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修文开车载着甘璐到了酒店,开了一间套房,送她上去,等她洗澡上床后,他走进卧室,甘璐头歪在一侧,眼睛紧紧闭着,那张清秀面孔带着一点以前从来没有的浮肿,被雪白的枕套衬着越发苍白憔悴。他情不自禁伸手过去,想要抚摸一下她,然而在接触到她皮肤的瞬间,她紧闭的眼角渗出一点泪水。
他的手指定住,良久,他俯下头,吻去那一滴泪水,咸涩的味道从他的舌尖直抵心头,并漫延开来。他替她将被子拉好,匆匆出去,带上了卧室的门。
第二天,甘璐起床时,看到尚修文已经衣着整齐地坐在客厅沙发上了。
连日的疲惫击中了她,她尽管好不容易才睡着,但睡得十分沉,根本不知道他是整晚睡在客厅沙发上,还是一大早就过来了。
刷牙时,她又是一阵干呕。她努力回忆自己买的孕期指南,似乎应该是从50天左右开始有晨吐现象,不知道这个提前算不算正常,更不要说在往返市的飞机上,她都流了鼻血,可是她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操心这个了。
她站直身体,洗脸擦护肤品,这样每天简单重复的动作,都做得似乎成了一种负担,全身疲乏得没有一点儿力气,双手撑在洗面盆边缘,只见镜子里的那个女人从头发、皮肤一直到神态都是黯然无光的,仿佛在一夜之间老了好几岁。
她不禁回忆起以前在文华中学的一个同事,她怀孕之后,老公每天管接管送之外,尽管夫妻两个人上班的地方隔得并不算近,他时常还会在中午拎着大号保温饭盒骑摩托车赶过来,周围同事时常起哄说:“爱心便当限时急送服务到了。”
那个孕妇被照顾得容光焕发,神采奕奕,时常骄傲地对着一帮没生孩子的女同事传授自己的体会,幸福之情溢于言表。
那样平实的快乐,引起了好多羡慕,也冲抵了包括甘璐在内的那帮女孩子对怀孕的莫名畏惧。
然而现在轮到她了,她却一片茫然,不要说对孩子有期待,她甚至没法知道明天会怎么样。
这样一想,她简直提不起精神走出浴室。
不知呆呆地站了多久,尚修文出现在镜子中,他走过来双手扶住她的肩头:“不舒服吗?”
“还好。”她强打精神,拿起唇彩,可是马上记起怀孕期间最好不要化妆,又放了回去,“走吧。”
尚修文送甘璐去看房。师大附中附近的房源一向紧俏,不少家长选择在此租房陪读。甘璐也不想住得离学校太近,她选择的都是隔了几站路的公寓。然而接连两套房子看下来,一个房龄偏长,结构不佳,通风、采光都不算好;另一个倒是全新的,但还带着装修的味道,周边环境也太杂乱。
还没等甘璐说什么,尚修文已经接完电话从走廊上回来,皱眉扫一眼房子,马上跟房东说谢谢再见,不由分说地拉着她出来了。
她也没看中这套房子,更没力气跟他争执,上了车,拿出头天抄下来的地址、电话,正打算打第三位房东的手机。尚修文的手机先响了,他先只简单地“嗯”“哦”应着,过了一会儿,说道:“舅舅,我知道了,我明天赶过去。”
不知道那边说了什么,他重复道:“好,我知道了。我们回头再说。”
甘璐伸手解才系好的安全带:“你去忙你的吧,我自己看剩下的房子好了,都在这附近。”
尚修文按住她:“你坚持要出来住,我不能拦着你,但肯定得把你安置好了。”
甘璐嘴角泛起一个苦涩的笑,疲倦地说:“是呀,我现在母凭子贵了,得好好保重。”
“璐璐,你知道我重视孩子,不过那也只是因为想和你有一个孩子。不要再说这种话……”他的手机再度响起,他烦恼地拿起来看看,然后接听,“以安,什么事?”
过了一会儿,他说:“以安,你先去J市,我明天过去。”稍停一会儿,他笑了,“是我妈还是我舅舅跟你说什么了吧?”
