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纪的第一年。
江临市在1999年遭遇一场百年难遇的大洪水,洪灾后的潮气像难以褪尽,到了2000年人夏,空气中仍然挟裹着一层咸咸的水雾,天气闷热得难耐。
刚刚度过27岁生日的贺子胜跳下桑塔纳公车,进到办公室,急不可耐地脱帽解领带,从领口处解开两粒纽扣,发牢骚道:“这鬼天气,一动就是一身汗,汗液渗在警服上,浑身上下痒得难受。”
与他同行的任老拿一把大蒲扇自顾自地扇风,“99式夹克短袖服的透气性不差,那是你心里焦燥,别总怪天气。”
“怎么能不焦燥?前不久,某省一家影像厅发生特大火灾事故,有74人遇难,血淋淋的教训啊!可是,上午咱们抽查5家社会单位,其中有2家的装修没有申报消防审核,还有2家没有经过消防安全检查而擅自开业,这叫怎么回事儿?为什么总有人有法不依?先天性火灾隐患就是这么形成的。”
任老摇着扇子,“《消防法》颁布实施以来,虽然进行过大张旗鼓的宣传,不过,一些群众主动学法守法的意识依然欠缺。比如公众聚集场所开业前必须经消防安全检查同意,法律黑纸白字写在那里,可是大部分经营者还是心存侥幸,认为‘民不报,官不究,’只要藏着掖着不被公安消防机构发现,能混一天,就赚一天。”
贺子胜叹口气:“咱们的警力一直有限,不可能发现每处违法经营行为。任老,您说,有什么好办法?”
“这些也是缠绕咱们多年的问题,既有机制原因,也有现实因素,绕不过去,回避不了,只能想办法应对。”
正在讨论,贺子胜的手机响了。余满江在电话那头说:“火速到我的办公室。”
贺子胜重新穿戴整齐,快步走进余满江的办公室。
余满江于1999年被任命为分管防火工作的副支队长,此际,他脸色铁青地坐在办公桌前,见贺子胜进门,狠狠摁熄烟头,说:“孙明杰出事了。”
贺子胜一惊,“什么事?!”孙明杰年前任职首一消防大队副政治教导员,因为原大队长和教导员转业,实质上由孙明杰主持大队全面工作。贺子胜不能不惊奇,以孙明杰沉稳且圆滑的个性,能够出什么事?
余满江重重吸口气,说:“今天上午,首一大队责令新开业的红光商场停止经营,在实施停业处罚的过程中,孙明杰与另一名大队干部被商场员工围攻扣押。”
“非法拘禁!”贺子胜脱口而出,“赶紧向公安派出所报案,请派出所干警协助解救。”
余满江用力拍打办公桌上的电脑键盘,键盘委屈地发出“嗒嗒”声响,“贺子胜,用用你的大脑,你羞不羞?咱们是什么身份?好歹整套的武警行头、现役军人!出事后不能解决问题,向公安派出所求援?丢不丢份儿!孙明杰也真够孬种,两个大男人被一群娘儿们困住出不来!”
贺子胜也是爱面子的人,一听这话,感同身受,表示赞同,说:“余副支队长,那您说怎么办?要不咱们集合队伍,强行突破,把孙明杰他们抢回来!”
余满江鼓起眼球:“再动动脑子!怎么能跟老百姓发生冲突?况且,你知道的,首一路步行街经过市政府7个月精心改造,前两天正式开街经营,现在涵盖服装、饮食、百货、金融、珠宝等50来个行业,近300个商家,顾客人山人海。闹事的那家红光商场,虽然规模较小,而且地处步行街外围,但几十名员工吵吵闹闹起来,声势不小,吸引不少群众围观,影响非常不好。江南区政府领导急得满嘴燎泡,让我们赶紧处理。你要敢带一堆消防兵杀进去救人,明早保准登上《江临都市报》的头条,说什么怪话的都有!”
贺子胜有点明白余满江的弦外之音了,说道:“左也不行,右也不成。您叫我上办公室,不会为了陪您聊天吧?哦,您的意思是,让我单枪匹马把孙明杰捞出来?”
