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镜孤独地面对着年复一年飘落在明公馆路灯下的雪花,远处的爆竹声此起彼伏,预示着新年的钟声就要敲响了。忽然,一大束燃放烟花的嗖嗖声破空而来,就在明镜的眼前绽放开来。艳丽多彩,五光十色,照亮了明公馆的上空。她震了震,感觉到了什么,赶紧走出了门去看。
果不其然。
门口的草坪上,明楼和阿诚正在燃放烟花,一束,一束,又一束。明楼和阿诚都穿了簇新的立领长袖中式棉袍,一看就知道是精心准备好的。
明镜心中莫名地漾起一丝温暖。
明楼回眸看到明镜,笑吟吟地走过来,拢了拢袖子,朝着明镜开玩笑似的半作揖,朗声道:“大姐,新年快乐!”
又一束烟花冲上云霄。
为了博得姐姐一笑,明楼煞费了些苦心,看到明镜的笑容明楼也舒展开了眉眼,伸手道:“红包。”
明镜打掉明楼的手,嗔道:“你今年贵庚?红包?”
明楼笑起来:“自古来长姐为母,姐姐是明家的长辈,我在姐姐跟前再大也是孩子,自然就要讨赏的。”
“你什么时候学得这样伶俐乖巧?”
“要钱的时候。”
阿诚偷笑不语。
一片烟花灿烂,爆竹声如狂雷撕裂夜空。远处,证券交易所、香港银行等高悬的大型座钟敲响了新年的钟声。灿然的烟花下,茫茫的银色世界中,一个修长的身影出现在明公馆的草坪上。
“大哥,大姐,我回来了。”
明台一身挺拔的学生装,红色的长围脖在脖子上围了一圈,手里拎着一只皮箱,哈着气,一张脸冻得通红。看到明镜,突然把箱子往地上一扔,喊道:“大姐,新年快乐!”说着就向明镜扑了上去,紧紧抱住,“我的新年礼物。”
“小弟……”明镜感动地抱着他。明台把自己温暖的问候和拥抱当成新年礼物送给明镜,让明镜有一种喜极而泣的感动。
“你不是说你不回来吗?你真是长大了,长心眼了。”
“我想给大姐一个惊喜。”明台一脸孩子气地看着明镜,“大姐你开心吧。”
“当然开心,姐姐一看到你什么烦心事都没了。”看着面前的兄弟三人,明镜真的很知足。家,依旧是家,能够遮蔽风雨,能够温暖到心尖。
明楼走过来,跟明台打招呼:“回来了。”
“大哥。”明台道,“大哥也回来了。”
“学上得不错啊,还学会伪装了,会抖机灵骗人了。”明楼伸手触了一下明台的额头,明台夸张地一仰脖子,像是被明楼敲了一下似的。
明台又转对阿诚说道:“阿诚哥,新年好。”
“小少爷,越来越精神了。”阿诚道。
“大姐,我的新年礼物呢?”
“哎呀,我不知道你要回来。”
明台撒娇:“不嘛,我要新年礼物,姐姐,我都把自个儿送给你当新年礼物了,姐姐一定要送我一个……”
明镜欢喜他的痴缠:“我真不知道你回来……小弟乖……”
明台一味地吵闹,明楼从阿诚的手上拿过一个小盒子,插话道:“你的新年礼物。”
明镜惊讶:“你什么时候买的?你知道他要回来啊?”
“我知道。”明楼笑道,“我没告诉你,这小家伙不是要制造一个惊喜给姐姐吗?我就成全他的小机灵。”
明台从明楼手上拿过包装盒子,半信半疑道:“大哥,你怎么知道我真的会回来?”
“你以为你那点小聪明能瞒得过我?我告诉你,到哪我都是你大哥。”
“到哪都是?”
“到哪都是。”
明台抿嘴笑笑,他不相信,但是,他给大哥面子,并不反驳。
明镜不爱听这话,嗔道:“什么大哥不大哥的,不就在汪精卫政府当了一个见不得人的官吗?在这充老大。”
明楼低头笑而不语。
明台拉着明镜的手:“大姐,咱不是说好了吗,大过年的不说这些事。”
“我也就看你面子。”
明台点头:“我在外面天天都想着哥哥、姐姐……”
“姐姐知道你最听话。走,进屋去。”
“我还得谢谢你,你这哄人的功夫,绝对专业水平。”明楼似笑非笑地说出这句话,语带双关。
明台看着明楼只是笑,拖着明镜的手,一家人乐呵呵地徜徉在爆竹声中进了门。
一桌子佳肴,一屋子家人。
“今天是除夕夜,不分大小,一起热闹热闹。”明镜心情大好,发话道。
话音刚落,明台和阿香就活蹦乱跳地满屋子乱窜,一家人围坐在一处热热闹闹地吃着年夜饭。
明台带着阿香向明镜和阿诚要完压岁钱后,又向明楼伸出手。明楼看看明镜和阿诚,笑道:“你们就惯吧。”紧接着从口袋里取出两个红色信封,很薄,递给明台和阿香:“一人一百块。”
“谢谢大哥。”明台大声道。
“谢谢先生。”阿香欢快地说。
明台一下缩回椅子上要拆封,明镜喝着他:“不准拆,压岁钱,明天再看。”
“等你工作了,就不给了啊。”明楼说道。
明台一脸嘚瑟:“我不工作,我就读书,不工作。”
“就为了压岁钱啊?”明楼问。
明台点头眯眯笑:“嗯嗯。”
明楼笑道:“瞧你那出息。”
明台拆了小包装盒子的礼物,一根时尚漂亮的皮带赫然于眼前。看看礼物,又看看明楼,一副不情愿的表情:“又送皮带。”
“这是巴黎的新款。”阿诚道。
“我想要块手表。”明台盯着明楼手上的那块手表,“我喜欢大哥手上那款‘伯爵’,就在上海奢侈品商行……”
明镜嗔道:“小孩子戴那么名贵的表干吗?不准胡闹了。”
明台嘟着嘴:“哥哥也戴。”
“好了,新年快乐,来干杯!”明镜不理会他的撒娇,举杯说道。
明台见没人理睬自己的要求,只好举杯,一家人碰杯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杯酒渐空,菜肴剩了一半,酒足饭饱后的明台开始吵闹着要听戏,明镜道:“这会儿戏园子都散了。”
“我要听哥哥唱戏。”
明楼抬眼看明台,明镜也疼明楼,反过来哄道:“你大哥累着呢。”
“我不,往年大哥都唱,我就要听戏,就要听哥哥唱戏。”
明楼知道,明台在讨明镜的欢喜,这是一种极为微妙且温馨的氛围,明台无非是想将从前的欢乐影像在明镜的眼前回放一次。这种让明镜开心的法子,兄弟三个从来不用合谋就能达成共识。
果然,阿诚起身从房间里托了把京胡出来。明楼看见,故意大声地指着阿诚,说:“你也跟着起哄。”
阿诚笑笑:“大哥,一年一次,难得。”
“好,一年一次。”见到躲不过,明楼只好答应,“算我讨姐姐开心,我伺候姐姐一段《梅龙镇》。”
明台抱着抱枕,笑呵呵地滚到明镜身边,头靠在明镜膝盖上,乐不可支地说:“看赏!”
