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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误入”红门

        1990年的冬天,是一个久违的暖冬。

        季节仿佛被拖住双腿,钉在板壁上的农历画已经撕到11月那页。一阵又一阵的风,吹得满山的樱桃树“喳喳”乱响,仔细体味,那风里仅有两分薄薄的凉意。18岁的贺子胜蹲在村东头那棵最大的樱桃树下,焦急地等待着接兵干部的家访。

        村子虽小,不过翻土除草、开沟做埂、积肥造肥、修枝拾柴的事少不了,每隔一会儿,总有叔子婶娘、李家哥哥、张家幺妹儿从樱桃树下晃过,看到贺子胜,有的扯开嗓门吆喝一声,热诚邀请他去自己家吃饭,被礼貌地谢绝后,那些人就边走边嘀嘀咕咕,时不时回头望望他,有的则用饱含同情的目光注视着他,然后惋惜地摇脑袋。

        贺子胜心里特不是滋味。他自然明白乡里乡亲的惋惜、失望,以及某些人潜存的幸灾乐祸。4个月前,他还是被全村老少寄予厚望的少年才子——全县中考第6名,重点中学重点班尖子生,铁定要成为本村第一个大学生的。高考放榜前一天,村长甚至亲自登门打招呼:上榜了,咱全村给你家放鞭炮点彩头!

        谁能想到,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贺子胜竟会以两分之差落榜!

        他的父亲在村小学当民办老师,也是全村首屈一指的“文化人”,人人见面要垂手恭恭敬敬地喊一声“贺老师”。

        贺老师年轻时跑过些大地方,见过些大场面,将满腔抱负和未实现的夙愿重托在儿子身上,取名“子胜”,文绉绉中带有一股掩不住的气宇轩昂,自然期望儿子立身成才,强爷胜祖,终有大出息。贺老师哪能丢得起这个人!看过高考榜单,满脸铁青,一言不发,扭头扯着儿子挤出人堆,挤上一辆班车,爬过30里山路,到家,抽下木门板,照准儿子屁股,狠揍。

        小时候,因为自恃聪明,学习开小差,贺子胜没少挨父亲的揍。那时候的板子提起来九分实,打下去八分虚,不比这回,山顶滚石头,实打实。贺子胜在被打得鬼哭狼嚎的同时,暗自将高考作文题翻来覆去地痛骂一通。作文向来是他的弱项,高考落榜就坏在作文跑题失了大分。后来,母亲和姐姐闻讯从田间匆忙赶回,母亲挡开门板,姐姐按住父亲,一家子哭成一团。贺老师边抹眼泪边说:“胜娃呀,别怪老爹狠,你没能抓住改变命运的机会,爹心痛啊!”

        “心痛”两个字,比挨揍有效,它像一把钉锤,直击贺子胜内心,一贯到底。11年的学生生涯,他读过不少书,中外名著,历史地理……曾经钻在学校的阅览室浏览那些五彩斑斓的图片,故宫、长城、兵马俑,卢浮宫、泰姬陵、埃菲尔铁塔,那些他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合上书本和图片,他浮想联翩,他向往走向外界广阔的天地,挥袖阔舞,而不是拘于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狭小一隅。而对于一个没有任何背景的农村孩子来讲,若想一举“跃龙门”,能否考上大学无疑至关紧要。

        一想到这里,他敞开喉咙,“哇”地放声大哭。

        为掩饰一屋子的哭泣声,阻挡住左邻右舍好奇的耳目,姐姐贺子英赶紧拧开家中那台又老又旧的黑白电视机,伴随着播音员慷慨激昂的讲解声,电视屏幕上的“爆米花”集结成图像,一排排荷枪实弹的解放军战士英姿飒爽地从贺子胜的眼前走过。

        贺子胜止住哭声,发了半分钟愣,然后扭头对父亲说:“爹,我去当兵吧!”

