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淅沥沥的秋雨下了整整一夜,第二日,天色依旧阴霾。整个燕夕湖都笼罩在雨雾之中,便连船坊前的灯笼,都显得无精打采,散发着淡淡浊光。
金枝不停地挑帘往外看,焦虑道:“宫七真的会来吗?”
“他会。”我对着镜子,将一支凤钗插上发髻,这是一支很特殊的凤钗,我花了整整一千两银子雇佣天下最出色的神偷从侯爷府的宝库里,偷出它的草图,又请天下第一巧匠打造了一枚一模一样的,为此,我的计划整整往后推迟了三个月。转眼间,已至清秋。
金枝仍是担心:“下这么大的雨,没准儿他就不来了。”
“放心吧,他一定会来的。”我按倒铜镜,盈盈起身,提裙走到一旁的琴案旁,“每年的十月初一,他都会来这里,七年了,没有一年忘记。”
一阵凉风吹进船舱,棉帘飞扬间,可以看见外面水天一线,并不是多么美丽的景致,却因为一段传说,而变得与众不同——
七年前,宫七公子,与他的夫人朱荇,在此初见。
宫七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在我接手这笔买卖之前,就已对他耳熟能详。他是当今皇后的胞弟,世袭一等长乐侯,业精六艺、才备九能,少年扬名,风头之劲无出其右者。
他不仅是世人公认的美男子,更是天下皆知的痴情郎。
朱氏在大婚之夜失踪,自那之后,宫七一直没有再娶,派人四处寻找妻子的下落,但都杳无音信。而每年的十月初一,他都会来燕夕湖边,等候朱荇。
只要是人,多多少少都有可以被挑剔指责的地方,而他却趋于完美,连最恶毒的人,都找不出什么可以攻击他的借口。这样的人,真是看着相当的……不顺眼呢。
我最讨厌这种天生就什么都有的人,当别人为生活而苦苦挣扎时,他却得天独厚坐享一切,连仅受的那么一点点挫折,都令他获得了更多同情与爱戴,凭什么?
因此,我接了这个别人都不敢也不肯接的买卖——在冬至前,杀死宫七。买凶之人是江贵妃的家人,妄图铲除他来打击皇后的势力。龌龊的政治果然是这世间最无道理和原则的东西,不过,正因为它的没有道理,才令我得以生存。
我是个杀手,靠夺取别人的性命以获得报酬养活自己。三年前,当我杀死大师兄后,我在组织里的排名,便升到了第二,仅次于一手将我训练出来的师父。
现在是巳时,我要继续忍耐。忍耐到,宫七出现的那一刻。
戌时,天色越发深沉,画舫的光映照着暗蓝色的湖面,波光粼粼。
金枝的疑惑早已转为不安,开始在船舱中踱来踱去,皱紧眉头道:“我说,如果他真的不来,你难道就一直这样等下去?真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有近路你不肯走,非要绕弯子。宫府的管家不是已经被我们收买,愿意全力协助我们刺杀宫七么?与其在这个见鬼的天气里守着一条破船等待,还不如藏在宫七的寝室横梁上更有机会!”
我在心底叹息,难怪金枝的武功明明比我高,却永远只能在组织里排名第十——她沉不住气,而一个沉不住气的人,无论武功有多好,都不会是一个好杀手。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更鼓声,七声长三声短,金枝的身体瞬间绷紧,我也将琴弦上的布盖掀去。
——宫七来了。
那三声短更,是同伴给予我的信号。
我拨动琴弦,开始弹奏。虽然我一向擅琴,但现在弹的这首曲子,还是花费了我许多功夫。它有个很美的名字,叫做《看朱成碧》,据说七年前,外出踏青的宫七就是被这首曲子所吸引,执意要见奏曲的姑娘,当船帘掀起后,里面的少女,睁着一双雾蒙蒙的眼睛,表情惊骇……
那便是朱荇,盲女朱荇,靠弹琴卖艺为生的风尘野花。
不顾所有人的反对,宫七娶了她,他们的结合成为当时最轰动的大事件。嘲笑艳羡钦佩惋惜者兼而有之,但结局谁也没想到,新娘在新婚之夜逃了,从此人间蒸发。宫七年年找,月月盼,天天等,但朱荇都没有再出现。
六年十一个月后的今天,出现的人,是我。
“你……是谁?”清越清扬清润得像是绝世美酒般的声音,穿透雨幕,传进船舱。
我的手指顿停,琴弦因承受不了压力而断开,与此同时,金枝已提着灯笼走将出去,盈盈笑道:“夜冷雨寒,公子为何独自一人站在岸上淋雨?不如上船喝杯热茶?”
宫七进来时,我正在为琴换弦。我听到他的脚步声,我也知道他进来了,我更知道他一直在注视我,但我没有抬头,专心致志地将旧弦卸下,将新弦绷紧,绕好,调拨试音。
我要他先开口说话。
“你是……谁?”他果然按捺不住,抢上几步,抓住我手。
我顺势仰头,入目处,白衣如霜,他的眼眸剔透似琉璃,瞳孔深处倒映出我的容貌,淡眉小口,右眼下三分处,有一滴形如泪痕的黑痣——这不是我的模样,而是朱荇的。一如我头上的钗,不是我的,也是朱荇的。
我筹谋半年,为的就是这一刻。
“灯火阑残,月白影冷,消魂此处,原是旧时行路。鸳梦难醒酒难尽,岂望陌上云树?笑它英姿秀,鸥盟似旧,却忘归途……西君,你说,我是谁?”
