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943年5月的哈尔科夫会战中,阿尔伯特·贝克上校的左肺中了一颗红军的子弹。他很幸运:战地医生替他做了胸腔引流,勉强救下了他的性命。因为缺血和不可避免的感染,他被火车送回德国,送进了柏林卡拉所在的医院。
贝克是个四十多岁的坚毅战士,他的头发早秃,下巴像维京人的战舰一样高高突起着。第一次和卡拉说话时,头脑昏昏沉沉的贝克很不慎重。“这一仗我们肯定要输了。”他说。
卡拉立即警觉起来。牢骚满腹的军官是潜在的信息源。她轻描淡写地说:“报纸上讲,我们的东部防线正在持续缩短。”
贝克嘲讽地笑了笑:“那就是说,我们正在撤退。”
卡拉尝试着套出更多的话来。“意大利看来也不妙。”意大利的独裁者贝尼托·墨索里尼——希特勒的坚定盟友——已经下台了。
“你还记得1939年和1940年的情况吗?”贝克感伤地说,“那时我们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可这一切都已经成为过眼云烟了。”
贝克的意识形态显然和纳粹不相符,从政治上来说也不一定支持纳粹。他只是一个不再欺骗自己的爱国战士而已。
卡拉引导他继续说下去。“军队不会从子弹到内裤样样都缺吧?”这种稍微有些犯上的对话在这时的德国已经不少见了。
“我们自然样样都缺,”虽然受了伤,贝克的咬字却非常清楚,“德国生产的枪和坦克远远及不上苏联、英国和美国的总和——在我们的武器工厂轮番遭炸的现如今就更是如此了。不管杀了多少苏联战士,红军似乎总能招来更多的新兵。”
“你觉得这一仗的结果会怎么样?”
“纳粹当然不会承认失败,因此死的人会更多。因为要维护自尊,我们还要死几百万人。疯狂,真是太疯狂了。”说完他便沉沉地睡去了。
只有病人和疯了的人才能说出自己的想法,不过卡拉相信越来越多的人都在这么想。尽管政府还在徒劳地做着胜利的宣传,但很明显,希特勒正在输掉这场自己一手炮制的战争。
警察没有调查约西姆·科赫之死。报纸上说这是一起交通事故。克服了最初的震惊之后,卡拉不时会想到自己曾经杀死过一个人,不断想起科赫死在她眼前的那一刻。想到科赫死时的情景,卡拉经常会全身颤抖,不得不坐下来。好在这样的情形在她当班的时候只发生过一次,她用饿过头的解释蒙混过关了——这个理由在战时的德国完全说得过去。母亲的情况还要更糟。很奇怪,茉黛竟然会爱上愚笨懦弱的科赫。但爱情是无法解释的。卡拉也曾觉得沃纳·弗兰克是个强壮勇敢的人,没想到他又自私,又软弱。
贝克出院以前,卡拉和他聊了多,希望能了解他是哪一种人。身体恢复以后,贝克再也没抱怨过战争。从交谈中得知,贝克是个职业军人,他的妻子死了,已经嫁人的女儿住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他的父亲以前是柏林市的议员:贝克没有说属于哪个政党,因此不会是纳粹党或纳粹的任何一个同盟。他从没说过希特勒的坏话,不过也没说过什么好话。对犹太人和共产党人,他也没有任何偏见。在纳粹德国,这种态度等同于违抗上级。
贝克的肺会逐渐痊愈,但他再也不能激烈运动了。贝克告诉卡拉,他会被调到总参谋部。进了总参谋部,就能接触到战争的一切机密。卡拉从贝克身上看见了机会。但说服他反对纳粹不是那么容易,甚至要冒上献出生命的危险——但值得冒这个险。
卡拉知道,贝克不会忘了他们第一次交谈时他说的话。“你很真诚,”卡拉在附近没人时,低声对贝克说,“你说我们正在输掉这场战争。”
贝克的眼睛里闪现出恐惧。他不再是病床上那个胡子拉碴思路不清的糊涂蛋了。他洗了澡,刮了胡子,穿着纽扣扣到喉咙口的深蓝色睡衣端坐着。“你不会是要给盖世太保打小报告吧,”贝克说,“在我看来,人不应该对他们生病意识不清时所说的胡话负责。”
“你没有意识不清,”卡拉说,“你很清醒,但我不准备给任何人打小报告。”
“为什么不?”
“因为你是对的。”
贝克吃惊了。“那我要去告发你了。”
“如果你告发我的话,我会说你在呓语中攻击了希特勒。为了不被我告发,你故意编了个故事来陷害我。”
“如果我告发你的话,你也会告发我,”他说,“这样一来,我们两个都会倒霉。”
“但你不会告发我,”她说,“我知道,因为我了解你。我照顾过你,知道你是个好人。你因为对祖国的爱参了军,但你憎恨战争,也憎恨纳粹。”卡拉基本能确定贝克对纳粹的态度。
“这样说太危险了。”
“我知道。”
“现在的对话应该不是什么闲聊了,是吗?”