再等一会儿,他点点头:“好,我们马上过来。”放下手机,他转头对甘璐说,“以安空着一套房子,他说你如果急着找房子,可以先住他那边,我们去看看吧。”
甘璐可没想过这样劳师动众,皱起眉头:“何必去打扰他,我不想欠人情。”
“他说他的房子装修好了后放了快一年,一直闲置着没住,离你的学校也不算远。你先看看,只要能看中,我一样可以付房租给他。”
冯以安已经先到那边等着了,他的房子在市区一套观湖高层公寓的25楼,景观、位置俱佳,三居室里面是全新的装修,冯以安扬手指了指室内:“从买房到装修我都没管,全是我父母的品位,倒也不算难看。而且家母要求高,所用材料绝对环保,家具电器都是齐全的,只差生活用品没买。”
尚修文随冯以安去察看所有的房间,一边问着物业的情况。甘璐眼看他们两个人在各个房间之间穿梭,一片茫然,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呆呆地站在客厅内。
他们回到客厅,尚修文对甘璐说:“璐璐,这里不错,不用再去看其他房子了,我待会儿下去给你把东西买齐。”
她不愿意当着冯以安的面与他争执,只闭紧嘴唇不吭声。
冯以安却显然并没任何探问究竟的意思,拿一串钥匙递过来:“你只管放心住,钥匙全给你,我不会过来的。”
甘璐仍然迟疑着,尚修文已经接了过去:“谢谢你,以安。”
“修文,我们之间用得着这么客气吗?”冯以安笑道,转向甘璐,“璐璐,明天上午旭昇有销售会议,涉及今年全年销售计划的调整,十分重要,恐怕我们今天都得动身去J市。”
“这话说的……”甘璐厌倦地说,“以安,你几时见我挡过谁的路了。”
尚修文苦笑一下:“行了以安,我先下去买点儿东西,你在这儿等我一下。”
冯以安随手揭开防尘白布,露出深棕色的皮质沙发:“璐璐,你脸色不好,在这儿坐坐,我去物业看看这边有没有钟点工,叫个人过来彻底收拾一下。”
“以安,你先别忙。”甘璐坐下,“你跟我说实话,你早知道修文在旭昇里面扮演的角色吧?”
冯以安举起了手:“天地良心,他从来没跟我提起过。我也是看了报纸才知道旭昇董事长易人,当时一样很意外。跟旭昇目前管销售的魏总通过电话以后,我才了解得多一点儿。”
甘璐知道他说的魏总是吴昌智的二女婿魏华生,她想,至少吴家人是早就知道的,她呆呆地看着前方不作声。
“魏总告诉我,董事会开了很长时间的会,修文一直推辞,但除此之外,已经没有别的办法解决旭昇面临的问题了。一方面吴董事长得替他的宝贝儿子承担一部分责任,不可能继续待在那个位置上;另一方面远望的资本进入是有条件的,他要对远望的股东负责。除了他,没有更合适的人选。”
“总算不是我一个人在众人的目光下当傻子。”甘璐自嘲地笑了。
“璐璐,你为这件事不开心吗?修文有他的考虑,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事前来不及和你商量,也不用生这么大气吧?”
甘璐苦涩地说:“我不生气,难道就真当一个意外惊喜接受下来吗?”
“也许他有他的苦衷。”
“谁都有苦衷,真是苦衷的话,最好自己咽下去,不要指望别人可以无条件谅解。”
冯以安显然没料到甘璐会冷冷地讲出这样的话,怔了一下:“璐璐,你是他太太,不是别人,似乎更应该体谅他才对。”
“以安,你没结婚,可是你是谈过恋爱的人,如果你的爱人这样事事瞒着你,你会若无其事吗?”
冯以安想了想,叹了口气:“不,坦白讲,在这种事上,越爱越计较,不爱才能做到淡定。如果我不较真,大概也不会跟辛辰分手。我本来想跟她在这套房子里结婚的,可是现在根本不想多看这里一眼。”
甘璐倒没想到会勾起他的伤心事,可是她现在没余力去安慰别人,只得默然。
“修文是在乎你的,他平时多不动声色的一个人,你看他刚才的样子,分明已经失了常态了。他检查浴室的时候还去试沐浴房地砖打湿后会不会滑,说要去再买一块防滑垫,你现在绝对不能摔倒。”
甘璐惨淡地一笑:“他只是在乎我肚子里的孩子罢了。”
冯以安一时之间不知说什么好了。
甘璐疲惫地将头靠到沙发上,合上了眼睛。
冯以安头天便接到去开销售会议的通知,他与魏华生向来交情不错,听他大致讲了记者招待会上发生的事。魏华生讲到尚修文在大庭广众之下挨了妻子一耳光时,他也着实大吃一惊。今天他又先后接到吴昌智和吴丽君的电话,两个人都让他务必劝尚修文准时赶到J市开会,却都说得语焉不详,他也不知道尚修文夫妇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此时只见甘璐面色苍白憔悴,他颇有些不忍。
“这样吧,你还是进卧室躺会儿,那儿有张贵妃榻,比靠在这里舒服。”
冯以安带她进主卧,里面床上只放了席梦思床垫,飘窗边有一张深枣红色的贵妃榻,他拿走上面盖的防尘布出去了。她躺倒在上面,乏力的身体贴合着丝绒榻面,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她觉得自己固执地要搬出来,明明是与尚修文两个人之间的事,然而被冯以安这样突然跳出来一搅,简直成了一个无理取闹的笑话。
躺在这间陌生的屋子里,她心乱如麻,依旧不知道明天该怎么样。她的手不由自主地又抚到自己平平的腹部。
去年初夏,为了准备怀孕,甘璐买回了不少书细细研读,对于受孕和胎儿发育过程早就有了丰富的理论知识。然而此刻,她却对已经生长在自己子宫内的小小胚胎没有一点儿概念,这两天洗澡时,她甚至都不敢正视自己的身体。
真的要在目前这种情况下生下孩子吗?这个念头一经涌现,就再难以打消了。
她自知这个念头来得很罪恶,可是又想,只是一个连性别都不具备的胚胎而已,英文甚至是用“It”来作人称指代。你连你自己下一步有什么打算都不清楚,以你现在的心境,又怎么能保证孩子健康发育?你与尚修文会走到哪一步,你能给孩子一个健康和谐的成长环境吗?
