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的时间一晃而逝。
2007年春天,贺子胜被任命为江临市消防支队副支队长,告别夷山市,重返江临。
赴支队报到那天刚过惊蛰,春寒料峭,细雨迷蒙。贺子胜照例没打伞,虽说春雨不沾衣,仍不免感到几分薄薄的寒意,走到支队营门,捂着鼻子很不雅观地打了个喷嚏。打完喷嚏扭过头,恰好跟疾步走来的一名年轻干部撞个满怀。
贺子胜说着“对不起”,仔细一看,不禁笑了,“小飒子!”
戴学员肩章的余立飒蹦起三丈高,几乎要搂住贺子胜的脖子上窜下跳,欢天喜地叫嚷:“贺叔叔,您回江临啦!”
贺子胜上下打量余立飒,喜悦地拍打他的肩膀,“三四年没见,小伙子长高了,活脱脱一枚大帅哥。”
余立飒半客气半自豪地答道:“当然,蟋蟀的蟀。”
贺子胜问他来支队干什么。
余立飒“嘿嘿”一笑,说:“咱光荣地经过天津警官培训基地大学生入警培训,结业归来,今天赴支队报到!”
贺子胜情不自禁微笑,一晃十来年时间,白驹过隙,多年前蹒跚学步的小飒子终于长大成人,成为自己的同事。他说:“正好,我也是来支队报到的。”
余立飒做了一个抱拳动作,“那太好了,我这只菜鸟正好可以多多向您请教。”
“现阶段,消防工作中的新科技、新装备、新技术运用广泛,我也不能算作老鸟,一不小心还是会沦为肉鸽。”
贺子胜不露声色的回答显然惊到余立飒,他故作夸张地退后几步,惊诧道:“贺叔叔,您真潮啊,不像我老爹,可以直接拉到古董店。没想到,您居然能听懂和回答我的网络语言。”
贺子胜笑问:“你爸爸最近还好吧?”
余立飒翻着白眼,“还能怎样?自从去年年底宣布退休,一下子闲了,手脚没地方摆设似的,报纸上一则关于火灾扑救的豆腐块报道,他能拿放大镜一看就是老半天。”
两人边说边往支队大院内走,刚到办公楼下,忽听“嘟嘟”连响两声急促的口哨。随着哨声,肃静的大院和办公楼陡然活起来,警通班的战士从院内各个角落冒出,各就各位发动车辆,机关干部一拔拔跑步下楼,从两人身边穿梭而过,有熟悉的也有更多陌生的脸庞。
其间,贺子胜一眼看见上尉高歆。
她是拎着又笨又沉的火灾勘查箱下楼的,贺子胜上前搭了把手,高歆抬头见到他,眸光闪亮,“贺,贺副支队长,你来报到?”将勘查箱放入车中,戴好卷檐帽,匆匆与贺子胜挥手作别,“江北区一幢在建商住楼发生火灾,支队全勤指挥部全部出动,我得去现场预备调查火灾原因。”贺子胜知道高歆于2006年底调入支队防火处,主要从事火灾原因调查工作,走的技术路线,已经被评定为工程师。
载高歆的车开走,贺子胜转过身,看见快步走来的政委胡磊。胡磊身边那位中等身材的大校,是他未曾谋面的江临支队新任支队长陈辉。
贺子胜和余立飒走上前敬礼,胡磊最为熟悉双方,简要地相互介绍后,陈辉说道:“贺副支队长,你来得可真不巧。在建的瑜园高层商住楼发生火灾,大批施工人员被困,我们得马上赶到现场。你先委屈一下,在办公室休息,我们稍后再谈工作问题。”
贺子胜说:“既然已经来队报到,我不再是客人,我也去现场。”
胡磊正色道:“你分管防火,可以不去灭火救援现场。坐火车长途跋涉回来,肯定还没跟老婆见过面吧,回去回去,先见过老婆孩子再来支队报到。”
“防火、灭火本就是一体,”贺子胜笑道,“我好几年没打过大火,政委,您就让我见识一下,挂挂眼科,行不?”