“是的。你说因为纳粹维持自尊不肯撤退,还有几百万人要死。”
“我这么说过吗?”
“你可以帮助这几百万人中的一些人。”
“怎么去帮?”
卡拉停顿了一下。她能不能活下来就看贝克对接下来这句话的反应了。“我可以把你弄来的军事情报传达给适当的单位。”说完她屏住呼吸。如果看错了贝克的话,她就没命了。
她在贝克眼里读出了惊奇。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做事麻利的年轻护士会是个间谍。但他相信她,卡拉从他眼中能看出这一点。他说:“我想我能理解你。”
卡拉递给他一只医院的绿色空文件夹。
贝克接过文件夹,“用它干什么?”他问。
“你是个士兵,你知道怎么伪装。”
贝克点点头。“你赌上了自己的命。”他说。卡拉在他眼中看到了他的敬佩之情。
“现在,你也和我一样了。”
“是的,”贝克上校说,“不过我已经习惯了。”
一大早,托马斯·马赫把沃纳·弗兰克带到夏洛滕堡郊区的普芦茨湖监狱。“你应该看看这个,”他说,“然后你就可以告诉多恩将军我们的效率有多么高了。”
他把车停在街上,带着沃纳绕到监狱后门。他们进入一个长二十五英尺、宽十五英尺的房间,等在那里的是一个穿着礼服、戴着礼帽和白手套的男人。他身上散发出一种古怪的香水味,沃纳不禁皱了皱眉。“这是行刑人莱克哈特先生。”马赫说。
沃纳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么说,我们是要观看一次行刑过程了?”
“是的。”
沃纳装出轻松的样子问:“为什么穿这种奇装异服?”
马赫耸了耸肩:“只是传统而已。”
房间里挂了道黑色帘子。马赫拉开帘子,露出房顶铁梁下吊着的八个挂钩。
沃纳问:“是绞刑时用的吗?”
马赫点了点头。
房间里还有一张带有缚人绳索的桌子。桌子的一头是一台特殊形状的装置,地上放着一只沉重的提篮。
年轻中尉的脸色顿时煞白。“这是断头台。”他说。
“是的,”马赫看了看表,“他们很快就到了。”
房间里一下子涌进好多人。其中几个熟人朝马赫点头致意。马赫对沃纳耳语道:“根据法律规定,法官、法警、典狱长和牧师都得在场。”
沃纳干咽了一口唾沫。他不喜欢这个。马赫看得出来。
马赫不是无缘无故带他上这里来的。马赫的目的不是讨好多恩将军,而是要震慑一下沃纳。他很担心沃纳,沃纳身上有一些难以捉摸的东西,他至今都难以参透。
没错,沃纳的确是在为多恩将军工作。他陪多恩将军去了次盖世太保总部。多恩随后写了段笔记,说柏林的反谍报措施令他印象深刻,笔记中还提到了马赫的名字。之后的好几个星期,马赫得意极了,带着满心的骄傲四处执行任务。
但一年前,在东区火车站附近废弃的皮毛加工厂,他们几乎抓到间谍时,沃纳的反常举动,马赫一直忘不了。沃纳吓坏了——是真吓坏了还是装的?不知是巧合还是纯属意外,他给了钢琴师足够的提醒,使对方得以逃脱。马赫一直对沃纳的惊骇存疑,他觉得沃纳其实很冷静,当时他的举动完全是故意的。
马赫没有胆量逮捕和折磨沃纳。当然,这样做完全没问题。但多恩也许会进行干预,马赫会遭到不喜欢他的上司克林勒恩督察的质询。克林勒恩督察会找他要不利于沃纳的铁证——但是,他没有这种证据。
但愿今天的行刑能让沃纳暴露出他的本来面目。
门又开了。两个狱警带着一个名叫莉莉·马克格拉芙的年轻女子走了进来。
马赫听见沃纳重重地吸了口气。“你怎么了?”马赫问他。
沃纳说:“你没说受刑的是个小姑娘。”
“你认识她吗?”
“当然不认识。”
尽管还像个少女,但马赫知道,莉莉·马克格拉芙今年二十二岁。早上,莉莉的满头金发已经被剃掉了,现在,她的头发和男人一样短。她跛着脚,弯着腰走路,似乎腹部受了伤。她穿着没有领子的蓝棉布裙,眼睛哭得通红。狱警牢牢地架住她的手臂,不给她任何挣脱的机会。
“莉莉是被一个碰巧在她房间里发现密码本的亲戚告发的,”马赫说,“就是苏联的五位数密码本。”
“她为什么那样走路?”