甘璐陷入迷迷糊糊的半睡眠状态,朦胧之间觉察到尚修文进来了一次,替她搭上一条毯子,他站在她的身边,她知道他必然是看着自己,然而她却不想睁开眼睛与他对视。良久,他轻轻走了出去。
等尚修文不知什么时候再次进来叫醒她时,她很不耐烦。这样恹恹躺着,并没带来缓解疲劳的感觉,身体依旧如同灌了铅般沉重,根本不想动。然而尚修文一把将她拉了起来,声音紧张:“你在流鼻血。”
她伸手一摸,果然是一手的血:“没什么,帮我拿条毛巾过来。”
“我带你去医院。”
“流鼻血用得着去医院吗?这几天流了好几次,一会儿就止住了。”她没好气地说,站起来准备向浴室走,突然记起这里是别人家,未必有毛巾,转身去客厅,从自己包里拿出纸巾擦拭着。
尚修文走过来,二话不说,拿了外套要给她穿上:“跟我去医院,看医生怎么说。”
坐在客厅里的冯以安也附和着:“对,赶紧去医院吧。”
甘璐烦躁地抖落尚修文的手:“我说了不用去。”
“璐璐,无缘无故流几次鼻血,总得去确定是什么原因,对孩子有没有影响。”
甘璐放下沾了血迹的纸巾,冷笑一声:“修文,你这么关心孩子吗?”
“孩子和你,我都一样关心。”
“我不去医院,孩子听天由命好了。”
尚修文勃然变色:“你不要太过分……”他蓦地打住,只见她歪头看着他,眼睛亮得异乎寻常,差不多带着挑衅,似乎在静待他发怒。这样的甘璐是他陌生的,而旁边的冯以安已经站起身,拼命向他使着眼色,他努力放缓语气,“璐璐,我说过,不要这么说我们的孩子。”
“你想要我怎么说。没办法,我自己也在听天由命,尚修文,如果没这孩子,我还会站在这里跟你废话吗?”
室内死一般的寂静,冯以安十分不安,有心劝解,却完全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甘璐在尚修文的目光下依旧十分平静,然而再没有挑衅的意味。她的眼神黯淡下去,仿佛一场燃烧在转瞬间已经耗尽,只剩一片如同灰烬般的哀伤,“以安不是说你们得去J市吗?求求你们,现在就走吧,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她转身回了卧室,随手关上了门。
尚修文看着面前紧闭的卧室门,慢慢松开了握紧的拳头。冯以安松了一口气:“修文,你冷静一点儿。她可是孕妇,现在情绪又不稳定,你不能跟她计较。”
尚修文没有作声,停了一会儿,沉声说:“走吧。”
两个人一块儿下楼来到地下车库,冯以安说:“还是开我的车去吧,你可以在车上休息一会儿。”
尚修文踌躇一下,冯以安奇怪地问:“怎么了,到J市那边自然有车给你用,你还舍不得你的宝来吗?”
尚修文苦笑:“以安,我在想要不要把车钥匙给璐璐,让她开车去上班,省得挤公共汽车。”
冯以安举手投降:“你今天细致得让我简直不敢相信,往返超市、商场已经两次了,买的东西千奇百怪。好吧,你再上去一趟吧。”
“算了,我现在再出现在她面前,估计她会抓狂。而且她精神这么差,开车恐怕精力不集中,还是让她打车好了。”
两个人上了冯以安的马自达六,冯以安将车驶出地下车库,外面已经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冯以安一边开车,一边谈起最近严峻的销售形势。
“这次会怎么处理吴畏?”冯以安一向对吴畏印象欠佳。
“还能怎么样?我舅舅都做出这种姿态了,哪怕花血本,也得保住他。而且现在的重点真不在于他,如果亿鑫真的跟市里达成协议,兼并了冶炼厂,我们的局面更被动。”
“修文,有一件事,就算你太太不问你,我也真得问你。这次贺静宜来势汹汹,真的只是为亿鑫图谋一个冶炼厂吗?”
“你认为呢?”