陈辉看在眼里,招手道:“行了,上我的车。”
贺子胜跳上陈辉的猎豹黑金刚,还没坐稳,余立飒居然不请自来,毫不客气地挤上后座。贺子胜瞪着他看,余立飒耸耸肩,“我也不是客人,同样,想去见识一下。”
陈辉本来一脸严肃,此时被这位年轻人的大胆逗笑了,“都去,都去!”
虽说途中陈辉不断与现场保持联系,基本掌握火灾发展态势,但到达现场后,仍然禁不住面色一沉。
发生火灾的瑜园高层商住楼位处江北区,共有A、B两栋建筑,均为地下1层车库,地上26层。地上1层至4层是商场,5层至26层为住宅。商住楼尚无人入住,B栋1层至4层的商场正在装修,堆积大量装修材料。火由B栋南侧引起,已经迅速向上蔓延。部分正在施工的民工在发生火灾后逃出,仍有30余人被困。
分管战训工作的副支队长沈羽和战训科长杨勇迎上来,陈辉问:“前期救援情况进展怎样?”
杨勇来不及跟贺子胜打招呼,先回答陈辉的问题:“最先到达的特勤大队由大队长卫安带队施救。经侦察,小部分工人被困在地下1层,大部分工人被烟火逼至楼上。参谋长已参入一线救援,目前第一搜救小组已经从地下室救出12人。”一年前,江临市特勤中队已经升格为大队,由卫安出任首任大队长。
几人紧张议论,快步朝黑烟滚滚的两座庞大建筑走去,忽听“劈啪——”一声尖锐脆响,地面轻微晃动,伴随一阵惊呼尖叫,贺子胜说道:“应当是B座火焰散发的热辐射把相邻A座玻璃烤碎掉落,可能会有参战官兵或围观群众受伤。”
很快,前方传来的讯息印证了贺子胜判断的精准。
胡磊说道:“目前,我们有两大任务:第一,救人,第二,坚决控制火势向A座和周边其他建筑蔓延。”
陈辉点头,问道:“力量调配到达情况怎样?”
正与前方现场通话的沈羽转过身来,扯着嗓门答道:“按照您的命令,我们调集40台消防车,其中8台云梯车,2台高喷消防车,10台泡沫、水联用消防车,15台重型水罐消防车,2台火场照明车,3台抢险救援车。已经有近50%车辆人员到达。此外,后勤处孙明杰处长正在调配2台油料供给车,1台器材维护保障车,1台急救车,正在赶往现场的途中。”
陈辉随即下达命令,命令增援的首一中队出1支水枪堵截向4层以上蔓延的火势,1支水枪边控制边深入内部进攻;增援的特勤大队和光明路中队进入楼内解救被困人员;增援的马家嘴中队架设3门车载水炮射水。
部署停当后,陈辉转身对贺子胜说:“作为老资格的特勤中队长,你有什么建议?”
贺子胜观察着火势,“要关注高层供水问题。目前这栋楼尚未投入使用,固定消防设施可能无法正常启用,要全面堵截控制火势、顺利救出被困人员,确保供水充足非常重要。”
陈辉赞许道:“你的意见非常宝贵!”回过头与沈羽商量,调配力量加强火场供水。
不一会儿,陈辉、胡磊、沈羽等人手中的对讲机同时响起,“现场指挥部,我是卫安,我们在B座发现19名被困人员!”
陈辉与胡磊、沈羽对视一眼,急问道:“被困人员情况如何?”
“我们在第18层,被困人员暂时安全。但是,疏散楼梯被浓烟封堵,难以组织逃生。”
“请稳定被困人员情绪,告知他们俯身或匍匐以减少烟气伤害。指挥部马上商讨救援方案!”