        这一锤定了音,考不上大学,当兵便是退而求其次的最好出路。当兵,可以衍生出无数种可能,其中,提拔为军官、娶个好媳妇乃至做将军,都在贺老师广阔辽远的臆想中。于是贺老师重新安装好门板,提上一直没舍得喝的剑南春,登门拜访拜把子的民兵连长。

        贺子胜1.78米的个头,容貌英挺,家世清白,身体健康,再加上民兵连长给县人武部的熟人打过招呼,轻轻松松一路过关斩将,顺利通过目测、初定和政审关。贺老师正在欢喜中,昨晚民兵连长递来消息,一本正经千叮咛万嘱咐:今年合格的兵源多,分配到本乡的征兵名额少,三选一,明早接兵干部家访,孩子务必表现好一点!

        这番话让贺老师紧张得一晚上睡不着觉,天没亮就催促老伴、女儿起床,赶紧宰老母鸡,预备饭菜,本打算带着儿子一块儿去迎接,临出门时想起家中没有茶叶,便打发儿子先到大樱桃树下候着,自己去西边村长家借茶叶。

        贺子胜等了近两个小时,没等到接兵干部,却碰上他最厌恶的钱二岔。

        钱二岔双手叉腰,嘴里斜叼半支烟,摇摇晃晃边走边喊:“贺子胜,你杵那里干啥?这樱桃树还没开花结果呢!”

        贺子胜满腹的委屈终于找到了发泄口,以五倍的高音,扬眉吐气地回答:“我在等接兵干部,我要当兵了!”

        钱二岔咧开嘴,吐掉烟,凑到贺子胜眼前,左右两只手指分别按住两颊颧骨,挤出个难看的怪模样,“就你?你当兵能干啥?”退后两步,将贺子胜上下打量一番,“哟,还穿绿军装呢!哪儿借的?瞧,裤兜上还打补丁,丢丑!”

        贺子胜确实身穿军装,是讲究面子的贺老师特地寻来的,草绿色,4个兜,刚到手时又破又旧又大,经过贺子英的精心缝补和改良后,穿起来倒还合身。

        贺子胜不愿意解释,厌烦地别开脸,说:“当兵干啥?就为拿枪,专门收拾你这类人!”

        钱二岔“呸”了一声,说:“甭吹牛!瞧你这熊样,还想玩枪?站岗放哨洗衣做饭去吧!”

        贺子胜气血翻腾,喝住打算走开的钱二岔,说:“钱二岔,我跟你打个赌,我贺子胜当兵就要当拿枪的兵,不带枪的兵,我不当!”

        钱二岔说:“行啊,哪天你揣把枪回咱村,我当面朝你磕三个响头。”

        贺子胜说:“要是我选的兵种不带枪,或者我的枪玩得不利索,我见面冲你叫‘哥’!”

        两人正赌咒着,贺老师从田埂上走过来,“你俩在吵啥?胜娃,快看看前面,那是不是接兵干部?钱二岔,你家城里的亲戚正找你商量事儿,还不赶紧回去!”

        贺子胜眼力好,抬眼一瞅,果真有几个绿色的人影往自己的方向移动,欢呼:“是,来啦!”

        钱二岔最怵贺老师,乘机溜之大吉。

        来家访的接兵干部自我介绍名叫余满江,是接兵连长。贺家父子自然不晓得连长究竟是多大的官儿,更不知道连长肩膀上那金灿灿的一杠三星叫啥玩艺儿,恍眼一瞧,只觉得面前这位余姓“首长”跟电影《高山下的花环》中的梁三喜有七分相像,浑身透出一股敦厚、憨实和可靠劲儿,比端着架子在旁陪同的县人武部干部甚至民兵连长,显得可亲得多。

        贺子胜尤其眼馋“首长”那身橄榄绿军装,翠鲜的颜色,挺刮的面料,霎时就将自己的旧军装直接挤兑进菜地里去了。因此,当余满江笑容可掬地问“你就是贺子胜”时,一向心高气傲敢跟老师对撞的贺子胜居然畏手畏脚起来,被民兵连长狠戳了一下后背,才猛地回过神,昂起脑袋,大声回答:“是!”

        显然,这中气十足的回答为贺子胜赢了个开门红,余满江满意地点点头,示意一行人往贺家走,边走边聊天。当然,聊天就意味着考验的开始。

        余满江问:“贺子胜同志,你为什么报名参军入伍?”