“我觉得应该不止于此,可是她这样大费周章,倒把你逼上了前台,可能对于旭昇来讲,反而是件好事。吴董事长这两年思想保守,只满足于占据了两省大部分低端市场份额,一味守成,已经束缚了企业的发展。你又一直隐身在后面,不愿意直接干涉他的经营,不然旭昇哪止于现在的规模,冶炼厂的兼并又何至于要拖到今天。”
“我有我的考虑,以安。而且旭昇能走到今天,跟我舅舅的努力是分不开的,这个企业可以说是他的心血所在。”
“这个我不否认,可是我说的你也不能否认啊。尤其他对吴畏的姑息,才造成了现在的恶果。去年经销商开会的时候,就有人直接跟他反映与销售部门沟通存在问题,销售区域划分随意,总部无视小代理商利益,可是他一点儿动作也没有,弄得大家都寒心了。不然吴畏这件事怎么可能要弄到别人举报、有关部门查处的地步他老人家才知道。”
尚修文自然清楚冯以安说的情况,但他从一开始就选择了将他名下股份交给吴昌智担任名义持股人全权托管,只在本地与人合伙经营贸易代理公司,并不肯参与旭昇的具体经营。最初固然是为了让吴昌智保持在董事会上的绝对控股,在与J市经委的博弈中赢得最大的自主权。更重要的是,他那时心灰意冷,对什么都提不起精神。
到后来,旭昇在他舅舅手中顺利发展到了一定规模,吴昌智的儿子吴畏与两个女婿都是高层管理人员,分别占据着公司要害部门的管理。尚修文除了每年拿应得的红利外,更不愿意置身其中,落一个坐收渔利的口实,反而为一件他并没太大兴趣的生意破坏了亲戚情分。
吴昌智倒是一直重视他的意见,逢重大决策,一定要与他商量。但吴昌智学的是金属材料专业,大学一毕业就分配到旭昇的前身—一家国营钢铁公司,从技术人员一直做到副总,对于钢铁企业运作的每个环节都十分熟悉,他自诩为内行,也没人能否认这一点。他有他的经营思路,并且十分自负、固执。尚修文并不能总说服他,大部分时间,他都只提供意见,不愿意以最大股东的身份迫使舅舅改变决定。
一方面,旭昇这几年高速发展,但另一方面,也正如冯以安所说,吴昌智经营思路的保守与管理方面的漏洞造成的隐患越来越多,集中在去年下半年开始初露端倪。
吴昌智不得不承认,尚修文很早之前对他的很多提醒都是对的,而吴畏则越来越让他失望。他只好更多地倚重尚修文,不断请他过去商量下一步的经营方针,只是都已经为时过晚了。
尚修文的想法是引进远望的投资制衡吴昌智,然后任用职业经理人规范企业运作,然而不等他的计划实行,贺静宜的一连串安排,让旭昇的所有矛盾被集中诱发催化出来,将他突然逼到了这样一个退无可退的位置。
“老魏是做实事的人,这些年一直不算得志,现在让他从管质量转到管销售,他劲头很足,昨天我们在电话里谈了将近一个小时,我觉得我们有很多想法都很一致。”
尚修文抬手揉着胀痛的太阳穴,只“唔”了一声,并没有说什么。冯以安发现他的神思不属,只得打住谈公事。
“修文,璐璐恐怕不只是因为你没告诉她股份的事,没提前跟她商量就出任旭昇董事长生这么大气吧,毕竟她以前都不怎么管你生意上的事。”
“那只是原因之一。”尚修文简单地回答,一瞥之间,却只见冯以安嘴角笑意来得有点儿诡异,“以安,在想什么呢?”
“说真的,修文,我们共事这么久,私交也不错。不过眼前这件事,你如果让我来推测的话,我也很容易往你跟贺静宜的私人恩怨纠葛上想,更不要说落到璐璐眼里会是个什么效果了,一般女人是很计较这些的。”
尚修文放下手,直视着前方,声音平淡地说:“以安,璐璐并不是一般的女人。”
“璐璐可能很大方很明理,可是你千万别把你太太当成能包容一切的圣人,她要是爱你,就必然没办法接受你跟别的女人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那是早就结束的事了。”
“我了解你的为人和定力,没说你跟贺静宜还有什么暧昧。不过那次贺静宜到公司来找你,我就看出你们以前的关系不寻常。她打量我们办公室的那个表情,活像女王巡视殖民地。偏巧你们出去吃饭回来,又被璐璐迎面撞上。你可别跟我说,你没察觉到贺静宜看你太太的目光有多不友好。如果是一段早就结束的关系,她真没必要表现得那样。我能看出来的东西,璐璐怎么会没有感觉?”
那天贺静宜的突然造访,以及在他写字楼下与甘璐的那个相遇,尚修文当然清晰地记得。
贺静宜诧异地打量外面有些拥挤的开放式办公区,全然不理会公司职员好奇的目光,视线扫过所有人,然后走进他与冯以安共用的办公室,却并不坐下,目光停留在他办公桌上放的照片上。
那是他与甘璐去马尔代夫度蜜月的合影,他穿着白色衬衫,甘璐穿着热带风情的大花吊带长裙,两个人并坐在海上屋的露台上,他的手揽着她的肩,金色夕阳洒在他们身上,甘璐对着远方笑得十分开怀,而他正注视着她的那个灿烂笑容,嘴角含着微笑。这张照片是尚少昆帮他们拍的,他和甘璐都十分喜欢。
冯以安当然察觉到了贺静宜那个长得有点儿奇怪的注视,他同情地对尚修文使个眼色,抽身出去了。
“静宜,今天突然过来有什么事吗?”
