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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顾此却失彼

        这正是贺子胜新婚燕尔更兼意气风发的时期。

        婚后的生活幸福甜蜜。他和冯媛媛的新房安置在支队分配的一套40平方米公寓房中,按月交纳房租款。婚前,按照周茹的意思,要赠送一套三居室给女儿女婿,贺子胜没有接受。不接受的原因倒不是矫情或者自卑,自然,凭贺子胜存折里那个数字,想在省会城市江临购置住房,可谓杯水车薪。贺子胜只是不愿意蜷缩在岳父母肋下,他希望妻子生活在“他”的房子里,这样家才能称其为“家”。冯媛媛成全了他的骄傲,没有半分迟疑就答应下来。

        房子窄小,一室一厅一厨一卫,多来两位客人就挤得挪不动身子。不过,房子的装修设计由冯媛媛亲手操办,简约温馨。除客厅的天蓝色布艺沙发外,几乎所有的家具由原木制成,沙发旁的茶几,小餐桌前的长脚椅,放鞋的装饰柜,嵌入墙体的电视柜,还有床头柜上方的小书架,无一不透露出精巧与别致。卧室窗帘用的粉色细纱,灯具色调以米黄为主,有风的时候,打开窗户,卧室便如同沉浸于葱茏的轻烟薄雾中,别有一番情调。

        让妻子跟随自己蜗居在这所小小房子,他自觉委屈她,就由得她随性设计装修。他曾经问过究竟花了多少钱,冯媛媛却答不上来,因为付钱的是周茹。

        新婚次日,住在五楼的赵芳带余立飒串门,11岁的余立飒迷上卧室里那盏小巧台灯,水晶满缀,有如雪花纷飞。余立飒看得痴迷,捧起来爱不释手,一不小心,“啪”地摔到地上,跌个粉碎。

        赵芳不好意思地搓手,“哎哟,玻璃碎了一地,我来打扫,赶明儿给你家赔一只新的。”

        冯媛媛微微一笑,倒不露声色,说:“没事,不用赔,这个东西在市面上不好买。”

        赵芳走后,贺子胜问这盏台灯值多少钱。冯媛媛轻描淡写地说:“妍妍托人从国外带回来的,天然水晶灯,至少上千块。”吓贺子胜一跳,那时他每月工资不过600元,于是环视一屋子家具,心想,应该没有一样便宜货,心下有些怏怏。

        后来,赵芳还真的赔来一只新台灯。冯媛媛笑着收下,但没有拆封,直接放到厨房的角落。

        按照部队规定,即便结婚有了家室,身为特勤中队长的贺子胜仍然要与战士同吃、同住,每半个月轮休一次,周五晚上回,周日下午归队。

        于是,每逢由贺子胜轮休的周五,他舍不得在中队吃晚餐,安排好中队事务,匆匆忙忙往家赶。冯媛媛已经做好饭菜等着他。

        冯媛媛哪里会做饭,摆上小餐桌的饭菜永远是用电饭煲蒸熟的米饭,一碟炒糊的青菜,一盅番茄鲫鱼汤。那番茄鲫鱼汤,红白分明,番茄成块,鲫鱼被剖成3至4节不等,汤色乳白。这是冯媛媛的得意之作,据她所说,作法非常简单,不过往锅里滚一勺菜籽油,依次将番茄和鲫鱼下锅,再满满添上几大碗水,煮沸,就成了。

        米饭是稀的,菜是焦糊的,汤是寡味的,偏偏贺子胜觉得喷香,每次卖力地吃个底朝天,冯媛媛嘴角笑抿成一条线,自我陶醉,说:“原来我有烹调的天赋!”