“审讯审的。但我们没从她口中问出任何线索。”
沃纳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真是耻辱,”他说,“她也许能帮我们找到其他间谍,但这些人竟审不出来。”
马赫没有看出沃纳装样的迹象。“她只知道自己的联系人姓海因里希——名字根本不知道——这个姓多半也只是个假姓。我们很少能从被逮捕的女人嘴里问出些什么来——她们知道的原本就不多。”
“至少你拿到了她的密码本。”
“价值很有限。苏联人经常改换他们的关键字,因此我们仍然要不断地破译他们的密码。”
“太遗憾了。”
房间里的一个男人清了清喉咙,让足以让所有人听见的声音说了几句。他说他是主审法官,说完便宣读了死亡判决。
狱警把莉莉架到桌子前。他们本想让她自愿躺上去,但莉莉却后退了一步,他们只能强行把她按在桌子上。莉莉没有反抗。狱警把莉莉的脸朝下,在脖子上套上绳索。
牧师开始祈祷。
莉莉开始求饶。“不要,不要……”她机械地叫着,语调里没有丝毫情绪的起伏,“不要,请放我走,请放我走……”她语调麻木,听上去似乎只在让人帮她个小忙。
带着礼帽的行刑者看了看主审法官,法官对他摇了摇头:“现在不行,必须等祷告结束。”
莉莉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八度。“我不想死,我怕死,请不要这样对我!”
行刑者又一次看了看主审法官,这次主审法官没有理会他。
马赫打量着沃纳,沃纳看上去好像有点恶心,但房间里的其他人也和他一样。马赫的测试并没有取得成效。沃纳的反应稍微敏感了一些,但并不足以说明他是个叛国者。也许该想想其他的办法。
莉莉开始尖叫。
连马赫都看不下去了,他悄悄地背过了脸。
牧师飞快地读完了余下的祷告词。
牧师说“阿门”的时候,女孩不再尖叫,似乎知道覆水难收了。
主审法官轻轻地点了下头。
行刑者移动了一根杠杆,负重的刀片开始往下落。
轻轻一声,刀片穿过莉莉的粉颈。她那短发的头颅朝前滚落,留下一摊血水。头颅重重地砸在篮子里,似乎留下了一连串回声。
莫名其妙地,马赫想知道,那颗头颅会感觉到疼痛吗?
卡拉在医院走廊里碰到了穿着军服的贝克上校,她的表情突然变得非常惶恐。自从贝克出院以后,卡拉每天都在担心他会出卖她,盖世太保会把她抓走。
贝克却笑着说:“我是来找厄内斯特医生复检的。” 真是这样吗?贝克已经忘了他们之前的对话吗?他是不是在装傻充愣?门口不会有一辆盖世太保的囚车在等着吧?
贝克手里拿着个绿色的医院文件夹。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癌症专家过来了。他走了以后,卡拉轻松地问:“最近你怎么样?”
“好得不能再好了。也许我再也不能带领部下奋战沙场,但完全可以过上平静的生活。”
“很高兴听你这么说。”
他们身旁不断有人来人往,卡拉担心贝克找不到私下里和她说话的机会。
但贝克却一直很镇静。“我想为你的善良和职业而谢你一声。”
“没关系,这是我应该做的。”
“护士小姐,再见!”
“上校,回头见!”