贺静宜似笑非笑,再度打量他这间小小的办公室,然后目光落到他脸上:“我们在这儿谈吗?还是另外找一个安静点儿的地方吧,马上也到吃饭时间了。”
尚修文的确不想让她在公司里待下去,点头同意。两个人下楼开车去了一间西餐厅,各自点餐后,贺静宜只草草吃了一点儿就停下来,似乎有些喟然:“修文,我没想到你现在安于这样的小本生意。”
“一个人能适应各种环境并不是坏事。”尚修文闲闲地说。
待贺静宜提出让安达为亿鑫年后即将在本地展开的投资项目做建筑钢筋供应时,他一口回绝了:“静宜,你如果不是头次为亿鑫主持项目,就应该清楚,这样规模的投资,没必要与代理商谈供应合同,直接让厂家参与招标就可以了。”
“你认为我可能跟你舅舅去合作吗?”她冷笑一声。
“你没理由恨他,他跟你当年并没有利害冲突,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
贺静宜哼了一声,并不再谈吴昌智:“你是因为这个提议来自于我才拒绝的吧。”
“错。”他平静地回答,“对我来讲,生意就是生意,只有合理与否,不存在个人好恶成分。”
“你变了,修文。”贺静宜大睁着一双美目凝视着他,“从我们再次见面开始,你就一直跟我使用外交辞令。我只能推测,你一直恨着我。”
“我没恨过你,静宜,更不用说一直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他哑然失笑,“看到你现在事业成功,我为你高兴。”
“可是看到你这个偏安一隅、暮气沉沉的样子,我不可能开心得起来。你为什么就不能抓住这个机会重新做一番事业,为你舅舅卖命能有多大发展?上次在J市,我就已经对你讲了,你就算帮他,也没法扭转旭昇的局面。”
“我对我现在的生活状态很满意,不打算做什么改变。至于旭昇,我能理解你为亿鑫工作所站的立场。”
贺静宜冷笑一下:“修文,如果你不这样强调你满意现在的生活,我或许倒会真的认为,你确实已经淡忘了过去。”
尚修文只得苦笑:“你一向喜欢凭直觉进行推理,也许能得出不寻常的结论,但可靠性就差了点儿。”他看看手表,“不早了,我得回去工作,走吧。”
贺静宜开车将他送到楼下,恰好碰见甘璐和冯以安出来。
尚修文在一瞬间几乎有些莫名的紧张,然而接触到甘璐沉着镇定的神态,他完全放下心来。
可是,似乎正是那次见面,却令贺静宜有了更进一步试探的念头。她竟然说服信和出来指证安达,试图让他回过头去答应与她合作,他恼怒之余,还是断然拒绝了,同时加快与远望的合作,打算彻底从旭昇脱身,断掉贺静宜的想法。
只是等他意识到贺静宜所图谋的既不止于迫他就范,也不只是J市一个冶炼厂那么简单时,事态已经发展得脱离了他的控制。
冯以安将车驶出市区,上了高速,继续说:“现在回过头一看,我猜指认安达供应的钢筋不合规格应该也是她操纵信和干的,至于这次一举提供资料,曝光吴畏干的这件勾当,更不用说也是她的手笔。单只为亿鑫图谋一个冶炼厂,并不至于一定要把安达牵扯进去啊。我只能断定,她要么是恨着你,想要报复;要么就是还爱着你。”
尚修文默然,他不认为受过情伤后消沉了好长时间的冯以安能分析出自己面临的困境,可是他不得不承认,有些事情的确被冯以安言中了。这并不需要复杂的推理头脑,更不用说甘璐十分聪明,一直长于分析推断了。
冯以安显然对他的沉默有自己的理解:“修文,璐璐一向理智讲道理,生你的气也不会生太长时间的。”
“她如果肯生我的气,我倒会稍微放心一点儿。”尚修文喟然长叹,似乎要将一口浊气尽数吐出,然而眼前浮现的却是甘璐那张过分平静的面孔和盛满哀伤的眼睛。
“她这么大反应,证明她是很在乎你的。你要是碰上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淡然对待的女孩子,就知道那才真叫要命了。”
尚修文当然知道冯以安是有所指的,但他此刻没心情和别人谈论此事,只苦笑一下,仰靠到椅背上,合上双眼,再不说话了。
甘璐在冯以安这套房子里住了下来。很快她就发现,这里除了没有吴丽君,基本上和她从前的生活没什么两样了。
不知道尚修文那天临走前往返了几趟,第二天甘璐从卧室出来以后,发现房间已经被收拾过,他差不多买齐了所有的居家用品,从牙刷、牙膏、拖鞋、毛巾、各式床上用品,一直到冰箱里放得满满的水果、她以前喜欢吃的零食。
等到下午三点钟,钟点工胡姐拿了钥匙开门进来,拎了满手的菜,她连惊讶的情绪都没有了。
胡姐乐滋滋地说:“小甘,恭喜你啊。”
“恭喜什么?”话一出口,她就醒悟到了,尴尬地扯出一个笑容来,只得暗自承认自己这几天确实变迟钝了好多。
“小尚跟我说了,你怀孕了,从这里上班更方便一些,以后就住在这边。他说你吃习惯了我做的菜,让我到这里来照顾你,工资也给我加了。小尚真是细心啊,跟我说你这几天胃口精神很不好,让我尽量做又有营养又清淡的菜,还特意列了单子给我。”
甘璐强打精神问:“那妈妈那边的饭谁做?”