        新婚夫妻半个月才能相聚一次,好不容易聚在一起,还得提防突如其来的电话将丈夫呼入火场或者抢险第一线。这对于大多数女人,简直是难以忍受的煎熬。冯媛媛却忍受并理解了丈夫,从来没有责怪过他。她的性格中有某种难得的沉静,每晚独守空房,她会看书、备课直至深夜,偶尔也与蒋一娜电话聊天,并不觉得寂寞。住在支队公寓房的嫂子们曾经拉她去玩扑克牌,玩过几圈,冯媛媛总是输得一塌糊涂,自叹没有数学的排列组合才能,从此作罢。

        婚后第3个月,冯媛媛怀孕了。当然,她与贺子胜都缺乏这方面的“基础常识”,她是在讲课时突然觉得不适,吐到天翻地覆被送到医院才诊断出来的。得知消息,她完全傻掉。她并没有升职做母亲的准备,在心理上,依然在少女与女人之间徘徊。又有某种雀跃,仿佛怀揣天大的秘密,讲出来失掉价值,不讲,憋闷得难受。她想来想去,跑到蒋一娜的护士长室,往贺子胜办公室拨了个电话。电话没人接,他肯定出警了。她有些失望,CALL他后,才给母亲打了个电话。

        周茹收到消息后第一时间赶到。她既沉稳又干练,请来蒋一娜带路,直奔妇产科主任办公室,彬彬有礼地询问冯媛媛身体状态,事无巨细地咨询怀孕后注意事项。然后,带女儿回家,熬一大锅番茄鲫鱼汤端上餐桌。汤色鲜嫩,香味四溢,明显跟冯媛媛的“作品”不在同一个档次。

        冯媛媛皱眉,“妈,我天天喝这个,现在一闻这味儿,想吐!”

        周茹说:“吐了再喝。我问过医生,你身体底子弱,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得把加劲滋补。”

        这时,贺子胜的电话打过来,冯媛媛一拿起电话筒就笑容满面,柔声说:“贺子,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贺子胜问:“什么好消息?”

        “我怀孕了!”

        “啊——”贺子胜还没来得及惊喜,电话被周茹抢过去,她直截了当地说:“贺子,你马上来我家,媛媛有孩子了,我们得好好谈谈。”

        “妈,不行呀,我一时走不开。”贺子胜为难地说,“刚下火场,下一场火警正等着我处理呢。”

        周茹很不客气,“贺子,你好好想想,有什么比媛媛,比你自己的孩子更重要,你尽快,不,马上过来。”

        最终,贺子胜深夜才赶来。这一天,他连续出了5趟火警,内衣湿透,春寒料峭的天气,进门后连打3个喷嚏,冯父看着心疼,拣出两件自己的衣裳让他赶紧换上。

        周茹示意贺子胜坐,“媛媛刚睡着,你待会儿再去看她。关于你的工作,我们有必要谈谈。”

        贺子胜诧异,“我的工作?我的工作有问题吗?”

        “以前是没有太大的问题,虽然你俩的状态等同于两地分居,但是媛媛能忍,我也就不多说什么。不过,现在情况有了变化,媛媛怀孕,她需要你的照顾,你再也不能把她孤零零甩在那间小房子里。你有没有考虑过,换一个工作岗位,比如,到消防大队工作?”

        “不,不,特勤中队刚走上轨道,需要我,我也离不开,我不能走。”贺子胜第一反应地回答。

        周茹的脸色沉下来,“你以为你是谁,没有你,地球不自转了?工作,是谋生的差使,不是黑洞,不值得拿亲情、爱情去添补。”

        “我没有想过拿亲情、爱情添补工作,我希望家庭、事业各占胜场,两不相误。”

        “你真是贪心!”周茹指责他,“世界上没有两全其美,尤其你这类事业心过剩的,在事业与家庭的选择中已经逐渐失去平衡。你不能把女人无休止的付出作为上升的阶梯。”

        贺子胜耐心地解释,“妈,您不能逼着我二选一。生活中很多事情不是非得选择一个放弃一个。如果您实在不放心媛媛,我可以请一位保姆照顾她。”

        周茹冷笑,“想法不错。问题是,你们实施救援还需要购置装备呢,你想请保姆,得有钱。你有吗?”

        这话噎住了贺子胜,他脸上一阵白一阵红,一时说不出话来。

        冯父插话:“你俩说话小声点,别把媛媛吵醒。还有,茹,你怎么能这样说话。”

        在这个家庭里,他常年没有话语权,这句话也讲得相当软弱无力,不过,周茹倒还给他面子,沉沉地吸一口气,低声对贺子胜说:“我语气重了,贺子,对不起。”

        贺子胜说:“爸,妈,我理解你们对媛媛的爱。可你们也得相信我,我对她的爱不比你们少一分。目前的状况,也许我令你们有一些失望。但是,我有我的坚持。假如我连理想也放弃,我失去自己挚爱的事业做一个居家的小男人,那我就不是媛媛喜欢的贺子胜,连我自己也会认不出自己。”

        周茹想了想,说道:“这样吧,怀孕的前3个月最重要,可不敢出半点纰漏。让媛媛暂时回娘家来住,有我跟他爸、爷爷奶奶看着,大家都能放心些。贺子,你看行吗?”