贝克离开的时候,文件夹已经到了卡拉手里。
她匆匆走回护士更衣室。更衣室里没人。她用脚顶住门,确保没有人进来。
文件夹里有一个用随处可见的廉价软皮纸做成的大信封。卡拉打开信封。里面放着几张打字纸。她没有拿来,而是隔着信封看了看第一页上的大标题。标题上写着:第六号行动计划
堡垒行动
这是即将发生在东线战场的夏季攻势的行动计划书,是价值连城的情报。
必须把信封赶紧交给弗里达。但弗里达不在医院:今天正赶上她休息。卡拉考虑着是否要在上班时离开医院,去弗里达家把信封交给她。但她马上抛却了这个想法。表现得正常一点为好,不要引来过多的注意。
她把信封塞进一个挂在衣钩上的肩包,然后用一块藏东西用的蓝里带金的围巾盖在肩包上。她站了一会儿,让呼吸恢复正常,然后走回病房。
卡拉尽自己所能完成了这一天的工作,接着她穿上外套,离开医院,向地铁站走去。走过一幢被炸毁的民宅时,她看见残骸上画了些涂鸦,一个不甘心接受失败的爱国者写道:“我们的墙也许会破碎,但我们的心永远不会。”但也有人讽刺地写上了希特勒1933年时的竞选口号:“给我四年,我会给你们一个不一样的德国。”
她买了张到动物园的车票。
在地铁上,她觉得自己和周围的人格格不入。其他的乘客都是忠诚的德国人,她的包里却有叛卖给莫斯科的秘密。卡拉不喜欢这种感觉。没人在看她,她却觉得人们是在避免和她进行眼神交流。她想尽快把信封送到弗里达手里。
动物园地铁站在蒂尔加滕区的边缘。因为防空需要,高射炮台边的大树都被砍矮了。动物园这里的高射炮台高一百英尺,顶上的四角各有一门重二十五吨的一百二十八毫米高射炮。柏林一共有三座这样的高射炮台。为了更好地融入动物园的景色,炮台的水泥基座被漆成了绿色。
尽管非常丑,但柏林人都很喜欢这座炮台。当敌军开始轰炸的时候,炮台发出的炮声至少能让他们知道,还有人在还击。
卡拉提心吊胆地从地铁站走到弗里达家。这时是下午四点,弗里达的父母应该都不在。鲁迪在厂里,莫妮卡多半出去串门了,有时她会去找卡拉的母亲聊天。卡拉在车道上看见了沃纳的摩托车。
男仆为卡拉开了门。“弗里达出门了,不过应该很快就回来了,”他说,“她去卡迪威百货商店买手套了。沃纳先生重感冒躺在床上。”
“我还是在弗里达房间里等她吧。”
卡拉脱下大衣上了楼,手里仍拿着提包。进了弗里达房间以后,她踢掉鞋子,躺在床上看城堡行动的战斗计划书。她像上紧了发条的钟一样紧张,但能把偷来的文件交给弗里达,她又感觉轻松了很多。
隔壁房间传来哭泣的声音。
她很吃惊。那是沃纳的声音。很难想象那个没有担当的花花公子竟然会哭得如此痛心。
但哭声的确出自沃纳,他似乎在压抑着自己的悲痛,但是没有成功。
卡拉不禁为沃纳感到难过。她告诉自己,沃纳多半是被哪个有主见的女人以正当的理由抛弃了,不需要为他担心。但她实在无法对沃纳发自真心的悲痛置之不理。
她下了床,把战斗计划书收进包,走出弗里达的卧室。
她站在沃纳的卧室门口,听着门里的声音,沃纳的哭声更清晰了。卡拉不忍心放着他不管。她推开门,走了进去。
沃纳双手抱头坐在床边。听到推门声,他惊恐地抬起了头。他的脸上都是泪水,脸涨得通红。他的领带松松垮垮,领子没有翻好,眼中满是悲切。他像是被人击倒无法站起来,因为太过痛苦,已经不介意被人知道了。
卡拉不想装出于己无关的样子。“你怎么了?”她问。
“我不能再这么下去了。”沃纳说。
卡拉关上门。“发生什么事了?”
“他们砍下了莉莉·马克格拉芙的头——还逼我在旁边看着。”
卡拉吃惊地张大了嘴:“你究竟在说什么啊?”
“她只有二十二岁,”沃纳从兜里拿出块手帕,擦了擦脸,“你的处境已经很危险了,如果再告诉你这些,会更危险的。”
她的脑子里充满了各种联想。“我大致能猜到,但请把全部情况告诉我。”
他点了点头。“无论如何,你马上都会知道的。莉莉帮助海因里希向苏联发报。如果有人在一旁帮你读发报的数字或字母,发报的速度就会很快。发报越快,就越不容易被盖世太保抓住。但没想到的是,莉莉的表姐去她那儿住了几天,在她的卧室里发现了密码本。该死的纳粹婊子!”
沃纳的话验证了卡拉最坏的猜测。“你知道我们在做间谍的事吗?”
他讥讽地笑了笑。“这事儿是我在管。”
“上帝啊!”
“这就是我不能插手被杀戮残疾儿童的事的原因。莫斯科方面让我别插手那件事,他们是对的。丢了空军部工作的话,我就无法接触到机密文件,也接触不到能够告诉我秘密的那些人了。”
卡拉必须坐下来和沃纳好好谈一谈。她坐在床边,靠近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们的工作前提是所有人被折磨以后都会开口。什么都不知道的话,你就不会背叛任何人了。可怜的莉莉被他们折磨得很惨,但她只认识现在已经回莫斯科的沃洛佳和海因里希。即便是海因里希,她也不知道他的名字,以及他的其他任何事。”
卡拉的心猛地一凉。所有人被折磨以后都会开口,这真是太可怕了。
沃纳说:“很抱歉告诉你,但看到我这样,你终究会猜到的。”
“我完全错怪了你。”
“不是你的错,我故意误导的。”
“我觉得自己像个傻子,我鄙视了你两年之久。”
“我一直想向你解释。”
卡拉伸出双臂,抱住了沃纳。
沃纳拿起她的手,吻了一下。“你能原谅我吗?”