宫七的眼睛顿时迷离了起来,这半阙词,这一声西君,我不信你想不起来。西君西君,昔日的朱荇,用这二字唤他,声声断肠。
“你……”颤抖,自指尖扩散至全身,他握紧我,表情里三分惊三分喜三分惆怅又还留一分迟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你、你的样子……你的眼睛……”
我则笑,笑出三分恋三分怨三分怅然凝聚为一份凄凉:“是啊,西君,我回来了。可是,我已经不是原来的我了……”
当我知道我长得和朱荇有七分相像时,我就拟定了这次的杀人计划——假扮朱荇接近宫七,伺机将他毒死。如此一来,事成之后我消失了,世人也只当是朱荇再消失一次。
我入此行十年,真正动用武功的次数很少,我的长项是计谋,而且,越是看似荒诞铤而走险,成功的机会恰恰就越高。因为,这个世界本就是非颠倒光怪陆离,就像藏宝图,绝世剑谱,越玄乎反而越有人信。
宫七会信么?
宫七盯着我,看了很久很久,让我产生一种他也许会一直这样看下去的错觉,而就在这时,他张开了双臂,一把将我抱住,用无比低沉却悦耳的声音,一字一字地说:“我终于等到你了……阿荇。”
我跟着宫七回到了宫府。
前脚才刚踏进府门,后脚一个年约四旬的青袍男子便来传讯:“老爷要见……夫人。”我注意到他在说“夫人”二字时目光闪烁语气迟疑,想来此趟邀请绝非普通,没准还是一场鸿门宴。
而我走到这一步,也只能去。
九转长廊通到尽头,华贵高阔的主屋便呈现在了眼前。其实,我曾经夜探过宫府,没有惊动任何人,将所有路径、构筑全都摸了个透。因此,我知道此刻管家带我去的是宫府的议事堂,老侯爷一般就在这里接见重要的客人。他选择在议事堂见我,表明我只是一位“客人”,而不是他的儿媳。
我垂下眼帘,表情谦恭地进了屋。四扇房门立刻合起。置身处,是个四四方方的大房间,中间隔了一道屏风,而此刻,所有的灯光全都聚焦在我身上,因此,我只能依稀看见雕玉紫檀屏风后坐着一个人。
“请坐。”苍老威严的声音淡淡地从那边传过来。
左右两旁各有四把椅子,我想了想,在左手最末端的那把上坐下。因为,如果此刻是在召开家族大会的话,那么,身为宫家第七子的媳妇,我只能坐最后一个位置。
一名红衣裳的小丫鬟给我上了杯茶,然后,那个苍老的声音道:“喝茶吧。”
“是。”掀开茶盖,枸杞人参花茶的香味芬芳。我在心中默数五下后,抬头,歉然一笑,“多谢公公抬爱,只不过……这茶里加了人参,而我是不能吃人参的,一吃就起红疹。”
“正因如此,所以,更要你喝。”
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如果我喝了这杯茶后不起红疹,则说明我不是真正的朱荇。于是我做出一副很为难但又妥协的样子,慢吞吞地将茶喝下。
没过多久,我的脖子处就开始冒起一个个小红点,但因人参的分量不重,所以疹子的情况较轻。
屏幕后果然无话。
我在心中冷笑:姜老弥辣,不愧是纵横宦海三十年不倒的老侯爷,竟想出用这招来试探——须知,一个人的容貌会变,性格会变,但唯独体质,尤其是过敏一事,因为没有根治的方法,所以也就绝对不会改变。
可惜啊,遇见的是我。
作为夜盟最出色的杀手,怎么可能不做足功课就贸然前来冒充?有关朱荇的一切我都知道,而且可以说,知道的也许比宫七还要多。朱荇会起红疹,所以为了以防万一,我随时带着一种毒粉,就藏在我的镯子里,趁举杯时,轻轻扭开,嗅进鼻子,便能起到一样的效果。
这一招,是考不到我的,老侯爷。
堂内安静了一会儿,宫老侯爷咳嗽几声,再度开口:“七年前的新婚之夜,你去了哪里?”
其实,我一直准备着别人问我这个问题,可宫七却只字不提,正当我郁闷功课都白做了时,他老子却问了。于是我低下头,将事先就已反复演练和考虑了无数次的答案流畅背出:“回公公……其实,我并不清楚那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只在洞房里坐着,然后就晕了过去,等我再醒来时,已置身一座孤岛。岛上的泉水非常神奇,慢慢地治好了我的眼睛,而我又挣扎七年,才等到船只路过,回到帝都。”
宫老侯爷冷哼道:“这么离谱的事情,你以为我会相信?”
我凄然一笑:“我知道我这些年来的经历的确离谱,说出去也不会有人相信,但是,我为什么要骗你们呢?如果真想欺骗,我应该可以编个更好点的,而不需要用这么拙劣得连孩子都不会相信的故事,不是吗?还是说,其实……公公你根本就不希望我重新出现,对吧?”