        贺子胜与周茹各退一步,暂且达成一致意见,让冯媛媛搬回娘家住一段时间。

        怀孕的头3个月,冯媛媛确实吃足苦头。她孕吐特别厉害,吃什么吐什么,喝什么吐什么,本就略显单薄的身子,彻底变成一枝随风摇摆的芦苇。偏偏这枝“芦苇”也不服输,一天不挪地上班上课,令冯父干脆请了假,每天跟在她的身后像保镖。

        孕期满百日,怪了,冯媛媛的不适症状像被一刀割断,消失无痕,胃口极好,精神饱满,肚子和身躯呈膨胀式发泡。她软硬兼施,要求回自己家去住。她太想念那个温馨的小家,以及与贺子胜无人干扰的温存。周茹见女儿精神状态大好,稍稍放心,加上被缠不过,到底“开恩释放”。只是,为确保孕期营养,严令女儿每周至少到娘家吃饭3次。

        有序的生活像万用吸附棉,一旦展开放置到日历上,犹如吸附泄漏的化学危险液体般,“唰”地吸收得一干二净。眨眼间到了9月30日,周茹算算日子,15天后是冯媛媛的预产期,想到女儿啥也不懂,女婿总不在家,那颗心又悬吊起来,打电话给女儿,叫她回娘家待产。

        接到电话时,冯媛媛正和贺子胜摆弄冯妍妍由国外寄来的粉色婴儿短褂,娇嗔地说:“妈,不是还有半个月嘛,我跟贺子商量过,一切听您的,过完国庆节,马上搬过去。”

        周茹问:“国庆节期间,贺子不用上班?”

        “妈,您又不是不知道,”冯媛媛冲贺子做个鬼脸,招呼他凑近,笑着掐他的脸,“贺子越是节假日越忙,据说马上进入二级战备呢。”

        贺子胜陪笑任掐任捏,听到电话里周茹的声调拔高,“那你啰嗦啥,赶紧收拾,晚上我派车接你。”不容分说,挂断电话。

        冯媛媛嘟嘴,贺子胜吻她一下,低声说:“去吧,这样我放心一点,挺着贼大的肚子,别磕碰了。”

        冯媛媛作势要踢他,可是肚子大,双腿浮肿,根本没法抬起脚,笑骂道:“肚子里面是你的儿子,不是贼!”

        贺子胜呵呵笑道:“说不定是女儿,我喜欢女儿。”

        冯媛媛说:“要是女儿的话,我可没法向你妈交差,上个月她专程赶来看我,当着我的面念叨了老半天。”

        “我正说奇怪,前段时间你老大不高兴,原来为这个背思想包袱。”贺子胜促狭地刮冯媛媛的鼻子,“别急,娘子,我不会为生不出儿子休了你的。”

        冯媛媛忿忿道:“瞧你这大男子主义的模样。我才不怕你休我,小心哪天我一生气,把你给休了。”

        两人嘻嘻哈哈说笑一番,贺子胜顺便将冯媛媛的衣物、待产和婴儿用品收拾出几大纸袋。吃过晚餐,贺子胜搭公交车回中队了,临走前再三嘱咐道:“媛媛,你的一举一动要格外小心留神,担心地滑!”媛媛笑着答应,把军帽递到他的手中。

        周茹原本计划晚上8点来接冯媛媛。不巧,计划遇到变化,临近8点时,司机临时有事请假,于是改作次日上午来接。

        与周茹通过电话,冯媛媛按照往日作息,先看一会儿书,再来到厨房,将鲜牛奶倒入奶锅加热,慢慢踱回客厅,打开电视。

        电视上正在播放一部香港连续剧的最后一集。女主角失明后离开男主角,男主角费尽千辛万苦,终于猜到她在哪里,并且找到了她。

        十四寸窄小的电视屏幕上,他紧紧抱住摔倒在山坡上的她,问:“可是,如果我想不起来怎么办,如果我就想不起来了呢?”

