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亚·萨默斯在白宫的新闻办公室,看着电视里阳光照耀下的空军一号在被叫作“爱之田”的达拉斯机场缓缓降落。
空军一号的后舱门前架设了一道舷梯。副总统林登·约翰逊和妻子伯德·约翰逊站在最前排,准备迎接总统夫妇。远处的铁丝网围栏外站着两千多名欢迎的群众。
机舱门开了。一阵令人焦急的间歇后,肯尼迪夫人穿着香奈儿套装、戴着与之相配的圆帽出现在众人面前。她的丈夫、玛丽亚的情人约翰·肯尼迪总统接着也出现了。私下里,玛丽亚爱用总统的弟弟们偶尔对他的爱称“约翰尼”来称呼他。
当地的电视播音员说:“从这里我能看见他已经被阳光晒黑了不少!”玛丽亚觉得这个播音员可能是个新手:电视机是黑白的,播音员却没有告诉观众他们关心的颜色。所有观看直播的女性一定很想知道肯尼迪夫人的外套是不是粉色的。
玛丽亚问自己,如果有机会的话,愿不愿意和杰姬·肯尼迪换个位置。玛丽亚非常想拥有总统的全部,向世人宣称自己深爱着总统,想指着他对别人说“这是我丈夫”。但除了快乐,婚姻也少不了悲伤。肯尼迪总统经常背叛自己的妻子,不仅是和玛丽亚一个人搞外遇。尽管从没正面承认过,但玛丽亚渐渐知道她只是总统“红颜知己”中的一员,这样的“红颜知己”也许有十几个。作为总统的情妇,玛丽亚不愿把他和别人分享:知道总统和那么多别的女人亲近,知道他亲吻那么多女人、摸她们的私处、一有机会就把阳物放在她们嘴里,总统妻子有多痛苦就可想而知了。玛丽亚必须保持平静:情妇所能得到的一切,她都已经得到了。杰姬却没得到作为妻子所应得的。玛丽亚不知道哪种情况更糟些。
总统夫妇走下舷梯,开始和等待他们的得克萨斯重要人物一一握手。玛丽亚不知道今天喜气洋洋接机的接机者中有多少会在明年的总统选举中支持他——也不知道有多少微笑着迎接他的人已经在密谋背叛他了。
得克萨斯报界对肯尼迪总统充满了敌意。极端保守分子控制的《达拉斯新闻晨报》过去两年一直肆无忌惮地痛骂着总统。报纸把肯尼迪叫做“骗子”“共产党同情者”“小偷”和“真相的傻瓜”。今早,这份报纸努力找了个负面的标题来形容总统和总统夫人这次成功的得克萨斯之旅:“肯尼迪的旅行被政治纷争所笼罩”。但在报纸内页上,一个名为“美国发现真相协会”的组织打出了一个充满恶意的整版广告,上面充斥着诸如“美国共产党领袖盖斯·霍尔为什么拥护你的几乎每一条政策”之类针对总统的问题。在玛丽亚看来,这些问题很蠢,把肯尼迪总统看成地下共产党员的人肯定是个疯子。但报道的语气却让她不寒而栗。
一个新闻官打断了她的思绪。“玛丽亚,如果你不忙的话……”
正在看电视的玛丽亚显然并不忙。“要我做什么?”她问。
“我想让你去国家档案馆跑一趟,”国家档案馆离白宫不到一英里,“我需要这些文件。”他递给玛丽亚一张纸。
玛丽亚经常写新闻稿,或者打草稿,但没当上新闻官:从未有女性出任过白宫的新闻官。在白宫工作了两年以后,她仍然是一个小小的研究员。如果不是和总统的情事,她也许早就离开白宫了。她看了看纸上的这些文件名,然后对这位新闻官说:“我马上替你去取。”
“谢谢你。”
她最后看了眼电视。总统正离开那些头面人物,向围栏外的群众走去。他把手伸过围栏,和群众一一握手。杰姬戴着圆帽站在总统身后。人们因为能够真实地触碰到他们而兴奋地大声欢呼。玛丽亚看到熟悉的特情人员一边尽可能靠近总统,一边审视着人群,观察着有可能遇到的危险。