屏风后陷入沉寂。
置之死地而后生,我用的就是这一招——因为我不可能编造出一个天衣无缝的谎言,那么,与其勉强编一个到时候露出破绽,还不如一开始就漏洞百出的好。最最主要的是,我知道老侯爷不喜欢朱荇,除了宫七,整个府里没有一个人喜欢朱荇。即使我是真的朱荇,都会遭受重重猜忌和怀疑,所以,根本勿需为此担心,只要宫七相信我是,其他人信与不信,都不重要。
因为,在宫家,真正说了话算数的人,是宫七。
而这一点,被我押中了。
因为,老侯爷没再问些什么,就命令管家带我回去。
走出议事堂的大门,我看见宫七负手立在白玉石栏杆前,望着外面的秋雨,不知道在想什么。听闻声响,他回过身,朝我伸出手:“没事吧?”
他的眉睫深然,流露出深深关切,于是我嫣然一笑:“嗯。没事。”
“那就好。你知道的我爹他一直对你存有心结,你此番归来,他不问个清楚,心里不会舒坦。无论他说了些什么,你都不要往心里去……”
我伸出食指点住他的嘴唇:“嘘,不用说了。我明白的,一切……我都明白的。”我顺势投入他怀中,举止亲昵,但眼神掠过他的肩膀,开始放得很悠远——
一切才刚刚开始,宫七,且让我,陪你玩一场菊花开、故人来的游戏吧。
窗外的雨很大,而窗内水气氤氲,温暖如春。
我舒舒服服地泡在木桶里,跷起两条腿,任由花瓣随着涟漪在身上游走。没有什么事情能比在秋雨滂沱的夜里,洗个香喷喷的热水澡更享受。但是相对于我的惬意,一旁以“丫鬟”的身份伺候我沐浴的金枝则恨得牙痒,忍不住哼道:“你倒是真的不怕!你就不担心?”
“担心什么?”我将被水浸得烫烫的毛巾搭在额头,眯起眼睛悠悠道,“宫府我们已经进来了,老头那关也暂时算是过了,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你!”她跺了跺脚,“我是指今天晚上呀!晚上!等会儿宫七要是进来要跟你、跟你……同房怎么办?”
我噗嗤一声笑了,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她被我看得一张粉脸越来越红,最后粗声粗气地说:“你看什么?我的问题很可笑吗?”
“不,不可笑……”我垂下眼帘,笑意却加深了,“其实,那也没什么不好啊。”
金枝跳了起来,“喂!我们是杀手,可不是妓女!”
金枝一直认为杀手也该有原则,因此她勤学武功,她希望用剑去解决一切。多么天真却又美好的想法,我在心里由衷地艳羡,但嘴上依旧嘲笑道:“可是,这世上不知道有多少女子渴望能与宫七春风一度呢,这么一想,我不是反而应该觉得荣幸么?”
她张大嘴巴,怔怔地看了我许久,最后一甩毛巾走了。
我将额头处的湿巾拉下,盖住自己的脸,然后把脑袋靠在木桶的边上。水汽蒸腾上来,闷闷的感觉,像是要窒息。
其实,杀手和妓女并没有什么不同,如果人生还有一丝希望,谁都不会去从事这两种行业。可是,在从事了这种职业以后,就会发现,继续下去的人生,依旧是一片漆黑,看不到丝毫亮光。为什么我会成为一名杀手?在那个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我一点都想不起来了呢?刻意地去回忆时,脑海里只有一片凌乱的黑。
那是,深深深深的一种……绝望。
金枝的担心最后被证实了完全是多余的。
因为宫七那一夜,没有来。
第二日当我起床梳头时,他才出现,走过来,接过我手里的梳子,帮我挽发。他的手温暖而轻巧,他的表情也很温柔亲昵,看不出有丝毫异状。可是,他昨夜却没有碰我。
仿佛看出我的疑虑,他伸臂自身后将我环住,朝镜子里的我微笑道:“我要给你一个全新的婚礼,让一切都重新开始。”
我“哦”了一声,扬眉:“那么你选好了日子没有?”
“选好了。十一月廿一,也就是冬至。黄道吉日,万事皆宜,你觉得如何?”
我的心抽了一下,但脸上却绽出一个无比妩媚的笑容:“当然好,真是太好了。”
真的是……太好了。
——我被怀疑了。
是谁出卖了我?是谁走漏了风声?还是,挑在冬至那天真的仅仅只是一个巧合?我凝望着镜子,看见他笑,神色温柔,但流光暗影中,又仿佛只是一种错觉。
这个男人乍看之下仿佛很容易懂,但时间一长就会觉得,其实对于他,什么都摸不透。
也好,游戏嘛,太容易,也就无趣了。
今天是十月初二,距离冬至,还有五十天。而五十天,足够我将一种新研制的慢性毒药放在他的茶里让他一天一服,在喝到最后一服前,中毒者什么都不会发觉,而等发觉时,已经无药可解。
我给这种毒药起了个名字,就叫做——看朱成碧。
“罗婶,你听说了吗?现在外面都在传,说咱们新夫人是借尸还魂来的,不但模样变了,连眼睛都不瞎了。”
“张妈,你在府里的时间最长,曾经见过少夫人的吧?你觉得,那真是她吗?”