        她回答道:“我会一直等下去。等到我老,等到我死。”

        冯媛媛没有看过这部电视剧,不知道剧情的前因后果,可是乍然听见女主角的话,忽然间泪流满面。

        牛奶“咕咕”的沸腾声惊醒了她,鲜牛奶不能煮沸过久,她赶紧揩一把眼泪,起身走向厨房。也许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也许叨念那部电视剧以致神思恍惚,转身时,脚下一软,“咚”地坐倒在地。

        她着急厨房的牛奶,咬牙扶住沙发,好不容易站起来,走进厨房关上火。却再也没有力气将锅里的牛奶倒入水杯,靠着门框直喘气,半晌后,蹒跚着往客厅挪。没想到略一动作,腹部竟然疼痛起来。从厨房到客厅,三五步的距离,她捂住肚子,虚汗淋漓,仿佛走了一个世纪,总算歪倒在沙发上,拿起电话,艰难地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拨动。

        电话通了,接电话的是贺子胜。她心中稍许安慰,说:“贺子……我,我……”

        待在中队部的贺子胜听出妻子声音不对,急切地问:“媛媛,你怎么了?”

        “你快回来……我,肚子痛,可能,可能……要生了。”冯媛媛好不容易说完这句话,无力地趴倒在沙发上。

        贺子胜甩下话筒就往外冲,完全顾不得营区警铃大作,迎面撞上新任职不足一个月的指导员李大达。

        李大达喊:“贺子,江南区妇幼医院住院部发生火灾,大批孕产妇和初生婴儿被困,赶紧出警!”

        贺子胜脚步一顿,呆在原地,问:“你说什么?”

        李大达重复一遍方才的话,疑惑地问:“你发什么傻!你这模样……准备去哪里?”

        贺子胜真有些傻了,脑中一片纷乱,茫然念叨:“我爱人要生了,她孤身一人在家。”

        “呔!”李大达一拍大腿,“你怎么不早说,你赶紧回家照顾弟妹,我带队出警。”

        “不!”贺子胜下意识地拦住李大达,“李指导,你新调来不久,战斗编程、器材装备使用和辖区情况没有我熟悉,这趟警人命关天,必须由我带队!”

        “你媳妇那边同样是人命关天!”

        贺子胜说:“你赶紧集合队伍,我打两个电话。”

        他迅速折转身,拨打了两个电话。

        第一个电话打到余满江家,谢天谢地,赵芳在家。贺子胜赶紧将冯媛媛的情况讲了,央求赵芳帮忙就近送冯媛媛入院。赵芳最是热心肠,一听这话,比贺子胜还要急上三分,一口答应下来。

        第二个电话拨给周茹。周茹一听说女儿提前发作,女婿出警不能赶回,基本上没功夫责骂或怒斥贺子胜,直接挂断电话,叫车,奔向贺子胜与冯媛媛的小巢。

        这一次,特勤中队30名官兵几近全部出动。

        坐在消防车上,在奔赴现场的途中,贺子胜一言不发。他的胸口有两面小锣不停地敲击。一面锣响的声音是“咚咚咚”,指责他道:“有什么比老婆生孩子更重要?贺子胜,这个时刻你抛下老婆,你还是不是人!”另一面锣响的声音是“锵锵锵”,说道:“有更多的妇女和孩子命垂一线,等待你的救援。贺子胜,这是你身为消防员的职责,你必须舍小家顾大家。”

        贺子胜扶住额头,猛力地来回揉动太阳穴。展路提醒他:“中队长,余参谋长在对讲机里喊你!”

        余满江在对讲机那头怒吼:“贺子胜,你犯毛病了?呼叫这么多次不回应。最新情况,医院内有近50人被困,特勤中队是第一出动,你给我打起精神,专心致志应战!”

        贺子胜放下对讲机,问展路:“有没有风油精?”