阿诚坐下,挽起二寸宽的白袖口,透着干净利落,正要拉起京胡,忽然明镜说了声:“慢着。”
众人一震,看向明镜。
“我今天不听什么《梅龙镇》”
“那就来段《生死恨》。”明楼说。
“我也不听什么《生死恨》”
“大姐要听什么?”
明镜想了想:“我要听《苏武牧羊》。”
房间里一下安静起来,明楼看着明镜,看她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样子,赔笑道:“要不,来段姐姐最爱听的《淮河营》。”
明镜道:“这话说的,我最爱听什么,我自己不知道吗?我今天就要听《苏武牧羊》。”
明台知道,明镜认真了,身子瞬间就坐得规规矩矩,偷眼看着大哥。
明楼浅笑。
明镜板着脸:“你今天唱是不唱啊?”
气氛似乎陷入僵局。
明楼和阿诚对视一眼,仿佛心有灵犀,一点就通。
明楼一脸夸张滑稽地讨明镜欢喜的表情说道:“唱!”与此同时,阿诚弓弦舞动,张弛有力,一段京胡前奏拉得神采飞扬。
明楼清了清喉咙,一段“西皮快板”唱得字正腔圆:“卫兄把话讲差了,男儿志气当自豪。忠肝义胆天日照,平生不怕这杀人的刀!荣华富贵全不要,我受贫穷也清高。要想苏武归顺了,红日西起害枯槁。”
唱罢,明楼的眼帘有些湿润。明台突然跳起来,鼓掌,叫好。
忽然,一阵悦耳的风铃声响起,众人闻声回头,只见桂姨站在门口,身穿一件海青色旗袍,围着玉兰色厚厚的毛线披肩,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风尘仆仆地,满脸带笑地站在风铃下,给人一种久违的亲切感。
阿诚满脸惊愕,恍若隔世。明镜的脸上透出几分欢喜,明楼虽无惊异之色,也存几分疑虑之心。明台察言观色,不做表态。阿诚的京胡落了地,瞬间砸在地毯上,声音很闷,犹如阿诚此刻的心情。
“阿诚,事过境迁,你就原谅了桂姨吧。”明镜边说着边向明楼递了个眼色。
明楼轻咳一声。
桂姨满脸恳求之色:“阿诚……”
阿诚未动。
明镜喊了一声:“阿诚……”
阿诚扭头就走,第一次没有理睬明镜。随即传来的便是阿诚关上房门的声音,沉重、压抑。
桂姨很是尴尬,作为阿诚的“养母”,分别十几年,回来竟然是家门难进。
窗外的爆竹声渐渐稀落,热闹的新年之夜逐渐恢复宁静。阿诚踌躇地走进小客厅,明楼放下手里的报纸定睛地看着他。
“阿香说,你叫我?”阿诚低着头。
“那个,是这样,你坐。”
阿诚坐了下来。
“是这样的,桂姨在这一两年来给大姐写了很多封信,她在乡下的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所以,想来投靠……”明楼边说边注视着阿诚的神情,缓缓道,“你。”
阿诚冷冷一笑:“我?我是她什么人啊?我是她从孤儿院领回来的小奴隶,我没被她折磨死,已经是万幸了。”
“阿诚,她的确做错了很多事,她想弥补……”
“我不想提这个人。”阿诚赌气道,“也不想听有关她的事,她跟我没一点关系。如果一定要说有关系,只有一样,就是,就是她二十年前曾经要虐杀我!她是一个冷血、残酷的谋杀犯,她逃避了法律的制裁,逃避不了她从前所犯的罪!”
“阿诚你别激动。”
“我能不激动吗?”阿诚激动地站起来,“你们,你们让她回来,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有没有问过我一句,啊?当然,你们也不用考虑我的感受,我在这个家里就是一个仆人嘛!”
“你怎么说话呢!”明楼喝了一句。
阿诚倔强里透着委屈。
“阿诚,这件事的确是我和大姐做得不妥,你别激动,我会跟大姐说……你放心,我们一定会尊重你的意见。”
阿诚稍微冷静了些,低垂着眼睛,侍立着。
“我听大姐说,桂姨从前是得了妄想症。”
“谎话说一百遍,她自己都当成真了,何况大姐。”此话一出,明楼不再进言,阿诚继续道,“说实话,我今天看见她,一点感觉都没有,好像也不是那么恨她了,很陌生。我跟这个人没话说,如果一定要说,只有一句话,好走不送!”
明楼看着他负气的样子,知道他是下定了决心,决计不会认下桂姨了。
而桂姨早已知道阿诚的心思,也不好强求什么,只能在明镜面前抹着眼泪。明镜看着桂姨伤心的样子,劝慰道:“你也别难过,也别怪他。阿诚从前吃了太多的苦……”
桂姨哽咽:“我知道,都是我不好。我现在这个样子,就是老天在罚我。大小姐要是不肯收留我,我……只能露宿街头了。大小姐,看在从前我在府上做工的分上,你赏我一口饭吃吧。”
说着,桂姨便跪在了地上,明镜赶紧扶她:“你别这样,不是我不肯留你。这件事,总要阿诚点头才行啊,桂姨。”
桂姨被明镜扶起身,依旧是一副呜呜咽咽、哆哆嗦嗦的可怜模样。
明镜不忍心,可又不能代替阿诚认下桂姨,只好继续劝道:“你别着急,今天先住下,等明天,我让明楼好好跟阿诚说说。”
客厅里,阿诚看了看手表:“不说了,我还得去一趟海军俱乐部。”
明楼一愣:“南云约你了?”
阿诚点了点头,问:“她是不是怀疑我们了?”
“当然。”明楼不紧不慢,“当然在怀疑。”
“她叫我去,一定是投石问路。”
“希望如此。”明楼猜测着,“‘樱花号’大爆炸,特高课的压力很大,怀疑圈也越来越小,她是想从你身上找到突破口。这个时候,切忌冒险出头。”
“明白。”
“诱饵还是要放的,放得适中,南云喜欢把人玩弄于股掌之中,永远让她以为自己占着先机,你多动动脑子,做个事后诸葛亮。”
“替她分析分析局势,好借她的手为我们扫清障碍。”
“说对了一半。”明楼意味深长地笑对阿诚,“再想想。”
“也能让‘障碍’清除‘障碍’。”阿诚恍悟。
明楼点点头:“去吧。”
“是。”刚一转身,明楼又叫住阿诚,“把那小家伙给我叫到这来。”
“明台刚回家……何况今天是除夕。”
“你操心操心自己的事,好吗?”