玛丽亚在心里对这些特情人员发出呼唤:“请帮我照顾好约翰尼。”
然后她离开了办公室。
乔治·杰克斯一大早便开着自己那辆梅赛德斯前往距离白宫八英里的弗吉尼亚州麦克莱恩市。鲍比·肯尼迪和他的一大家子就住在麦克莱恩希克里山的一座有十三间卧室的白砖房里。司法部长中午要在家开一个关于有组织犯罪的会议。有组织犯罪不是乔治的专长,但在触及到部长的核心圈子以后,乔治也参与到了鲍比所组织的各种会议中来。
乔治和他的对头丹尼斯·威尔逊站在客厅里,一同看着来自达拉斯的电视直播画面。总统夫妇正在做乔治和政府里所有其他人希望他们做的事情:和达拉斯市民交谈,用手触摸他们,以自己的魅力感化他们。杰姬露出她那著名的不可抗拒的微笑,伸出戴着手套的手,和一位位市民握手。
乔治在画面中副总统林登·约翰逊的身旁看到了自己的朋友斯基普·迪克逊。
最后总统夫妇回到了车上。他们坐的是一辆林肯大陆型四门敞篷车,车顶的敞篷放了下来。车窗也都开着,市民们可以不受车窗的阻隔,看见总统本人。得克萨斯州州长约翰·康纳利戴着高顶宽边帽站在打开的车门旁。总统和夫人坐在车后座上。肯尼迪总统把右手的手肘枕在座位边缘,看上去愉快而放松。车开得很慢,后面跟着摩托车队,再后面是三辆载着记者的巴士。
车队开出机场上了公路,电视直播到此告一段落。乔治关上了电视。
华盛顿的天气也很好,鲍比决定会议直接在室外进行,于是他们走出后门,穿过草坪,来到已经备好桌椅的游泳池旁。乔治回望着屋子,看见主屋的侧面正在搭建新房。几个工人正在新房外刷油漆,他们开着一个半导体收音机。因为隔得比较远,乔治听不见收音机在播什么。
乔治对鲍比在有组织犯罪上所做的工作非常敬仰。鲍比把政府的各分支机构调动起来,分散打击各个家族的头目。联邦禁毒署充满了干劲,烟酒和武器管理局也同样被动员起来了。鲍比还让国税局调查黑社会头目的交税情况,让移民和规划管理局把涉及有组织犯罪的非美国公民遣返回家。他的这一系列举措给美国的犯罪带来了行之有效的打击。
但联邦调查局却在拖他的后腿。本应是他强有力同盟的埃德加·胡佛置身事外,公然宣称美国没有黑手党的存在。乔治现在才知道,胡佛可能是因为受到了黑手党同性恋照片的讹诈才这么说的。
和肯尼迪的许多政令一样,鲍比的举措也在得克萨斯遭到了阻力。这个州犯罪横行,很多上层人士都参与赌博、嫖娼和吸毒。《达拉斯新闻早报》不止一次地攻击鲍比·肯尼迪,说他把政府搞得太强势,还说地方上的犯罪应该由州执法机构来处理。但大多数人都知道,州警腐败无能,很多时候根本派不上用场。
鲍比的妻子艾瑟尔端来了金枪鱼三明治和海鲜杂烩浓汤,使会议中断了一会儿。乔治充满敬意地看着鲍比的夫人。艾瑟尔是个苗条而美丽的三十五岁女人,很难相信四个月前她刚产下了他们的第八个孩子。她的穿着低调而不失质感。乔治已经意识到,这就是肯尼迪家女人穿戴的风格。
游泳池旁的电话机响了,艾瑟尔拿起话筒。“是的,”她拖着长长的电话线把话筒递给鲍比,“埃德加·胡佛打来的电话。”
乔治非常吃惊。胡佛是知道司法部在没有他的参与下调查有组织犯罪,打电话来兴师问罪了吗?他连鲍比家的庭院都能监听到吗?
鲍比从艾瑟尔手中接过话筒。“喂?”
乔治注意到草地那头有一个喷漆工行动十分诡异。那个人拿起无线电收音机,转过身,开始向鲍比和他们几个正在开会的人狂奔过来。
乔治又看了一眼司法部长。他露出可怕的表情,乔治突然觉得非常害怕。鲍比紧捂着嘴避开了他们。乔治想,那个浑蛋胡佛又对他说了些什么啊?