卡拉拿不准自己的真实想法,但她不想在沃纳如此情绪低落的时候抛弃他。“当然,当然可以。”
“可怜的莉莉,”沃纳说。他的声音像耳语一样。“她被打得很厉害,走到断头台的时候腿一瘸一拐的,可直到最后,她都在乞求盖世太保,让他们饶她一命。”
“你怎么会在那啊?”
“我认识了盖世太保的托马斯·马赫支队长,是他带我去的。”
“马赫吗?我记得他——我父亲就是他逮捕的。”卡拉回忆起了那个黑色小胡子的圆脸男人。一想到傲慢无礼的马赫带走她父亲,又把他折磨致死的情形,她的心头充满了愤恨。
“他怀疑我,所以带我去行刑现场观察我的表现。也许他觉得我会失去控制出手干涉。还好,我通过了这一次测试。”
“如果你被捕的话……”
沃纳点了点头。“所有人被折磨后都会开口。”
“而且你还知道一切……”
“是啊。我对所有特工、所有的密码都很了解。我唯一不知道的是他们的发报地点。我让他们自由选择发报地,他们也没把发报地告诉我。”
他们安静地手牵着手。过了一会儿,卡拉说:“我本来是有东西要交给弗里达的,但现在完全可以交给你。”
“什么东西?”
“城堡行动的方案。”
沃纳猛地一惊。“我搞了好几个星期都没成功!你是从哪儿弄到的?”
“从参谋部一个军官那儿,也许我不该把他的名字告诉你。”
“别告诉我。但这份文件是真的吗?”
“你最好亲眼验证一下。”她走进弗里达的房间,把浅黄色的信封拿了过来。卡拉从没想过这份文件有可能是假的。“看上去像是真的,但如果是假的,我也分辨不出来。”
沃纳拿出打印纸。过了一会儿,他说:“这份东西千真万确,太棒了。”
“我很高兴。”
沃纳站起身。“我马上把这份文件给海因里希送去,编码以后,今晚就发报。”
尽管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但卡拉还是对两人的亲密时光如此之短暂感到失望。她跟在沃纳后面走出卧室的门,从弗里达房间拿了手提包,然后下了楼。
走出屋子的大门以前,沃纳对卡拉说:“很高兴和你做回朋友。”
“我也很高兴。”
“你觉得,我们能忘掉那段不快吗?”
卡拉不知道沃纳到底想说什么。他是想恢复两人之前的恋人关系,还是说以前的事就让它过去呢?“这事儿可以稍后再谈。”她不卑不亢地说。
“很好。”他弯下腰,飞快地吻了一下卡拉的唇,然后打开了门。
卡拉和沃纳一起走出屋子,沃纳骑上了摩托车。
卡拉从车道走到街上,向地铁站走了过去。沃纳很快从她身旁开了过去,经过她时沃纳摁了声喇叭,挥了挥手。
独自一人以后,卡拉可以冷静地考虑一下和沃纳之间的关系了。她是如何感觉的呢?两年来她一直恨着沃纳。但与此同时,她并没交到关系比较固定的男朋友。她是不是一直还爱着他呢?抛开其他的不谈,卡拉在内心深处仍然对沃纳怀有一丝眷恋。今天,看到他如此垂头丧气,卡拉的敌意彻底烟消云散了,只剩下心底的深情。
她还在爱着他吗?
卡拉不知道。
马赫坐在梅赛德斯的后座上,沃纳坐在他旁边。马赫的脖子上挎着个学生用的书包,他没背在后面,而是放在了身前。书包很小,正好被扣着纽扣的制服遮掩住了。包里伸出根细线和耳机相连。“新发明的小玩意,”马赫对沃纳说,“离发报地越近,声音越响。”
沃纳说:“比挂着天线的车谨慎了许多。”
“两者要结合起来用——用天线寻找大致范围,然后再用耳机确定确切地点。”
马赫眼下处境不妙。城堡行动遭到了彻头彻尾的失败。攻势尚未开始,苏联红军就袭击了德国空军的集结地。失去了飞行员,城堡行动一周后就取消了。即便如此,红军的突袭还是给德军造成了无以弥补的损失。
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时,德国领导人总爱把过错归在犹太人或布尔什维克身上,但这次他们说的没错。红军显然在计划开始前就知道了整个行动的内容。在克林勒恩督察看来,这完全是马赫的错。作为柏林的反间谍头目,马赫显然没把自己的工作做好。他的前途变得越来越渺茫,面临着免职甚至更糟的境地。
他只有寄希望于突然的反戈一击,对所有暗中破坏德国战争成果的间谍,一网打尽。这天晚上,他给沃纳设了个陷阱。
如果沃纳无辜的话,他倒真知道该怎么办了。
车前座上的步话机发出“哧哧”的响声。司机拿起步话机。“我是瓦格纳。”他发动了汽车,“我们上路了,”他说,“通话完毕。”
行动开始了。
马赫问瓦格纳:“我们这是去哪儿啊?”
