铺得洁白平整,实则危机暗藏,正当赶路的人微显倦怠之时,忽然打头一只大狗哀嚎,雪橇猝然急停。橇上二人定睛一看,原来是狗儿跌进陷坑伤了脚,此刻再前行不得。
这时一道娇小人影自男子身后蹿出,从橇上跳进没膝的积雪,取下脸上怪模怪样的眼罩迭声嚷道:“凌云,这下麻烦啦——”
那男子正是贺凌云——女的当然就是公输灵宝。贺凌云也取下眼罩,走到受伤的黄狗面前摸了摸它的腿,摇头为难道:“跛了,不中用了。”
“那怎么办?”灵宝蹲在雪里,焦急的摸着黄狗问。
“能怎么办?”贺凌云皱着眉环视四野,无奈道,“把它杀了吃呗。”
“那怎么行!”公输灵宝舍不得,护着狗儿反对,“走了这些天,你怎么忍心杀它?”
贺凌云望着她陷在厚厚貂茸帽里的小脸,微挑唇角:“这可不像你呀,当年活脱脱一个小魔头,杀我时也没见你犹豫。”
灵宝有点难堪,脸一红,嘴唇咕哝起来:“今时不同往日,我改过自新啦,还不成嘛……”
“却是何时转了性子?哈哈哈……”贺凌云朗声大笑,俯身解开黄狗身上绳套,将它抱上雪橇,“走吧,前面山脚下隐约有人家,且到那里再想办法。”
灵宝笑着吐吐舌,接了黄狗搂在怀里,小心偎在凌云背后。二人又戴上眼罩,贺凌云仔细对了对罗盘,手中缰绳一抖,吆喝出声。狗儿撒欢跑开,瞬间雪橇飞滑,在白茫茫大地上继续前行。
山脚下果然有户人家,凌云与灵宝到达时正值晌午时分,这家却炊烟不起,只有茅草屋檐被厚厚的雪压着,连根冰凌都看不见。就在他俩疑心屋中无人时,汪汪的狗叫却将屋中人引了出来。一位面黄肌瘦的妇人推开屋门,隔着栅栏瞅见他们,唬了一跳:“什么人在外面,这副怪模样。”
也难怪妇人惊骇,此刻凌云与灵宝雪碴子糊了一身,眼睛上还罩着个扁木头盒子,只在木盒中间横划一道细缝,用来眼观六路——打扮着实怪异。
灵宝揭下眼罩,娇声解释:“夫人莫怕,这眼罩是防雪光刺眼的,我们经过这里,可能歇个脚?”
“歇脚倒无妨,只是陋舍无甚款待。”妇人见灵宝长相清秀喜人,放下戒心却面露愁色,排闼请二人进屋。
凌云将拉橇的狗留在院中,独抱着受伤的黄狗走进茅屋,就见屋里光线昏暗,冷炕旧褥里蜷着两名稚龄小儿,正哆哆嗦嗦抱在一起取暖。
“客人请坐。”妇人招呼着,出屋捧了干净积雪下锅,点起不多的柴火,为凌云和灵宝烧热水。炕上孩子看见娘亲动作,怯怯问道:“娘,是要开饭了吗?”
妇人身子一顿,凄然道:“不是……还不到时候……”
贺凌云与灵宝对视一眼,俱神色惴惴,说不出话来。二人沉默半晌,在凌云的示意下,还是由灵宝开口:“夫人,孩子怕是饿了?”
妇人局促地低下头,苦笑一声:“没法子,孩子爹不在,靠山吃山可不就是一句空话?”
贺凌云瞄了一眼寒碜的炉灶,起身与妇人告了一声罪,便取下墙上挂的钝斧,出门上山砍柴。灵宝担心贺凌云公子哥儿手艺,只怕反糟蹋了别人斧子,却不好阻拦,只得留在屋里与那妇人闲话。好在那妇人虽贫寒,谈吐倒不俗,屋子里两个女人家更方便说话,灵宝不一会儿便起了谈兴:“夫人,你家官人呢?”
“外子征戍西疆蔚城,仗打完了也没回来,”妇人眼圈一红,“留下我与孩子苦苦支撑,不过是抱着一丝团圆的念想罢了。”
灵宝身子一颤,讷讷无言。
“真不好意思,还辛苦你家官人帮我们砍柴,”妇人不好意思地笑笑,“唉,曾经这山脚下也有几户人家,我父亲还是这一带的私塾先生呢,可惜战乱灾荒频频,大家流离失所,也不知这小村落还能撑到几时。”
灵宝想着这妇人丈夫的事,一时心乱如麻答不上话,便岔开话题问道:“平日里你们吃些什么?”