“对啦!”余满江一扫阴霾,笑逐颜开,“贺子,你在防火处也干了差不多两年,建审、验收、火调,还有法制,全拈到手上学过一通,武警学院消防工程专业的本科文凭拿到手了吧?二月二,龙抬头,蜈蚣蝎子都露头。该你出来遛遛啦。这件事的处理需要技巧,怎样把事情处理得既妥帖又漂亮,非常考验你的能力,别让你师傅我失望啊。”
真热!贺子胜用力扭松领带,说:“您就别夸我捧我啦!考验?您是在把我推到烈火上烤。”
余满江扬眉,说:“你不去,难道我去?好赖咱江临支队刚升格为副师职单位,我这个副支队长也是正团职,出去处理这点小事,太大材小用吧?再说首一大队,除开孙明杰,其他干部老的老,小的小,派他们去我怎么放心?行了!你心里跃跃欲试,偏要做出叽叽歪歪的模样。干不了就滚,我另外换人。想干,赶紧答应一声。”
这真是逼林冲上梁山。贺子胜拧紧领带,立正,响亮地答道:“我去!”
“这还差不多。”余满江满意地点头,这时候他显出了豪气,“时间紧迫,我把专车派给你使用。”随即,低头在便笺纸上刷刷写下一个电话号码,递给贺子胜,“首一大队的内勤高歆在现场,这是她的手机号。你到达以后,可以向她咨询事情的前因后果。”然后,既是叮嘱,又是激将地说,“我在这里守着,有什么情况,马上汇报,大不了我亲自出马。”
贺子胜一坐上余满江的专车,就立马给高歆打电话。他需要最快最早拿到第一手基础资料,好比灭火救援行动,不打无准备之仗。然而,电话一直占线。这令贺子胜非常恼火。
40分钟后,车辆抵达首一路步行街外围。
整修后的步行街相较10年前,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原本形式各异的小店铺统一规划装修成欧式风格,安装通透落地式玻璃门,街道铺设简洁典雅的花岗石地砖,还有姿态优美的棕榈、银杏树,错落布置的绿地、花坛和服务设施,街景、风景与店铺融为一体,充满时尚风情。
贺子胜嘱咐驾驶员将车停放到僻静位置,步行拐弯,那“红光购物中心”金光熠熠的招牌便跃入眼帘。
红光商场距步行街人口拱门不足50米,规模不大,占据一幢七层楼建筑的首层和第2层。商场大门敞开,摆明了开门营业的姿态,却极少有顾客进出。比大幅打折招牌更吸引顾客的,是一条白底红字横幅,由两名身材窈窕的旗装少女在商场大门左侧拉开,男女老少数十名顾客围观指点,热络地交头评论。
贺子胜不动声色,远远地找了一个高处,总算看清楚横幅上的字:
“我们要生活,请消防大队不要关停商场!”
贺子胜倒抽一口凉气。这样一行字,足可以用触目惊心形容。他下意识觉得,事情远比余满江介绍的复杂。这时,有人轻扯他的裤腿,回头一看,是一位非常年轻、中等身材的中尉女警官。
女中尉朝他做个手势,示意跟随她走到僻静处,说:“你好,你是贺参谋吧。我是首一大队内勤参谋高歆。”
贺子胜后退一步,“啊,你是高星?真没想,你会是女同志!”