陈辉放下对讲机,展开一直执在手中的瑜园商住楼建筑平面布局图,指划着,“他们在这个位置。”
胡磊叹道:“太高了,马基罗斯云梯车升高只能达到50米,这幢建筑的第18层足有60米。”
顿时,几人全部沉默。烈火熊熊烧灼声,玻璃破裂坠地声,水枪出水后扑打到面、火上的“呼呼”声,在耳畔冲来荡去。四周也是嘈杂纷乱,有群众围观指点惊呼,有些百无聊赖的人踩踏正在充水灭火的水带,还有记者忙不迭地照相、摄像。
沈羽说:“不能再等,我带一队人马冲上第18层接应。”
“绝对不行!”陈辉断然挥手,“火势正往上行,烈火和浓烟猛烈,没有消防电梯可运用,救援人员根本无法顺利抵达目的地!”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不能成功!”沈羽焦急地搓手。
“沈副支队长,咱们不能蛮干。”贺子胜劝阻道,蹲下身子仔细翻看面前的一大叠建筑工程图纸。
高歆恰好经过,问道:“你在翻找什么?”
贺子胜头也不抬,“我看能否找到一个暂时逃生避难的场所。”
“嗨,没用的。”高歆跺脚,“我翻看过这幢建筑的防火设计报审图,因为没有达到相应规模,所以没有设置避难层,现在惟一的办法是全部上顶层,暂时躲避烟气。”
“那就赶紧上顶层!”贺子胜对陈辉说。说诘问,往四面一扫视,不由一怔,低声念叨道。“余立飒呢,这小子去哪儿了?”
正放眼四下寻觅,却见余立飒的脸庞熏得像烧过炭,张牙舞爪地从两座建筑物之间的硝烟中冲过来。
贺子胜板着脸,压低声音吼:“你干什么去了?”
余立飒眉飞色舞地比划,“我找到啦!我找到人员逃生的办法!”
沈羽瞅一眼这位年轻学员,不以为然,倒是陈辉连声追问:“在哪里?”
余立飒比划道:“我方才跑进去溜达一圈,发现A座和B座之间有一道连廊,B座被困人员可以通过连廊逃到A座。”
陈辉急忙举起望远镜,贺子胜“哗哗”翻看图纸,高歆则一口否定:“不对,我记得那不是连廊,只是一个装饰性造型的连接物。”
沈羽也补充道:“我们初步侦察过,那确实是一个造型,并非能够可以供人行走的通廊。”
陈辉放下望远镜,“烟雾太大,现在无法看清这道连接体的建筑性质。”
余立飒急得哇哇叫,“确实是连廊,你们一定要相信我这双可以报考飞行员的眼睛!”
“怎么可能?除非,除非……”高歆思索着,突破间想到一种可能,神色一凝,闭上嘴。
“除非建设单位擅自改变设计,将造型改为通廊。”贺子胜接上她的话,“事不宜迟,支队长,我申请带一个战斗班深入A座侦察,适时接应逃生人员。”
“这怎么行,要去,也应当是我带队!”沈羽略带嗔怪地截断贺子胜的请战。
“这有什么好争的,”贺子胜干脆利落地说,“咱们都上,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
“还是由贺副支队长先带队上去,”陈辉发话了,“沈副支队长,作为前沿指挥长,你还得协助掌控和指挥全局救援工作。”
贺子胜以最快的速度换上服装和装备,带领增援的首一中队10名消防员,冲进A座。
火势虽未蔓延到A座,但烟雾早已弥漫过来。他们携带装备器材,徒步由普通楼梯攀爬至第18层,人人已经气喘如牛。贺子胜一边喘气一边清点人数,发现不对,吼道:“怎么会多出一个人!是谁,站出来!”
有人举手出列,“是我。”
贺子胜一听声音,震怒,“余立飒,你居然敢擅自混入作战队伍!”
余立飒嘟囔着辩解,“我主动请战。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
“胡闹!”贺子胜一边由排烟窗近距离观察连接体,一边嘴里喝道,“你以为这是搭台唱戏,还是网络游戏?从未参加过实战的学员没有参战权,你赶紧给我滚下去!”
余立飒气鼓鼓地说道:“作为公民,我还有见义勇为的权利呢!”凑到贺子胜身边,“你瞧,我说得没错吧,那确实是连廊,而且似乎,似乎用玻璃进行分隔的,”说诘问眼睛一亮,“敲破玻璃,就可以把对面的人引渡过来!”