        这基本上属于参军入伍的必答题。标准答案万变不离其宗,就是往“崇高理想”“献身奉献”上靠,贺老师早已督促儿子将答案背得滚瓜烂熟,跟遛马似的,嘴一张就来。

        贺子胜张嘴,正准备将那些美轮美奂的句子遛出来,余满江却不紧不慢地接上一句:“要说实话!听说你文化程度不错,因为没发挥好才会落榜,我从来不中意听大话,只愿意听实话,说得不好不批评你。”

        贺子胜生就一副直肠子,加上余满江的“鼓励”,头脑一热,立马遛出了真心话:“我想改变自己的人生命运,到部队建功立业!”

        贺老师急得低头连连念叨:“胡话,胡话!”

        余满江板起脸,严肃地说:“小伙子,你的思想有问题,当农民不好?你不愿意当农民,瞧不起农民?”

        一听这话,民兵连长连连咳嗽。

        贺子胜心想,我听你的说实话,却挨批评,有你这样说话不算数的吗?开弓哪来回头箭,干脆豁出去了!昂首挺胸地答道:“我能当农民,我的生物课学得特别好,每次考试年级排第一,我肯定能够当一名特别优秀的农民。但是,我想到更广阔的天地去,我能干出一番更好的成绩!”

        余满江“啧啧”两声,“小子,你倒是很自信,理想很远大啊。”

        贺子胜有点儿赌气地说:“立志存高远,人人都懂!”

        余满江笑了笑,不置可否,转而跟县人武部干部低声聊着当地的风土人情,渐渐快到贺家了。他突然发出一声惊叹:“哎呀,你们村好像漫山遍野全是一种树。”

        贺老师客客气气地说:“是樱桃树。咱村水土适合种樱桃,好品种,红灯笼。首长,现在是休眠期,没看头,明年四五月您再来,满山挂的红灯笼,好看得很,果子更好吃,保准你舍不得走。”

        民兵连长便插话:“那咱们请余连长明年春季再来咱村招兵。”

        贺子胜低声嘟囔:“明年?你以为人家愿意走几十里山路?”

        余满江装作没听见,问:“樱桃树好种吗?从栽下到结果得多长时间?”

        贺老师兴致勃勃,“樱桃树长得快,喜水怕涝,最好在冬末春初栽植,之后培植得当的话,三五年就可以挂果啦!从开花到果实成熟只要四五十天,不过一定要注意采收后施肥,增强树体营养积累,第二年结的果更红更甜。”

        余满江点点头,停在贺家门前的几株樱桃树旁,转过头,诚恳地对贺老师说:“老哥,培养人跟培植树是一样的,您的儿子是个好树苗,我看中啦!您能放心将他交给我培植吗?”

        不啻喜从天降,沉浸于樱桃栽培技术的贺老师不知道余满江究竟看中儿子哪条哪款,但是马上激动得嘴皮子上下晃当着打颤,连连推搡儿子,“快,首长同意收你,赶紧给首长鞠躬!”

        贺子胜傻傻地先鞠躬,忽然间想起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赶紧问道:“首长,您招的是什么兵种?”

        余满江说:“消防兵。”

        贺子胜挠挠脑瓜,“消?防?干什么的?”

        余满江笑眯眯但语气认真地解释道:“消防,是一支跟火灾作斗争的部队,隶属中国人民武装警察部队序列,业务上受公安机关指导。简单一点讲,我们的职责就是扑救火灾,并且防范火灾事故的发生。”

        “中国人民武装警察”这8个字相当神气,让贺子胜的眼睛亮晃了一下,随即泄气,“没意思,不带枪的!”

        余满江狡黠地一笑,说:“有枪!”

        贺子胜精神一振,“有枪?真的?多长时间可以玩一次?”

        “只要你愿意,天天都会有枪耍!”

        “你不骗我?”

        余满江伸出右手,握拳说:“我以军人的名义担保。”

        贺子胜信了,干脆地说:“那我就当消防兵!”

        余满江说:“当消防兵很辛苦,并且非常危险,随时待命,冲击在战斗第一线,你能顶得住吗?”