“这个我可说不准呀,不过她的饮食起居什么的,倒是跟过去一样。不过如果不事先告诉我,我肯定认作是两个人。”
“说起来咱们这位少夫人还真是诡异呢。莫名其妙就在新婚之夜失了踪,然后又莫名其妙就出现了,眼睛还莫名其妙就好了……”声音压下,低了几分,“我说啊,没准真的是鬼。”
我咳嗽了一声,厨房里的议论声顿时停了。我这才推门进去,里面的几个厨娘,果然各个面色尴尬。
我冲她们微微一笑:“先前西君说要吃虾仁馅的水晶饺子,可做好了?”
一名厨娘忙将食盒递上:“好了好了!我们刚想送过去呢,怎么好劳烦少夫人您亲自来取?”
“反正也是顺路。不耽误你们做事了,我走了。”我接过食盒,提裙转身,一脚刚跨过门槛,却又回头,“对了,我在阳光下是有影子的,所以,我不是鬼哦。”
她们的脸一下子变成了酱红色。
我一边笑,一边提着食盒走向后花园,宫七在琉璃亭中等我下棋,见到我,便扬起眉毛道:“什么事情这么有趣?一直笑个不停。”
“唔,怎么说呢……”我将饺子取出,与他分食,慢悠悠地说道,“你信不信有鬼?”
他眼神微变,定定地看着我:“有人对你胡说八道了吗?”
看来,他果然也知道那些传闻。
我笑,歪头再问:“如果我真的是鬼,你怕不怕?”话音刚落,他突然伸臂,一把将我拦腰搂住,抱坐到他腿上。
我不禁一怔,他将我搂紧,把头埋在我的右肩上,声音低如叹息,却又字字坚定:“不怕。对我来说,无论你是人是鬼,眼睛有没有瞎,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回来了,现在,在我身边。这就已经足够了。”
我缩手进袖,用指尖掐住手心,疼痛无比清晰地提醒我眼前一切不过是梦幻泡影,可是……真美丽啊。
这样的情话,真美丽。
我将手慢慢地覆在他手上,凝望着亭外的夕阳,最后淡淡一笑:“朱荇何幸,今生得遇西君。”
幸运的人不是我,被宫七如此深情爱着的人,从来就只有朱荇。
可惜,那也是个没福的女人,就那样莫名其妙地失了踪。其实关于她的下落我也曾动员组织里的力量寻找过,不过也没有结果。如果一个人连官府和杀手组织都找不到的话,那么,基本上就可以视同为她已经死掉了。
我希望她是死掉了。因为世间没有哪个女子有资格承受这样的福气。觊觎了不该拥有的东西的人,会折寿。朱荇就是个很好的例子。我要时刻提醒自己,记住这一点。
视线里,天边夕阳鲜红。
宫七泡得一手好茶。每日申时,我都会去他的书房,同他一起饮茶。光洁的青玉瓷具,刚到的贡品新茶,他持勺的手,更是素美如玉。
这个男子得天独厚,比我所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要美丽,连放下杯盖的姿势,都极端优雅。我近乎痴迷地望着他的动作,每每这个时候,总是托腮不语。
有一次他戏谑地用茶勺点了下我的鼻尖:“这么好看?”
“嗯。”我直认不讳,但目光流转间,盯准的却只是那个杯盖。
我和宫七的杯子是一套,所不同的是,他的颜色是红的,我是绿的。而“看朱成碧”的毒药,就抹在了红色的杯盖里,每当他将茶勺进杯里,再盖上盖子时,就离阎王殿,又进了一步。
如此优雅地接近死亡,怎不令我痴迷?
宫七一点都没有发觉,每杯都会喝干,一滴不剩。金枝站在我身后,默默地看着这一切,表情沉寂。
从某天开始,她告诉我说,她不想再在申时陪我去书房了,因为,她厌恶那种慢慢地、毫无异状地、杀死一个就坐在你对面对你微笑和你说话的人的感觉。她杀人,一向光明磊落,从某方面来说,她更像名剑客,而不是杀手。
我笑笑,没有勉强。其实她并不是厌恶,她只是不忍心:时间久了,她对宫七产生了好感,于是变得心软,不想再杀他。只不过,她绝对不会承认这一点。
那么我呢?我有没有心软呢?
端坐在宫七面前,看着他再一次无比细致温柔地为我泡茶的样子时,我如此问自己。日子已经过去了四十天,今天是十一月十一,离大婚还有十日,离他死也还有十日。
我舍得他死吗?或者说,我希望他死吗?
我一边想,一边淡淡地看着,用一种无动于衷的习惯性表情看着,直到他将杯子递到我面前来:“你又出神了。”
“没有,我只是看得太入迷。”
“阿荇……”他忽然唤我,瞳目深深,似有千言万语,但最后却只是拍拍我的手,“你肯不肯信我?”