接着,鲍比转身面对正在吃饭的部下们说:“杰克被枪击了,可能是致命的。”
乔治的思维变得缓慢起来。“杰克”,鲍比是在说总统;“被枪击了”,总统一定是在达拉斯被人枪击的;“可能是致命的”,他也许已经死了。
总统也许已经死了。
艾瑟尔跑向鲍比。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拿着收音机的油漆工走到游泳池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一阵沉默过后,大家纷纷议论起来。
乔治仍然觉得不可思议。他想起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些人听到这个消息会有什么反应。亚特兰大的维雷娜会在收音机里听到这个消息。妈妈会在工作的全美大学女性联谊会餐厅里很快得知噩耗。议会正在开会,格雷格会在议会听说总统遇刺一事。玛丽亚——
玛丽亚·萨默斯。玛丽亚的秘密情人被枪击了。她一定极其悲伤——现在可没人在玛丽亚身边安慰她。
乔治必须马上去见她。
他跑过草地,穿过屋子,到达前面的停车场,跳进车门开着的梅赛德斯,以最快的速度开上了公路。
华盛顿时间下午两点,达拉斯时间下午一点,旧金山时间上午十一点。卡梅隆·杜瓦正在数学课上学习微分方程,觉得这种方程式很难理解——以往的课程对他非常容易,难解的微分方程对他是种全新的经历。
在伦敦的一年对他无害无益。最多也就是因为上学时间早,英国孩子似乎比他领先了一点,但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唯一让他伤心的,是伊维毫不留情的拒绝。
卡梅隆对剃着平头、戴着针织领带、希望和孩子们交朋友的数学老师马克·范肖没有一丝敬意。他认为老师必须有点权威才行。
校长道格拉斯先生走进教室。相比马克·法比安·范肖,卡梅隆更喜欢校长。校长是个孤傲的老学究,只要师生都按照他说的做,他根本不在乎他们喜不喜欢他。
法比安惊奇地抬起头:道格拉斯先生很少出现在教室。道格拉斯轻声对法比安说了些什么,这一定是个令人震惊的消息,法比安黝黑的脸突然变得煞白。谈了一会儿以后,法比安点了点头,校长走出教室。
上午的课间休息铃响了,法比安却语气坚定地说:“请留在各自的座位上,安静地听我说些话好不好?”法比安有个古怪的习惯,常会用“好不好”和“明白了吗”这些不必要的语气词来陈述一件事。“我有些不好的消息要告诉你们,”他说,“事实上,是非常不好的消息,明白了吗?得克萨斯州的达拉斯发生了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
卡梅隆说:“总统今天就在达拉斯。”
“没错,但请别打断我好不好?我说的非常不好的消息就是,总统被人枪击了。我们还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死了,明白了吗?”
有个学生大声骂了出来。令人惊讶的是,法比安竟没搭理他。
“现在我希望你们保持平静。学校里的一些女孩可能非常不安。”数学课上没有女孩子,“比你们更小的孩子需要安抚。希望你们表现得像小男子汉,能帮助比你们软弱的人,明白了吗?现在,和平时一样去休息一下,留意之后课程表可能的变化。好了,休息去吧。”
卡梅隆拿起书本,从教室走进走廊。走廊不像老师希望的那样安静有序。跑出教室的孩子们马上就喧闹起来:一些孩子漫无目的地乱跑,一些孩子瞠目结舌地愣在那里,一些孩子在哭,大多数孩子则在扯着嗓门喊。
所有人都想知道总统是不是已经死了。
卡梅隆不喜欢杰克·肯尼迪总统的自由主义政策,但突然间,这无关紧要了。如果到了可以投票选举总统的年龄,卡梅隆无疑会选理查德·尼克松,但他还是会对此感到愤怒。肯尼迪是民选的美国总统,袭击总统就相当于袭击整个美国。
谁枪击了我的总统?他突然想到。是苏联人吗?是菲德尔·卡斯特罗吗?是黑手党还是三K党?
他在校园里看见了妹妹杜杜。杜杜对他叫着:“总统真的死了吗?”
“没人知道,”卡梅隆说,“谁有收音机?”