“错,不是高星。我的这个‘歆’字,左边是‘音讯’的‘音’,右边是‘亏欠’的‘欠’,读音为‘xīn’。”高歆较真地纠正。
“哦,高薪!消防部队薪水可不高,女干部更少,你是大学毕业后进部队的?”贺子胜半开玩笑。
高歆微微一笑。她眉目清朗,正经说话时,眉宇自带严峻,一笑,左颊泛起浅浅的酒窝,颇显俏皮。不过,她很快回复正色,“贺参谋,没时间开玩笑。孙副教导员和大队干部郑少青已经被扣押3个小时,围观群众越来越多,我们必须马上扭转事态。”
贺子胜也敛容正色,“我正要问你,为什么你的手机打不通?通信不畅通,会严重贻误战机。”
高歆向贺子胜展示小巧的银色手机,“出事后,拨打我电话的人太多,没电了。我一直在这里等你,也等了近1个小时。”
“你应该有随身携带备用电池或者充电器的习惯,”贺子胜瞟一眼高歆肩上的小坤包,“作为内勤,务必做到谨慎周全。”
“您教训得对,我接受。”高歆尽量按捺自己的不耐烦,“不过,贺参谋,咱们能不能不纠缠这些细枝末节。当务之急,应当是商量怎样解救两位同志,我要是男人,孔武有力,现在早冲进去啦。”
高歆认真且性急得可爱,贺子胜笑道:“别急,心急架不稳挂钩梯。”
高歆顶嘴,“不急?大火已经延烧到挂钩梯了。”
贺子胜笑道:“你先讲讲事情的原委,这件事怎么会闹到这个地步?”
高歆的解说干脆利落,“16天前,孙副教导和郑少青在监督检查中发现,这家商场未经消防安全检查同意,擅自开业经营。并且,商场疏散楼梯和安全出口数量不足,隐患严重,一旦营业期间发生火灾事故,大量顾客将难以安全疏散逃生,可能造成重大人员伤亡和财产损失。于是,大队下达《责令限期改正通知书》,要求该商场15天内整改完毕。今天期限界满,大队组织复查,发现商场没有进行任何形式的整改,孙副教导决定告知商场实施停业整改的处罚。没想到,刚告知处罚决定,商场员工立马起哄,把他俩挤起商场内一间小房子里。”
“对责令停产停业的行政处罚不服,可以申请听证、行政复议甚至行政诉讼啊,商场为什么采取这么过激的措施?”贺子胜费解地问。
“其中有人鼓动。”高歆解释道,“这家市场的情况比较特别,据说是由一些下岗工人拿出一次性补贴集资建成的。商场的部分员工要么是股东,要么是股东的亲属。一辈子的血汗钱投资在商场内,眼见可能被关门停业,利益攸关,心理上怎能承受?人之常情。一被鼓动,当然齐心协力地闹腾起来。”
贺子胜点头,“他们扣押大队领导和干部,目的是什么?”
“目前没有消息透露出来。我的揣测,大概是要孙副教导写下保证书,保证不让商场关门歇业。”
贺子胜清楚孙明杰的脾性。那家伙,肚子里的道道像“九连环”,心眼忒多,可一旦面对这类“立场”问题,你说他假正经也好,说他太有原则性也罢,一根筋从头贯穿到脚。所谓“舍生取义”,他说不定真能做到——宁可打死饿死,也绝不会写下保证书。而且,以他的性格,关键时刻下不了决心,岔不开膀子豁出去,此刻说不定正对着扣押他的人,苦口婆心地宣讲政策、演说法律。
想到这里,贺子胜拎着公文包,掉头往商场方向走。
“哎,你打算怎么办?”高歆追上来问。
“你有没有听说过,擒贼先擒王。我当然去找商场的老板、主事人。”
“别,你这是肉包子打狗!”高歆着急地制止道,“这件事十有八九是老板策动的。”
贺子胜说:“他们的目的难道不是谈判?放心,他能横上天,我可以让他掉下地。放眼江临市,还没有我贺子胜突破不了的火线、闯不过的难关!”
高歆不以为然,低声嘀咕“吹牛”,踌躇顷刻,说:“我跟你一起去。”
“你?”贺子胜努力控制自己别皱眉,“你的个头不及我的肩膀,打架肯定不行。而且文质彬彬缺乏泼辣劲儿,叫架骂阵也肯定不行,进去后我拿你怎么办!”