“我自然是信你的。”
他绕过长几,走过来搂住我,沉声道:“那么,从现在起什么都不用担心,什么都不要想,一切都交给我,你只需要,等着嫁给我。”
“好。”我温柔回应,在他怀中闭上眼睛。事情走至这一步,我已经不必担心不必想,只需要等了。
还有十日。十日啊……忽觉光阴似箭,竟飞逝如斯。
第一日,他与我下棋,允许我悔棋,输给我后被迫在脸上画乌龟,恰逢有故友拜访,一时忘记擦去,引得所有人都哈哈大笑;
第二日,他教我放纸鸢,在我放到一半时故意用石子将绳打断,风筝掉入湖中,我怒,逼他亲自去拾,他潜入水中久久没有浮起,我在岸边翘首正担心时,他突从水中蹿起抱住我,将我也拖入湖里,两人一起成了落汤鸡;
第三日,我们避开仆人去郊外赏菊,半途时突然下起雨,跑到农家避雨,换了主人家借与的粗布衣服,彼此相视忍俊不禁,是夜,农家丢失了一只鸡,大半夜里,大家都举着火把去田里寻鸡,场面壮观得有趣;
第四日,月亮很圆,我举香拜月时他问我许了什么心愿,我反问他:“如果是你,你许什么心愿?”他想了想,答道:“一愿国家大事皆由我出;二要攻伐他国持其君长问罪于前;三是娶天下绝美之女子皆为我妻。”见我惊讶,他噗嗤一笑,眉眼弯弯,“骗你的。我啊……现在只希望阿荇好好的,就像现在这样,站在这里,对我说话,然后经常会笑。阿荇,你要多笑笑。”
那一夜我不能入眠。恍然惊觉这四天里我的笑容,竟比我之前的十七年加起来还要多。
第五日,他有事外出,我在窗前看着一朵菊花慢慢凋谢,菊花的花瓣,一共有七十四瓣。时间仿若静止,漫长得可怕,而我一直一直盯着院外的拱门,直到白衣出现,方轻吁出一口气。他走过来,递给我一片枫叶,叶已红透,脉络清晰可见。
“万宁山上金秋的最后一片红叶,送给你。”我微微讶异,却听他又道:“今年已经晚了。不过以后每年,但凡第一滴春雨、第一朵夏荷、第一片红叶和第一簇雪花,我都会取来给你。如此,你收藏着年年的第一季签,直到我们老去。”
那一夜我又不能入眠。枫叶在我手上,变得沉若千斤。真是个傻瓜呢,你我之间,哪来的年年季季……
第六日,我与他去皇家寺院求签,在后院里遇到一老妪,送了我和他一人一朵花,老妪道:“这是我刚从山上摘的花,你可以拿去送给对你来说很重要的人,你永远不能预料到,也许你们将会分离很久很久。”下山的路上,我问他:“你不把花送给我吗?难道我不是你很重要的人吗?”他停步,默默地看了我许久,才淡然一笑道:“可是,我不想和你分离。”
言者的一句话,就那样被听者分割成了两半。我听见的是“对你来说很重要的人”,他听见的是“也许你们将会分离”。
那一夜我再次失眠。反省为何我竟会只听见了前半句话,难道在潜意识中我已经开始在期待些什么?
第七日,我将自己关在房内闭门不出,便连他来了也不见,只说身体不适。他走后,金枝走到床边,用一种很古怪的表情看着我,忽然道:“你该不会是……假戏真做爱上他了吧?”
“他还有三天就要死了。”
“你一定是爱上了他,否则你不会如此忸怩作态,喜怒无常,患得患失,夜不能寐。”
“他还有三天就要死了。”
“虽然我也认为一个贵胄子弟的品性能像宫七那样,确实难得,但是别忘记了,这是我们的任务,如果你因为私人的感情而影响到任务,你知道结局会怎样。”
“他还有三天就死了。”我将头埋入枕中,不愿再听。心中一抹凄凉幽幽:我竟沦落到需要金枝来提醒我警告我的地步了……自我十岁起,我便接受训练,成为师父最得意的弟子,他曾以八个字评价我:“大胆多智,冷血无情。”七年,十九个任务,从没一次让他失望过。我像最坚忍的狼一样重视对手,忍耐饥饿忍耐寒冷忍耐一切感官上的折磨,以追求最后的一击必中。因此,这一次,也不过是狩猎过程里惯例的一段煎熬罢了。
只需忍耐,便可以终结。
一念至此,我起身梳妆披衣,金枝惊讶:“你要去哪儿?”