贺子胜的注意力也被吸引过去,“这个连廊应当在第22层,不,第23层的位置。走,咱们马上上去!”
余立飒迅速自觉地跟在贺子胜的身后。贺子胜回望他一眼,低声说道:“跟紧我,你小子可绝不能出丝毫差池!”
余立飒嘻笑道:“放心,我老爹一颗红心两种准备,万一有什么三差两错,绝不会怪你。”
贺子胜在心中长长叹一口气,不再搭理余立飒,三步并作两步,带队到达第23层。确如余立飒所言,他们找到了连廊,迅速与卫安取得联系,然后敲碎用作隔断的玻璃,将19名被困工人全部成功转移。
在转移过程中,发生一件险事。因为建设单位擅自改变设计,将连接体改造为连廊,因此连廊的建设并不规范且未建成,宽不足2米,两侧尚未安装护栏。被困火场的工人本已惊慌失措,通过连廊时虽有战士引导,仍然止不住手发抖、脚打颤。有一名工人的脚下一个趔趄,眼见要从20余层的高处摔下,幸得余立飒反应敏捷,出手如电,一把拽住工人的胳膊,旁边几名战士迅速援手,总算将工人重新拉上连廊。此情此景,贺子胜惊得冷汗淋漓。
下了现场,贺子胜看见蹲在一台消防车前指挥检修的孙明杰,急冲上去给了他一个拥抱。
孙明杰先是一怔,随即掀开贺子胜的头盔,当胸捶了他一拳,笑了。孙明杰在年初被提拔为副团职后勤处长,而贺子胜现在已经是正团职,他还是比贺子胜晚了一步。因此,这份笑容中,多少有些不自在的成份。
贺子胜在夜幕将垂时,回到自己的小家。
回家前,他给冯媛媛打过电话。按原本的计划,他打算与妻子女儿找一家酒店共进午餐,庆祝久别后的“团聚”。谁曾想,计划总不如变化,他正巧赶上榆园商住楼火灾。灭火战斗结束后,他给冯媛媛打电话,但不是占线就是关机,心中揣测冯媛媛多半生气了,回家途中便一直忐忑不安,不知道妻子女儿会不会仍在家中等他。
直至宿舍楼下,看见自家窗户透出的那缕淡粉红色灯光,心头既暖又喜,快步上楼。
打开门,饭菜的清香扑入鼻端。他因“心虚”而夸张地喊:“媛媛,嘉儿,我回来了!”
卧室的门轻轻开启,冯媛媛摁亮客厅的照明灯,倚在墙边,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道:“饿了吧,先吃饭。”
贺子胜自然知道气氛不对,但还是故作兴奋地说:“你亲手做的饭菜?鱼汤?我尝尝!”
冯媛媛走进厨房,为贺子胜盛了一碗饭,默默地看着他大口大口刨饭,“我手艺不好,也没有时间做饭,这几个菜不错,是我特地让餐馆送来的。”
贺子胜吃饭的速度慢下来,又猛刨两口,放下饭碗,试图握冯媛媛的手,“生气了?噫,嘉儿呢?”
“嘉儿在姥姥家,今天不回来。”冯媛媛抽回她的手,首先回答贺子胜的第二问题,然后微微一笑,回答他的第一问题,“我没有生气。”
“不会吧,你明明生气了。”贺子胜皱眉看着她,“你生气是对的,我今天回家太晚,让你和女儿等待。你骂骂我打打我出口气,行不行?”
“嗤——你又来这一套。”冯媛媛摇头笑,站起,“我真的没有生气。你早点休息吧,公司还有许多事务,我先走了。”
贺子胜这才注意到,冯媛媛仍然身穿一袭职业装,没有换着家常便服。他腾然而起,拉住冯媛媛的肩,急促地说道:“你,你别走。我知道,你对我有火有气,咱们,能不能谈谈?”