“吴厅长也叫我过来啊,她说她另外再请一个钟点工,现在以照顾你为主。”胡姐麻利地归置着手里的东西,“我今天提前出来,到周围看了看,有个蛮大的菜市场,买菜很方便,你想吃什么只管跟我说。”
“谢谢胡姐。”
“这谢什么。小甘,你婆婆人很好。不过年轻人自己住到底自由一些。想当年我怀我家老大的时候……”
胡姐一边忙碌着,一边说得热闹絮叨,给这个空阔冷清的房子平添了几分生气。甘璐似听非听,只觉得在尚修文的安排之下,她的离家出走已经越来越接近于一场无聊的闹剧了,简直有点儿哭笑不得,可是她也懒得再说什么。
她连日心神俱疲,既没胃口,更没精神注意身体。昨天她一直昏睡,尚修文什么时候离开的,她并不知道。睡到实在饿得胃发痛了,她才下楼去随便买了点东西吃,不过只吃一半,便又有了恶心感,好容易才强忍着没在人家店里发作,匆匆丢下碗筷回了家。晚上睡觉,她也是随便抖开床单铺上,打开一床羽绒被一盖,根本没精神料理家务。
现在看胡姐过来,先是择菜炖汤,然后收拾屋子,她既没有那份硬气,也没有那份矫情,并不打算一定要让胡姐回去,留自己一个人自生自灭。
甘璐到了周一准时去上班,新学期正式开始。再怎么不适,也不能不工作。可是有一份工作要忙,身体上的不适倒变得可以忍受了,她仍然觉得累,却反而没有头天在房间里睡着一动不动,却疲乏到绝望的感觉了。
到了下班时间,她走出学校,尚修文迎了上来,一手接过她拎的包,一手扶住她,她只木然地随他上车。
“今天早上有没有恶心的感觉?”
“有一点儿。”
“又流鼻血没有?”
“没有。”
“我去咨询了医生,她说也许是天气变化引起毛细血管收缩,如果持续流的话,最好还是去五官科看看。”
“嗯。”
“学校食堂的午餐吃得有胃口吗?不然改天叫胡姐中午给你送饭。”
“没那个必要。”
谈话没办法再继续,两个人一路沉默着,回到家时,胡姐已经把饭做好了,桌上放的全是她平时爱吃的菜。尽管食欲不振,她也勉强喝了点儿汤,吃了半碗饭。吃完饭后,她正要依习惯收拾餐桌,尚修文拦住她:“我来吧。”
尚修文以前从来不做家事,不过她也不想与他客气,马上洗手回了卧室。
这间卧室已经被胡姐收拾得整整齐齐,只是床上用品是尚修文仓促之间买来的,尽管一看就知道价格不菲,但跟装修风格以及窗帘、墙纸都不大搭配,更增加了一点在别人家寄居的感觉。
甘璐将一盏落地灯移到飘窗那里,坐在窗台上,打开教科书、教案,和往常一样做着备课笔记,准备这一周的讲课内容。她一向不能容忍没有准备,仅凭过去的经验上课,哪怕是讲得烂熟的内容,她也会结合目前的进度和学生学习的程度,全部重新准备一次。更何况课程改革在即,教研组分配了一部分试讲内容给她,她需要在学期中间提交一篇论文上去,更不想马虎了事。
过了一会儿,尚修文走了进来:“璐璐,去书房吧,这样坐着很容易疲劳。”
她把备课本摊在弓起的腿上,的确算不上一个舒适的姿势。不等她说什么,尚修文已经走过来收拾了她摊在一边的书,伸手去扶她。
她只得苦笑:“我还没到行动不便的地步。”
这几天她根本没有进这套房子的其他房间去参观的欲望,现在随着尚修文走进书房,才发现这里连接着一个阳台,装修得十分简洁,靠墙书架空着,书桌上放着她的笔记本电脑和常用的书,想必是尚修文给她搬过来的。
“谢谢你。”她确实正在发愁,匆忙之间有几部工具书没拿过来,正盘算着要不要再去买。
尚修文脸上也浮起一个苦笑:“别客气。”
她继续备课,过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尚修文重新走进来:“我带你出去散会儿步,别这样久坐不动。”
他这样无微不至的照顾,让她颇有点儿不是滋味。她低头默然片刻,还是穿了外套,随他一块儿下楼。
这栋公寓旁边有一个小小的湖泊,本地虽然一向以江河纵横、湖泊众多出名,可闹市区的湖泊到底还是稀有的,配上一个绿化广场,不但是周围林立的楼房的重要卖点,也是市民聚集休憩的好场所。现在正当残冬时节,天气仍然寒冷,广场上只有一些老太太随着音乐在兴致勃勃地跳舞,给孩子们玩的小电瓶车等游乐设施冷冷清清地闲置在一边。
尚修文与甘璐顺着湖边小径慢慢走着,湖面的粼粼波光上反映着四周高楼的通明灯火,被寒风吹得摇曳不定。出来散步的人并不多,相隔不远的大道上车水马龙的噪声传来,更衬得这边安静得近乎奇怪。
尚修文握住甘璐的手,她微微缩了一下,也就任由他掌心的温度包裹住她冰凉的手指,他们都穿着慢跑鞋,踩在防腐木铺就的小道上,脚步声响得轻而一致。
“关于过去的事,我想我应该跟你讲得更清楚一些。”
“修文,我当初接到师大历史系的录取通知书,很不开心,总以为好容易摆脱了高考的威胁,以后还是得不停去死记硬背。”
尚修文不知道她怎么会突然说到这件事,可这是几天来她头一次心平气和地跟他讲话,他当然不想打断她。
“真正开始学了以后,我才知道,历史最麻烦的地方不是需要去背,而是它充满了不确定性。中国历朝历代的皇帝都注重修史,史学很发达,各种史料浩如烟海,可是中国历史一样还是充满谜团,各种史料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不管从哪一种角度解读,都会有不同的说法。”
“所以你才真正对历史有了兴趣,对吗?”