我淡淡地瞥她一眼:“已经快到申时了。”裙裾拖曳在地,我感觉得到我的每一步都走得很坚定,没错,很好,就这样走下去,很快、很快我就可以得到解脱。
窗外,秋雨又添清愁。
袅袅的水汽从上好的五色鸟巢紫砂壶嘴口冒起,烟雾缭乱的对面,是身着简服的男子温静如美玉般的脸,他微低着头,长长的睫毛下,眼神明亮而专注。
专注地泡茶,专注地去死。
映在我眼中,形成了一幅无比微妙的画卷,像是在梦境里出现过,再被记忆深刻地烙印在脑海中,每个动作,都很熟悉。
加上这一次,还有两次,这个男人就死了。他死了以后,朝廷必是一阵动荡,两派势力重新划分,天下又将不太平——不过,天下太不太平,与我何干?这个世界本来就什么都没给我,所以无论它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会在意。
没错,它什么都不给我。
我没有父亲,母亲一生下我就抛弃了我,将我扔到粪池里妄图淹死,是一个倒夜香的男人救了我,把我从池子里捞出来,带回家抚养。但是,他养我的目的不过是要一个童养媳,随着我年纪越长,他看我的眼神就越可怕。一次他喝得烂醉扑过来,我用捣米杵敲破他的头后逃了出去,落入人贩子手中,被卖到青楼服侍最暴虐的姑娘,一不高兴就用针扎我出气。于是我再次逃。饥寒交迫,走投无路时,遇到了师兄。
啊,对了,是师兄啊……我终于想起来了,脑海里那团黑影慢慢消去后,过往的记忆就浮出水面,每个场景,都是那么清晰。
师兄用我试毒,那些毒药有的吃了会长斑有的会吐,但更多的是疼痛,痛得死去活来,痛得满地打滚,痛得用头撞墙恨不得就此死去。作为试毒体的孩子一共有二十个,只有我活了下来,师兄说他最喜欢我,因为我最听话,他怎么吩咐我就怎么做,不惧怕也不讨饶。当我十四岁时,有一次他要我试毒,但最后却自己中了那种毒瞪大眼睛死去时,我微笑着问他:“怎么样?听别人口述中毒后的反应,无论怎么详细,都比不上自己亲身经历的吧?”说完后,我将解药一滴滴地滴到地上,就在他面前不到三寸处,可是他却够不着,眼睁睁地看着解药被土壤慢慢地吸收掉。
那一幕被师父看见了。我本以为他会杀我的,结果他只是默默地看了我一会儿,最后点头道:“很好,从今天起,你就取代毒鹰成为夜盟的老幺吧。”
师父从那件事情上,看到了我的潜质,我隐忍四年,暗中偷学到师兄的本领,最后用他最骄傲的毒药杀死了他。师父说,他从没见过像我那么会忍耐的孩子。
没错,我最大的本领不是智谋,而是隐忍。我要忍住,不被任何事、任何人干扰我的决定。
宫七端起茶杯,掀开盖子,低头浅呷了一口:“这次用的是趵突泉的泉水,清澄甘甜,你尝尝看,是不是比起昨天的扬子江心水,另有一种滋味?”
他的喉结微微下滑,仿若一条无形之线,将我的心绷紧,我想到这个男人将会死去,他的眼睛将失去现在的光彩,他的手会慢慢变冷不再温暖,他再也不会微笑不会说话,他再也不能为我撑伞为我沏茶为我披衣牵我的手夜半去看星星……
我的视线开始模糊。
他以食指搭着杯沿、以无名指抵住杯托,姿势无限优雅,在我眼中,仿佛有一辈子那么漫长,漫长地看着他再次举杯,准备将茶喝下。
一只手突然出现,压在杯口上。
我颤了一下后,才震惊地发现,那居然是我的手。我的手在最后一刻,背叛了我的思维,做出了阻止的动作。
他抬眼,朝我看过来,我不敢与他的视线相接,只能垂下眼帘,讷讷道:“西君可知,其实我根本不喜欢绿色……”
“嗯?”
“所以,我们换下杯子吧……”我近乎绝望地将那杯茶从他手里慢慢抽出来,抽出的不只是一杯茶,还有我筹谋了半年的计划,七年来完美无瑕的杀人记录,以及,我对夜盟的忠诚。
“如果你因为私人的感情而影响到任务,你知道结局会怎样。”金枝的警告于此刻在耳边回响,冰凉得可怕。
我揪住自己的衣襟,凝望着杯中浅碧色的水光,看见自己的脸,在上面倒映成一缕缕黑影,丑陋地扭曲着。为什么要心软?为什么要阻止?又为什么要前功尽弃?
好恨……
好恨……
我好恨……
那巨大而复杂的恨意,驱使我端起杯子,正准备一饮而尽时,宫七突然伸手过来,将茶杯夺走:“茶已经凉了,别喝了。”然后,我便眼睁睁地看着他将茶水从窗口泼了出去。
我的瞳孔开始收缩,冷汗沿着我的脊背滑下去,心底一个声音告诉我——完了。我突然怯懦,不敢去面对结局。
就在那时,宫七又牵住了我的手,对我道:“带你去个地方,跟我来。”我的手湿冷僵硬,他的手却温暖坚定,仿佛只要被这么一只手握住了,就永远不会被抛弃。
抛弃……如果母亲当年没有抛弃我就好了……若她知道我能出落得如此聪慧美丽,是否就会后悔抛弃我?若她知道我愿孝顺听话,敬她爱她侍奉终身,还会不会忍心抛弃我?我本可以是全天下最好的女儿,完全可以的……但,只因她的一念之差,从此,令我万劫不复。
还有那个救了我的男人,我甚至已经忘记了他的长相,他每天都用世上最恶毒的话羞辱我,他说:“你不过是对狗男女苟合生出来的孽种。”他说:“老子肯收养你你就得感恩,好好伺候老子。”他说:“除了老子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要你,听清楚了吗?”他说了好多好多话,那些话让我从小就心理扭曲,变得和正常人不再一样。
还有那个年华老去的妓女,她越来越苍老,因此就越嫉恨其他人的年轻。她说:“小妖精,像你这样的长大后必定也是个小妖精!看看你这眼,看看你这唇,看看你这腰,看看你这腿……”她每说一处,就用针狠狠扎那个地方。我从此变得厌弃自己,身体发肤,受之不爱我的父母,再被旁人所嫉妒诅咒,还要这具皮囊何用?