“我去叫。”阿诚知道再说什么也没用,推门出去,明楼一抖手上的报纸,阿诚又反手推门嘱咐了一句:“别骂人啊。”
“我……”不等明楼开口,阿诚已关上门出去。
阿诚走到明台房间门口,敲了敲门,喊道:“明台,大哥叫你去小客厅。”
过了一会儿,只听到屋里传来明台的喊声:“我睡了。”
阿诚继续敲门:“大哥等着你呢。”
“我真睡了,你跟他说,我睡着了。”
见他不开门,阿诚口气一变:“三、二……”
“一”字刚说出口,手刚放在门锁上,明台穿着睡衣打开了房门,一脸不高兴地站在门口。
“把衣服换了,去小客厅。”阿诚道。
明台“砰”的一声关上门。
明台的房间是欧式化的设计,装潢别致,富贵逼人。床头柜上摆着三姐弟合影的相框。明台站在衣柜前,看着里面各色款式不同的套装,随意挑了一件套在了身上。他在穿衣镜里照照,想了想,把皮带换了,换成了明楼送给他的“新年礼物”。重新站在穿衣镜前,望了一阵,自言自语道:“大哥有天眼吗?我不信。”
走进小客厅,明台就一头扎进了沙发里。明楼翻阅着手里的报纸,看了他一眼:“回家的感觉怎么样?”
“舒服。”明台一副少爷款说道,“有吃有玩有礼物有压岁钱,还有汤喝。”
“读书累吗?”
“累……吧。”
“是挺累的,每日签到,刮风下雨从不间断。每科成绩都很优秀,连拉丁语都考了个全校第三名。”
明台的心开始慌起来,不敢看明楼,只是低着头眼神闪烁。明楼却气定神闲地盯着他继续说道:“我记忆里你上课从来都是随心所欲的,你的拉丁语一直不及格。”
明台低沉着声音嘟囔了一句:“有钱能使鬼推磨。”
“说什么?”
明台大声道:“我说我和同学关系好。”
明楼点点头:“关系好是吧?所以帮你上课?还是帮你考试?”
“谁帮谁考啊,也就刮风下雨……”明台偷眼窥视着明楼,见他脸色平和,才又恢复本来面目,撒娇道:“哎呀,人家在学校里就够水深火热了……”
明楼截住道:“水有多深?”
“不告诉你!”说着,从果盘里拿了个苹果,开始在手里把玩着。
“跟老师关系好不好?”
明台发自内心道:“好。”
“班主任是谁?”
“魏教授。”
“人怎么样?”
“挺直率的,业务好,人品也好,就是有点……严。”
“严师出高徒。”
明台有点儿得意:“那也要看徒弟是谁!”
明楼冷不防射一箭:“你挺厉害的。”
明台“啊”了一声,方知自己刚才说错话,收敛了一下假装问道:“什么?拉丁语?”
“各科成绩。”
“啊。”明台点点头,“我聪明啊,学得快,不用跟着日程表走。”
明楼冷笑:“说谎都不到家。”
“谁说谎啦!”明台有点儿急了,“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想的哪样?”
明台愣住,忽然感到紧张。
“怎么,在我面前还紧张。”
“我没……紧张。”明台强辩着,手里的苹果倒来倒去的频率更快。
明楼看着他手里的动作:“这苹果要么你就吃了,要么你就放下,倒来倒去的,不是紧张是什么。”
话音一落,明台二话不说就在苹果上咬了一口,嘎嘣脆。
明楼看了他一会儿,开口问道:“听说你在香港追了大姐一条街?”
明台呆住,吃苹果的速度也缓慢了下来。
“我能问问是什么事吗?”
明台低下头,像犯了错的孩子:“我说梦话了。我,叫姆妈,姐姐听见了。”
明楼怔了怔,大约是没有料到是这个答案,很真诚地对明台说了句:“抱歉。”
“不……”
“抱歉,又让你难过一次。”
明台咬咬嘴唇。
明楼顿了顿:“想了解你的亲生父母吗?”
明台摇摇头:“不。”
“别说违心话。”
“姐姐会不高兴的。”
“你有权利问。”
“姐姐不高兴,我宁愿不知道。”
“好,我尊重你的想法。将来有什么想问了,就来问我。”
明台忽然从嘴里迸出一句话:“大哥你是汉奸吗?”
明楼的瞳孔瞬间尖锐如刀。
明台几乎是小心翼翼地把一张报纸摊开在茶几上,上面是明楼在新政府大楼前剪彩的照片。
“家里不准谈论国事!”明楼接过报纸,把那一页翻了过去。
“我就问问。”
“以后不准再问。”
明台不吭声。
明楼看了他一眼,顺势把手腕上戴的手表摘了下来,递到明台面前:“这个给你。”
“少拿这个来收买我。”
“你不是喜欢‘伯爵’表吗?”
明台一抬手,明楼一收手。
“我想起来了,明少爷从不用别人用过的。”明楼道。
明台一把拿住了手表:“哥哥又不是别人。”说着就把自己的表给抹了下来,戴上“伯爵”表,边欣赏着边问明楼:“不是说等我工作了再给我的吗?”
明楼别有深意地说道:“书读得好了,也是一门职业。你说呢?”
明台不明其意,敷衍地笑笑。
“这几天好好休息,过了初五,开始复习功课,我会准备几份试卷给你做。”
“大哥,你不是认真的吧?”
“大哥什么时候讲话不认真?”
明台抗议:“我放寒假!”
“你不考巴黎大学了?”
“不考!”
明楼变了脸:“你再说一遍。”
“那,过了大年十五,行吗?”
明楼笑起来:“好,依你。我可告诉你,我花了钱从巴黎大学的题库里买的试卷,你可要花点心思好好做,有不会的,问问阿诚。你要敢敷衍了事,小心家法伺候。”
明台一下窝在沙发里,赌气道:“早知道就不回来了。”
明楼冷哼一声:“敢。”
明台抱着靠枕,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架势。
海军俱乐部的包间里,阿诚走进来时南云造子已经备好一桌酒菜坐等着他的到来。阿诚坐在南云造子面前,说道:“我一进门就闻到死人的味道了。”
“你太诚实了。”南云造子为阿诚倒上一杯清酒。
“为了‘樱花号’的亡灵们。”阿诚没有喝,而是直接洒在了桌面上。而阿诚的这一举动竟刺痛了南云造子,顿时让面色冷酷的她竟眼眶泛起了泪花。
“我一定会抓住炸毁‘樱花号’的‘幕后黑手’,为帝国的将军们报仇雪恨。”南云造子举起酒杯,也把酒倾倒在桌面上,酒水肆意流淌。
阿诚拿起酒壶,替南云造子斟上一杯酒。“这件事实在是令人痛心,是一场灾难。南云课长这个时候请我赴宴,一定有话要问我。我呢,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阿诚诚恳地说道。
“阿诚君说得不错,我是病急乱投医,想的是多一个朋友多一条线索。”
“既然来了,我就坦率点。”阿诚举了举杯,先干为敬,“据目前我们特务委员会和76号掌握的情报,导致‘樱花号’被炸毁的原因有二,一是严重泄密,二是军火来源。”
“‘樱花号’泄密范围只有三处,一是日本军部,二是日本特高课,三是76号。”
阿诚摇摇头:“四是新政府办公厅,五是铁路局高层管理人,六是参加‘和平大会’官员的亲属,七是餐车上的服务员,都有可能。涉及泄密事件的人非常广泛,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南云造子集中精神:“你说。”
“聪明的人会主动把自己放在怀疑圈内,反而会让人产生某种错觉,将他们排除在外。严重误判也可能导致新政府的情报机构完全失控,76号没有人是吃素的。”
“阿诚君的意思是,76号有内鬼?”