他开口一问,甘璐似乎有点儿吃惊,侧头想了想,嘴角牵动一下,却终于没有笑出来:“我想说什么来着,唉,我废话扯得太远,其实我想说的只是,时间让历史变得模糊,再怎么研究,大概也不可能完全还原。具体到每个人的历史,那就更纯粹是很私人的事了。谁对谁都不可能完全没有保留,至于你,你已经错过了对我讲你过去的最佳时间,现在我对你的历史没研究的兴致了。”
“璐璐,既然你不想再听到道歉、解释,”尚修文的声音低沉,带着点儿涩然,“那么,就当这个孩子给了我们一个全新的开始,我们好好生活下去吧。”
“恐怕一个孩子给不了一个充满疑问的婚姻全新的开始。我也讲点儿我的过去吧,”甘璐踌躇一下,“我以前对你讲过我小时候的事,不过我很少提到我妈妈对不对?”
“因为他们的离婚吗?”
“离婚?不,我不恨他们离婚。从我记事起,我爸和我妈的感情就不好,离婚以前,他们吵得很厉害,也很频繁。他们不想当着我的面吵,总是在我睡着以后,关了他们房间的门,尽量压低声音。不过吵架这件事,简直就没法悄悄地进行。”甘璐看着远方,苦笑一下,“我不止一次站在他们房门外偷听,吓得发抖,可是完全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他们不吵。”
她茫然看着前方,记得那个小女孩站在紧闭的房门外,听着里面隐约传出吵闹和摔东西的声音,一点清冷的明月光从窗外投射进来,照出一个狭长变形的光圈,而她站在那个光圈内,手指只能紧紧抓住自己睡衣的衣襟,孤独而无助地呆呆站着。
似乎正是从那时起,她再怎么长大,再怎么学会对着意外保持镇定的姿态,也保留了在紧张时抓住衣襟这个本能的动作。
尚修文以前曾一边看甘璐旧时的照片,一边听她讲童年时的趣事,诸如父亲怎么带她转几趟公共汽车去郊区抓蝴蝶做标本,怎么在错过末班车后一路走回家……她几乎从来不提母亲,说到父母的离婚,她十分轻描淡写,一带而过,看不出任何情绪,却没想到也有如此不愉快的记忆,他知道她现在并不需要他的安慰,只能怜惜地握紧她的手。
“他们为什么吵,我不大有印象了,可是我记得最清楚的一句话是妈妈说的。她对我爸说:‘你别指望用女儿拖住我,如果不是有璐璐,我还会站在这里跟你废话吗?’”她转回头,看着尚修文,“前天我似乎也跟你说了类似的话。”
尚修文能感觉到两个人紧握的掌心沁出了一点儿冷汗:“生气时急不择言是常事,你有充足的理由生我的气,我不介意那句话,你也不要总把那些不愉快的事放在心上。”
甘璐不置可否,再度看向前方:“我一直以为我很理智,比别的小孩来得通情达理,可以平静地接受父母的离婚,接受妈妈对她的生活有别的安排,毕竟她跟我爸不是一路人,勉强在一起相看两厌没什么意思。可是前天对你一说完那话,我突然发现,我从来没忘了我妈对我的这个嫌弃,一直耿耿于怀。”
“你母亲对你是很关心的,那次你带我去见她以后,她给我打过电话,告诉我,如果生意上有需要,只管去找她,她希望我能让你生活得好一点儿。”
甘璐一怔,随即笑了:“我妈一向看人眼光狠,居然跟我一样被你瞒过了,以为你做小本生意,需要人提携,看来我也没什么好介意的。”
“璐璐—”
甘璐不理会他,继续说下去:“是呀,她很关心我,其实她对什么都放得下,唯独就是没彻底放下我。要不是有了我,她说得上无牵无挂,活得会更洒脱一些。当年她本来有机会跟一个条件不错、年龄相当的男人移民去国外,可她想来想去,说只怕一走,跟我就更没感情了,结果还是留了下来。我明知道她对我很好,有时甚至说得上是在讨好我,可我就是不肯跟她亲近。不知道是真为我爸爸不值呢,还是小时候那点儿恐惧和恨留在心里了。”
她声音娓娓,一如平时般不疾不徐,似乎在平和地回忆旧事,然而尚修文已经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
“璐璐,我们和你父母的情况并不一样,我是爱你的。”
“我爸还很爱我妈呢,我妈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不过有什么用?”她苦笑一声,“他给的她不要,她要的嘛,他又给不了。爱这个东西,只有当给的人和接受的人同样理解、同样重视的时候,才算得上有意义。你的爱……很特别,我既理解不了,大概也要不起了。”
这个直截了当的断言让尚修文一下站住了脚步,他执起甘璐的手,深深地看向她:“我知道,我那样坦白以后,你只会更疑惑。现在你该理解我选择有些事不说的苦衷了吧。”
甘璐似笑非笑地摇头:“你大概吃定了我做一个一无所知的傻瓜更快乐吧?”