最后是师兄。他是个疯子。这个疯子教会了我很多本事,我开始用所学到的一切去害人,对我来说,这世间无不可杀之人,甚至包括我自己。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这一次,我要去抢宫七的杯子?是因为他那句“我终于等到你了”?还是那句“你要多笑笑”?再或者,是“我不想和你分离”?那些话都那么美丽,那么那么美丽,但是,我却不应该忘记,它们都有一个主语——阿荇。
那些话,都不是对我说的,而是对阿荇说的。可是,我却为了那些不是对我说的话,放弃了我的生平。真……讽刺。
我像个木偶一样跟着宫七来到祭祖堂,里面供奉了宫家历代祖宗的牌位,一眼看过去,共有上千个之多。他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宫七将第三排第二个的牌位按倒,只听格格声响,前方的架子移开,露出后面的一扇暗门。宫七拉着我走进去,里面是狭窄的阴暗的台阶,盘旋着往下延伸,而台阶的尽头,是一道石门。他推开石门,里面豁然明亮。
那是一间极大的冰窖,堆放着上百块巨大的冰,而在那些冰中间,有一具水晶棺,里面平躺着一个人。
“是谁?”
宫七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缓缓道:“你为什么不走过去看一看?”
冥冥中有个声音叫我不要过去,可是双脚却又像是被什么东西牵引着,一步步朝它靠近。棺中之人乌黑的发,素白的肌肤,纤细的身躯和平静的面容,就那样一点点地呈现在了眼前。
那是我的眉我的眼我的肌肤我的发……但她不是我,她是……朱荇。
我们所有人都找不到的朱荇,原来在这里……
“这是怎么回事?”我听见自己用一种异常缓慢、平静的接近死亡般的声音,如此发问。
“我对自己说,如果你哪天肯放弃计划,为我心软,我就带你来这里,让你看看她。”宫七的声音比我更平静。
我转过身凝视着那个被所有人传诵为“温柔痴情”的男人,不知道自己该有什么表情:“你……你原来一早就知道了……”
朱荇在这里,世上不会有两个朱荇,所以,从一开始,他就知道,我是假的了。可他不说,居然陪我做戏,那些深情的凝视,那些温柔的关怀,那些宠溺的笑容……假的!通通都是假的!而我竟然为那样的假象所蒙蔽,放弃了我的一切!
“你都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你是夜盟排名第一的杀手,收了江家的银子来杀我,跟你一起来的,还有排名第十的金枝。”
“只有这些吗?”也许是真相来得太快,我反而开始变得冷静,又也许只不过是我早已预料到会有这样一天,因为,赌博本来就是不能赢,就会输。于是我朝他笑,和朱荇完全不一样的笑,我扬起眉梢轻眯双眼,笑得轻浮、嘲讽又妖娆,“你既然知道我的来历,那么也完全清楚了我是个怎么样的人喽?我曾在一夜间屠杀了云州成家全族三十九条人命。”
“那是因为他们抛弃了你。他们连同你母亲,一起抛弃了你。”
云州,成家,成玉莲,我的生母,因和马夫偷尝禁果而生下我,被族人知晓后,连夜将我装进马桶丢到城外溺死。十四年后,我远远地站在成家门外,看见她丰容盛饰地领着女儿外出进香,那个女孩儿穿着绣着卷心莲的红裙子,蹦蹦跳跳,满脸笑容。
那一夜我在水井里投了毒。第二天,云州再没有成氏一族。
我继续笑,继续道:“我曾在一个人身上划了两千七百四十六刀,然后涂上蜂蜜,让他被虫蚁啃噬而死。”
“那是因为他收养了你两千七百四十六日,而收养你的那九年里,他每天都在虐待你。”
“我把一个女人的衣服扒光,关在猪笼里让她去游街。”
“那个女人曾逼十岁都不到的你去接客。”
我停下笑,瞪着他,声音发抖:“你还知道什么?”
他明眸流转间,似有叹息:“我还知道你今年十七岁,你不叫朱荇,你叫阿碧。”
阿碧……没错,我不叫朱荇,我叫阿碧,贱女阿碧,被母亲遗弃,被收养者觊觎,被人犯拐卖,被主人打骂,被师兄下毒,现在,还在被师父利用……这才是我的人生。我不是那个幸运的盲女朱荇,虽然她也出身风尘,但白玉无瑕,虽然她双目失明,但得遇良人。也许,我唯一比她好的地方只在于她已经死了,而我还活着。可是谁又能说,我这样的活着,就一定比死更好?
“朱荇是怎么死的?”
“七年前,新婚之夜,我在外陪客,宫中秘密来人,赐了她一杯毒酒。”
“是你姐姐做的?”