“克罗伊茨贝格区。”那是柏林南部人口密集的工人住宅区。
车刚一发动,空袭警报就拉响了。
这种突如其来的状况很叫人头疼。马赫看着车窗外面。探照灯亮了,灯光像巨大的柱子一样转来转去。马赫觉得探照灯的灯光也许能照到敌人的战斗机,可他从来没目睹过这一幕。警报声不再响以后,他听见了来袭战斗机的轰鸣声。战争早期,英国的轰炸机群只有十几架战斗机——已经很让人头疼了——现在每次却要派出一百多架。没扔炸弹前,它们发出的近地面飞行声已经够让人胆寒了。
沃纳说:“我们最好取消今晚的行动。”
“不行。”马赫斩钉截铁地说。
飞机的呼啸声越来越大。
快到克罗伊茨贝格区时,英国战斗机开始往地面扔照明弹和小型燃烧弹。这个区域住着许多工人,这些人正好是皇家空军目前的杀戮对象。丘吉尔和艾德礼宣称他们打击的是军事目标,民众的伤亡只是附带的牺牲品,英国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及民众。柏林人非常清楚,他们根本没说实话。
瓦格纳在火光照亮的街道上把车开得飞快。除了防空人员外,街上没有任何人。依据德国战时的法律,空袭警报响以后所有人必须躲进防空设施。除了他们的车外,街上只有救护车、消防车和警车。
马赫偷偷地打量着沃纳。沃纳很神经质,他一边焦急地看着窗外,一边紧张地踏着车内的地板。
除了几个手下之外,马赫从来没把自己的猜测告诉过任何人。他很难告诉别人,自己正在向一个被怀疑为间谍的人展示盖世太保的行动。他可以在地下室里对沃纳上刑,逼他说出真相。但在十分确定之前,他并不准备这么做。如果无法抓住沃纳的狐狸尾巴,他就只能再抓一个间谍向上级报功了。
如果怀疑是真的,他不仅要逮捕沃纳,而且还要抓他的家人和朋友,并告诉大家自己摧毁了一个大规模的间谍网。这样一来,形势就瞬间扭转了。马赫不但不会被降职,甚至还有可能得到晋升。
随着空袭的继续,皇家空军投下的炸弹有了变化。马赫听到了高强度炸药发出的撞击声。目标被点燃以后,皇家空军会扔下汽油弹和炸药使火势加剧,不让灭火人员有机会灭火。这样做很残忍。但马赫知道,德国空军用的也是这种战法。
当他们的汽车开过一条两边都是五层公寓的街道时,马赫的耳机里响起了熟悉的发报声。这个区域正在被英军空袭,好几幢大楼刚刚被炸毁。沃纳颤抖着说:“老天啊,我们正处在空袭的中心区域,你还要抓间谍吗?”
马赫完全不在乎:无论如何,生死都在此一举了。“钢琴师也会有这种想法,”他说,“认为空袭时不必担心盖世太保。”
瓦格纳把车停在一幢起火的教堂旁边,指着一条小巷说:“我们要抓的人就在那里。”
马赫和沃纳跳下了汽车。
马赫和沃纳飞快地沿着小巷往前走,瓦格纳跟在他们后面。沃纳问:“你确定声音是间谍发出来的吗?不会是别的什么吧?”
“哪还有什么别人会发出无线电信号啊?”马赫说。
马赫仍旧可以从耳机中听到发报声,但只能时断时续地听到。刺耳的空袭声压倒了一切:飞机声、炸弹声、高射炮声、房屋瘫倒声和大火的呼啸声完全压倒了窸窸窣窣的发报声。
他们经过了一个马厩,几匹马正在马厩里嘶鸣。这时,耳机里的发报声清晰了一些。沃纳紧张地四处张望。如果他是间谍的话,他会担心同伙被盖世太保抓住——琢磨自己该做些什么。他会重复上次的方式,还是用一种新的方法给同伙提醒呢?如果他不是间谍的话,今天的这出戏就完全是在浪费时间。
马赫摘下耳机,交给沃纳。“你来听。”他继续朝前走。
沃纳点了点头。“的确越来越响了。”他的目光愈加狂乱了。他把耳机还给马赫。
抓到你了,马赫得意地想。
一枚炸弹落进他们刚刚经过的大楼,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他们转过身,发现火舌正在肆意吞噬着面包店的窗户。瓦格纳惊呼一声:“老天,差点就炸到车上了。”
他们来到一所学校,学校里有一幢低矮的砖房和一条沥青跑道。“他应该就藏在学校里。”马赫说。
攀上几节石头阶梯,三个人走到学校门口。门没锁,三人径直进了门。
他们身处一条宽大走廊的一头。走廊的另一头是一扇可能通向学校礼堂的门。“往前直走。”马赫说。
马赫掏出了他的九毫米鲁格手枪。
沃纳没带武器。
碰撞声,炸裂声,声音越来越近。走廊上的所有玻璃都炸裂了。操场上一定落下了一颗炸弹。
沃纳大喊:“所有人都赶快离开,这楼马上要塌了!”