阿诚意味深长地笑笑:“这话不是我说的,是您说的。”
“你有线索吗?”
“76号有个特务叫阿三,经常出入军火黑市,参与黑市买卖,军火货源充足,借机大敲竹杠,发横财。”阿诚如实相告。
“我也风闻,明董事长出入过军火黑市。”
“这是真的。”阿诚继续坦诚,“明氏家族企业中有矿业,矿主买炸药用于开矿,只是现在是战时,情况比较特殊,通过黑市买卖,可以免除一些繁琐的手续费,这在矿业生产上不是秘密。而76号就不同了,他们控制了军火买卖,可以卖给自己,也可以卖给出价高的人,哪怕是敌人。”
南云造子的眼光犀利起来,问道:“这个阿三,现在在哪?”
“死了。”
“仅有的线索断了?”
“事前我跟梁先生提过。”
“你揭发过阿三?”
“我只是旁敲侧击了一下。”
“梁处长什么态度?”
“他说情况很复杂,叫我不要蹚浑水。”
南云造子幽幽地看着阿诚,顿了一下:“你告诉明长官了吗?”
“没有。”
南云造子一直盯着阿诚,暗忖着不说话。
阿诚看出了她的心思,笑道:“您信吗?”
南云造子淡淡一笑。
阿诚道:“明先生的意思,买卖军火是一条军政利益链,一旦牵涉进去就鸡犬不宁。再则说,明先生虽然挂着特务委员会的头衔,那也是个虚衔。明先生的主要精力都投入在复苏经济上,政治上他中庸保守,不愿意抛头露面,我就替他周旋转圜。”
“我真该早点请你出来喝酒。”
“我不打算当您的眼线了。”
“为什么?”
“您知道大小姐那件事。”
南云造子点点头。
“我已经胆战心惊了。”阿诚为难道,“如果明先生再知道我私下里跟您见面……我把钱退您吧,我想改过自新。”
“以自我为中心的改过自新?权力、地位、荣誉,你都得不到,唯一能得到的就是钱了。”
“一个下人没有奢侈到可以选择工作,或者为谁工作。而且,明家对我有恩。”
“你情愿为所谓的家庭和睦做牺牲?”
“我不希望别人骂我是忘恩负义,狼子野心。”
“那就是有野心了。”
阿诚语塞。
“我保证,绝对不会对明家造成任何伤害,监视明楼为的是更好地保护他。你只要过了自己这一关,就能脱胎换骨真正成为一名帝国的朋友。”南云造子太了解阿诚对明楼的忠心,而若想让他全心全意地为自己工作,只能从明楼下手。
“您让我再好好想想。”
南云造子点点头。
阿诚看看手表:“我想我得走了,今天是除夕,我还要布置明天早上祭祀。”
南云造子客气道:“我不留你了,希望下次见到阿诚君的时候,你能有一个令我满意的答复。”
阿诚站起来,礼貌地告辞,推开门的一刹那回头道:“我想您今天可以去上海饭店86号贵宾房看看汪处长,她的叔父今天遇刺了。您去看望她,她一生都会记着帝国的恩情。”
南云造子温和笑道:“谢谢,阿诚君的消息来源的确很快。”
阿诚颔首转身刚要走,南云造子又叫住他:“阿诚君,听说你的养母今天回家了。”
阿诚脸色一变:“南云课长不只是监视明先生啊,连我这个不起眼的小喽啰也盯着。”
“借用一句中国话劝劝阿诚君,母子哪有隔夜仇。”南云造子劝道。
阿诚冷笑:“中国人还有一句话,自作孽不可活!”说完,关上门头也不回地径直走出了房间。
南云造子陷入深思,她想起不久前和冈田芳政的一段谈话。
“你把‘孤狼’从东北调回来,有什么新打算?”冈田芳政问。
“我很抱歉。”南云造子愧疚地说道,“许多帝国的功臣,在‘樱花号’事件中,连尸骨都没有找到。我需要可靠的情报来支撑住残局,‘孤狼’有这个先决条件。我怀疑明楼……”
“你怀疑他?为什么?”
“不仅仅是明楼,还有76号,这么机密的情报,怎么可能外泄呢?在这个以出卖和阴谋为生的行业里,没什么不可能。”
“希望南云课长能够迅速织成一张由自己掌控的谍报网,而不是假手于76号。”冈田芳政很有深意地点头,“我支持你。”
“谢谢,冈田君。”
回转心神,南云造子面色严肃地叫道:“来人,去上海饭店。”
南云造子走进上海饭店,敲响贵宾房的房门,稍等了一会儿,房门被缓缓打开,汪曼春看到是南云造子有些惊讶,此时的她多么希望来探望自己的是明楼,可惜不是。
“汪小姐,你还好吧?”看着汪曼春红肿的眼睛,南云造子安慰道,“我知道令叔父今夜被害的消息,特地前来慰问。”
汪曼春虽然失望,却也很礼貌:“谢谢南云课长。”
“汪小姐不请我进去坐吗?”
汪曼春感到了自己的失仪,立即打开门:“南云课长,请……”
南云造子走进房间径自坐在了沙发上,汪曼春给南云造子斟了一杯热茶:“南云课长,请喝茶……”
南云造子品了一口茶,道:“我知道,汪小姐和明先生曾经是一对恋人。”
汪曼春沉默着。
“我一直觉得如明先生一般睿智优秀的男子,人到中年,还没有结婚,一定是有故事的。而汪小姐一定就是这个爱情故事的女主人公,我说得没错吧?”