杜杜想了一会儿。“校长先生有。”
校长办公室的确有一台胡桃木的老式收音机。“我这就去他那里。”卡梅隆说。
他穿过走廊走到校长办公室门前,敲了敲门。“进来吧。”道格拉斯校长说。卡梅隆走了进去。校长正和其他三个老师一起听着收音机。“杜瓦,你来干什么?”道格拉斯校长用一贯没好气的语气问。
“先生,学校里所有人都想听收音机。”
“孩子,校长办公室没办法容纳那么多人。”
“我想你也许可以把收音机放在礼堂,调大音量,让所有人都听得见。”
“我?现在?”道格拉斯校长似乎想轻蔑地加以拒绝。
可副校长埃尔科特夫人却轻声说:“这主意不坏。”
道格拉斯校长犹豫了一阵,然后点了点头。“杜瓦,想法不错,去礼堂吧,我会把收音机给带去。”
“谢谢你,先生。”卡梅隆说。
加斯帕·默里受邀参加伦敦西区国王剧院《一个女人的审判》的首演。学生报记者一般不会受邀出席,但参演的伊维·威廉姆斯却把加斯帕列入了嘉宾名单。
加斯帕的报纸办得非常顺利。加斯帕特意休学了一年,专心运营这份报纸。简恩爵士在迎新周对第一期关于监事会的报道表示了愤怒,结果第一期很快销售一空。加斯帕很高兴能激怒这样的英国特权阶级,他把满腔的热情都投入了这份报纸。第二期报纸深入揭露了学校高层的不法行为和他们失败的投资。第三期就实现了盈利。加斯帕没有把这件事告诉黛西·威廉姆斯,他怕黛西会找他还钱。
第四期明天就将下厂印刷。他对这期不是很满意:没有什么有争议的内容。
加斯帕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了下来,不再去想他的报纸。这时伊维已经放弃学业,专心于表演了——如果已经在电影中有了角色,在西区的舞台剧中也获得了出演机会,就没必要再上戏剧学校了。曾经对加斯帕有莫大吸引力的伊维已经成为了一个成熟而自信的女人,她还看不透自己的能力如何,却对前进的方向坚信不疑。
伊维那著名的男友坐在加斯帕身旁。汉克·雷明顿和加斯帕一样大,尽管他是个百万富翁,在世界范围内都很出名,却没有轻视加斯帕这样的学生。事实上,因为十五岁就辍了学,他一直都很尊敬他觉得有知识的那类人。这点让加斯帕非常高兴,虽然没有明说,但他觉得汉克的天赋比学校的考试更有用。
伊维的父母和他们坐在同一排,伊维的外祖母艾瑟尔·莱克维兹也坐在这排。只有当晚同样有演出的弟弟戴夫没来。
幕布拉起了。伊维参演的这部是部法庭剧。加斯帕听伊维背过台词,知道第三幕发生在法庭上,但第一幕戏却开场于一个律师事务所。扮演律师女儿的伊维在第一幕中段登场,和父亲展开争论。
加斯帕被伊维的自信和在舞台上的统治力征服了。他只能一再提醒自己,伊维只是和他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那个小孩子。他发现自己很讨厌戏中父亲的傲慢,对女儿的愤怒和沮丧感同身受。第一幕接近结束时,伊维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愤怒,她慷慨激昂的诉求让观众们屏住呼吸,纷纷为之而动容。
这时发生了一件事。
观众们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起初台上的演员没有注意到台下的动静。加斯帕四处张望,想知道是不是有人晕倒或呕吐了,但并没有看到什么特殊情况。观众席的另一侧有两个人离开座位,与一个显然是来叫他们的人匆匆离开了剧院。坐在加斯帕身边的汉克低声骂道:“这些浑蛋为什么就不能保持安静呢?”
又过了一分钟,伊维的表演出现了短暂的停顿,加斯帕知道她显然也发现了观众席上的不对劲。伊维试着放大角色的戏剧性来赢回观众的注意。她的声音更大了,语调里饱含着情感,在舞台上做出各种略显浮夸的动作。这种努力使加斯帕对她愈加敬佩。但这些都没有用。叽叽喳喳的小声交谈很快就变成了嗡嗡的谈话声,有人甚至开始大呼小叫起来。
汉克站起来,转过身,对身后的人说:“你们能闭上嘴好好看戏吗?”
伊维在台上显得不知所措。“想想那个女人……”她犹豫了一会儿,“想想那个女人经历了什么……忍受了什么……又……”她陷入了沉默。
扮演律师父亲的老演员从书桌后站起身,“亲爱的,别慌。”这句多半不是剧本上的台词。他走到伊维站着的地方,抱住伊维的肩膀。接着,他转过身,在聚光灯的照耀下,直接对观众开口说话。
“女士们、先生们,”他用招牌的浑厚男中音说,“有人能告诉我们究竟发生了什么吗?”