        “我不相信会比高考更苦!”

        余满江哈哈大笑,扭头对贺老师说:“这小子,我余满江收定了!”

        贺老师与民兵连长长舒一口气。

        临走前,余满江拍拍贺子胜的肩膀,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小子,等你当上消防兵,你会知道,有力量改变别人的命运,比改变自己的命运更有价值。”

        一个月后,在一片敲锣打鼓声中,贺子胜被余满江亲自接走。

        他们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抵达C省省会江临市,在火车站进行短暂的集结后,与同批的新兵登上敞篷卡车,颠簸两小时,驶入一道红漆大门——位于江临市郊的C省消防总队教导大队,开始3个月的新训生涯。按照惯例,接兵干部余满江跟兵作业,被任命为贺子胜所在区队的区队长。

        在进入教导大队当晚,贺子胜悲哀地发现自己被余满江“骗”了!

        揭穿“骗局”的是同期同班的新兵,睡在贺子胜上铺的孙明杰。

        孙明杰年长贺子胜一岁,小个子,偏瘦,浑身上下透着一股精干劲。贺子胜注意到,孙明杰与普通新兵有着明显的差异,新兵初来乍到,不熟悉环境与部队生活,多半怯生生畏手畏尾,说话声气都不大。惟有孙明杰一进宿舍就先自我介绍,接着指手划脚,一会儿说区队长余满江个头矮,穿马裤呢撑不起来,难看;一会儿评论教导大队的训练塔又破又旧像裹脚的老太婆;再一会儿又煞有介事地教大家把军用棉被垫一半盖一半,说是垫过的被子容易叠成豆腐块,俨然一副“百事通”老兵模样。

        贺子胜开始嫌他聒噪,观察半个小时后,觉得这小子不像装的,看样子对消防这个行当确实比较熟悉,于是敲敲上铺床板,探头上去,主动套近乎,“嗨,你怎么懂得这么多?”

        孙明杰等的就是这句话,立马探下身附到贺子胜耳边,说:“当然!告诉你一个秘密,我表哥是总队的处长,从他的嘴里,我知道的事儿多着呢!”

        贺子胜半信半疑,嘴里夸张地发出惊叹词,说:“那我问你一件事。”

        孙明杰说:“讲!还有我不知道的?”

        “当消防兵,能耍弄枪么?”

        孙明杰翻翻白眼:“枪?咱们天天跟火打交道,用枪干什么!”

        贺子胜心凉了半载,“不会吧!余区队长跟我打过包票,说用枪的!”

        孙明杰眨眨眼,一拍床板,“他不会说的是水枪吧!”

        贺子胜傻了,“什么是水枪?”

        孙明杰伸出手比划着长短,说:“银色的,材质是铝合金或者镁合金,很沉,跟水带一连接,出水,就可以灭火。”

        贺子胜跌坐在不足1米宽的床板上,心想,余满江呀余满江,你这老狐狸,我怎么就上当受骗了!

        孙明杰探下脑袋,“嗨,兄弟,别丧气,当消防兵有啥不好?目前全国的消防兵加起来不足2万人,人少就意味竞争少,容易入党、提干!悄悄告诉你,我就是冲这个来的!”

        这个时候的贺子胜满脑子是钱二岔那张斗气的脸。不行!要咱贺子胜叫他“哥”,奇耻大辱,士可杀不辱!想到这里,他“嚯”地跳起,冲出宿舍。急得孙明杰在背后大叫:“你去哪里?马上熄灯了,别乱跑!”

        贺子胜从三楼冲到二楼,从二楼冲到一楼,逮到人就问:“你看见余满江区队长了吗?”新兵入驻的第一天,整个教导大队跟炸锅似的乱,迷乱中也不知道是谁给他指点了余满江的办公室所在,贺子胜不管三七二十一,径直推门进去。在他推门进去那一霎,恰好熄灯哨吹响了。

        办公室里只有余满江一人,正垂首在一堆档案资料中,抬头看见贺子胜,厉声喝道:“干什么!进门不打报告!熄灯了,还不赶紧休息!”