“南云课长,我叔父今夜刚刚过世……”
“为什么明先生不陪着你呢?”南云造子截断道,“这个时候,女人最需要的就是关怀。”
南云造子的这一句话就戳中了汪曼春的痛处,心中一紧,眼眶有一股潮热的雾气模糊了视线。
“看来汪小姐的心,还没有力量成为明先生的家。”
“您说得对,我的心太小,他的欲望太大。家族、事业、女人,他一样都不会放手。”汪曼春正了正身子,冷淡道,“他是个很冷酷的人。”
“不,汪小姐,他不是一个冷酷的人,他是一个还没有力量走出家族阴影的人。”南云造子道,“南云此次前来的目的,是恳请汪小姐一定要振作起来!令叔父的死,我很痛心。哭是不能解决任何问题的,滥杀也于事无补,我们要想在上海滩站稳脚跟,就一定要设法铲除抗日分子隐蔽的巢穴。你,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我?”
“有件事,我早就想跟你说了,你觉得明先生的大姐……”
“明镜?”汪曼春看着南云造子,一字一顿道,“她是共产党。”
南云造子的脸上泛起光泽:“我要看到证据。”
“如果找到证据了呢?”
“我会替你杀了她,而且,我保证明先生永远都不会知道那是你的杰作。”
“为什么帮我?”
“因为你是大日本皇帝陛下的忠诚猎犬,我们志同道合。铲除上海滩上的共党组织,稳定汪精卫政府的大局。若如你所言,明镜真的是共产党,我铲除后患,你除去绊脚石。”
“您得到荣誉和权力,我得到爱情。”
“各取所需。”
“能告诉我,您的具体措施和办法吗?”
“我手上有一枚棋子,可做你的耳目、喉舌。”
“谁?”
“孤狼。”
汪曼春疑惑地看着南云造子,她猜不出她接下来想做什么,但她又渴望与南云造子合作,就算不是为了叔叔,为了明楼,这种想法也早已在她心里根深蒂固。
阿诚一回到家就看见明楼还坐在小客厅里看文件,下意识地看了看手表,说道:“大哥,歇了吧,已经凌晨三点多了。”
明楼点点头,道:“你也歇了吧,明天一大早,还要祭祖。”
“我想还是去厨房先看一下明天的祭品,阿香一个人肯定应付不过来。您先睡吧,到时候我叫您,您还能睡三个钟头。”
“辛苦了,要是桂姨搭把手的话……”明楼突然停住话头。看到阿诚脸色不善,明楼知趣地道:“当我没说。”起身回了房间。
阿诚郁闷地走进小厨房,看见桂姨的背影,顿时有一些不自觉的慌乱。桂姨听见门响,一回头就看见了阿诚,脸上不由得漾出笑容。
阿诚看见桌子上祭祀用的菜品被摆放得错落有致,很显然是在厨房里忙碌了两、三个钟头。
桂姨在阿诚的目光下显得十分窘迫,说道:“阿香睡了。”
阿诚“嗯”了一声。
“我,我原本不想来麻烦明家的。乡下太乱了,老家的房子被日本人的炸弹给毁了,我,也差一点被炸死。”
阿诚心里有些慌乱,也不接话。
“要是炸死了,我也就解脱了。偏偏自己好好的,没了住处。这几年我在乡下干农活,风里水里的,落了一身的病,风湿病愈来愈严重。”
桂姨继续说着,阿诚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
“我找了一个老中医给看了看,说是再不好好保养会瘫痪。我真的是无路可去了,才到上海来的。我也无处投奔……”桂姨不顾阿诚是否在听自己说,竟说着哭了起来。
阿诚想说话,但是不知道说什么。
“阿诚,好也罢坏也罢,我们也算母子一场,过去的事情,你就别再记恨了。我也老了,也得到报应了!你也该……”
“我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你好也罢,坏也罢,跟我没关系。”阿诚冷冷地截道。
“你?”
阿诚转身正要走,桂姨突然叫道:“等等,要走也是我走。”狼狈地从阿诚的身边低头走过。
阿诚没有动。
桂姨走后,阿诚走到桌子边上,看见一碗只吃了一半的阳春面,伸手摸了一下温度,面条还是温热的。很显然,自己没让“养母”吃完一碗充饥的面条。
阿诚当下心头一阵酸苦。
大年初一的清晨,明镜就带着两个弟弟进入小祠堂,拜祭祖父母及父母。明楼和明台也换了黑色的西服,依次跪拜,上香。
祭祀完毕,明镜叫住了明楼,明楼明白姐姐的意思,示意明台先出去。明台点点头,顺手关上了门,但并没有立刻走而是站在门口听了一两句,一听是谈论关于桂姨的事,才下了楼。
明台在客厅里看见阿诚不停地打着电话,侧着身子,听到阿诚断断续续地说:“梁先生,军票暂行停用,香烟和糖是政府专卖的。我跟你说,你别死脑筋,分行和支行可运作的,钱庄也可运作。动动脑子……对啊……”
明台放轻脚步,趁着阿诚打电话,溜进了明楼的书房。
书房很宽敞,方方正正的办公桌上摆着文房四宝,桌面洁净得一尘不染。书柜紧贴着一面墙,全是玻璃框镶嵌的窗。隔着透明玻璃可以看清书目,只不过,书柜门是上锁的。
明台看到书案上的黑色公文包,正要动手去拿,书房的门此时被推开了。阿诚站在门口:“大哥的书房平常不让人进来,你是知道规矩的,别为难我。”
明台不自然地扫了一眼书柜:“我就是找本书。”
“要找什么书?书单子尽管开来,我替你找。”
“阿诚哥。”
“现在先出来坐。”
“阿诚哥。”明台有些不高兴了,“这里是我家……”
“你再不出来,我就不客气了。”
明台看他一脸正气,赶紧投降道:“我走,阿诚哥你别生气,我这就走。”
走到门口,侧着身子躲着阿诚的眼睛,抬腿刚要跨出门,阿诚又问了一句:“你想找哪一本书?”
“有关十五世纪……欧洲文艺复兴的……”明台稍微一顿,“但丁的。”
“有倒是有,拉丁文版的,你要吗?要我就给你拿。”阿诚想也不想,脱口道。
明台点头:“要。”
“你等一下。”说着走进书房,从口袋里掏出一大串钥匙,打开书柜,很熟练地替明台取出一本拉丁文版的。
“我还想看骑士冒险的。”明台仰着脖子朝上看,“上面有,我看见了。”
“大哥说,这种书少看一点为好。”
“反侵略的!我偏要看!”明台不依道。
阿诚仰着头望了望书架,书的位置很高,根本够不到,无奈地看了明台一眼:“等着,小祖宗,我去拿个梯子。你站这老老实实的,什么也别动啊。”
明台很听话地点点头。
“我马上就回来。”说完,阿诚轻轻带上门走了出去。
趁此机会,明台跑到门边赶紧落了锁,用最快的速度打开了明楼的公文包,迅捷地从里面取出一份文件。随即从口袋里掏出一只伪装成打火机的微型照相机,动作娴熟地翻拍起来。忽然听见过道上有声音,又迅速把文件放了回去,把皮包放好。再快步跑到门前,主动打开门。
阿诚正拖着一个小扶梯过来,看到明台微一皱眉:“站在门口干吗?”