“咱们可以智取,好不好!”高歆勉强按捺住不生气,咬牙切齿地说,“你人生地不熟,我给你领路。”
贺子胜暗自好笑:人生地不熟?我自打当兵就在这一带转悠!不过,转念一想,没有说出这席话,招手示意高歆跟上,说:“得,跟紧一点,机灵一些,看我的眼色行事。”
高歆三步并作两步,赶上贺子胜,“两人成排。贺参谋,不好意思啊,按照条令规定,我不能做你的‘小尾巴’,咱俩得肩并肩,共进退。”
贺子胜暗笑,这女警官高歆真是一副不服输的硬脾气。
“商场面积是多少,共有多少名员工?”贺子胜边走边问。
“按照处罚前询问笔录的记载,每层1200平方米,共两层,仅有一部疏散楼梯。员工32人,40岁以上8人,30岁至40岁12人,30岁以下12人。为什么问这个?”
“老中青合理搭配,商场经理在优化员工年龄结构上,有一套。”贺子胜赞道,“咱们真不能小觑了对方的战斗力。”
说话间,他俩已经到达商场右侧门前。一名40出头的女员工拦住路,气咻咻地喝问:“你们俩,干什么的?”
贺子胜和悦声色,掏出警官证,说:“我们是消防大队的,前来处理问题,请问你们总经理在吗?”
女员工警惕地将贺子胜和高歆上下打量,旁边有员工低声提醒:“兰姐,小心,说不定是来抢人的,皮包里肯定藏有手枪。”
兰姐下意识后退一步,指住贺子胜胁下的公文包和高歆肩上的小坤包,“打开包,让我们检查一下。”
高歆嘴一撅,打算反驳,贺子胜朝她使个眼色,主动将包打开给兰姐检查。高歆没办法,也将坤包打开。
兰姐没检查出异常,瞥两人一眼,不客气地说:“跟我来。”两人跟随兰姐走进商场。
商场一楼是大型超市,由日化用品、零售到生鲜食品,货品齐备,琳琅满目。一行三人七弯八拐,迈过被大袋米面遮挡的踏步,上楼梯,来到二楼。二楼专营服饰,被分隔为若干个小格间,塑胶模特儿争妍斗艳,各式服装悬挂展示。兰姐带着贺、高二人在走道中绕来圈去,高歆暗地数了数,左拐4次,右拐3次,总算抵达东面的边角,看见一扇小铁门。
兰姐“咣当当”敲门,“钱总,消防部门前来谈判。”
“请他们进来。”经理的普通话中带有浓重的地方口音,听来很别扭。
贺子胜推门进去。
这间办公室不足5平方米,居中摆放一张时下最流行的核桃木老板桌,老板桌对面放置同色系的小茶几和两个单座沙发。有几分气派,可惜桌椅上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尘,老板桌上的物品摆放比较凌乱,显示出这位经理的“不拘小节”。
贺子胜不客气地坐下,示意高歆坐,将公文包往茶几郑重一放,字正腔圆地说:“钱总,我代表消防部门跟你谈谈今天发生的事情的解决方案。”
坐在真皮转椅上的钱总玩味地转过身子,面对贺子胜,轻佻地吹去指尖上烟灰,说:“你?请问你是什么职务?”
“我姓贺,你可以称呼为贺参谋。”
钱总冷笑一声,盯住贺子胜,摇晃着说:“参谋不带长,放屁都不响。就你?一名小小参谋,你能作主?!别欺负我见识少。”
高韵朝贺子胜使眼色,示意他反击。贺子胜却发呆,直直地盯着那个钱总,突然间一拍茶几,恍然大悟,手指钱总:“你,你,钱二岔!”
钱总一惊,嘴角歪叼着的那支烟“啪嗒”掉地上,歪起头打量贺子胜,良久,迟疑地说:“你,贺子胜?”
一别十年,往昔的痞子钱二岔穿起西装打起领带,身材丰腴不少,有了几分老板气派。如果不是叼烟的动作没有改变,贺子胜一时倒无法认出他。不过,认出钱二岔后,贺子胜马上后悔不迭:狭路相逢!当年的“旧账”还没有清算呢!当即先发制人,说:“钱二岔呀钱二岔,你果真既二百五,又办事岔得不知轻重利害。非法拘禁公务人员,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当生意人的钱二岔算盘打得贼精,第一时间盘点“旧账”,嘻嘻笑道:“公事摆一边,账要一笔一笔地算。咱们民营小企业,只能先谈私再说公。哼哼,小贺,这么多年没见面,怎么,现在还在消防部队混生活?你这行当,好像不配发枪支吧。怎么样,当初我俩打过赌,你输啦!欠我一声‘大哥’。赶紧喊,喊过,咱们再算公家这笔账。不然,你们请便。”
高歆见势不对,故意嚷嚷搅局,“什么哥呀弟的,还叙旧呢。我不管,说正事!”