冯媛媛转过身,面容仍然平静无澜,似乎想了一想,低头看一眼腕表,说:“好吧,我还有两分钟时间,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你。”
她坐下,面对贺子胜,那神情仿佛不是与丈夫亲密交谈,更像交待公司事务,或者说谈论一件毫不紧要的事情,轻言细语:“贺子,我确实没有生气。因为,对于你,我已经学会不生气。我还能怎样?我们结婚已经10年,嘉儿有8岁多。你仔细想想,这些年你对我和女儿付出过多少关心和爱?在我陷入困难、痛苦、煎熬的时候,你在哪里?你陪过嘉儿几天?她对你很陌生,没有感情,尤其这4年来,无论你多长时间没有回家,她已经习惯不会再向我喊要爸爸了。”
贺子胜羞愧得无地自容,艰难地喊出一声:“媛媛——”
冯媛媛朝他做出一个停止的手势,“让我说完,别打断我的话。我知道,你没有外遇,没有学某些男人借工作之名在外花天酒地,你也不是故意冷落我们母女,你只是太爱你的工作、事业。如我以前所说,你已经把工作当成生活,把事业当做生命,让它们占据你生命的绝大部分甚至全部。我理解你,我也尊重你。但是,我对你——”
她沉沉地叹气,吐出四个字,“十分失望。”
她颇带自嘲地笑了笑,“你一直明白的,妈妈极力反对过我和你的婚姻。前几天,她还对我说过这样一句话,她说,媛媛,你怎么能够奢望一个男人有野心、有能力同时还能有情有义!其实,她的话有些偏颇。你不是没有情义,你对同事和毫不相干的老百姓有情,对事业有义,惟独没有将情义放在我和女儿身上。贺子,像你这样热衷于事业与工作的男人永远也不会明白的,一个女人最需要的男人并不是有权势、有财富,而是在她痛苦无助时,用肩膀为她撑起一片天;一个女人,最珍视的情感也不是甜言蜜语或者信誓旦旦,而是一份及时恰当出现的关爱。只可惜,这两样,你都无法给予我。所以,我只能选择自我强大,努力以自己的力量去抵御风雨。所以,无论你再怎样无视我,我也不再生气,不再伤心难过。”
说完这席话,她默默拎起坤包,推开门,离开。留下贺子胜无力地倚靠在沙发上,反复思索。
贺子胜知道,他的婚姻确实出现了问题。问题的根源,由他而起。
江临支队召开新班子调整后的第一次党委会,其中一项议程是点评瑜园商住楼火灾事故救援行动。
参谋长首先简要叙述救援过程,然后各部门负责人依次发言,大致意思都差不离,评价这次灭火救援行动很成功,救出群众31人,挽救财产损失数千万元。
轮到贺子胜发言,他先前一直在思索与记录,此时放下手中的笔,合上笔记本,对陈辉和胡磊说道:“支队长、政委,作为参加现场救援的工作人员,对于这起火灾事故的扑救,有几句不中听的话,我想在党委会上说出来。”
陈辉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认为,瑜园高层商住楼火灾事故,我们之所以能够成功施救,实在是因为,这一回我们的运气好。”
语出惊人,党委会议室内顿时一片哗然,有几名党委成员忍不住交头接耳,并用异样的目光瞅住贺子胜。
贺子胜坦然一笑,继续说:“我所说的运气好,体现在哪些方面?第一,发生火灾的是一栋在建高层建筑,尚未经消防验收和投入使用,因此,被困其中的仅有三四十名工人。设想一下,如果这栋高层建筑已经投入使用,一旦发生火灾事故,被困其中的会仅有区区几十名身强力壮的工人么?肯定不会。遇上这样的情况,凭我们的警力,并参照高层建筑火势发展的速度,咱们能不能做到成功疏散群众?有没有可能确保无人员伤亡?”
“第二,也正因为这栋建筑尚未投入使用,各种可燃、易燃的装修材料、家居设施等相对较少,发生火灾后浓烟和毒气相对较弱,才能让救援人员相对较为顺利地到达第18层,并找到被困人员。而且,那些被困工人尚未吸入过多毒气,基本保持清醒状态,可以在我们的引导下自主逃生。”
“第三,最关键的一点。建设单位擅自搭建的连廊恰好为疏散逃生提供了通道。这也是这起救援的最滑稽之处。我敢说,如果没有这道连廊,这次救援将会困难百倍。甚至,有可能以失败收场!”
