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绪低落。绘马子为了安抚我不悦的情绪,主动提起最近刊载过的日本与国外的长短篇文章,并向我叙述她的读后感。虽然对于不分青红皂白就胡乱眨斥推理小说的丑太郎感到反感,不过这位美丽的小姐居然阅读了许多作品,让我非常讶异。
“像我们这种推理小说的读者,其实还是可以感受得到作者花了多少心思在创作这部作品。因此,我们必须抱着认真的心态来阅读这些作品,若能试着发掘作者的苦心,就不会做出不负责任的毒舌批评了。”
“你如此认真地阅读这些作品,我觉得非常感动吶。”
我也深有同感。真想让现在的推理小说评论家们也能听到这番话。
“我也很喜欢推理小说吶,不过,毕竟我们只有三人居住庄如此深山中,那种书的内容太刺激啦,我不敢看唷。说不定还会因此而失眠。果然还是幽默小说的内容比较适合我看呀。”
海彦从旁插嘴说道。战争前,他也是在伪满州国各地担任税务官,曾经是良介先生的下属。归国后,立刻进入东京税务署工作,以执达吏的身分展现过人优异的手腕。我认为没有人是出于喜好才故意欠税不还,但是这些执达吏却伺机出现在这些因为经商失败而深受打击的人们身边,丝毫不讲究情理地强行扣押对方财产。所以,如果不是个性冷酷的人应该无法胜任这个职务吧。而且,他可是在首都各区税务署竞赛中年年夺下冠军的能干官员,光是听到这件事,就可以大概推测出海彦这号人物是个怎样的男人了。因为有这种先入为主的成见,所以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对他抱持着好感。
丑太郎的笑声响起。
“没想到你是这么胆小的男人吶。不过,也难怪吶。听说你在担任执达吏的期间,隶属辖区内的自杀者在短时间内急速增加呀。‘人魂飞往税务署’,这首川柳就是在描述你的事迹呀。无法获得安息的死者不知何时会化成怨灵呢?”
“笨蛋,别开玩笑了!”
用低沉的声音咬牙切齿地说道。从涨红的脸庞可以看出海彦将戏言当真而恼羞成怒。丑太郎抿嘴一笑,然后继续将鲑鱼卵法式吐司频频塞进嘴巴里。
因为执达吏这个职务名称,我曾经想象他的容貌应该是冷酷无情的中年男子长相,不过,与我的预想相反,当我看到海彦其实是一位动作迟钝的男人时,着实令我感到意外。从脸颊到下颚留着不修边幅的稀疏胡子。空闲时会一边抖着脚,一边清理战争结束后才上市贩卖的小型黄铜烟管。
脸色铁青是因为胸腔疾病,全身肿胀则是因为过度食用营养食品的缘故。发病后,海彦立即辞退税务署的工作,从那之后,他就以山庄管理员的身分定居于此,对于痛失爱妻又孤伶伶一个人的良介先生而言,这对外甥夫妇待在这里也能事事照料他的生活,算是好事一桩。
过了大约一个小时后,大家用餐完毕。因为入浴以及饭后的饱足感,我完全恢复了精神,来时的旅途辛劳也早就被我抛到九霄云外。
“我们去那边吧。”
将收拾碗盘的工作交给良子与绘马子后,良介先生缓缓起身,率先走在男人们前面离开餐厅,往客厅的座位移动。提到山庄,只会让人联想到用来避暑的舒适建筑物,但是牧家一整年都长居于此,所以在建筑方式上也特别下了功夫。这个客厅的四周是由栎木壁版镶嵌而成,天花板也安装了荧光灯,装潢得非常华丽。墙壁上挂着香月泰男的静物画与海老原喜之助的人吉城遗址的风景画,这些东西都是被交付给扣押品拍卖会时,海彦以便宜的价格所买到的画作。
各自选定喜欢的座位入座后,大家开始享用饭后的一根烟。雨势完全没有变小的迹象,窗户被紧紧关上。毕竟此处位居深山,所以气温偏低,我虽然手里拿着扇子却没有掮风的意愿。
“那么,来听听气象报告吧。”
良介先生站起身来打开收音机,主播正在报导台风正在冲绳的西南端往北行进中。
“如果行进方向能改变就好了……”
“不需要担心那种事情。神奈川县还没有发生台风肆虐的先例。”
“你说的没错,这里的确和九州岛、中国地方不同。不过,话虽如此,还是不能过于乐观。”
老先生们之间的对话告一段落。然后,仿佛正在等待这个空档,坐在远处窗边椅子上的海彦开口呼唤道。
“伯父!”虽然只是一句简短的话,却反常地充满认真的语气。
良介先生似乎也注意到这件事情,纳闷地转身朝向那个方向。
“什么事?”