贺子胜轻描淡写地瞄一眼茶几上的公文包,“谁说我不带枪的?你信不信,手枪就放在公文包里。”
钱二岔察颜观色,说:“鬼佬儿信你。把枪拿出来看看。”
“行呀。高歆,麻烦你,拉开公文包的拉链就是。”贺子胜朝高歆努努嘴,姿态放松地翘起二郎腿。
高歆心里直打鼓,勉强作开玩笑状,“你的公文包,放在你的手边,应当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贺子胜看着高歆的眼睛,笑道:“你马上可以作为第三人,见证红光商场的钱总向我下跪磕三个响头。多好的开眼机会,你付出一丝半星劳务,难道不应该?”
高歆明白了。她欢欣雀跃地蹦起来,“对,我真笨,赶紧打开给钱总看看,不就是一把64式手枪嘛。”作势去拉公文包的拉链。
“等等。”钱二岔制止。
高歆一脸莫名其妙,“怎么?”
钱二岔冲贺子胜“嘿嘿”一笑,说:“小贺,如果这包里有手枪,我磕头的时候,这位女警官应该回避。”
“那怎么行!”贺子胜把眼睛一瞪,“咱们之间的赌约今天兑现,必须至少有一名见证人。咱们将心比心,这包里若是有枪,你磕过三个响头,我回头说你没磕,你钱二岔可能无所谓。若是这包里没手枪,我冲你喊过‘哥’,回你说我没喊,那我贺子胜堂堂正正的名声岂不是坏了?”他连连摆手,“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钱二岔把脸蒙住,思索片刻,恨恨地说道:“贺子胜,你猴精。当初打赌时,你就占我便宜,我要磕头三下,你只需要喊声哥。”嚷了一句国骂,“这分明是不平等条约,显失公平。我不干,这个赌约作废,作废!”
高歆嘟囔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耍赖!”
钱二岔把脸凑到高歆面前,露出一对大黄牙,“耍赖怎样!我可从来没说自己是君子,生意人讲实惠。”
贺子胜故作遗憾地叹口气,说:“算了,高歆,别跟他争。咱们还有更重要的任务,公事为重,他说作废,唉,那就作废吧。算作我发扬风格,因公废私。”
高歆不满地坐回原座,双手合抱,朝钱二岔翻个白眼,“真便宜你了。”
贺子胜笑笑,说:“女孩子家,别那么小气。来,二岔,咱们进入公事。赶紧把我们的干部放了吧。”
钱二岔的回答很干脆:“不行!除非你写下保证书,保证不让商场停业。”
“你的商场消防安全方面的问题实在太多,必须停业整改。”贺子胜郑重地强调道。
钱二岔在办公桌上一阵乱翻,翻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片,说:“我知道你说的隐患。喏,这是消防大队下发的《责令限期改正通知书》,我捡紧要的念给你听:第一,商场仅有一部疏散楼梯;第二,二楼大量采用易燃材料进行隔断装修;第三,未配置消防器材和应急疏散指示标志。”
贺子胜点头道:“这些问题找得比较准。我解释给你听,第一,商场只有一部疏散楼梯,万一发生火灾时这部楼梯被烈火浓烟封堵,顾客怎么逃生?第二,大量采用可易燃材料装修,万一发生火灾时火势将会蔓延迅速,造成更大的损失和人员伤亡;第三,方才我也走过一遍你的商场,柜台、走道的设置像迷宫,没有任何应急疏散指示和安全出口标志,万一发生火灾,你让顾客往哪个方向逃生?还有,没有配置消防器材,那么,万一发生小火,你们只能望火兴叹,眼睁睁地看着小火酿成大灾!”