马赫觉得,大楼没有坍塌的危险。沃纳是在向钢琴师示警。
沃纳开始狂奔,但不是跑向他们来时的路,而是继续朝前,跑向礼堂。
马赫想,沃纳是在向朋友们发出警报。
瓦格纳掏出枪。马赫却说:“别!别开枪!”
沃纳跑到走廊尽头,推开了通向礼堂的门。“都快跑啊!”他大声喊。但他很快就不再大喊,站在原地不动了。
礼堂里,马赫的同事电气工程师曼恩正在一台手提电台上胡乱地敲击着些什么。
施奈德和里特尔持枪,分别站在他两旁。
马赫得意地笑了笑。不出所料,沃纳跌入了他设置的陷阱。
瓦格纳走到礼堂门口,把枪对准了沃纳的头。
马赫说:“下贱的布尔什维克,你被捕了。”
沃纳行动很快。他迅速避开瓦格纳的枪口,抓住了他的胳膊,把瓦格纳拉进礼堂。瓦格纳暂时帮他躲过了众人的枪口。接着,沃纳把瓦格纳猛地一推。瓦格纳踉跄两步,跌倒在地。趁着众人发愣的当口,沃纳一步跨出礼堂。关上了门。
此时走廊里只有马赫和沃纳两个。
马赫用鲁格手枪对准沃纳:“不准动,不然我就开枪了。”
“你不会开枪的,”沃纳迎面朝马赫走去,“你需要审讯我,审讯出我的同党。”
马赫用枪对准了沃纳的腿。“我可以在你的膝盖上留下一颗子弹,然后再审讯你。”说着,他朝沃纳的腿开枪了。
但没有打中沃纳。
沃纳撞向马赫拿枪的手,马赫手一松,枪掉在地上。他弯腰去捡,沃纳从他身边飞速跑过。
马赫捡起枪。
沃纳跑到学校门口。马赫又瞄准他的腿部开枪了。
前三枪没有击中,沃纳很快就出了门。
马赫对准敞开着的门开了一枪。沃纳大叫一声,倒在地上。
马赫沿着走廊拼命往前跑,后面传来几个部下跑出礼堂的脚步声。
这时,砰的一声,在剧烈的撞击下,楼顶破了个大洞,大火在汽油弹的作用下像瀑布蔓延开来。马赫惊叫一声,但很快便全身着火,痛苦地倒在了地上。迎接他的是死一般的沉默和黑暗。
医生们在医院大厅给病人分诊。发炎和割伤的人被分到门诊病人等候区,等待年轻护士派发消炎药或清理伤口。病情严重的病人留在大堂里进行紧急手术,术后送入楼上的加护病房。死者被扔到院子里冰凉的地上,等待家属来认领。
厄内斯特医生检查了一个不停嚷嚷的烧伤病人,给他开了点吗啡。“把他的衣服脱掉,在烧伤处上点凝胶。”说完,他就去诊治下一个病人了。
卡拉给针管加上药液,弗里达脱去了病人烧黑的衣服。病人的身体右半边全都烧伤了,左半边情况要好些。卡拉发现他只有左侧屁股上的皮肤和肌肉还完好无损。正准备注射时,她认出了病人的脸,一下子僵住了。
她熟悉这张肥猪般的圆脸,熟悉鼻子下那片污渍般的小胡子。两年前,他在乌尔里希家的过道里逮捕了卡拉的父亲。父亲被放回家后,马上就死了。这是她的杀父仇人——盖世太保的托马斯·马赫。
你杀害了我的父亲,她想。
现在我可以杀了你。
杀死马赫很简单,只要给他注射四倍剂量的吗啡就可以了。没人会注意到注射过量的事情,尤其是今天这样一个忙乱的晚上。注射完以后,马赫很快就会失去知觉,几分钟就没命了。缺少睡眠的医生会把他的死归因于突发的心脏病。没人会怀疑这个诊断,没人会提问题。马赫只是千万个死于空袭的遇难者之一,愿他的灵魂在天堂安息!