“关于刚刚的事情呀。”
“什么刚刚的事情?”
“遗书的事情呀。伯父的遗产原本要平均分配给我们,但是,现在绘马子出现在你的眼前,我认为她应该没有继承部分财产的资格。”
“过来这里。雨声太吵了,我听不到你的声音。”良介先生似乎有点动怒,皱着眉怒骂道。
“总之就是……”
海彦站起身走到伯父的身旁后坐下,将刚刚所说的话重复叙述一次。从下方抬头仰视自己的伯父,脸上浮现相当卑微的表情。
“所以,你的意思是要我一毛钱都不要分给绘马子,对吗?”
“不是,我的意思并不是要你一毛钱都不要给她唷。我还是懂得世间的人情义理呀,我怎么可能做出这么薄情的举动。不过,如今突然冒出一个侄女,而且她还能跟我们同享一模一样的条件,我觉得实在有点不合理。”
“哪里不合理?”良介先生额头间堆起阴森可怕的皱纹。海彦小心翼地避开这张脸。
“海彦,我问你哪里不合理呀?”
“是!……不对,这个……我只是……不……不只是我,不管是丑太郎还是悟,我们都相当重视伯父,简单来说,我们长期服侍在伯父左右……”
“混账!”
良介先生气到太阳穴上的青筋暴起,张大的嘴巴几乎要裂到耳朵附近般地大声叱喝。海彦缩起脖子坐在椅子上直打哆嗦。嘴巴微微张开,表情显得有点呆滞。
“混账!你在胡说些什么!像这种乳臭未干的小子居然还好意思说服侍我?”
“是。”
“无法独立养活自己的妻子,而且还罹患肺病,念在你是我的外甥的份上才将你捡回来养。应该说是我在照顾你吧?”
“对不起。”
“给你几分颜色就开起染房啦?你说服侍我?说这什么话呀!”
“我向你道歉。”
“闭嘴、闭嘴,我不想听你解释!很好,干脆把原本要给你的遗产完完全全地转让给绘马子,我决定不留任何一毛钱给海彦。明天就叫律师来这里更改遗嘱。懂了吗?”
“伯父……伯父……”眼见情况一发不可收拾,海彦急忙喊出结结巴巴又尖锐的声音。
“这样不行,太过分了。伯父,我向你道歉,请你原谅我吧。希望你能公平分配资产给我。四等分也没关系,我绝对不会有怨言的……”
顾不得体面,海彦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哭丧着一张脸苦苦哀求,不断叩头作揖地道歉。猪谷老先生的视线在伯甥两人脸上来回移动,兴致盎然地吸着烟。
我也相当好奇这件事情将如何收尾,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海彦的动作虽然非常迟缓,可是不久之前当我们的话题谈论到日本米产值的时候,他就曾经以非常熟练的手势拨打算盘,并且结算出正确的产值。看到这个举动后,我不仅赞叹这个男人不愧是税务官出身,同时,也从拨弄算盘的绝佳手势看出这个人在金钱鉴定方面似乎拥有异于常人的执着。结果,我的看法果然是正确的。
“伯父,今天可是你的生日呀?你就原谅他一时失言吧。”实在看不下去,丑太郎从旁插嘴说道。
“他都频频道歉了,你就原谅他吧,伯父。”
“嗯……”良介先生似乎改变心意般地点点头。
“没错,今天是难得的生日,而且客人们都在现场。就按照丑太郎所说的去做吧。我这次就原谅你。”
原本暴出的血管也渐渐恢复原本的型态,脸上只残留下对于自己急躁性情的羞愧表情。
“非常感谢……”海彦说出致谢的话语后,再一次低头鞠躬。可以看到白皙的额头与鼻尖已经冒出涔涔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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