        “晚上睡觉秋蚊子多,刚买一瓶,新的。”展路发现贺子胜面色铁青,惊人的可怖,连忙诚惶诚恐地奉上。

        贺子胜将风油精悉数倒出,满额头满脸地抹,浓郁刺鼻的樟脑气味迅速弥漫整个车厢,贺子胜深深吸口气,对展路说:“把医院平面图递给我。”他需要立即熟悉地形,为下一步战斗做好准备。

        4分钟后,2台大功率水罐消防车、1台登高平台消防车和1台云梯车赶到现场。

        在无边的夜色中,医院上方腾起玫瑰色的火焰,像一轮光晕将7层的大楼包裹,浓烟在风力的助长下四方飘散,烈火正由第3层向上攀升,大概火与浓烟挡住了逃生出路,4层以上各个病室的窗口,隐约可见人头攒动,有人挥舞双手,有人扯开嗓门大声呼救,伴随着婴儿“哇哇”的大哭声,不仅惊心动魄,更令贺子胜感到一种撕心裂肺的剧痛。

        特勤中队一班长杨勇实施火场侦察后报告情况:这栋7层大楼的1层至3层为门诊、药房、检验和临床科室,4层以上是住院部,共有100余个床位,接收孕产妇80余名。大楼原本设有1部电梯、2部敞开式楼梯,院方擅自将其中一部楼梯改作仓库。起火缘于医患纠纷,纵火者跑进3楼办公室,将汽油先淋在自己身上,并朝医护人员泼,而医护人员在躲闪中打翻了医用酒精,纵火者随即引火自焚,火势迅猛扩大。由于惟一的安全逃生通道在火势扩大后被封堵,大批行动不便的孕产妇、初生婴儿和家属被困在4层以上。

        听到这一情况,贺子胜与李大达的神色更加凝重。

        李大达说:“人命关天。增援力量还在路途中,贺队长,你有什么思路。”

        正说着,听到展路大喊:“别,别跳楼啊,不能跳楼!”

        抬头一看,浓烟烈火弥漫的第4层402室的窗口上,坐着一名怀抱婴儿的妇女,她朝下探望,作势跳楼。

        贺子胜急切地叮嘱杨勇:“快,赶紧喊话,稳住她,绝不能跳楼。”转头对李大达说:“救人第一。空气呼吸器只能坚持30分钟,我们务必在30分钟内救出绝大多数受困者。在受到浓烟和烈火的直接威胁下,被困者会产生严重的恐慌情绪,有的会轻易选择跳楼进行躲避,而4层以上跳楼逃生容易造成伤亡。指导员,咱们既要施救,更要同步进行心理辅导,你有多年的救援经验,救人这项任务交给你,行吗?”

        李大达说:“客气什么!虽然我比你资历深,不过你的水平有目共睹,我听你的。”

        两人达成一致。贺子胜下达指挥命令:分4个救人小组,其中李大达带第一组,6人,迅速在402室、403室下方铺设救生气垫,同时喊话稳定被困人员情绪,引导跳救生气垫逃生;第二组,展路带队,7人,从大楼北面利用挂钩梯和拉梯,采取拉挂联用方式上4楼,主要搜救第5层被困人员;第三组,杨勇带队,7人,利用登高平台消防车上6楼,搜救6层至7层被困人员;第四组,贺子胜亲自带队,6人,在水枪掩护下,佩戴空气呼吸器突破被火势封堵的敞开式楼梯,进入火场搜救第4层被困人员。因人力不足,暂不启用云梯车。

        事实证明,这全面围剿式的救人指挥方案有效可行,当贺子胜身背一名产妇、怀抱两名婴儿冲出火场时,蒋云和余满江已经带领增援力量赶到现场。

        余满江冲贺子胜喊道:“贺子,干得不错。指挥若定,有大将风范!”凑近了,低声说,“冯媛媛已经被送往医院,放心。”

        贺子胜心中稍稍安定,随即百味翻涌,然而情势根本不容他多想个人问题。蒋云紧接着问道:“你对火场情况了解,现在增援力量有8台消防车,110人,下步行动刻不容缓,由你拿方案。”

        贺子胜手指火场平面图,指划道:“第一,应当马上调配30至40人兵力,增援到现在已经开始搜救的4个小组中去;第二,3台消防车出8支水枪,从大楼东西南北四个方面,堵截火势向水平、垂直方向蔓延;第三,2台消防车保持向登高平台消防车不间断供水;第四,另3台消防车出5支水枪,分别沿楼梯和拉挂联用梯,上四楼内攻灭火。”

        蒋云点头,“好,内外夹攻。先控制立体火灾的形成,待到一定时机,咱们迅速发起总攻,一举扑灭火势。”

        刚下达指令完毕,余满江突然喊:“706室的窗口有人!蹦蹦跳跳,很不正常!”