宫七眼中起了些许迷离:“当时不知,为了引出幕后主使,我故意声称她失踪不见,四处寻找。”
好计,那人本以为一杯毒酒就万事了结,但如此一来,他会真以为朱荇怕死逃了,必将派人追杀。只要对方有所行动,就能顺藤摸瓜,查到元凶。
“那么,你找出来了吗?”
“查到了。”他眼神闪烁。
“是……”我听出了画外音,“江家?”
“他们也知道自己行迹可能败露,所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买凶杀我。”
“所以,从一开始,你就知道了我的目的。”我忍不住苦笑,深吸口气,直直地看着他道,“最后一个问题——你想怎么处置我?”
他回视了我很长一段时间,脸上再次露出那种恍惚的表情,轻轻道:“我说过,在此过程里,只要你放弃杀我,我就带你来这里,把一切都告诉你。”
“然后呢?”
“没有了。”
我的身体一下子绷紧,然后又颓然松开,凄凉一笑道:“原来如此,你是想让我永远地在这里与朱荇相伴么?我明白了……”我扭开镯子,里面的最后一格里,装着我用来杀死师兄的那种毒药,只要一滴——一滴,就可以致人于死地。从一开始,我就是为自己准备的。在事情走到最糟糕的一步时,我会用它,结束自己这肮脏丑陋的一生。
母亲,我要去见你了。你抛弃了我,我杀死了你,我们扯平了。如果地府相遇,就好好相处吧。
我将镯子凑到唇边,眼看那滴毒药就要滑进我口中,一道白光突掠而至,当一声,我的手指被震开,镯子直飞出去,撞上墙壁,砰地炸开,碎裂成了千百片。
与此同时,一只手紧紧扣住我的肩膀,入眸处,是宫七惊慌而震怒的脸。我与他相处四十七天,从不知道,他居然会有这样的表情。
“为什么要救我?一切不都应该到结束的时候了么?”
“我所说的没有,并不是指结束,而是开始。”
“开始?”
“是的,开始。”他的力度转轻,改为揽住我的腰,一字一字道,“一切都没有变,三天后,是我们的大婚之日,而你,是我的妻子。”
我呆住,僵了半天,然后失笑:“你傻了吧?看清楚点,我不是朱荇,我是阿碧,杀手,要杀你的杀手耶。既然游戏已经揭穿,就没有再玩下去的必要了。早点结束,于你于我都有好处。”
“你在害怕。”他轻轻道。
我心中一悸,却板起脸:“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不想我死,所以在最后一刻阻止了我继续喝那杯毒茶,你对我有情,你不敢承认,也不敢面对,所以企图以死逃避。为什么你们一个两个都是如此?”宫七脸上露出了悲伤之色,指着棺中的朱荇道,“她畏惧强权,不敢与我共同面对,所以选择怯懦的死亡,她从来不曾想过我的感受,不曾想我失去她会有多么痛苦……当我欢欢喜喜地穿着吉服走进洞房时,看见的却是原本要携手一生的妻子倒在床上七窍流血的模样!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遭受这样的打击?”
我怔住了。
他上前一步,紧抓我手道:“她死了,但你还活着;她胆小懦弱,但你不是她,你不一样!你自信坚强,为什么不肯活下来?不许逃避!我不许你逃避!”
我的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颤抖地摊开双手:“活下去……西君啊,你看看我,且看我这双手,沾满血腥,我还能算是一个人吗?”
“所以,更应该活下去。”他将我的手合拢,包住,柔声道,“你以前做了很多错事,如果你感到后悔,那么今后就用做好事去弥补。你做一件坏事,就用做十件好事去弥补。你才十七岁,错了十七年,以后还有八十三年可以重新来过,为何轻言死亡?”
我哽咽而几不能言:“我、我……我没能杀得了你,夜盟不会放过我的,而江家也不会放过你的,事情走到这一地步,后面已是无数个麻烦,我……”
“所以,你更应该活着,然后走下去,”他说到这里停了一停,将我的手贴上他的胸口,“和我一起。将来的风风雨雨,我们两个人一起面对。别想一个人逃,别想再丢下我。”
“可我……”我终于说出最关键的所在,“我不是朱荇啊……”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最后扬唇一笑:“我知道。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是谁。”
冰窖中,水晶灯里灯光闪烁,映上他的脸庞,那是玉一般高洁的存在。
为什么像我这样的人能得到这样的救赎呢?根本不配啊,我不配,我不配!
我跌坐于地,捂住脸开始哭。他没再说话,只是在一旁坐下,然后伸出一只胳膊搂住我,将我拉入他怀中,轻轻拍抚。
那一日,我哭了很久很久,将毕生的委屈通通哭出。从此,再不留恋,再不流泪。
“你会弹《看朱成碧》的曲子,那么你知不知道,它的后半阕词是什么?”
“不知道。当年的阿荇,只唱前半曲。”
“那么,让我来告诉你后面的吧……”
“灯火阑残,月白影冷,消魂此处,原是旧时行路。鸳梦难醒酒难尽,岂望陌上云树?笑它英姿秀,鸥盟似旧,却忘归途。燕本多情子,穿帘入世,误生玉堂谢户。卿可有悔,瘦尽十宵花骨。留浮光变幻沧海,哀叹红颜无辜。一曲看朱成碧,年年季季,吾心良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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