妇人温婉一笑,赧然捧出半簸箕野山药来,递给灵宝看:“等水烧开便可以煮了,客人别嫌弃才好。”
炕上孩子眼睛直勾勾盯着山药,灵宝脸都羞红了:“不不不,我们怎么好意思,唉,我们带着干粮呢……”
说着她逃也似的跑出屋子,从雪橇上的行李中翻出面饼和酱肉,进屋塞进妇人怀中:“这个给孩子吃,别饿着孩子。”
妇人低下头,泪水便落在面饼上:“客人,这不妥当……遭逢乱世难得自保,岂能将救命之物分匀给别人……”
“那这山药怎么解释?你不和我一样吗?”灵宝笑笑。
妇人深道一个万福,望着炕上孩子冒着饥火的眼睛,歉然道:“小儿无状,客人见笑。”
她不再推辞,径自走到灶台前拿刀子剖开面饼,薄薄切了一片酱肉夹进饼里,先递予炕上孩子疗饥。之后珍之又珍的收好灵宝的馈赠,妇人又帮灵宝热上干粮,倒了开水给她喝着驱寒,二人坐在桌边等贺凌云回来。
一个时辰后便听见门外犬吠,凌云扛着捆柴火,咯吱咯吱地踩雪回来,整个人被雪覆得花白。灵宝冲出门,扑上去拂他身子,小手冻得通红:“累不累?”
“还好。”贺凌云满不在乎道。其实他是鲁班门前弄大斧——论使斧子灵宝才是高手,砍柴更是不在话下。奈何她如今被凌云收服,凡事自然都得以凌云为先啦。
炉灶里有了柴火,连炕也烧热了,孩子吃饱后心满意足地昏昏睡去,三个大人便围炉闲话。贺凌云小心地向妇人打听:“这里距离采石矶还有几日路程?”
“客人有滑撬,至多五天便到,只是……客人一定要赶到那里去吗?”妇人皱眉道,“如今那里只怕有燕兵呢。”
“这我已听说,怎的夫人也会知道?”贺凌云不动声色地问。
“客人不知,前几日燕国大军打这儿经过,说是燕王亲征,去打江南采石矶呢。”妇人心有余悸地回答,“那天夜半就听窗外马蹄山响,我起身一看——浩浩荡荡的火把铺至天边,好壮观人马。”
贺凌云与灵宝对视一眼,抱拳向那妇人一揖道:“天寒地冻的,雪也未见停。在下与拙荆能否在夫人这里叨扰一夜?明天一早便走……”
“哪里话,贵客是我恩人,还请别计较我孤儿寡母身份微贱。”妇人福了福身子,点头答允。
翌日清晨,凌云与灵宝收拾上路,在给狗套绳圈时,贺凌云蹲在雪里悄声问灵宝:“你真要把狗留给这家人?”
看这家窘迫,怎养得了狗,只怕他俩一走,这狗儿迟早被他们打了牙祭。灵宝自然明白贺凌云的意思,她回头望了一眼破旧茅舍,狠下心咬了牙,赌气往雪橇上一坐:“当然,走吧……”
狗儿嗷嗷欢叫着拉动雪橇,二人与茅舍母子就此挥手告别。路上灵宝抱着贺凌云的腰,小脸贴在他背后怅然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可人命比狗儿要紧,对不对?”
“你大概误会了我的意思,”贺凌云抖着缰绳,在风雪里开口,“虽然我们替伤狗留了口粮,却只救得一时,我觉得那家妇人知书达理,恐怕真会信守诺言,到时候养活这狗倒要拖累他们了。”
灵宝一怔,没想到凌云担心的是这个,登时心慌负疚:“我没想到,我以为……”
“你呀,”贺凌云笑着咳了一声,安慰她的语气却逐渐变冷,“也许……等尽快解决一切,我们还能再回来看看。”
灵宝乖顺依地依偎着他,点了点头。
五日后到达采石矶,雪越发下得猛了。比起北方,江边的湿冷更叫人难以忍受,及膝的深雪挨着人裤腿,没走几步便融化成冰水渗得人骨髓刺痛。
恶劣的天气却正可以掩护灵宝与贺凌云,他俩找户人家安顿好雪橇,趁夜色凑近军营,杀兵剥衣打扮成士卒混入燕军大寨。月黑风高,鹅毛大雪里火把尽灭,只一座座帐篷往外透着些微光亮。灵宝被凌云牵着,还没走多久,便在抬头时冷不防看见黑黢黢营前大柱上吊着两具尸体,正挂着冰凌在风中转悠。
这一惊非同小可,灵宝差点尖叫出声,贺凌云及时捂住她的嘴巴,二人悄没声隐入一座帐后。他俩刚藏好身子,两名老兵便拎着酒葫芦打前方经过,路过吊尸时其中一人咳嗽一声,悠悠叹道:“可惨……”
“嘘,老弟,你难道也不想活啦?!”另一人压着嗓子提醒他。
偏偏那叹气人借了酒劲,执拗道:“我想活就能活?燕王都下令啦,三日渡江不得,随军大臣尽数处斩!眼见这长江封冻,舟楫难渡,官爷们都要掉脑袋,我们焉能得活?”
