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刻求从屋梁上跳下,摸了把肩头,手心隐有血迹,庆幸自己伤得不深。一颗心还大跳不停,他暗想,方才那刺客若是再留片刻,只怕自己小命难保。
刺客是谁?
他初以为是孙简心对他下手,现在才知道另有其人。他转身到了临窗处,见窗扇虚掩,还在晃动,闻幽香残留,问头苦笑道:“我算来算去,却没想到孙兄的桃花劫应在我身上了。”
孙简心缓缓坐下,略带不解道:“冉壮士此言何意?难道说,分手后又见到茶楼上那个女子了?”
冉刻求微怔,只感觉孙简心话中暗藏玄机,倒不易回答。
他本以为刺客是来行刺孙简心,却被他倒霉撞上,刺客发现有误,这才遁走。可孙简心行若无事,见屋中鸡飞狗跳,却问也不问,冉刻求又怀疑那刺客本和孙简心一伙,就是要来杀他。
而孙简心提及蝶舞,是随口一问呢?还是已看到他和蝶舞在一起,有所暗指?
冉刻求想不明白,却更觉得灯光下的孙简心扑朔迷离,忍不住道:“孙兄难道不知方才有人要杀你吗?”
“我进屋时,只见到冉壮士人在梁上……”孙简心眉头一挑。
冉刻求闹心道:“你只看到我在梁上,却不知道有人摸进你的房中,想要杀你!我辛辛苦苦地……为你……找回包揪,特来还你,误打误撞帮你挡了一劫。”
“有人要杀我?”孙简心困惑的模样,对包裹却不放在心上,“我素来和人无怨无仇,怎会有人杀我?只怕是……”上下打量着冉刻求,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冉刻求鼻子差点气歪了,“你的意思,难道是有人摸进你的房间,却是要杀我了?”
见孙简心深以为然的样子,冉刻求叫道:“这种话也只有你说得出来。我早算准……你有桃花劫,我救得了你一次,却救不了你一世,你好自为之吧。”说罢,他将包裹丢在桌上,转身就走。
孙简心突然道:“冉壮士……留步。”
冉刻求止步,却不回头,冷冷道:“你还要说什么?”心中暗笑,我这真情流露,还不把你感动得痛哭流涕?
孙简心并未流泪,只是若有所思道:“你两次说帮我挡住了桃花劫,难道说摸进房的刺客是个女的?你看清她的面貌了?”
冉刻求道:“她蒙面的,我怎么看得清?但刺客身上有香味……当然是女的了。”
“有香味的不见得是女的,可能是包子。”孙简心沉吟道。
冉刻求气极反笑道:“好,好!说来说去,你还是不信我。你明早起来,吃肉包子的时候,可要小心些,莫被鱼骨头刺到了。”
他头一次诚实做人,不想却被气得七窍生烟,口不择言,“我言尽于此,若再理你……”
本想说再理你就是孙子,可又觉得说得太绝,看孙简心淡然自若,又不像留客的样子。冉刻求到现在除了得到一肚子气和一身剑伤外,再无所获,但就此离去,又是心有不甘。
正为难时,听孙简心轻声道:“蝶舞姑娘也是受人指使吧?”
孙简心说的声音虽轻,冉刻求却如闻雷响,差点跳起来,回转身,脸色已变,“你说什么?”
灯光朦胧,更给孙简心带分神秘之意。
灯光闪耀,也照得冉刻求脸色阴暗不定。
孙简心嘴角浮出微笑,“要探我底细,何必这般麻烦?明日你带我去见蝶舞姑娘,找到指使之人,我告诉他就好。”
冉刻求吃吃地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你一直跟着我们?”
他武功算不上高绝,但自负谨慎,此时却实在想不通孙简心怎么找到他们的行踪。
孙简心笑笑,“要跟你和快马张三不容易,但跟着蝶舞姑娘的小轿还不困难。你想问我怎知你们的关系?”
见冉刻求茫然点头,孙简心道:“快马张三、神鞭王五配合得极巧,显见抢包一事是经过周密安排。张三来得不早不晚,当然是你放出的信号。但你们要抢我的包裹,却畏惧我的身手,是以定要找人引我离开包裹。如此安排倒是巧妙,但这般巧妙,反倒让我看出你们之间必有关联。”
他说得简略,但其中的推敲缜密却让人惊诧。
冉刻求想了许久,长叹道:“不错,看来这世上本无天衣无缝的圈套,我又学到了一招。”顿了片刻,他盯着孙简心道,“你既然知道有人查你底细,还敢去见吗?”