丽贝卡·赫尔德的时间很赶。和伯纳德一起下班之后,她做了晚饭,在伯纳德收拾的时候又准备去市议会开会了。作为渐渐增多的女性成员之一,丽贝卡刚当选为汉堡市议会的议员。“你确定不介意我出去吗?”她问伯纳德。
伯纳德转过轮椅面对着丽贝卡。“别为我放弃任何事,”他说,“别为我作任何牺牲。永远不要因为要照顾残疾的丈夫而放弃什么。我希望你能得到你想要的一切。这样你才会快乐,才会继续爱着我,才会留在我身边。”
丽贝卡的话只是出于礼貌,但伯纳德显然对这个问题已经想得很透了。他的话感动了丽贝卡。“你真是太好了,”她说,“你和我父亲沃纳很像,像他一样强壮,也像他一样永远正确,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爱你了。”
“说到沃纳,”伯纳德说,“你从卡拉的信中看出了些什么?”
所有出入东德的信都会被秘密警察审阅。如果在信里——尤其是寄往西德的信里说错话,就会被投入监狱。信里如果有“艰苦”“短缺”“失业”或者“秘密警察”这种字眼,寄信人就要大祸临头了。因此卡拉总是会在信里用上各种暗语。“她说卡罗琳现在与她和沃纳住在一起,”丽贝卡说,“所以我觉得,这可怜的姑娘多半被父母赶出来了——秘密警察多半施了压,说不定还就是汉斯本人干的。”
“那家伙的报复就没完没了了吗?”伯纳德问。
“好在卡罗琳很快就和十五岁的莉莉交上了朋友,莉莉这个年纪恰巧对怀孕这种事很感兴趣。卡罗琳还能从外祖母茉黛那里得到很多生产方面的建议。如同我父母被杀的时候一样,那幢房子可以成为卡罗琳最安全的避难所。”
伯纳德点了点头。“你从来没想过去寻根吗?”他问,“你从来没跟我谈过犹太身份。”
丽贝卡摇了摇头。“我父母都不信教。我知道沃尔特和茉黛以前常去教堂,但卡拉脱离了教会,我更是和宗教无关了。种族什么的也已经忘掉了,我只想以为东德和西德的自由民主作斗争来祭奠父母。”说完她惨然地笑了笑,“抱歉对你说这么多,我应该把这些话留到议会上。”说完她拿起装有文件的手提包去了议会。
伯纳德说:“走之前看看新闻吧,也许里面有你需要知道的内容。”
丽贝卡打开电视。新闻刚开始。新闻播报员说:“美国总统约翰·肯尼迪今天在得克萨斯的达拉斯遇刺身亡。”
“不!”丽贝卡尖声惊叫。
“年轻的总统和总统夫人在乘着敞篷车穿过街道时,遭到了一个枪手的袭击,枪手发射了几颗子弹,总统被击中,数分钟后在医院里被宣布死亡。”
“他妻子真是太可怜了!”丽贝卡感叹道,“还有孩子们。”
“据信,同在车队里的副总统林登·约翰逊将即刻返回华盛顿接任总统一职。”
“肯尼迪是西柏林的守护者,”丽贝卡神色惨然地说,“他曾经说‘我是个柏林人’。他是我们的英雄。”
“他的确是。”伯纳德说。
“现在我们会遭遇什么?”
“我犯了个可怕的错误,”卡罗琳对莉莉说,她们坐在柏林米特区家中的厨房,“我应该和瓦利一起过去。能给我倒杯热水吗?我又有点痛了。”
莉莉从碗橱里拿出一个橡胶瓶,在热水龙头下接满了水。她觉得卡罗琳对自己太严厉了。莉莉告诉卡罗琳:“你已经为孩子作出你当时的最佳选择了。”
“我太懦弱了。”卡罗琳说。
莉莉在卡罗琳背后忙活着。“要来点热牛奶吗?”
“来点吧。”
莉莉把牛奶倒进锅里,放在火上加热。
“我的行为都是因为恐惧,”卡罗琳说,“我觉得瓦利太年轻,不值得信任,只有父母才能让我依靠。事实正好与之相反。”
斯塔西威胁卡罗琳的父亲要剥夺他的车站管理员职位。在斯塔西的威胁下,卡罗琳的父亲抛弃了自己的女儿。莉莉听说后非常吃惊。她不知道竟有父母能做出这样的事。“无法想象父母这样对我。”莉莉说。
“你父母永远不会。”卡罗琳说,“当我身无分文、带着六个月的身孕出现在你家门口时,他们毫不犹豫就收留了我。”又一阵阵痛袭来,她的脸因痛苦而扭曲了。
莉莉将热牛奶倒进杯子里,递给卡罗琳。
卡罗琳啜了一口牛奶:“我非常感谢你和你的家人。但我不会再相信任何人了。我慢慢发现,可以依赖的人永远只有自己。”她皱起眉:“哦,天啊!”