贺凌云与灵宝在暗处偷听,只听得另一人沉默了一会儿,咕咚咕咚灌下几口烧酒,也忍不住慨叹:“都怨那谣谶,什么‘长江日晦,半面龙出’,可不正撞了燕王忌讳!”
“听说这谣谶是从北边传来的,谁知是不是这两人蛊惑军心?只怕是燕王杀一儆百的手段。”那叹气人勾着脖子看了一眼,又在冷风中缩了缩脑袋,“唉,想当年,我也是在‘半面龙’将军麾下的,他到底……”
“嘘——”另一人按捺不住打断他的牢骚,扯着他歪歪倒倒走远。
贺凌云听不懂燕语,待得燕兵走远,方才悄悄问灵宝:“刚刚他们说什么?”
灵宝曾久居燕地,燕语娴熟,这会儿赶紧翻译给贺凌云听。贺凌云听罢沉吟半晌,冷笑道:“军心不稳,那燕王只怕焦头烂额,正是我们下手的好时机。”
灵宝望着贺凌云眸中寒光,心尖发颤地搂着他:“凌云,千万小心……”
燕王大帐在军营正中央,原本贺凌云与灵宝想要摸到那里,深更半夜也未必容易,谁知三更时分,正营主帐忽然火把大亮,一时风雪中人影憧憧、纷乱嘈杂。
贺凌云与灵宝装成士卒,趁乱混在人群中摸清原委——原来今年天降奇寒,江面竟全部冻结,正巧两名燕国细作在江南形迹败露,于是索性背着火药趁夜烧了江南水师的战船,冒死踩冰过江回到燕营将功赎罪——饶是风雪连天也敌不过火药的厉害,据说江南水师损失惨重。
燕王元昕夜半无眠,得到这个消息,只觉得连日来的积郁一扫而空,兴奋过头,竟突然头疼旧疾发作,这可忙煞了随军太医。
贺凌云与灵宝在纷叠人影中对视一眼——人多难脱身、手杂好摸鱼,时机好坏参半,正愁没下手处,却听得帐内太医高呼:“龙医女,快去请天师大人!”
“哎——”清俏一声答应,龙白月灵活的身影从大帐中跑了出来,匆匆往西边赶去。
这突如其来的变数令贺凌云与灵宝都愣住,他俩略一犹豫,决定暂且相机行事。二人在暗处潜伏妥当,须臾后便见紫眠袖着手独自冒雪前来,雪光映得他面色清寒,神情凝肃。
他弓身进帐,不大一会儿帐内便安静下来,闲杂人等也开始有条不紊地撤离。贺凌云与灵宝悄声靠近,耳朵紧贴着冰凉的帐篷,在风声中仔细辨认帐内声息,隐约听见紫眠道:“陛下病情已稳定,太医可回去安歇。”
太医早被元昕旧疾扰得不胜其烦,难免懈怠,加上年迈畏寒,自然愿意回去睡觉。他信任天师大人,便欣然留下紫眠一人照料烂摊子。贺凌云心中一动,按捺了一会儿,果然听见紫眠舌灿莲花,次第将帐内侍者打发出去。
“他似乎也另有打算?”贺凌云在灵宝耳边轻语道。
灵宝一怔,心怦怦直跳。
这时帐内元昕的声音虚弱响起:“天师……朕情形如何?”