孙简心淡然道:“孙某平生问心无愧,何惧之有?”
冉刻求望着那灯下坐着的人,不知为何,竟心有戚戚,又夹带分敬仰和羞愧。
他张张嘴,终于还是未说什么,转身离去。
孙简心缓缓起身走到窗前,推窗看了一眼,鼻翼动动,回转身时,目光微闪,突然俯下身来,再起身时,手中多了块紫色玉佩。
那玉佩触手温滑,正面寥寥数刀,雕出一派草原风光。
孙简心翻腕看去,见玉佩反面正中写个“燕”字,下款刻着“晚晴”二字。他皱了下眉头,缓缓坐下,心中暗想:这玉是谁落下的?难道是方才那刺客?谁要查我的底细,我倒可猜出一二。可淮来行刺于我,却让我想不明白。难道说……他知道我到了齐国,这才劫杀于我?可他怎知我已复出?这玉上的几个字,又代表什么意思?
孙简心终究还是将玉佩放入怀中,手指一弹,桌案上的油灯倏然而灭。但他没有到床榻上安歇,只是盘膝坐在地板上,闭上双眸。
房中暗了下来,他的脸上又如蒙上了一层薄雾,完全隐在神秘之中。
清晨时分,房门响了几声,孙简心睁开双眸,站起身道:“冉壮士来得倒早,门没有关。”
冉刻求讪讪地推开了房门,双眸有些血丝,看起来不是来得早,而是一夜未眠。
见孙简心笑容淡淡,若无其事般洗漱,冉刻求心中不服,“孙兄简直和神仙一样了,怎猜到来的是我?难道不会是端茶送水的伙计叫?”
孙简心用毛巾抹了把脸,微笑道:“自从我告诉掌柜,我身上的钱只够付住宿费用,吃饭钱都无着落后,就再没见到伙计了。”
冉刻求望着他那淡淡的笑容有如朝阳初升,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他实在想不出,一个看问题如此透彻的人,为何还能如孩童般笑得这般开心?
孙简心略作收拾,又把包裹背上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冉壮士这次找我,想必是要带我去见见那幕后之人了?”
冉刻求很想否定,但终究还是点点头。
他昨夜回转,立即将发生之事说与蝶舞听。蝶舞也是诧异,连夜询问幕后之人,得到回复,可与孙简心一见。
二人出了客栈,街边热腾腾包子的香气扑鼻而来。
冉刻求咽了口唾沫,才想起自己奔波一夜,到现在米水未沾。不等多说,见孙简心走到包子铺前随手拿了两个包子,却不付账,转身就走。
冉刻求心中很是不满。他暗想,这个孙简心简直吃定他了,难道说吃包子的钱,也要算在他的身上?
眼珠转转,压制住饿意,冉刻求装作不认识孙简心般,轻描淡写地从包子铺前走过,只等看孙简心的笑话。
不曾想,那卖包子的老汉对孙简心的举动视若不见,仍旧卖他的包子。冉刻求一时傻了眼,气愤不过,只以为那老汉老眼昏花,便也到包子铺前,抓了两个包子就要走。
那老汉伸手抓住冉刻求的手腕比官抓贼还利索,陪笑道:“客官,两个包子,两文钱。”
冉刻求怔在当场,半晌才道:“刚才有人拿你包子,咋不见你要钱呢。”
老汉眨眨眼睛,警惕地望着冉刻求道:“老汉我只看到客官你拿我包子还没有给钱哩。”
冉刻求见街边百姓投来的鄙夷眼神,羞愧难言,几乎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伸手入怀拿了两文钱丢下,逃命一样地追上孙简心,见他正施施然地将最后一口包子吞进肚子,含笑望着他,冉刻求忍不住老脸发红。
孙简心拍拍手,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冉壮士,请带路。”
冉刻求拿着包子,有如石头压在心头。他走了几条巷子,仍困惑不已,喃喃道:“都是白拿包子,为何那老汉只抓我呢?”