明台笑笑:“帮把手。”
“你不添乱就行了。”
阿诚把梯子推进屋,爬上梯子去取书,拿到书正准备下来。明台眼尖,一下看见明楼的文件包上有一颗金色扣子松了,眼看自己又没时间扣紧,忙开口问道:“阿诚哥,是中文版吗?”
“是啊,书目上也是中文啊。”
“那我不要了,我要读原版。”
“原版?原版可是波兰语。”
“那,我要拉丁文版的。”
“你拉丁语不是没考及格吗?”
明台很认真道:“正因为没考及格才要读啊。”
“那你得等久一点,我替你找找,在哪一格呢?”阿诚又放下书,想了想,在书柜上翻找着。
明台的手背在后面,很快将文件包的摁扣复原。
“找到了,不过是残本,可能是大哥在加路赛尔桥的旧书铺里买的。”阿诚拿着一本重新粘贴过封皮的旧书很惋惜。
“对,大哥喜欢那里买书的感觉。好像旧书铺里的书都沾了前辈学究的腐气,其实,全是灰尘里的脏。”明台奚落着明楼,自己都觉得含沙射影的刻薄。
阿诚就像没听懂一样,慢慢地从小梯子上下来。
明台接过阿诚手上的书:“谢谢阿诚哥。”
阿诚锁了书柜。
两个人从书房里一起出来时,明台亲眼看着阿诚把书房的门反锁了。
“阿诚哥,我记得你在巴黎的时候谈过恋爱,那个姐姐很漂亮,叫……什么来着?”明台突然开口问。
“苏珊。”
“对啊,我第一眼看见她,就想要追她做老婆。”
阿诚笑起来,脸上终于有了几分自得。
“为什么你不留在法国,而选择回国呢?”明台不解地看着他,问道:“你应该去争取属于自己的恋爱和自由。”
“你想说什么?”阿诚仿似听出了明台话里的意思,面无表情地反问道。
明台显得有些犹疑:“我大哥,在替新政府做事,是吗?”
“家里不准谈政治。”
“我就问问,他到底是不是。”
“大年初一别讨打啊。”
“那阿诚哥,是不是……汉奸?”
阿诚盯着他:“大哥替谁做事,与我无关。我只知道,自己在替大哥做事。”阿诚回答得滴水不漏,“满意了?”
“阿诚哥,自古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你能清晰地分辨出,哪种颜色为朱,哪种颜色为墨吗?”阿诚微笑着反问。
“说得好。”明台由衷赞了一句,“你能告诉我,你自己知道自己是哪种颜色吗?”
“其实,颜色在不同人的眼底是不同的表现,盲人的眼底全是黑暗,色盲的眼底皆是黑白与灰白。”阿诚自得道,“正常人眼底才有赤橙黄绿青蓝紫呢。”
明台聚精会神地听着,他的姿态就是让阿诚尽情发挥。
“你是学过几何课的,用几何的原理来回答你的问题就比较简单且直接了。一维直线有前后,比如阿诚;二维平面多左右,比如大小姐;三维立体添上下,比如你。”
“阿诚哥,我真服了你,你不愧是从小跟着我大哥长大的,连学究气息都能模仿到家。”明台用书拍了一下阿诚的肩膀。
此刻,明楼从楼上下来,听到这话,问了句:“你们在说什么?”
“大哥。”明台笑着往楼上去,“阿诚说你是四维空间。”
明楼茫然:“什么意思?”
“你问阿诚。”明台调皮地把“皮球”踢开,“我到大姐房间去读书。”说完,低头笑着从明楼身边欢快地跑过,上了楼。
“慢着点,别摔着。”
明楼知道,明台去明镜那里做免费“图书朗诵员”,讨明镜欢喜去了。这是明台要“犯事”的小前奏,和阿诚对视了一眼,问道:“没事吧?”
“顺风顺水,他迫不及待地想利用我们的渠道获取情报。”
明楼和阿诚走进书房,“他来过了。”明楼淡淡道。
“是。手脚很麻利。”
明楼打开公文包,拿出文件,看着第一份上面写着“军需部购货计划时间表”的文件,笑说道:“他投石问路来了。”
“嗯,有目的的友好会谈。”阿诚说,“明台是聪明人,看似透明,其实复杂。”
明楼一摆手,阿诚就不再说下去,转移话题道:“您吩咐我从机要室的‘销毁间’下手,获取一些日本军方来往公函,很困难。我想法子弄了些碎片回来,复原了几份有关第二战区的炮火封锁线区域划定的文件,我搁在您文件抽屉的第三格里。”
明楼伸手拉开抽屉,拿出一份拼凑好的文件,从文件的整洁度不难看出,阿诚很用心地把文件重新粘贴、吹风、熨干过,放在桌面很清爽。
阿诚继续道:“大小姐前天在香港银行租赁了三个保险柜,其中有两个,当天下午就有人存放了贵重物品,估计大小姐是在替他人作嫁衣裳。”说着,将一张很薄的小卡片放到明楼书桌上,上面是三个保险柜的号码。
“梁仲春的妻弟童虎,最近在外面很嚣张,抓了不少青年学生和抗日激进分子,没有一个是货真价实的。梁仲春却处处炫耀,替妻弟撑场面,汪曼春与梁仲春迟早会有一场恶仗。”阿诚继续汇报着。
“好,真的能够狗咬狗,就再好不过。”明楼说,“阿诚你辛苦了。”
阿诚一愣。
明楼反应过来,用手指了指楼上,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不过,他答应了明镜替桂姨做说客,就算明知不该说,也只好硬着头皮说了:“阿诚,你要知道,有很多事情,我是说家里的事情,不是由我一个人说了算,也不是我能改变的。”
阿诚不答话。
“只要你说让桂姨走,我一定会尊重你的意愿,让她离开。不过,我看她的确改变了不少,也许生活的艰苦改变了她的性格。”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为什么不多留给彼此一点时间呢?我不会勉强你附和明家任何人的决定,包括大姐在内,都不会替你做决定。桂姨的去留,取决于你。”
“我不想看见她。”阿诚很干脆。
“好吧。”明楼说,“今天下午,我让她离开。”
“谢谢大哥。”说完,转身出了门。
明楼翻阅那一份粘贴过的复原件,虽然有些文字遗失、有些数字模糊不堪,但是依旧能够看到全貌:日军甲种师团,2.4万人集结:我十八集团军115师、120师、129师,决死一纵,对敌决战在即。
破损的文件里隐隐约约凸现出浓浓硝烟,炮声滚滚,一片血海。
明台半躺在明镜的床上,床上搁着鲜亮的绸缎铺盖,正好给明台用来做了松软的靠背,正大声地用蹩脚的拉丁语朗诵着小说的片段,他知道明镜听不懂,就是在姐姐面前炫耀一下自己的语言才华。这一招也果然奏效,明镜也听得欢喜,虽然不知道他读的对不对,总之,像那么一回事。