“陛下只管安心静养,两日后便可起身走动。”紫眠温声应答。
“不,只怕朕等不及,”元昕声音提高些许,“朕明日便要起身,长江冰封正是天助朕也,朕当御驾亲征,一举拿下江南水师。”
“陛下,两名密探可以踩冰过江,大军岂可冒险南渡,即使天再寒,也不可能将天堑完全封冻。”紫眠心平气和地分析,像在说着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令伏在帐外偷听的贺凌云狠狠拧眉。
元昕冷哼一声:“你是担心大军踩破冰面,葬身鱼腹?哼,做什么没有风险,难道还要等到春日冰雪消融,再以战船渡江?朕已经等得够久了!”
“臣只是担心陛下的龙体。”
“不妨事,”元昕沉吟片刻,又道,“天师可以再给朕一方丹药,务必使朕明日可以行动自如。”
“……是。”
俄而紫眠从帐中掀帘走出,略与侍卫交代几句,北风咆哮渐紧,也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忽然他身子一动,偏头向贺凌云与灵宝的藏身处望来,贺凌云赶紧搂着灵宝往暗处一缩,心下大惊。他一径往坏处想,却未见紫眠再有动作,似乎一切只是巧合。紫眠毫不起疑地继续说话,淡淡几句后便转身离去。
“现在是好机会。”贺凌云凑在灵宝耳后说道。
“不再等等吗?”灵宝身子微微发颤。
“等不得,你刚刚也听见情况有多危急,”贺凌云松开灵宝,一双寒眸紧盯着帐前守卫,在暗夜中灼灼如鹰隼,“我去解决那帮侍卫,你来望风。”
灵宝惶恐地点点头,贺凌云用面巾掩住脸,正待冲出去,呼啸寒风中一只雪球却倏地砸中他的背心。凌云心下大骇,猛回头看清站在他身后几丈开外的人竟是紫眠,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原来紫眠并未走远——他本就有备而来,只是为防元昕生疑,才假意出帐取丹药,却在与侍卫交谈时发现了躲在不远处的鬼祟黑影,因此特地绕到他们身后,与二人照面。
狭路相逢,冷冷对视,贺凌云见紫眠的毫无愧色,敌意冲昏他的头脑,胸臆血气狂涌着,在风雪中冲上前一把揪住紫眠前襟,双目中凌厉的杀气仿佛要将他洞穿。
紫眠顺着贺凌云的冲劲在雪地里滑开几步,他的长发被大风吹散,往日与凌云的交情历历在目,此刻却似乎跟着体温一起被寒气带走。他倏地抓住贺凌云的胳膊,一双眸子冷冷与他对峙:“别冲动,你动手只能是白白送死。”
“你想阻止我?”贺凌云咬牙冷笑,“你还打算助纣为虐?你知不知道你家主子干的好事——皇帝与太子都被他害死了,这种时候——明天他要南攻,你却要治好他?”
紫眠脸色陡然一白,神情却丝毫未变:“我自有我的主意,你别坏我大事。”
“紫眠,”贺凌云想起那日酒坊中秦楼所言,语气一缓,“念在往口口我交谊,这次我只要你袖手旁观,如此而已!”
“我也念你一心报国,就不喊人来抓刺客了。”紫眠用力挣脱他,掸掸衣襟,双目往贺凌云背后望去。
贺凌云一怔,转身一望,就见灵宝强自镇定地走到他身边,小脸却急得扭曲:“快走,侍卫被引来了!”
“该死!”大好时机就这样被紫眠耽误,贺凌云咬牙切齿,却不得不僵身一揖,冒充燕兵的模样与天师大人行礼告退。
紫眠亦冷淡地略略点头,越过他们向燕王大帐走去。他不动声色拿言语绊住侍卫,为贺凌云二人的隐遁放出时间。
侍卫并未多疑,紫眠便进帐服侍元昕。贺凌云不甘心就此放弃,他与灵宝没走多远便又悄悄折返,却在刚刚与紫眠发生争执的地方踢到一只玉瓶。但见雪地里圆润玉色一转,贺凌云蹲身拾起小巧玉瓶,托在掌心念那瓶身上的篆字:“还魂驻魄丹?”
“这是紫眠大人落下的?”灵宝双眼紧盯着瓶子,战战兢兢问道。
“嗯,”贺凌云曾经是紫眠船上的熟客,对还魂驻魄丹略知一二,“这是生死人肉白骨的灵丹妙药,我道紫眠意欲如何,却原来是拿这个救燕王——活该叫他不能得逞!”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灵宝慌道,“紫眠大人不见了丹药,一定要出来找的。”
“既如此,索性去他大帐守株待兔,”贺凌云带着灵宝往西走,摸索着寻找天师大帐,“我就不信奈何不了他。”
天师大帐设在燕王大帐西边,帐外挑着四神二十八宿长幡,在风雪中飘飘摇摇很是醒目。贺凌云与灵宝没费多少工夫便找到帐门,拈着匕首冲进去,却看见龙白月、宝儿、明窗尘三人正抱膝坐在一大堆法器中间。
宝儿见有人来,仓皇蹿到龙白月身后躲避,却在看清来者是谁时,惊喜万分地站起身高呼:“灵宝?!贺公子?!”