孙简心看了他半晌,“你很像个人。”
“不是像人,我就是个人。”冉刻求忍不住纠正,“白拿包子最多算个贼,不能连人都不算吧?”
孙简心笑笑,岔开话题,“你见过如意?”
冉刻求立即道:“当然……”他老脸一红,暗想到,昨天才在孙简心的包袱中见过。听蝶舞说,那在朝廷中是权势的象征,孙简心为何突然提起这个?
“可你想必不知道,如意是在魏武帝之后才突然兴起,到如今才被你等知晓。如今的如意头柄处做成弯曲回头状,寓意回头如意,万事称心;若见回头,即见如来。有人说如意本是秦始皇时期传下来的。当初,孙权雄霸江东,曾在金陵掘地得一铜匣,长二尺七寸,内装一白玉如意。当时人皆不识此物是什么,有人推测秦皇看出金陵本有天子气,故用此宝镇住王气。”
孙简心说起旧事,神色感慨,向铜雀台方向望去——那里铜雀舒翼,晴空如洗。
冉刻求搔搔乱发,不解道:“孙兄果然见多识广,但……”他心道,世间物件数不胜数,件件追求来历有何意义?
孙简心自顾自道:“但也有一种传说,如意本是从天竺世尊那里传来,因为有梵语称如意叫做——”目光若有意若无意地看向冉刻求,一字一顿道,“如意的梵语,本叫阿、那、律!”
冉刻求一头雾水道:“阿那律?天竺世尊?”
他心中暗想,这个孙简心倒是博学多才,竟然连梵语都知道一二。但他说这些有什么用?我只想知道,凭什么他吃包子就不用给钱呢?
孙简心留意冉刻求的神情,心中暗想,此人原来对阿那律一无所知。那蝶舞呢?昨日看她对我包裹内的如意并未流露出特别的兴趣,是也不知情,还是深藏不露?
孙简心将困惑暂压心头,缓缓道:“冉壮士恐怕还不知道,如意来历虽然难以定论,但有关如意,却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
冉刻求顿时来了兴趣,忙问:“什么秘密?”
“你可知道这铜雀台的来历?”孙简心突然道。
冉刻求微愕,感觉这个孙简心扯东扯西,就是不扯正题,怫然不悦道:“孙兄说如意的秘密,怎么突然扯上了铜雀台?”
孙简心微微一笑道:“只因为铜雀台和如意大有关联。方才我曾说过,如意本是魏武帝之后,才蓦地在民间流行。这件事虽有不少人知道,却很少有人知道魏武帝建这铜雀台,本来就是因为如意!”
冉刻求立即反驳道:“孙兄这次可说错了,我听说,当年魏武帝灭了袁氏兄弟后,夜宿邺城时,晚上见城西处金光冲天,掘地得一铜雀,这才在上建一铜雀台,彰显平四海之功。”
孙简心笑笑,“你都能听说的,中间就不知道有多少曲解和掩饰了……”
见冉刻求不服,突问道:“魏武帝挖铜雀而建铜雀台,似乎还讲得通。但你要知道,魏武帝当初是连建铜雀、金虎、冰并三台,那其余两台,又有什么来由?魏武帝建铜雀台是彰显平四海之功,但后来赵国石虎占领邺城,大肆补建增高铜雀台,立只铜雀,又是什么用意?难道是为了纪念魏武帝之功?而后冉魏、前燕、东魏先后占领邺城,均在铜雀台上大作文章,难道只是为了享受?如今齐国立都于此,仍对铜雀台戒备森然,寻常人等不得接近,对外却宣称是城防所需。可如今齐国强盛,根本无须这般谨慎防备,这又是为了什么?”
冉刻求滞住,向城西三台望去,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反问道:“那你说是为了什么?”
孙简心脸上突带分迷离之意,喃喃自语道:“若我猜得不错,这几代君王都是在寻找铜雀台遗留之秘!”
“什么秘密?”冉刻求立即追问,见孙简心神秘一笑并不回答,心思飞转。他回想孙简心所言,若有所悟道:“你方才说魏武帝建这铜雀台是因为如意,难道这秘密是关于如意的?如意究竟有什么秘密?”
他本来对如意、铜雀台、魏武帝什么的并无兴趣,但听孙简心一分析,终觉诸多怪事难以一一解释。同时难免又想,这个孙简心对铜雀台秘密这般研究,来到邺城多半也是为了什么如意之谜?