        蒋云举起望远镜观察,“是个女人,她正在躁动。不好!她爬窗,极有可能跳楼!”

        贺子胜断然说:“咱们的人现在还在六层搜救,没有来得及上七层。这样,我上云梯车。”

        余满江说:“这可是特勤中队实战中首次用云梯车,你行吗?”

        贺子胜说:“这正是检验我们前期应用性训练和装备训练成果的时候。首战用我,用我必胜。您瞧着,咱绝不会在关键时刻掉链子。”

        云梯车的长臂拉升,一米又一米,侧转,调整,寻觅最佳的位点,尝试着接近那个窗口,然后,靠近,固定。

        贺子胜从工作篮爬入窗口。

        跃入眼帘的少妇面色苍白如纸,大腹便便,神经兮兮地一边倚着窗口哼歌,一边奋力地想爬上窗台。但窗台较高,她行动不便,试过几次爬不上去。看见贺子胜,眼睛一亮,扑上来问道:“你好,你有没有看见我丈夫?”

        贺子胜初步判断少妇的精神状态有异,说:“发生火灾了,烟气很大,对你和胎儿不利,赶紧跟随我逃生。”

        少妇瞪大眼睛连连摇头,“不,不,我要等我的丈夫。”

        贺子胜耐着性子问:“你的丈夫现在在哪里?”

        少妇声情并茂,并略带夸张地描述,“刚才,我们正在看电视,突然有人喊,起火了,起火了!我丈夫对我说,小丽,别急,我出去看看,马上回来没事的。就这样,我等呀等,等呀等,想趴上窗台瞧瞧他在不在楼下,可惜,我爬不上窗台。小哥,我丈夫为什么还不来?”

        贺子胜恻然,这少妇有一点儿神经质,也许不招丈夫疼爱。甫逢劫难,她的丈夫大概已经逃离火场,不会返回。在妻子最危险最无助的时刻,他竟然自顾逃命去了。

        想到这里,贺子胜的心口像挨了一记重拳。他想:我何尝不是如此!

        他朝少妇伸出手,“来,小丽,我带你出去。”

        小丽眼神有些发直,“你怎么知道我叫小丽?”

        “因为我在楼下碰见你的丈夫,他告诉我的,他求我带你下去。”贺子胜蒙她。

        “太好了!”小丽高兴地喊,又迟疑地问,“不过,为什么他不来带我走?”

        贺子胜说:“因为他急着上来救你,不小心腿受了伤,所以只好委托我。”

        小丽点头,“快,快带我下去,不能让他等我太久。”

        贺子胜轻轻舒气,示意工作篮中的战士过来帮忙,扶小丽爬上窗口,然后慢慢往工作篮转移。

        成功!

        小丽进入工作篮,手扶栏杆就地坐下。

        贺子胜也往工作篮转移,双脚尚未踏实,小丽突然发问:“小哥,我丈夫的腿伤得重吗?”

        贺子胜随口答道:“被碰伤了左腿膝盖,没事,皮外伤。”

        “你骗人!”小丽陡然发作,情绪显得极为激动,下意识地推搡贺子胜一下,“我丈夫没有左腿!”

        贺子胜心头一震,身子一歪,没能扶稳工作篮的栏杆,瞬时身子下栽。

        “呀——”战士和小丽被吓坏了,小丽的尖叫声还哽在喉间,形势陡然发生变化,贺子胜飞起一个漂亮的勾脚,双足死死钩住了工作篮的钢制护栏。

        这一情景瞬时引起楼下参战官兵和围观群众的注目:谁见过这种半空中的“倒挂金钩”?

        不,开初是“倒挂金钩”,但很快变成了“荡秋千”——工作篮因为贺子胜的“大动作”而左右来回晃动!

        他随时会掉下来!