“总之,这次救援行动足以引起我们深刻反思和总结,绝不能被一时的成绩和成功蒙蔽头脑,影响正常思维。”
贺子胜说完这席话,侧首对身旁的沈羽说:“沈副支队长,我说话很直,不过一切从工作角度出发,希望大家能理解。”
沈羽是与李大达同年的兵,曾经担任过光明路大队的大队长,贺子胜与他接触不多,但听李大达提过,这也是一位动辄拍桌子摔板凳骂人的狠角色。贺子胜发言时,沈羽一直面无表情地拿2B铅笔敲打笔记本,听完发言,习惯性地抿住嘴,熟识他的人知道,他准备发飙了。
果然,沈羽将铅笔将桌面上一扔,扭头气势汹汹地冲贺子胜嚷道:“贺副支队长,你这是完全否定了我们的灭火救援行动。全支队上下调集这么多的警力,这么多的车辆装备,这么多的干部战士,不怕牺牲冲击在灭火战斗和疏散救人的第一线,就这样被你轻描淡写地否定了!”
贺子胜毫无怯色地与沈羽对视,说:“对,否定!”
沈羽脸色铁青地站起,坐在对面的孙明杰担心他动手,轻声唤了一声:“老沈——”
胡磊则敲桌面,“干什么?党委会,民主集中,有话好好说。”
沈羽不作理睬,粗大的巴掌往长方形会议桌上“啪”地一拍,“哐哐”作响,指住贺子胜的鼻子,说:“我同意你的‘否定’!你否定得好!”
这下,在座的党委成员更是面面相觑。惟有陈辉一脸了然地微微一笑。
沈羽也不入座,像指挥灭火战斗般,扯着嗓门说道:“这次火灾事故,确实是一个警醒,一个教训!高层建筑的灭火救援问题是世界性的难题。本市的高层建筑有上万栋,其中超高层建筑达100余栋。高层建筑层数多、面积大、布局复杂,孔洞、竖管、通道密布,人员和物资高度集中,一旦发生火灾,蔓延途径多、速度快,极易形成立体燃烧。而且,人员过分集中会给发生火灾时的安全疏散造成极大困难。至于瑜园商住楼火灾的扑救,我们确实占了很大的机遇性便利。说话不中听的话,就是占了天时、地利、人和的便宜。但是,这样的便宜不是每次都有可能被我们占到的,咱们绝不能站在成绩上面起大灶,盲目乐观,沾沾自喜!”
说到这里,他主动与贺子胜握手,“谢谢你,贺副支队长,你是一个敢于讲实话,敢于较真的人!”
会场气氛顿时活跃起来。
贺子胜笑道:“其实,这件事情对于我们防火工作,同样也提出更新更高的要求。还是那句老话,防火、灭火不分家。高层建筑火灾的防范也是一件困扰我们已久的大事,尤其是建筑内部的固定消防设施,只有保持固定消防设施的完好,才能尽早发现初期火灾,同时在灭火战斗中提供有力帮助。据我了解,全国各地自动消防设施的完好率不足40%,消防控制室工作人员根本不会操作自动消防设施,这暴露出高层建筑业主在管理上的缺失与不足,咱们还得研究举措,强化业主和物业管理单位消防工作责任的落实,从源头上加强防控。”
陈辉笑道:“贺副支队长,你在夷山担任防火处长时,采取过不少创新工作措施。比如全面实施政府领导、行业部门各负其责、单位自主管理的消防工作机制,还有针对夷山农村火灾事故频发的特点,推进派出所的消防宣传和执法工作,最终延伸防火工作触角。这些措施在全省、全国也是鼎鼎有名的,所以在民主测评和考核中广泛得到认可。希望你重归江临后,能够人尽其才、大干一场!”