她知道沃纳一直担心马赫在盯着他。沃纳任何一天都可能被马赫逮捕。所有人被折磨以后都会开口,沃纳会供出弗里达、海因里希和其他人——这里面就包括了卡拉。她可以在分秒之间解救这些人。
但她犹豫了。
她问自己为什么,马赫是个折磨杀害普通民众的刽子手,死上千万次都不足惜。
卡拉已经杀过人了,她杀了科赫,或者说协同艾达杀了科赫。但那是科赫在差点把茉黛踢死的情况下才动手的,两者有本质的不同。
马赫是个病人。
卡拉不信教,但她遵守着一些信条。她是个护士,病人给予她完全的信任。她知道马赫会不加犹豫地折磨和杀死她——但她不像马赫,她不是那种人。这和马赫无关:这完全是卡拉一个人的事情。
卡拉觉得,如果她杀害了某个病人的话,她就再也不能从事护士这个职业,无法再照顾病人。她会觉得自己像个偷钱的银行家,像个接受贿赂的政客,像个见了第一次来忏悔的姑娘就勾起性欲的神父。她会背叛自己当初的信仰。
弗里达说,“你还在等什么啊,平静不下来的话我根本没法给他上药。”
卡拉拿起针管,扎进托马斯·马赫的身体,他很快就不再乱喊了。
弗里达开始给马赫烧伤的皮肤上药。
“这个人只是受了些惊吓。”厄内斯特医生在说另一个病人的情况,“不过他的背上中了一枪。”他提高音调和病人说话,“你是怎么中枪的?皇家空军今夜唯一没向我们扔的东西就是你身上的子弹。”
卡拉转身看了一眼。病人趴在床上,背朝着她。他的裤子被剪掉了,露出大腿的后侧。他是白种人,背后有一小片体毛。他身体虚弱,嘴里一直在念叨着什么事情。
厄内斯特说:“你是说警察的枪走火了吗?”
病人的声音清晰了一些:“是的。”
“我准备把你身上的子弹取出来,这会有点疼,但我们这的吗啡不多了,比你惨的情况多着呢。”
“没事,你现在就取吧。”
卡拉用棉签为伤者的伤口消了毒。厄内斯特医生拿出狭长的医用钳。“咬住枕头。”他说。
他把医用钳伸入伤处。病人发出低沉的吼声。
厄内斯特医生说:“放松肌肉,不然你会更疼的。”
卡拉觉得这话蠢极了,没有哪个病人在医用钳伸入伤口时还能放松的。
病人狂吼:“该死,疼死我了!”
“我碰到子弹了,”厄内斯特说,“试着平静下来。”
病人逐渐平静下来。厄内斯特医生夹出子弹,扔进托盘。
卡拉擦干净伤处的污血,在伤口上放了块纱布。
病人翻过身来。
“不能这样,”卡拉说,“你必须——”
她说不出话了,这人竟是沃纳。
“卡拉?”他试探地唤了声。
“是我,”她欢快地说,“我正准备用绷带包扎你的屁股!”
“我爱你。”沃纳说。
卡拉用极不职业的姿态抱住他:“亲爱的,我也爱你!”
托马斯·马赫慢慢地醒了过来。一开始他处在梦境中,接着他清醒了一点,意识到自己是在医院,被医生打了吗啡。马赫知道自己为什么在医院:他的皮肤烧伤得很严重,尤其是右半边身体上的皮肤。他知道,药物极大地减轻了疼痛,但不能完全使疼痛消失。
马赫慢慢地记起了来这的原因。他所在的学校大楼挨炸了,如果不是追踪那个逃犯,他肯定也会烧死在大楼里。跑在他后面的人一定全死了:曼恩、施奈德、里特尔和年轻的瓦格纳。他的支队全没了。
但他抓住了沃纳。
真的抓住了吗?他击中了沃纳,沃纳倒在地上,接着炸弹便炸下来了。马赫逃过一劫,沃纳或许也逃过了这一劫。
现在只有马赫知道沃纳是个间谍,他必须把这个情况报告给上司克林勒恩督察。他想坐起来,却发现自己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他想喊护士,张开嘴却发不出声。很快,他就精疲力竭地睡着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他知道已经是晚上了。医院里很安静,没有人走动。他睁开眼,看见一张脸出现在他的头上。
是沃纳。
“现在你要离开这儿了。”沃纳说。
马赫想求救,却说不了话。
“你会去一个新的地方,”沃纳说,“在那里,你不能再折磨任何人了——事实上,你会在那儿被人折磨。”
马赫张开嘴,想大叫出声。
一个枕头落在他的脸上,压紧了他的鼻子和嘴。他发现自己无法呼吸了。他想挣扎摆脱,四肢却一点力量都没有。他试图大口吸气,周围却没有空气了。他惊慌失措,开始把头向两边摇晃,但脸上的枕头压得更紧了。最后,他沉闷地哼了一声,但也只不过是一声喉音。
眼前的光逐渐收缩成一个斑点。
最后,完全熄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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