明台想着自己在港大“退学”的事情,还在严格封锁中,今天是大年初一,明镜又这样高兴,要不要冒险说出来?再一看到明镜满足的笑容,又踌躇了。
此时,阿诚敲门走了进来,明台为了在明镜跟前保持自己的“语言天才”的形象,立刻住嘴不读了。
“大姐,您找我?”阿诚垂手侍立。
“阿诚,你坐吧。”
“我不坐了。”阿诚语气低缓,“您有事尽管吩咐。”
“阿诚啊。”明镜微微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因为桂姨的事情,心底不痛快。童年的痛苦,不是说忘就能忘的……桂姨在乡下替你做了件棉袍,她自己也说粗针麻线的不讨好。可是,她千里迢迢的也背来了,你好歹就收着,给一个薄面吧。下午,我就安排她走,你礼貌上送她一下。”
阿诚不答话,双手攥成拳头。
明台合了书卷,滚到床沿边上,支着头说:“阿诚哥为什么这么讨厌桂姨啊?我看桂姨很可怜啊。”
“小孩子不准插嘴!”明镜呵斥住明台。
明台又滚回床中间去,假装看书。
“阿诚……我知道不该勉强你。”
阿诚的手舒展开,从明镜身边的雕花小桌子上拿起了棉袍:“我下午一定出来送她。”没有说再多的话,正准备要退下,又被明镜叫住。
“阿诚,原谅她吧,她也老了,医生说,她当年只是一个可怜的狂想症患者。”
阿诚没说话,双腿像灌了铅似的,慢慢退出明镜的房间。手上拿着棉袍,走到过道上正好碰见桂姨。桂姨瑟瑟地躲着他的目光,阿诚却冷着一张脸看着桂姨从自己身边走过。
阿诚回到自己房间,有点头昏脑涨,情绪不稳定。他把那件棉袍猛地扔到椅子上,看着那件来之不易的“忏悔”礼物,自己养母送给自己的第一份新年礼物,在自己最不需要的时候,用来换取所谓“亲情”的礼物,哭了。
他承受过十年的苦难,受了十年的折磨,桂姨在他心目中犹如一个巫婆,永远呈现的都是幽暗的背影。桂姨的色彩是幽暗,带给阿诚的影像也是沉重。
阿诚是两岁左右被桂姨领养的,初来时,真是爱得很深,穿的、吃的、用的都是桂姨自己花钱买。桂姨连明楼上好的旧衣服都不给他穿,桂姨私下说,她儿子就算穿得差点,也是穿新不穿旧。
阿诚不知道是哪一年变了天,不记得是几岁开始的,大约是五岁吧。桂姨就像疯了一样,夜晚直愣愣地拿眼珠子瞪着自己。没过多久,桂姨就变成了两张脸。人前疼着他,背后下刀子。
小阿诚每天天不亮就被桂姨用鸡毛掸子赶起来,去搬煤,去烧水,沉沉的木头,逼着他用斧头劈。他时常饿着,饥寒交迫,饿昏过去,就是一顿暴打。要不是明镜和明楼一次偶然路过桂姨家,鬼使神差地发现了一个被桂姨折磨得奄奄一息、伤痕累累的小奴隶,他早就被这个残忍的“养母”虐待死了。
明楼少有动怒,在家里,在明镜跟前从来都是和顺有礼的。这一次,明楼做了主,为了阿诚。他叫人把桂姨的东西收拾好,全都搁在大门口,等桂姨回来,就叫她走人。明镜虽有些舍不得桂姨,毕竟做了十几年的工,主仆间有了感情,但是看见阿诚身上的伤,也就寒了心。
桂姨回来才知道大局已定,她在公馆门口哭了很久,求大小姐原谅自己,却没有任何人出来搭理她。
她在门前一直哭,说自己做了十几年的工,明家不能这样对待自己。
明楼叫仆人出去告诉桂姨,明家不会支付她工钱,如再纠缠,就报警,告她虐待养子,告到她坐牢受审!
明楼叫人放话给她听,你要折辱一个孩子,你要虐杀一个人,我就偏要他成材,成为一个健康人,一个正常人,一个受高等教育的人。
不会辜负你抱养这个孩子的初衷。
桂姨听到这些话,心知肚明,也就彻底灰了心,从此以后消失在茫茫上海滩。据说,她回东北老家了,再也没人看见过她。三、四年后,明镜接到了桂姨的书信,除了忏悔就是难过。后来,桂姨去看了医生,还出了一张“精神狂想症”的诊断书,说自己一直在服药看病,生活过得很不如意,也很拮据。明镜始动了怜悯之心,开始寄了些钱接济她。
从此后,桂姨与明家继续保持了书信往来。
阿诚出国后,据说桂姨曾经回过上海看明镜,只是没在家里住,依旧住在教会的收容所里。后来,桂姨就不知所踪了。
阿诚曾经想过,有朝一日,这个内心阴暗、狠毒的妇人,会因为贫困、疾病、饥饿来乞求自己收留,让他好好出一口十年来的恶气。
如今,她来了。虽说不如自己想象中的落魄、潦倒,但自己没有一丝一毫的得意和快感。这样一个毒打自己的毒妇得到了应有的下场,而且,厚着脸皮到自己眼底来讨生活,自己该高兴了,为何却如此难以忍受。
他感到压抑和难过。
他宁可她在乡下过得富足点。
阿诚心尖酸楚,泪如雨下。他自己搞不清楚为什么哭,可就是想哭。忽然,他听到了门口有细微的脚步声,他听出来,是明楼的脚步。终还是承受不住压抑,控制不住难过,哭得很伤心。
明楼听到细微的哭声,微微叹息,他想,阿诚太善良,善良到委屈自己的心,也要去顾全一个差一点虐杀自己的人。
浊世间,有这样一个善良的孝子,实属难能可贵。
下午的阳光很好,绚丽夺目。
明家公馆的草坪上,一地都是昨天夜里绽放后粉身碎骨的花炮彩屑,一片浸了水的红色和冰水沾亲带故地粘着落在湿湿的草坪上,满眼都是新年红色的喜庆余晖。
明镜和桂姨一同走出来,明台和明楼跟在两人身后,出于礼貌地相送。阿诚拎着只皮箱最后一个走出来,快步地走到门口替桂姨叫了辆黄包车。
桂姨跟明镜说着家常话,她的眼光几乎全都落在阿诚身上。
众人都注视着阿诚的一举一动,看见他把桂姨的行李箱搁在了黄包车上。桂姨知道,自己该走了。托了明镜的手,又说了些感激的话:“大小姐,我走了,找到新东家后,我还会来看你。”
明镜点头。
桂姨始终都很畏惧明楼,所以跟明楼只是微微颔首致谢。
明台倒想跟她热络热络,可是,看见一家人都绷着,也不敢太放肆,只对着桂姨嘻嘻一笑,说了声:“再会。”
一种莫名的伤感情绪萦绕着大家。
桂姨走到阿诚面前,说了声:“谢谢。”
阿诚淡淡回了句:“保重。”
母子俩从彼此憎恨,再到彼此生疏,用了整整二十年漫长的时光。
阿诚看到桂姨的腿有些不利落,从前虎虎生风的猛步,到现在步履蹒跚的一副衰相,心里竟有了些不忍。他看见桂姨的背影在阳光下显得渺小且卑微,动作迟缓,反应迟钝,她的双肩有些微微耸动,能感觉得到她在哭。