        贺子胜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余满江面前,说:“你骗我!”

        余满江先是一愣,但很快反应过来,将桌上的资料慢悠悠地卷好,慢条斯理地说:“我骗你什么?”

        贺子胜说:“你说当消防兵带枪的,原来是水枪,不是真枪!”

        余满江摊摊手道:“你当时只是说枪的啊。再说,谁说水枪不叫枪,枪的分类有多少种你知道吗?”

        贺子胜怒道:“你耍我!我不管,当消防兵不是我的志愿,我是被你骗来的,我要求更换兵种!”

        余满江冷眼瞧着他,说:“你别做梦,换兵种?既然进入了这道‘红门’,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贺子胜解警服的风扣,“那我不当兵了,我回家去!”

        “啪”的一声,余满江拍案而起,一只搪瓷杯掉到地上,滚动着,发出“磁磁”声响。“你敢!老余我活了32年,怕你翘上天!小子,你以为你这身军装是想穿就穿,想脱就脱的?!你当部队是饭馆?小子,我明白地告诉你,你面前只有两条路:第一,不当消防兵,滚回老家去,你就是逃兵,被乡里乡亲唾骂,不能招工不能入党,一辈子抬不起头;第二,好好干下去,干出一番成绩,扬眉吐气!我要告诉你,在和平年代,水枪比手枪管用!”说完这席话,他情绪激动着,喘两口气,喊口令,“向后转!”

        贺子胜虽未开始正式的队列训练,但基本的队列动作在学校体育课上是学过的,下意识地遵令转身。

        余满江嘴里骂骂咧咧,“蠢蛋,转错了,哪有向后转从左边转的!”提起一只脚,将贺子胜蹬出办公室,“滚!回宿舍好好想清楚!”

        余满江这一脚尺度把握极好,力量适中,贺子胜没感觉到痛。同时,他也确实是被余满江的话打蒙了,半醒半晕踱回宿舍,仰面躺下。

        孙明杰关切地从上铺探下身子问:“怎么样?去找余区队长理论了?他怎么说?”

        贺子胜将余满江的话复述一遍,孙明杰摆出一副早已了然的姿态说:“唉,我早知道会这样。作为公民,你正在服兵役,《兵役法》你懂吧?哪能你想咋样就咋样!”

        贺子胜半晌无语,然后听到孙明杰在上面敲,“兄弟,我方才忘记问你,你叫啥名字?”贺子胜有气无力地回答,孙明杰喃喃念叨,“贺子胜,贺子……喂,以后我干脆叫你贺子吧,好称呼,又顺口。”贺子胜随口应承,又听孙明杰说,“贺子,火子,瞧瞧你的名字,看来注定要跟消防结缘。”

        贺子胜当然没有当“逃兵”的勇气,勉为其难地开始他的新训生活。

        众所周知,新兵新训的要旨就是充分发挥强大的政治思想攻势,以及军队条令条例的规范约束性,将来自五湖四海的愣头小青年洗练成合格的军人。一日生活秩序是严苛的,训练是残酷的,标准是不尽人情的。这转化的过程,好比新司机驾驶手动挡的货车爬陡坡,左支右绌,一会儿忙挂挡,一会儿催油门,想跟上车队的行进步伐,得使上浑身的劲儿。

        这似乎没能难倒贺子胜,尽管干啥都不积极,他偏偏都能蒙混过关。就说队列训练吧,他走起正步,腿提起有力,脚放下去无声,省劲。余满江看到眼中,亲自前来考核,贺子胜顿时发挥正常了,任横挑鼻子竖挑眼,也能拿到80分。拉挂钩梯上四楼,多难呀,那两次转身、一个射窗的动作,一般新兵看示范都晕头转向,可贺子胜操作到第三次,就达到25秒的合格标准。当然,既然达到标准,他的这项成绩就再没上升的迹象。还有磨倒无数英雄汉的“叠被子”,也不知他那双手怎么生长的,总能一次成型,他有自己的理论,对孙明杰说:“重新叠?太费劲了!”他不愿意费事。