“怎么了?”
“我把自己弄湿了。”卡罗琳的裙子前端出现了一块水渍,正在逐渐扩散。
“你的羊水破了,”莉莉说,“这说明孩子就要生了。”
“我得洗洗干净。”卡罗琳站起身,但马上又呻吟起来。“我觉得我走不到浴室了。”她说。
莉莉听到家里的门开了又关的声音。“妈妈回来了,”她说,“感谢上帝!”很快卡拉就走进了厨房。她看了眼情况,问:“阵痛多久来一次?”
“每隔一两分钟。”卡罗琳回答道。
“天啊,我们剩的时间不多了,”卡拉说,“没时间把你弄上楼了。”她手脚麻利地在地板上铺了几条毛巾。“你就在这儿躺平。”她说,“我就是在这儿的地板上生下瓦利的,”她鼓励卡罗琳,“你也一定能在这生下孩子。”卡罗琳躺在毛巾上,卡拉帮她脱下浸满羊水的内裤。
尽管有见多识广的母亲在场,莉莉还是被吓坏了。莉莉无法想象如此大的婴儿怎能从如此狭小的通道里钻出来。几分钟后,当阴道口开始撑大时,莉莉比刚才更害怕了。
“生得很顺利,”卡拉镇定地说,“你很幸运!”
卡罗琳的痛苦呻吟似乎开始减轻了。莉莉觉得要是换了自己,一定会把喉咙喊哑的。
卡拉对莉莉说:“把手放在这里,宝宝的头出来以后,用手托住。”看到莉莉在犹豫,卡拉对女儿说:“没事的,照我说的办。”
厨房门开了,莉莉的父亲走了进来。“你们听新闻了吗?”沃纳问。
“这里不是男人该待的地方。”卡拉看都没看自己的丈夫,“去趟卧室,把柜子最底下的抽屉打开,把浅蓝色的羊绒披肩拿来。”
“好,”沃纳说,“但是,有人枪击了肯尼迪总统,他已经死了。”
“待会儿再说,”卡拉说,“先把羊绒披肩拿来。”
沃纳消失了。
“他说肯尼迪怎么了?”过了一会儿,卡拉问莉莉。
“我觉得婴儿就快要出来了。”莉莉恐惧地说。
卡罗琳痛苦而用力地长吼一声,婴儿的头终于挤出来了。莉莉用一只手托住婴儿的头,小小的头湿滑而温暖。“她生命力很强!”莉莉突然间对眼前的小生命产生了爱和保护的欲望。
她也不再害怕了。
加斯帕的报纸是在学生会大楼的一间小办公室办的。小办公室里有一张桌子、两部电话和三把椅子。离开戏院半个小时以后,加斯帕在那里和皮特·邓根碰了头。
“我们学院有五千个学生,伦敦的其他大学有两万多名学生,其中有不少美国人,”皮特一进门,加斯帕就对他说,“我们要打电话给报纸的每位作者,让他们立刻行动起来。他们必须找能想到的每个美国学生谈谈,最好今天晚上,最迟明天上午。如果一切顺利,我们能赚上一大笔钱。”
“着眼点放在哪儿?”
“也许可以放在美国学生的‘心碎’上面。记得留下说得好的人的面部照片。我去找美籍的教师:教英语文学的希斯洛普、教工程学的罗林斯……还有教哲学的库珀,他肯定会说出很多耸人听闻的话,他一直都那样。”
“我们应该在侧边栏附上肯尼迪总统的生平,”邓根说,“也许可以专门弄一页他的生平照片——在哈佛上大学时的照片、海军时期的照片、和杰姬在婚礼上的照片——”
“等等,”加斯帕说,“他不是在伦敦读过书吗?他老爸曾经是美国驻英国的大使——我记得是个支持希特勒的右翼分子——但我记得他是在伦敦经济学院上的学。”
“对的,我想起来了,”邓根说,“但几星期以后,他就中断学业回国去了。”
“没关系,”加斯帕兴奋地说,“学院里一定有人见过他。能找到一个和他说过四五分钟话的人就好。我们只需要一句评论。即便只是‘他非常高大’也好。这里的侧重点在于‘我所认识的学生时代的肯尼迪’。”
“我马上去找。”邓根说。
距离白宫一英里的时候,车流不知为什么停了下来。乔治·杰克斯不停地按着车喇叭。他的脑海中出现了玛丽亚躲在不知什么地方独自哭泣的样子。
周围的车开始纷纷响起喇叭。前面有辆车的司机跳下车,和路边的人聊起天来。六七个人围在街拐角一辆开着车窗的汽车前,好像是在听车里的收音机。乔治看见一个衣着考究的女人用手捂住嘴。
乔治的梅赛德斯前面停着一辆崭新的白色雪佛兰英帕拉。车门开了,司机下了车。他穿着西装,戴着帽子,像是一个四处奔走的销售员。他看了看四周,看见了敞着车篷的乔治,便走过来问:“这是真的吗?”