“得了。”贺子胜还没有说完,钱二岔不耐烦地挥手打断他的话,“这一套话,消防大队的那位孙副教导员也给跟我讲过。我承认,这些确实是商场的问题。不过……我呸!你们说话太不中听!商场刚建成开业,你们左一句‘发生火灾’,右一句‘失火’,晦气不晦气?!”
贺子胜哭笑不得:“你误会了吧,我们不是咒你。生意要火,更要注意防火,不然的话,指不定就会让你上火!”
“还有,”钱二岔不理睬他,继续发牢骚,“我考察过不少与红光商场差不多规模的商场,他们也有同样的消防安全问题,比如只有一部疏散楼梯。为什么不责令他们停业,却咬着我们商场不放?这中间一定有猫腻。”
这个问题令人尴尬,高歆脸上掠过一缕不安,让钱二岔捕捉到眼中,不禁洋洋自得,“瞧,我抓住了你们的痛脚!上午,孙副教导员支支吾吾,答不上这个问题。咱们的员工一生气,把他关起来了。”
贺子胜清清嗓子,“我承认,在全市范围内开业经营的公众聚集场所中,不少存在消防安全隐患,譬如说安全出口数量不足。但是,你要知道,消防法制的建立和完善是逐步推进的。《消防法》在1998年颁布实施,对于颁布实施前开业的场所,消防监督缺乏一定的法律依据和约束力,也缺少警力逐一清理,致使一些场所的先天性火灾隐患没有及时发现。但是,从法律实施之日起,我们就得尽职尽责地依照法律进行监管和督促整改隐患。你放心,对于已经开业但存在隐患的场所,我们同样会督促整改,甚至像你的红光商场一样,停业整改。”
“这么说,非得停业整改?”钱二岔的脸拉得老长。
“对!你把我们的两位同志放出来吧。咱们针对商场实际情况,制定一套最适宜的整改方案,帮助商场在最短时间内整改合格,投入经营。你看,合适不?”
“不合适!”钱二岔像唱京戏吊嗓子,拉高声音,指住贺子胜的鼻梁说,“你们消防部门没有一点儿解决问题的诚意!你知道关门歇业一天,我们的损失会有多大?股东的钱来得不容易,她们把钱交给我钱二岔,那是信得过咱,咱得为她们撑腰!谁也甭想关商场的门!”说到这里,伸长脖子喊,“兰姐——”
兰姐应声推门进来,后面跟随一群老的少的女员工,差不多有十三四个,大概早已在门外守候。
贺子胜脸色一沉,“钱二岔,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钱二岔皮笑肉不笑,冲面前的员工喊话,“姐妹们,消防部门仍然要关商场的门。咱们费点儿劲,把这位女警官也请到小屋里喝饮料,看消防部门能不能拿出点诚意来!”他所说的女警官,当然是高歆。
高歆一怔,脸色变了。其实她知道即使被扣押,商场员工也不会对她怎么样,但这传出去是多不光彩的事情啊!
“你敢!”贺子胜将公文包拎起,重重朝钱二岔的办公桌上一放,“嗵”地一声闷响。
钱二岔下意识地缩回身子,警惕地盯住公文包。
兰姐喊:“钱总,你怕啥,我们检查过他的包,没有枪!”
钱二岔目瞪口呆,心知又上贺子胜一当,当即招唤员工:“快,把这女警官请过去!”
贺子胜当机立断,“刷”地拉开公文包拉链,取出一样银光闪闪的东西,抬高声音说:“各位员工姐妹,钱总不肯停业整改火灾隐患,这种维护你们利益的心意,我能理解。不过,作为消防部门的工作人员,我有几句专业意见,想请你们听听。”
兰姐双手合抱,冷冷地说:“行,我们听你说。不过,废话少讲,只准说五句话。”有她领头,身后一群员工纷纷附和。
贺子胜举起手中的物品,说:“姐妹们,你们认识这样东西吗?”