        不少新训干部发现了贺子胜的“问题”,向余满江提出意见,余满江总是一笑了之。

        这期间,从贺子胜身上还流传出一则笑话。

        有一天,新训大队授业务课,课程是消防器材装备的维护保养,授课的是位30岁出头的女少校,名叫金梅。

        金梅个头高,长脸蛋,通信兵出身并提干,作风干练,典型的随时可以披挂战斗服冲上火场的女警官。她是新兵进入新训队后见到的第一个女人,更是绝大多数新兵平生首次见到的“实体版”现役女警官,尤其肩上居然扛着两杠一星!初懂一点儿警衔和职务知识的新兵瞪大眼睛:区队长余满江才“一毛三”,她是“两毛一”,这该是多大的官呀!

        他们肃然起敬,在金梅授课时,始终以仰慕、崇敬的目光围着她打转。

        老实讲,在新兵尚未接触实战时,开设器材维护保养课程确有几分纸上谈兵、隔靴搔痒之嫌。金梅首次站在大教室,面对台下黑压压几百号人讲课,受到如此“拥戴”,很有些飘然欲醉。她警告自己不能自傲,凌厉的目光四下扫射,不巧,发现一名战士不认真,垂着脑袋,仿佛在打瞌睡。不客气了,喊那名战士起立,问:“你叫什么名字?”

        “贺子胜。”

        “我讲得不好?你瞧,全教室的同志都在认真地听,只有你在打瞌睡!”

        贺子胜左望望,右望望,冒出一句:“报告首长,这是工作分工不同,他们养眼,我养神!”

        全场哄然。

        金梅的五脏六腑已经笑晕死过去又醒回来五六次,可脸面上只能撑着,撑到10分钟后下课。

        下课哨声一响,金梅踏着黑色圆头制式皮鞋往新训大队大队部赶。进门时,大队部早有干部正在绘声绘色复述方才的情景,一堆教官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金梅倒不笑了,听说那兵是余满江招来的,将教案往桌上一扔,问余满江道:“你从哪里找来的活宝?我看那小子欠收拾!”

        余满江若无其事,“不急,不急,收拾他的日子在后头。”

        旁边就有干部说:“现在不赶紧给他来个下马威,赶明儿他要上训练塔的顶层晾大裤衩啦!”

        余满江指指自己的鼻子,说:“我叫什么名字?”

        金梅说:“余满江呗。”

        余满江说:“对!贺子胜说得不错,有的养眼,有的养神,那我,就是负责养鱼的。”

        金梅认真起来,“怎么说?”

        余满江得意地说:“鱼儿为什么能满江满海跳腾?水大海宽嘛!水浅了,好鱼苗子容易溜走。现在呀,我就是要放水养鱼!”

        在余满江“放水养鱼”政策下,贺子胜在新训队茁壮而又自在地成长着。他跟孙明杰成为最好的朋友,也是一对“黄金搭裆”。队列训练,他俩一个排头一个排尾,不管怎样混走乱走,齐步正步,排面始终保持整齐;沿两节拉梯铺设水带,他俩一个攀爬铺带,一个扶梯;五盘水带连接,他俩配合得天衣无缝,成绩总排名前茅。

        与贺子胜不同,孙明杰表现积极,工作主动。劳动时,他主动抢最脏最累也最扎眼的活儿,扫地会恰好扫到干部的脚跟下,冲厕所后会带一股酸臭味在教官面前晃过,抹窗时会在余满江路过时哼歌。贺子胜明白孙明杰的心思,有时两人分配到同一个卫生区,他故意将扫帚递给孙明杰,“劳模,我休息,你来干?”孙明杰白他一眼,“去!一人一半,别想偷懒。”

        孙明杰在训练上同样狠下苦功。他个头小,体能跟不上,拉一次挂钩梯就会累趴下。于是每天晚上熄灯后主动加操,围着训练场又跑又跳,被教官看见后,在新训队军人大会上大力表扬。贺子胜注意到,得到表扬的孙明杰双眼透亮,连个头都显得高大许多。