“是的,”乔治说,“总统被枪击了。”
“他死了吗?”
“我不知道。”乔治的车上没有收音机。
销售员走到一辆打开了车窗的别克车前。“总统死了吗?”
乔治没有听见车里人的回答。
排成长队的车依然一动不动。
乔治熄了火,跳下车,开始朝白宫方向狂奔。
乔治失望地意识到自己的身材已经走了形。他总是很忙,没有时间锻炼。他试图回忆起上一次积极地锻炼是在什么时候,但怎么也想不起来。跑了不久,他就呼吸困难,浑身开始出汗。尽管希望快点抵达白宫,他还是不得不把奔跑改成了快步走。
到达白宫的时候,他已经全身是汗了。玛丽亚不在新闻办公室。“她去国家档案馆取东西了,”满脸泪水的内莉·福德汉姆说,“她也许还不知道总统遇刺的消息呢!”
“知不知道总统是不是真的死了?”
“他是死了。”说完,内莉又啜泣起来。
“我不想让玛丽亚从陌生人嘴里听到这个消息。”说完,乔治离开白宫,沿着宾夕法尼亚大道向国家档案馆跑去。
德米卡和尼娜已经结婚一年了,儿子小格雷戈里也已经六个月大,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真正爱的其实还是娜塔亚。
娜塔亚和朋友们下班后经常去河畔酒吧喝酒。德米卡也养成了习惯,赫鲁晓夫没让他加班的时候,他也和他们一起去。有时德米卡不只喝一杯。有很多次,他和娜塔亚是最后走的。
德米卡发现自己能把娜塔亚逗笑。他不是爱说笑话的人,但知道许多苏联人生活中反讽的话。娜塔亚同样如此。“一个自行车厂的工人向人展示如何才能更快地生产出自行车的挡泥板,他把锡块压成一块长方形再切割,而不是先一块块地切割再把切下来的小块一一折弯。这个工人因为危害五年计划而受到了指控。”
娜塔亚大笑起来,嘴巴大张,露出牙齿。她的笑十分不羁,常会让德米卡觉得心驰神往。他常常会想象两人做爱时娜塔亚也这样头往后仰。然后他会想象接下来五十年每天看着她笑该是多么美好。德米卡意识到,这才是他所想要的生活。
不过德米卡并没有表露心迹。她有丈夫,和丈夫在一起似乎还很快乐。尽管从没赶着回家和丈夫在一起,娜塔亚对丈夫却从没有过任何抱怨。更重要的是,德米卡已经有了妻儿,必须对他们保持忠诚。
他很想对娜塔亚说:“我爱你。我准备离开我的家人和你在一起。你能离开丈夫和我在一起,成为我余生永远的朋友和爱人吗?”