那孙简心随身不也带了个如意?只是不知和如意的秘密有什么关联吗?
冉刻求越想越乩,几乎忘记了今日的目的,见孙简心说到关键时候打住,心痒不已道:“孙兄不答,真急煞小弟了。”
孙简心好笑,见冉刻求有求于人,称呼倒是越说越近,心道我怎会不说?我大费口舌将此事告诉你,你以为我是两个包子吃饱了撑的?我只盼你莫要辜负了我的深意。
见冉刻求早被故事吸引,孙简心略做沉吟,低声道:“我告诉你,你莫要说与旁人知晓……”
“那是自然。”冉刻求连连点头。
孙简心轻叹一声道:“天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这句话本是羊祜太傅所言,但一语道破天下之事。如意如意,其秘如意,亦是说这世上真有一种东西叫做阿那律,你只要见到了,就能心想事成、万事如意,如见佛祖世尊一般。”
冉刻求远没有孙简心博学,不知道羊祜是魏晋名臣,只以为羊祜和他在赌场常见的羊牯是兄弟,听到最后,怦然心动道:“这世上真有阿那律?”
孙简心点头道:“因此,很多君王一直在寻找阿那律。魏武帝建铜雀台为此,石虎立铜雀亦为此,若真见阿那律,那一生就可如意了。想长生也可,想荣华亦可,说不定就算要隐身都可以办到了。”
冉刻求额头见汗,感觉一颗心都要跳了出来,听到孙简心最后一句,突然大叫一声。
孙简心吓了一跳,皱眉道:“你做什么?”
巷子附近也有百姓,听冉刻求大叫,就向这方向望来,夹杂着指指点点。
冉刻求作势要抽自己的嘴巴,歉然道:“孙先生,学生一时失态,还请莫怪。”顿了片刻,见四周无人注意,他哑着嗓子道,“这么说……先生见过阿那律了?”
孙简心脸色微变,怫然道:“你胡说什么?”
冉刻求急了,又不敢逼问孙简心,脸涨得通红,陪笑道:“先生莫要推搪了。你方才分明说过,见到阿那律后,想要隐身都可以办到。”
“那又如何?”孙简心脸色有分异样。
“先生身上就有个如意。”冉刻求不由道,“难道说……”
孙简心忍不住笑道:“那当然不是传说中那个阿那律。不然,我丢了如何会不紧张?那不过是……一个母亲对儿子的关切之意。”
冉刻求愣了下,喃喃道:“一个母亲对儿子的关切之意?”
他脸上蓦地有了分悲伤,像是感怀身世,摇摇头,甩去了忧伤。
冉刻求凑近一步,哑着嗓子道:“就算你身上的那个不是真正的阿那律,但你显然见过。学生到现在才知道先生为何拿包子不用给钱。方才,先生肯定在那老汉面前施展了隐身之法,你说我猜的对也不对?”
孙简心忙摆手道:“你莫要胡说八道,我哪里会什么隐身法。”
他越是否认,冉刻求就越觉得他欲盖弥彰,急道:“先生莫要谦逊,事实就在眼前,由不得我不信。”他四下看了眼,突然深施一礼道,“小子一见先生,就觉投缘,今日才知道先生就是小子的再生父母、指路明灯。师父在上,请受徒弟一拜。”
话未落地,冉刻求五体就要投地,蓦地发现面前的孙简心不见了踪影,只以为他施展隐身法离去,嘶声道:“师父莫走!”
孙简心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你招呼哪个?”
冉刻求又惊又喜,回头望去,见孙简心站在他的身后,又要拜下去。孙简心脸色肃然道:“我不会收你为徒,你莫要白费心机。”
“为什么?”冉刻求大失所望。
孙简心不答反问道:“你想拜我为师又为了什么?可是想学什么隐身之法?学隐身之法又为了什么,吃包子不给钱吗?”