阿诚快步走过去,叫住了黄包车夫,伸手就把桂姨的行李箱给拎了下来,然后,头也不回地给拎回去了。
阿诚感觉,自己放下皮箱时,心情沉重,直落千丈,自己拎起皮箱时,心如朗月,轻巧万分。母子间的情感从这行李箱的一放一提,彻底回到原点,重新开始。
明家的人心中颇多感触和喜悦。
明台追着阿诚跑回去,笑着追问:“阿诚哥改名叫纯孝哥了,不,叫谅哥……叫孝(笑)哥好不好?成天都可以笑嘻嘻的,不用板着脸。”
明镜倒是心里很温暖,明家毕竟培养了一个懂得谅解的善良人,她怕明台口没遮拦地胡闹,桂姨的面子下不去,呵斥着明楼说:“去把那小祖宗的嘴给贴了封条,不准他胡闹。”
明楼淡淡一笑。
阳光真的很绚丽,直射到每一个人的心窝。
夜色迷离,天空灰蒙蒙地落着小雨,细雨纷飞的街道上,明台穿着长而宽的黑色皮风衣站在昏黄的街灯下点燃了一支烟。无名指上戴着一颗明亮的“翡翠钻戒”,目光锐利地盯着街对面的一家月色咖啡馆。身边有不少过往的洋车经过,车轮碾压在积了水的青石板上,不时有淤积的雨水溅起水花。
明台的手指上把玩着打火机,开着,关着,看看火苗,看看街景,一副玩世不恭的态度。在街边又站了一会儿才昂首阔步穿过大街,直奔对面迈尔西爱路的月色咖啡馆而去。
门被推开了,只见明台头发上抹了发蜡被灯光照得光亮,嘴里叼着香烟,双手插在皮衣口袋里。皮衣里穿了一件花花绿绿的格子衫,衬着整个人都有点轻浮味道。
有“客人”很注意地回头看着他,像一个引人注目的焦点,又像是一支风向标,吸引着咖啡馆里每一个人的目光。
咖啡馆里灯影迷离,花衫人影,分坐着四、五座客人。每个人都像是揣着心事般一副严肃、紧张的表情。
明台环顾了一圈,若无其事地走进去,步履轻盈,姿态华丽。
“是他吗?”
“这个人怎么有点眼熟?”
“要行动吗?”
“等信号。”
有人在故作平静,有人在怀里摸着硬邦邦的枪,蓄势待发。
然而,咖啡馆里所有的一切都被明台尽收眼底,他嘴角带着不屑的笑意,神情倨傲地扫视着客人们,突然好像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似的,朝靠吧台的第一个位置走去。
程锦云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那里,脸对着昏黄的壁灯,显得有些憔悴和疲惫。手平放在咖啡桌下面,面前是一杯已经冷却了的咖啡,看样子大约已经枯坐了很久。
“小姐?你在等人吗?”明台笑嘻嘻地凑过去,轻浮的笑靥,似乎一脚就滑进了他另一个纨绔子弟的生活世界。
程锦云直接无视他。
“小姐,你不介意的话?”明台礼貌地申请坐下。
程锦云压低着声音道:“马上离开。”
“小姐你很有个性,我喜欢。”明台却拉开了椅子坐下,张狂地打了一个响指。程锦云一下就注意到了他手上的翡翠钻戒,给了她一个暗号,极强地刺激到程锦云的神经,她猛地来了精神,一双眼睛睁得雪亮。
一名服务生模样的人走了过来:“先生,您需要什么?”
“跟这位小姐一模一样。”
服务生的目光阴沉地落到程锦云脸上,说:“好的,先生。”躬身退下。
“小姐,你脸上的气色不太好。”
明台的右脚翘在左膝上,在咖啡桌下悄悄延伸下去,皮鞋尖踢到程锦云的膝盖。
程锦云将戴着手铐的手伸到咖啡桌下,快速伸出来,摸到明台皮鞋里,取出一根细铁丝。
咖啡馆另一座,76号的童虎和一名特务正在关注着明台的一举一动。
“要动手吗?”特务问。
“再等等,别抓错了,抓错一个浪荡公子事小,漏网了大鱼就功败垂成了。再看看,谁也跑不了。”说完,童虎回头示意服务生去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我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天使,真是美得耀眼……”明台自顾自地说着。
程锦云用细铁丝开着手铐。
服务生端了杯热咖啡递到明台面前,然后又绕到童虎桌前,示意他一切正常。
明台回顾左右,微笑着:“偏偏你来了,夺走了我的梦。”
“你做了什么梦?”程锦云也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明台笑笑:“爱情梦。”边说着边用脚尖点着程锦云的膝盖,借着西餐长桌布的掩护,发送着摩尔斯密码:你负责左边三个,其余归我。
“换言之,你夺走了我的爱。”明台一脸调皮地侧头望着程锦云。
“这个罪名有点大。”
“想补偿吗?”
“有机会吗?”
明台把一只长腿斜下来,程锦云从他裤管下摸到一把捆在小腿上的手枪,稳稳地接住了枪。
童虎看他们聊得很开心,说道:“这个女共党很狡猾,她想让我们把这个搭讪的花花公子当接头人抓起来。我很了解共产党的一贯作风,他们为了保护自己的同伴,不惜牺牲自己,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引诱一个孩子来做挡箭牌。去,把那不知死活的少爷给拎走。”
明台突然跳起来,指着程锦云的脸,大骂道:“你别不识抬举!少爷看得起你,是你的福气。你这种货色也就配爷拿来压箱底了……”
程锦云气得脸色“黑”了,也倏地站起来。
随着程锦云的一站,咖啡馆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
说时迟那时快,程锦云站起来的瞬间,明台拔枪开始射击,掩护程锦云一个漂亮转身,二人背靠背,相互掩护,顿时咖啡馆里枪火一片。
关键时刻,于曼丽从后门冲进来,黎叔也从前门闯了进来,双方陷入混战。很快,埋伏在月色咖啡馆里的所有特务躺在血泊之中。
程锦云和黎叔从正门撤退,直奔街心而去。明台和于曼丽转到后门,郭骑云早已等在那里,待两人跳上了车才发动车子,消逝在茫茫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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