但他说的却是:“天晚了,我必须得走了。”
“我开车送你回去吧,”娜塔亚说,“这天气骑摩托车太冷了。”
娜塔亚把车停在靠近政府公寓的街角。德米卡把头伸到娜塔亚身旁和她吻别。娜塔亚让他蜻蜓点水般吻了一下她的嘴唇,然后很快把头抽开了。德米卡下车走进政府公寓大楼。
上电梯时他盘算着该编造什么理由向尼娜解释。克里姆林宫的确面临着一件麻烦事:今年麦子收成很不好,苏维埃政府想尽一切办法从国外购买粮食,让苏联人民不致挨饿。
他走进公寓时,小格雷戈里已经睡着了,尼娜正在客厅里看电视。他吻了吻尼娜的前额说:“对不起,我在办公室待晚了。我们必须完成一份有关歉收的报告。”
“你这个该死的骗子,”尼娜说,“你的办公室每十分钟打电话过来一次,想快点找到你,告诉你肯尼迪总统被人刺杀了。”
玛丽亚饿得肚子咕咕叫。她看了看表,意识到自己忘记吃饭了。一连两三个小时,她都埋头于自己的工作中,没人过来打扰她。不过这时她的工作已经差不多结束了。她觉得结束以后应该马上去吃个三明治。
她低下头,看着老式账本上的数字。没看一会儿,她突然听到一阵噪音。抬头一看,乔治·杰克斯满身是汗,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眼神中似乎还有一丝慌乱。“乔治!”她说,“你究竟是……”说着,她站起身来。
“玛丽亚,”他说,“我很难过。”他绕过桌子,用双手按住她的肩膀。两人已经明确了纯粹的朋友关系,这样的动作未免太亲密了一些。
“难过什么?”玛丽亚问,“究竟是怎么了?”
“这么跟你说吧,”玛丽亚试图挣脱,但乔治却抓得更紧了,“他们枪击了他。”
玛丽亚发现乔治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她放弃了挣扎,靠得离乔治近了些。“谁被枪击了?”她问。
“在达拉斯的人。”乔治说。
她渐渐明白过来了,一阵恐惧从她的心底升腾起来。“不!”她嚷了起来。
乔治点点头。他轻声说:“总统死了。我真的很难受。”
“死了,”玛丽亚说,“他不会死。”她腿一软,一下子跪倒在地。乔治也跪在地上,双臂搂住玛丽亚。“肯定不是我的约翰尼。”她呜咽起来,“约翰尼,我的约翰尼啊!”她悲叹着,“约翰尼,请别离开我,请别离开我,别离开我。”周围的世界突然变得一片昏暗,玛丽亚无助地瘫倒在地,很快,她闭上眼睛,失去了意识。
桃色岁月乐队在飞驰夜总会唱完一曲狂放版的《目眩神迷的丽兹小姐》,下面的观众不断在喊:“再来一首,再来一首!”
莱尼在后台对成员们说:“伙计们,这是我们组队以来演得最棒的一次。”
戴夫看了看瓦利,两人同时咧嘴笑了。乐队进步很快,每次演出都会有新的提高。
戴夫吃惊地发现伊维在化妆间里等着他。“演出怎么样?”他问,“很遗憾我没法到场。”
“第一幕没演完就结束了,”她说,“演到一半传来了肯尼迪总统遇刺身亡的消息。”
“美国总统死了吗?”戴夫问,“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几小时以前。”
戴夫想到了在美国出生的母亲。“妈妈很伤心吗?”
“非常伤心。”
“谁开的枪?”
“没人知道。枪击发生在美国得克萨斯一个叫达拉斯的地方。”
“没听说过。”
贝斯手布兹问:“我们返场演什么曲目?”
莱尼说:“别返场了,肯尼迪总统被人暗杀了,再加演就是种不敬。我们可以默哀一分钟,或者做些别的表示哀悼的事情。”
瓦利说:“可以唱一首伤感的歌曲。”
伊维说:“戴夫,你知道我们该干什么。”
“我?”戴夫想了一会儿,“哦,我知道了。”
“跟我上台去吧。”
戴夫和伊维上了台,给吉他插上电,两人一起站在麦克风前。乐队的其他成员站在舞台侧面看着他们。
戴夫对着麦克风说:“我和姐姐都是一半英国血统、一半美国血统,但此刻,我们觉得自己是完完全全的美国人。”他停顿了一下又说,“你们中的大多数人大概已经听说肯尼迪总统遇刺身亡的消息了。”
他听见人群中许多人倒吸了一口气,看来好多人还不知道这个消息。夜总会很快安静下来。“我们现在要演唱一首特别的歌,献给在场的所有人,尤其是美国人。”
他弹起了G和弦。
伊维开始唱:
哦,你可看见,透过清晨的第一线曙光,
我们对着什么,发出欢呼的声浪?
哪里的条纹和星星,冒着一夜炮火,
依然迎风招展在我军的碉堡上?
火炮闪闪发亮,炸弹轰轰作响,
戴夫看见观众中有几个人痛哭了起来。
你可看见,星条旗不是还高高飘扬在
这自由的国度、勇士的家园吗?
“谢谢大家的聆听,”戴夫说,“愿上帝保佑美利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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