冉刻求尴尬道:“这个嘛……也不全是这个目的,当然,吃包子若不给钱,也能省下很多钱去救济穷人了。”他感觉这个劫贫济贫的理由有些荒唐,脸色不由发红。
孙简心淡然一笑,“我不会收你为徒。但我毕竟和你有缘,可教你方才吃包子不给钱之法。”
冉刻求眼前一亮,“真的?师父……”他又要拜下去,见孙简心脸色沉下来,忙直起腰板道,“只要先生肯教我此法,学生此生任凭先生吩咐。”
孙简心缓缓点头道:“这是你亲口答应的,你莫要忘记了。不过,此事对你未免有些不公。这样好了,我教你此法后,你为我做一件事情就好。”
冉刻求欣喜不已,暗道,若真学会隐身法,大有用途,甚至可了却他多年的一个愿望。这时不要说一件事情,十件百件也是应了,他怕孙简心反悔,迭声道:“一言为定。先生请讲。”
孙简心咳了一声,见冉刻求眼巴巴地看着自己,沉声道:“这法子就是,我在住店之时,已经提前给了那老汉十天的包子钱,是以今日拿包子不用付账。”
冉刻求眨眨眼睛,似乎一时还没明白过来,半晌才吃吃道:“就这样?没什么隐身法、阿那律?”
孙简心微微一笑,“我从未说过会什么隐身法,我也没说过见到过阿那律。只不过是你妄想罢了。”说完,他举步向前走去,淡淡道,“这件事应该教会你一个道理,这天底下本没有免费吃的包子。”
冉刻求先是错愕,又是沉思,片刻后突然大笑起来。
孙简心只以为他有些恼羞成怒,不想他笑得极为欢畅,突向孙简心一拜道:“利令智昏一点不假。想不到我冉刻求竟也被诱惑冲昏了头脑,相信什么阿那律一事。这次真是受教了,多谢先生指点。”
孙简心暗道,此子倒是知错就改,就是不知……
他未及多想,耳听后方有啜泣之声传来。孙简心回头望去,见到巷子那头来个牛车,挂着白幡,上面载着个薄皮棺材,几个汉子跟在车旁,一个老妇伏在棺材旁悲痛欲绝,哭泣不休。
冉刻求见了,皱了下眉头,猜这老妇多半是家里死了人,托人将尸体送到城外去安葬。
清早就见棺材,着实大不吉利。冉刻求抬头向孙简心望去,却见他眼中带分怜悯之意,垂手让路。冉刻求心中微愧,心道,人家死人了伤痛欲绝,自己还想着吉利与否,实在不该,也跟孙简心般让开道路。风遗尘整理校对。
那牛车行过,孙简心看着那薄皮棺材目光突闪,向牛车后一个汉子问道:“有劳,请问这棺材里的……是老人家的什么人?”
那汉子脸露不忍,低声道:“唉,是老妇人的儿媳。这家人本来就命苦,婆媳相依为命,儿子死在沙场,留下个遗腹子。那儿媳本想生下来,老了也能有个依靠,不曾想,前日难产,一尸两命。”他说罢,连连摇头,听前面的赶车汉子催促便快步跟上。
冉刻求一旁听了,叹息道:“人生无常,无常是苦。走吧……”他突然冒出这两句,有些不伦不类,又像心有戚戚。
孙简心还在望着那棺材,突然道:“不对。”
冉刻求微怔,才待问有什么不对,就听前方长街一声锣响。
那锣声响得颇为突然。冉刻求骇了一跳,那拉车的老牛却蓦地受惊,长哞一声,竟拉着车子狂奔起来。
老妇人猝不及防,摔倒在地上,车旁的汉子纷纷去扶。
赶车的汉子拼命要拉住疯牛,但哪里能够?
车子转瞬就冲出了巷子。冉刻求脸色大变,叫道:“不好!”他知道这巷子一出,就是邺城主道,这时人正喧嚣,这疯牛连车冲出去,若遇行人,只怕会有祸事。
想到这里,冉刻求举步就奔,想要拦住疯牛,可知道绝无可能得手。却见孙简心竟如青烟一缕般飘出巷口,又惊又佩,不知此人如何练就这等身手?
孙简心冲到巷口时,离疯牛不过数丈距离,眼前长街宽绰,见行人惊得纷纷避让,孙简心微吸一口气,脚尖轻点,竟凌空飞跃上了牛车……
就在此时,他看清楚前方形势,心头沉了下去。
前方陡然传来震天的一声喊:“保护昌国侯!”