被陈辉这样一夸耀,贺子胜倒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当下,党委会研讨出台几项加强高层建筑火灾扑救的训练措施,贺子胜则提出对全市高层建筑自动消防设施进行普查整治,得到党委会的认可。
研究完这项工作,下一项议程就是新来报到的几名大学生学员的工作分配问题。
一谈到这个问题,沈羽来了兴致,“哎,那天参加救援的大学生学员叫什么来着?机灵得很,不错,我瞧上了,干脆分配到首一中队好好锻炼一下,是个搞战训的好苗子。”
胡磊介绍道:“那小子就是老政委余满江的儿子,余立飒。”
陈辉也有认可沈羽意见的倾向,翻看余立飒的个人履历,摸着腮帮子,说:“嗯,消防指挥专业科班出身,爹是英雄儿好汉——”
贺子胜心里“咯噔”一下,抢着发言道:“我持反对意见,余立飒虽然是科班出身,人也灵活,但是我观察过,这小子有点像脱缰的野马,遇事喜欢自作主张。作为学员干部,要带队灭火作战,把他放在火灾任务最繁重的首一中队,让人不放心。我看,能不能让他先学学防火,放在防火处,先由我亲自管管他。”
胡磊摇头道:“这可不行。政治部门有规定,新人警的大学生干部必须在基层一线中队锻炼至少两年,然后才能调到机关工作。”
“那就分配去青阳中队吧。”贺子胜重新提议。
“那可是全市最偏远的郊区中队,火灾比较少。”沈羽迟疑着,“这不是大材小用嘛。”
“火少人闲,正可以空出多一点时间来磨炼心性嘛。”贺子胜说。
“可是,”孙明杰发言,“余政委刚退休,咱们把他的儿子分配到最偏远最艰苦的中队,情面有些说不过去,有点人走茶凉的味道吧?”
这话说到症结上,陈辉和胡磊对视一眼,感到事情敏感、“小事”变大,略有犹豫。
贺子胜见此情形,说道:“嗨,大家多虑了。我们都十分了解余政委,他这辈子从来不肯沾半分便宜,如果知道咱们特别照顾余立飒,反而会生出意见。将余立飒分配到青阳中队,他会认为支队党委秉公办事,没有把他当外人,我包管他心里舒畅得很!再说,余政委爱人去世了,现在就剩下这么一个儿子,定定这小子的心,让他更靠谱一点,也算是咱们为老政委负责。”
他的话通情且达理,陈辉和胡磊相继点头,把余立飒分配到青阳中队任见习排长的事情,就这样确定下来。
贺子胜想,虽说余立飒仍然在灭火一线,不过青阳中队一个月也接不到几起火警,而且多数是芝麻绿豆般的小火,两盘水就能浇熄。余立飒在那儿待着,应当安全。
显然,他是在极力按照赵芳嫂子的临终嘱托办事。
不过,他没有料到,余立飒不晓得从哪里打听到——“贺副支队长从中作梗”令其没能分配到朝思暮想的首一中队,乃至被发配到了“边疆”。那天,余立飒窜入贺子胜的办公室,带有质问意味地说:“贺副支队长,听说是您不让我去首一中队。为什么!我的条件,我的学历,我的水平,哪一点比其他几位学员差,凭什么分配我到最差的中队!”
贺子胜直视他,不愠不火地说:“凭什么?就凭你的态度,凭你的无组织无纪律性。作为菜鸟,你就得遵从菜鸟的规范和行为准则。”
余立飒说:“就算我是菜鸟,那也是菜鸟中的VIP,肉鸽中的战斗机。您作为领头雁之一,难道不懂得物尽其用的道理?”
贺子胜失笑,说道:“既然你对自己这样有信心,那么,你一定学过这个成语——脱颖而出。什么是‘颖’?其实就是一个物体的尖锐部分。如果你确实具备突出的能力和才干,无论身处什么中队,在什么岗位工作,都能像‘颖’那样从掩藏的布袋子里冒出头,散发出夺目光芒!”
余立飒摔下一句话,掉头就走,“您等着瞧吧,我保证能够脱颖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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