尚修文无可奈何:“以你一向的聪明,璐璐,你会愿意跟一个有这么多往事的男人搅在一起吗?恐怕当初我一坦白,你就会离我远远的。”
“我得承认,你了解我所有可能的反应,修文。如果不是你亲爱的前女友这样突然跳出来,我大概就一直在你的安排之下生活了。”
“是我不对,我只是,”尚修文踌躇一下,声音低沉,“我只是不想错过你,更怕失去你。”
“呀,如果现在还说这个话,你可真是侮辱我的智商了。你会怕什么?一切尽在你的掌控之中,我根本从来没脱离过你的计划。现在回想一下,我真是觉得既害怕又荣幸,想我何德何能,值得你这样花心思。”甘璐无声地笑了,直笑得肩膀抖动,可是没有一丝愉悦之意。
“别把我的一切举动都想象成心怀叵测,璐璐,那些事确实都过去了,我只是不想让你被往事困扰。”
“没人能斩断和过去的联系。坦白讲,如果我们不是夫妻,我倒是能理解你。换了是我,我也不会主动跟人去告解的。不是人人都能担当神父的角色,做到无条件体谅宽恕。”
“我没资格向你要无条件的宽恕,哪怕你已经不信任我了,我也一样得跟你说,璐璐,我和你结婚,是因为我爱你。”
“以这种方式爱吗?我可不感谢你选中了我。”她嘴角那个笑意来得越发惨淡苦涩。
“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你给我机会,我们来重新建立信任。”
“对不起,你一说到很长的时间,我就忍不住有点儿绝望了。”
甘璐这个萧索的语气让尚修文一窒:“璐璐,你不可以这样想。”
“我还能怎么想?你第一次跟我说到要孩子的时候,我真的是很迟疑的。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准备好了,也不知道我能不能做一个比我妈妈合格称职的母亲。克服这个迟疑,我需要下的决心比你想象的要大得多。”她茫然地摇摇头,似乎要把那些回忆从眼前挥去。
“这是我们两个人一块儿做的决定,正是想永远跟你在一起,我才渴望有一个我们的孩子。
“我不想威胁你,可是以我们现在这种情形,真保不齐会像我父母似的,成一对怨偶,那样的话,对孩子并不公平。
“我一直认为,一个人过什么样的生活,全靠自己去选择去把握,你怎么能断言我们会重复别人的生活。
“我没你这份自信,尤其是现在,我才发现,我过得居然一直是被选择的生活。你向生活妥协娶了我,现在又让我向孩子妥协,跟你继续下去。”不等尚修文反驳,甘璐轻轻地笑着说,“如果我下不了狠心不要孩子,似乎就没得选择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娶你只是因为……”
“别别,不用说那些话了。看清楚事实后还需要你来哄,可真就傻得没救了。”甘璐仰头看着他,脸上神情平静如水,“好吧,在没有做最后决定以前,我不会再说拿孩子赌气的话,请你也体谅我的心情,不要再来刺激我。”
尚修文握紧她的手:“璐璐,你这个判断对我们两年的婚姻生活来讲,是很不公平的。”
“关于公平,我们不用多争论了,没什么意思。”甘璐意兴索然,垂头看着地上长长的影子,“我现在只能尽力不去想这两年的生活,不然除了景仰你以外,对自己简直没一点儿信心可言了。回去吧,我累了。”
他们往回走,尚修文仍然握着甘璐的手,掌心的温度传达到她的手上,她的肩头抵着他的右臂,他们的身影被昏黄的路灯斜斜投射在前方,一高一低连在一起。
这与往常他们散步的情形并无二致。
然而,一切都不一样了—甘璐能感到尚修文的手掌收紧,将她的手更紧地嵌入了他的掌握之中。那个力度足以让她感到疼痛,她却一声不吭,任由他用力握着,仿佛这个疼痛能镇住她心底不愿意去正视的钝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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