“你们怎会来这里?”龙白月也讶然起身。
“为了找燕王讨还血债,”贺凌云在地毯上踢出一隅拉灵宝坐下,冷冷道:“我倒要请你劝劝他,别再为虎作伥。”
面对贺凌云的冷眼与责难,龙白月尴尬噤声,默默无语。
“公子是说为燕王炼制‘玉艮丹’一事?”明窗尘插口道,“这倒怪不得我师父,不治疗燕王的暴躁,还不知要荼毒多少生灵。”
“不是玉艮丹,”贺凌云一哂,“是还魂驻魄丹。”
“怎么可能,”被贺凌云质疑自己的专业素养,明窗尘笃定地摇头辩白,“还魂驻魄丹是解剧毒的,燕王要服这个干嘛?他又未中毒。”
站在一旁赔小心的龙白月闻言一愣,倏然面色发白:“不好!”
话音未落她便拔腿往帐外冲,众人虽疑惑,却都自动自发地跟了出去。
紫眠跪在元昕榻边,静静打开一只檀木盒,青紫色的丹药现出身来,在灯烛下流光潋滟。元昕支颐打量着他,微微一笑:“朕没见过这种丹药,什么功效?”
“此乃‘太一小还丹’,专司固本还元,可令陛下短期内精气强足。”
元昕细察紫眠双目,看那眸子一如既往波澜不兴,疑也无从疑,便取出随身匕首,随意选中两颗丹药划作四瓣:“天师请。”
紫眠一揖,将两颗丹药各尝一半,服食后默默跪侍在一旁。元昕瞄瞄他,将剩下的两瓣丹药凑作一颗,送进嘴里。
“陛下服了丹药便可安睡,臣告退。”紫眠又是一揖。
元昕懒懒点头:“下去罢。”
“是……”
紫眠站起身,刚要后退,却一个撑不住呕出一口鲜血。元昕大惊,忽觉腹中绞痛难遏,登时怒发冲冠:“朕要杀你——”
他握着匕首向紫眠扎去,却一下扎空,整个人被猛力带着半跌出去,气喘咻咻搭在榻上。紫眠踉跄着跌开几步,口中鲜血不止,四肢虚浮地跌坐在地,拼尽全力一步步往后挪。元昕五脏六腑揪成一团,一个呃逆后反呕出一口鲜血,哇地一声喷在地上。
紫眠确信元昕无力上前,这才忙把手往怀中一探,却摸了个空。他心头顿时一凉,连指尖都泛上绝望的灰白。
五内痛如焚烧,他无力地向后躺倒,在虚空中听见龙白月惊慌的叫喊——是错觉吗?
下一刻他跌进她的怀里,她惊惶的眼泪如泉涌,泪珠落进他半睁的眼眶,又苦又涩,刺得他也跟着掉泪。
紫眠涣散中闪念——她又教他领会了一种真味。
可这味道太苦,比剧痛更使人难耐,他不堪忍受、挣扎求生:“还魂……”
“还魂驻魄丹!”龙白月泪眼一瞠,发狠劲将紫眠扶起来,要拖他出帐去找贺凌云。
这时元昕伏在榻上虚弱抬头,一眼看见龙白月与紫眠搂在一起,心下洞彻,盛怒中嘶喊出声:“来人哪——”
随着这一声喊,帐外忽然嘈杂,有铁甲亮如银鳞,皮靴碾雪声纷至沓来,进帐的不是侍卫,却是燕军主将元宜。他目不斜视越过龙白月与紫眠,握着刀径自走至燕王榻前扶起元昕,左手托住他的后脑。
“你……”元昕动弹不得,望着他手中弯刀寒光凛冽,怒目瞠视元宜阴鸷面孔,鲜血顺着话音涌出。
“对不住了,末将全为自保。”歉然说罢,元宜棕色的眸子瞳仁微缩,横刀架上元昕颀长的颈项,手下用力,锋利的刀刃割进他的喉管,汩汩鲜血顺刀而下,染得元宜袖口殷红一片……
龙白月顾不得其他,只是抱着紫眠蹒跚出帐。她不知道自己正经历着一场兵变——缘何她冲进燕王大帐时,帐外竟没有半个士兵把守;缘何她扶着紫眠离开时,帐外又聚满了全副武装的燕兵,却无人关注他们……这些她统统都不在意,她的眼睛只是在泪水中辨认方向,看见模模糊糊没有人的空隙,便带着紫眠冲过去,一路挣扎往西。
风雪将她的泪水冰在脸上,靠近紫眠的一侧脸颊却温热——有他不停涌出的鲜血暖着。这样的情景何其熟悉,她曾经也这样扶着他奔走求生,这一次她仍要成功!