员工们相互交头接耳,纷纷摇头,兰姐说:“不认识。第一句话结束了。”
贺子胜微笑,说:“我向大家介绍,它叫做消防水枪,是灭火的射水工具,用它与水带连接,加压,会喷射出水流扑灭火灾事故。”这支水枪是他上午开展防火检查时发现的质量不合格产品,当场没收后放到公文包中,没料到这时派上用场。
兰姐等人对贺子胜的解说嗤之以鼻,“咱们没兴趣了解这类专业知识。你浪费了第二句话。”
贺子胜左手托住水枪,右手比划,“你们看,水枪的形状很有意思,从左到右,管径逐步增大,是不是既像万花筒,又像喇叭?”
钱二岔忍不住插嘴:“一只破水枪而已,你究竟想显摆什么,别耽误咱们的时间。”
兰姐冷言:“第三句话了。”
贺子胜神态自若,举起水枪,眯上左眼,将管径小的一头对上右眼眶,“说它像万花筒,大家都知道,万花筒是通过光的折射作用,让我们看到千变万幻的图案,好比咱们的人生,看上去无比简单,吃饭穿衣睡觉,其实在受外界作用下,就会蕴含无穷变化。至于说它像喇叭……”他将水枪管径小的一头对上嘴巴,瓮声瓮气地说,“在投资方面,咱们都希望用较小的付出,然后通过‘喇叭’的放大效应,得到更大的收获,比如说投资开办这家商场。”
“第四句话,你还有最后一句话的机会。”
贺子胜黠然一笑,手一松,水枪掉落地面,差点砸到钱二岔的脚,气得他呲牙裂嘴。
高歆捡起水枪,惋惜地说:“哟,水枪接口处摔裂了,没用啦!”
“对。这是一支劣质水枪,看上去与合格产品没有两样,但是没法通过跌落实验。如果拿在火场上使用,加压时很有可能破裂,影响灭火战斗,甚至可能伤及消防员,造成更为严重的后果,”贺子胜从高歆手中接过水枪,向员工展示水枪的裂口,“各位姐妹,你们是希望自己的投资和付出安全平稳地增值,还是一出厂就贴上不合格标签,心存侥幸,但会时时刻刻担忧它爆裂?”
这一席话说得兰姐轻轻地低头不说话,似乎在回思贺子胜的说法。
钱二岔一屁股坐上木沙发,抽出一支烟,猛力吸吮,简直要将这支烟生吞活剥。
“钱总,兰姐,这位同志的说法有道理。”有一个细小的声音冒出来。很快,应和的人越来越多。
最后,兰姐走到钱二岔面前,低声商量:“钱总,咱们还是按要求整改吧。整改合格后,安稳踏实地做生意,前面虽然亏一点儿,但是凭借你的头脑和我们大家伙儿的勤劳,还有齐心协力,一定能赚回来!”
钱二岔看一眼贺子胜,将烟蒂扔到地上,用脚踩熄,不无愠怒地说:“贺子胜,算你狠。好,我听各位姐妹的,咱们马上开始整改。整改差钱的话,由我钱二岔想办法!”
贺子胜把手搭上钱二岔的肩膀,“算上我这位老乡,我们共同解决困难。”
钱二岔站起,冲兰姐说:“走!”
“干啥?”
“还能干啥?把扣押的人放了。”
兰姐说:“对,对。咱们还得学习那出《将相和》的戏,负荆请罪。”
钱二岔对贺子胜说:“一起去?你把人亲手接回去。”
贺子胜摆摆手,笑道:“不用了,我信得过你。你还得马上把商场门口那横幅给撤下来。”
兰姐脸上一红,连声说:“马上撤。”
贺子胜转过头,招呼高歆过来,低声说道:“这件事算作妥善解决了。你去接应一下两位同志,我先回支队向领导复命。”
高韵略有不解:“你不跟孙副教导员打个招呼?你可是解救他的功臣,他应该当面说声谢谢的。”
贺子胜拿起公文包,笑道:“我跟他是出生入死的战友,哪在乎这点小事。我看你挺机灵能干的,这件事的后续处理就交给你了。回头我给孙副教导打个电话,商量红光商场整改的具体事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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