        3个月的新训,以一场隆重的阅兵式和消防业务技能演练告结。

        600余名新兵头戴消防头盔,身穿战斗服,腰扎板带,手持水枪,雄赳赳气昂昂地迈过主席台,接受总队首长的检阅。

        贺子胜当然也在其中。他幻想中心仪的阅兵式应该是穿全套制式警服,踢正步时亮出黑漆的高筒皮鞋,挥出带刺刀的长枪。而眼下这一身,如同负重越野:头盔阔大,黄绿色的战斗服缺乏质感,板带粗重,尤其是那把“枪”难如人意!经过3个月的学习,他对消防水枪有了初步了解,见过直流水枪、喷雾水枪、多用水枪。在阅兵式上,他手持一款19mm口径直流水枪,长型,银色,形体线条流畅,也称手。但是,水枪怎么能与手枪相比?他心中怏怏,想着怎么写信给爹娘汇报自己的阅兵式——抱着水枪接受检阅,说出来不笑死人?

        接下来的消防业务技能演练有3个项目:原地着战斗服、沿楼层铺设水带和攀登挂钩梯。参加表演的全是新兵中的技能尖子,特别是攀登挂钩梯项目,只上两组,每组两人,像对抗赛,首长们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两组人中哪一个动作更流畅、完成项目更快。孙明杰很荣幸,定在第2组上场,贺子胜被安排协助孙明杰整理装备。

        前面的项目进行得很顺利,主席台上不时传来叫好声和掌声。

        第1组攀登挂钩梯的正在准备上场,孙明杰有些紧张,不时摸摸板带,敲敲挂钩梯,贺子胜安慰他道:“十来二十秒的事,什么也别想,闯过去!”

        正说着,跟孙明杰同组的战士“哎哟”一声捂住小腹,余满江快步走来,压低声音问:“怎么回事?”

        那名战士苦着脸:“报告区队长,我想上厕所。”

        余满江喝道:“忍住,待会儿你就不想去了!”

        “不行,我要拉肚子!”

        余满江骂道:“关键时刻掉链子!”转头看见贺子胜,“你,贺?99lib?子胜,顶替他!”

        贺子胜结结巴巴,“我,我,我?”

        余满江说:“还不赶紧准备,你要敢给我掉链子,我让你一辈子待在消防!”

        这句恐吓很有效,贺子胜马上闭嘴,七手八脚地接过挂钩梯,整理服装,大冬天汗水直往额头冲。这下轮到孙明杰安慰他,“别紧张,十来二十秒的事!”

        贺子胜边抹汗边说:“临时拉丁,害死壮丁!”

        前组表演圆满成功,没有时间多说,他俩赶紧跑步到起点线,系上安全绳,举手示意喊:“好!”

        “攀登挂钩梯上四楼——预备!”指挥官发令。

        贺子胜深呼一口气,狠狠盯住面前的训练塔。

        “开始!”

        拼了!他飞腿狂奔,风由耳畔呼啸而过,反手,抓梯,挂梯,爬梯,眼中只有上方的梯节,全身心向上飞升;再转身,挂梯,爬梯;第三次转身,挂梯,爬梯,抛梯,射窗,平稳落地,吼出:“好!”

        应和他的,是无数的“好”以及热烈的掌声,其后听到孙明杰发出的“好”声,贺子胜比孙明杰足足快了近1秒。

        不期然,贺子胜为自己的新训划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留给新训大队教官的则是一个大大的感叹号。有位干部私下对余满江说:“姓贺那小子,简直像头豹子,那动作,矫捷、灵敏充满爆发力。早知道这样,分兵的时候我铁定要他。”余满江不无得意,“我挑的人,还有错?好果好肉,不能光看皮面光鲜。你现在才瞧中,太晚啦!这小子,已经分配到我手底下啦。”

        孙明杰在结业典礼上被表彰为优秀士兵,600余名战士仅评出6名优秀士兵,弥显珍贵。但他并不显得格外兴奋,典礼结束后回到宿舍闷声不响地收拾行李。

        贺子胜欢欢喜喜蹦进来,照例敲上铺的床板,“咱俩分到同一个中队,百事通,我以后靠定你了!”

        孙明杰勉强地笑笑,答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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