“龙白月——”这时几人也都赶到,宝儿跑得最快,她亦无视燕兵哗变,第一个冲到他俩跟前,惊惶失措地看着奄奄一息的紫眠。
明窗尘追到他们跟前,扶住紫眠慌乱呼唤:“师父,师父——”
他帮忙接过紫眠沉重的身子,龙白月松开手抬起头来,望见随后赶到的贺凌云,目光发直地盯着他:“还魂驻魄丹呢!”
贺凌云望着面白如纸的紫眠,又见他满襟鲜血,不禁一闪神,迟疑了片刻。
这片刻时间足以令龙白月发狂,她扑上前揪住贺凌云衣襟,颤声低吼:“丹药呢!拿来!”
贺凌云不理会龙白月,目光冷冷只盯着濒死的紫眠,不耐烦地挣扎着想摆脱她的纠缠。
龙白月脑中一空,怒火熊熊燃烧:“你想报复?这个时候你想报复?!贺凌云!就算全天下人都能报复他——只有你不能!”
贺凌云一怔,回过神来低头盯着龙白月,目光灼灼:“凭什么我不能?!”
“凭他拿自己的血喂你身上的金蚕!年复一年,你都在喝他的血!不要拿莫须有的罪名往他身上扣,天下人不配,你更不配!你拿了那丹药对不对?!把它还给我——”龙白月一气吼完,拽着他衣襟哑声哭道,“你知道在燕宫时那些伤药是谁熬的吗?是他!我当时为了让你好过,才撒谎的……”
“我知道,你以为我是傻子吗?燕王不会忘了监管药材,”贺凌云冷冷道,“我当时将错就错,利用你,所以我才一再重复——别忘了我说过的话。”
龙白月万念俱灰,未料到贺凌云竟能绝情至此,虚脱得跌在雪里。
宝儿见状义愤填膺,忍不住暴跳起来:“贺凌云,你浑蛋,你,你——”
公输灵宝跟在贺凌云身后,也拽着他的袖子央求:“把丹药还给紫眠大人吧,他……”
“你们到底怎么看我!”贺凌云气得甩开所有人纠缠的手指,大步流星冲到紫眠跟前,从怀中掏出玉瓶,倒出还魂驻魄丹一气塞进他口中,这才倒进雪地里盘腿坐着,脸色差到极点。
龙白月无神的双眸动了动,她缓缓从雪里爬起身来,忍不住又低声哭泣:“我……我以为你不会救他……”
“不怪你,我这人惯爱趁火打劫,趁人之危。”贺凌云阴阳怪气地反讽,白了她一眼。
“你老把恨恨恨挂在嘴边,我们才不觉得有冤枉你,”宝儿气呼呼抵死不认账,“谁知道你这时候怎么肯救紫眠大人,不晓得哪根筋搭错了……”
明窗尘不声不响地守在一边埋头看护紫眠,龙白月爬到他身旁,泪蒙蒙望着紫眠苍白的脸,哆哆嗦嗦问道:“怎么样?还……还有救吗?”
“师父心口还热着,这时候服下还魂驻魄丹,应该来得及。”明窗尘抽抽鼻子,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惊恐问道,“燕王怎么样了?”
“他……”龙白月这时才反应过来,她仓皇回身,发现黑压压盘踞在燕王帐前的士兵悄无声息。
燕将元宜缓缓走出王帐,棕色眼珠泛着如虎杀气。他扫视手下将领,高举起抓在手中的头颅,亮给众人看清:“暴君元昕头颅在此,誓死拥立黑袍将军!”
“长江日晦,半面龙出!吼——誓死拥立黑袍将军!”
震天的咆哮杀气腾腾,直要把风雪都逼回天阙。火光映着燕兵疯狂的剪影,落在暗处的一行人面色骤变,不约而同地蹑手蹑脚,背的背扛的扛,偷偷摸回天师大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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