        全场肃静,很多人掩目不敢看。

        倒悬半空的那名消防员,人们看不清他的容颜,不过防护服在身,显得他格外魁梧。他在努力控制局势,让“秋千”晃动的频率慢下来,再慢下来,他突然收腹,抬起上半身,眨眼之间,他已经完成用双手代替双脚握住护栏的动作!他的体力消耗太大了,完成这关键一步后稍作调整休息,然后做出示意,在工作篮内战士的协助下,回到工作篮。

        小丽甚至也搭上手,用力拖贺子胜重回工作篮。

        云梯车缓缓下降,贺子胜背靠栏杆大口喘气,方才那幕实在太惊险,如果不是日常的高强度训练,他怀疑自己现在已经摔到地上成为一团肉泥。

        小丽连连道歉,眼中含着泪:“小哥,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贺子胜摇摇头,“这是意外,不怪你。”

        小丽如释重负,忙不迭点头。

        贺子胜又说:“小丽,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这时的小丽稍显正常,“您说,您说。您知道我容易神经紧张,情绪失控,不过我不是精神病。”

        贺子胜目视小丽,郑重地说道:“你要答应我,无论生活中发生怎样的意外,一定要珍惜生命,爱护生命,行吗?”

        小丽低下头,下意识地抚摸自己的腹部,想了想,坚定地点头,“我一定做到。”

        云梯车着陆,医生和护士围上来,将小丽抬上担架,送进救护车。

        蒋云、余满江也刚刚下火场,三人会合一处,没来得说话,一名战士飞跑上前汇报:“住院大楼左后方仓库发生氯气泄漏!”

        这时,谭希副总队长抵达现场,面色沉重,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贺子胜,你的特勤中队有什么高招?”

        贺子胜答道:“化工事故处置尖刀班的堵漏小组被分配跟随李指导救援401室、402室的被困人员,目前施救任务基本完成,正好调配过来进行堵漏。”

        谭希不动声色,“这种分班分组作业不错,你倒是留了一手。”

        贺子胜报告道:“氯气属于剧毒气体,可以通过呼吸道、眼睛和皮肤侵入人体,请迅速组织疏散人群。”

        谭希说:“你负责堵漏,其他工作我们来做。”

        很快,侦检人员回来汇报:发生泄漏的氯气罐是医院用作处理污水的,容积50L,因医院管理不善,阀门锈蚀严重。住院大楼发生火灾,没想到这氯气罐也来凑热闹,居然发生泄漏事故!泄漏部位在储罐底部,黄绿色的气体从阀门处喷涌而出,喷出的气柱高达1米,仓库内部氯气浓度很高。

        谭希的脸色更坏了,说:“这可是场恶战。”

        贺子胜戴上空气呼吸器冲入现场,侦检一番,回来后取下面罩,说:“只要堵漏器材运用得当,不难。”

        谭希忖量地看着他,“这么肯定?别把话说得太满,过满则溢。”

        贺子胜笃定地说:“我向您立军令状,15分钟内结束战斗。您等着。”转而,喝令小组成员,“拿上粘贴式和注入式堵漏工具,跟我来。”

        15分钟后,贺子胜不负众望,稳稳站在谭希面前:“报告首长,特勤中队堵漏完毕,请指示!”

        谭希咧开嘴哈哈大笑,一拳捶到贺子胜的胸膛:“真有你的,小子,你确实用实战证明了特勤中队的价值!”

        贺子胜没有笑,只追问:“首长,被困人员施救工作进行得怎么样?”

        谭希说:“战斗已临尾声。大部分被困人员被抢救出来,只可惜……”他叹了口气,惋惜地说道,“还是发现了几具因烟气窒息而亡的受困者尸体。群众的逃生自救知识过于欠缺了啊。”

        贺子胜心情沉重。在这几年的救援行动中,虽然救出不少人,但总有人在火场中伤亡,其中极大一部分是因为不懂基本的逃生自救知识而造成的。这样的情景让他觉得,无论救出多少人,心头的伤感也无法排遣。

        贺子胜下意识地看向尸体停放处,尸体分别蒙着白布,他猛然觉得其中一具有些异样,便上前轻轻掀开白布,这是一名男性遇难者,三十岁上下年纪,相貌颇为英俊。

        他没有左腿。

        心中隐隐的预感得到了证实。贺子胜黯然盖上白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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