冉刻求奔上长街,看清眼前的情况,大惊失色,霍然止步。
凭空竟有面铁墙竖起,挡在长街的中央。
而铁墙森然,中间错落点点寒光,日头照耀下,杀气暗藏。
呛啷、咯吱声不绝于耳。那一刻,铁墙后不知多少钢刀出鞘、劲弓弦绞。
冉刻求久在邺城,听到“保护昌国侯”几字时,已然明白,前方正是如今齐国天子手下重臣昌国侯高阿那肱的兵马。那凭空出现的高墙却是铁盾铸起铁墙,铁盾之后就是杆杆锋锐的长枪,那疯牛冲去,就算不死在乱箭之下,也会死在长枪阵内。
可疯牛车上还有俩人带着一口棺材。
孙简心和那赶车的汉子若随牛车冲过去,和疯牛一样断然没有活命的可能。
赶车的汉子早就吓的脸色煞白,怪叫一声从牛车上跳下,落地变成了滚地葫芦,不等站起,脖子上早架了三把钢刀。
孙简心却没有跳,他人在车上,蓦地抄起缰绳,似乎还想挽住牛车……
冉刻求一路行来,和孙简心总算有些交情,见到这种情形,一颗心差点迸出来,放声喊道:“孙兄快走,莫管牛车!”
孙简心人在车上,眼睁睁看着牛车撞向铁盾长枪,陡然轻叱一声,一掌拍在右手车辕之上。近丈长的车辕陡断,腾空飞起,越过铸墙铁盾……
弓箭手本要放箭,见状纷纷掉转方向,羽箭如飞蝗般射向空中的车辕,只怕那车辕伤到昌国侯。
孙简心微吸长气,一掌又拍到疯牛的左面脖颈之上,同时伸手挽缰斜斜带去。
疯牛长哞,被孙简心控制遽然右转,那牛车几欲腾空而起,划了个弧线,奇异般地转向。可那巨大的冲力还是让疯牛承受不起,巨躯晃动。
孙简心突然一指戳出,正中疯牛的脑后。伴随车轮摩擦地面刺耳的吱吱声响,疯牛晃了两下,轰然摔倒。
车上的棺材滑向地面,却被孙简心伸手抄住。
那棺材虽是薄木所做,但毕竟很有些分量,加上棺中尸体,有数百斤的力最,就算几个壮汉来抬,也要费些气力,却被孙简心举重若轻地平稳放在了地上。
长街陆凝,鸦雀无声。
冉刻求见到孙简心一连串眼花缭乱的举动后,几疑非人所为,错愕难言。可见那盾牌高墙裂开,有兵士涌出,持长枪将孙简心围在正中,他暗自叫苦,心道孙简心本应早早跳车,何苦为了一头疯牛费这番周折,冲撞了官兵,只怕会有天大麻烦。
果不其然,那些兵士才围住孙简心,就有人高喝道:“拿下刺客,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金灿灿的阳光照下来,落在孙简心的身上,拖出个长长的影子。
风动发乱,刀枪寒光。
孙简心却只静静看着面前的那口棺材,突然摆手道:“且慢。”
他本布衣装束无甚威严,可方才制服疯牛有如天雷行法,齐兵对此人均有些畏惧之意,是以踟蹰不前。
那发令的军官见状,盯着孙简心的举动,神色警惕,不知他有什么要说。
孙简心望见冉刻求就在不远,招手道:“冉壮士请过来……”
冉刻求只感觉那发令官目光如冰,心中发冷,可无法置身之外,只能走近前道:“阁下有什么吩咐?”
他称呼蓦地拉远,只盼孙简心大发慈悲,自己摆平此事,莫要把他牵扯在内。他早见到盾墙后有几匹健马驰近,为首那人高额鹰鼻、脸若刀削,正是齐国国主高纬手下宠臣——高阿那肱。
“你曾答应为我做件事情?”孙简心道。
冉刻求骇了一跳,心道,你不是让我摆平这件事吧?见孙简心目光灼灼,像要看到他心中一样,他硬着头皮道:“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好,那你向他们说明此事的原委,为我争取一炷香的工夫。”孙简心言未毕,已走到那薄木棺材旁,蹲了下来,竟对眼前的危机不予理会。
冉刻求怔住,不明白孙简心为何要争取什么一炷香的工夫?孙简心这时候还在看棺材,可知道性命不保,准备把死人搞出来,把他自己放进去?可这薄薄的棺材,怎么能装孙简心和他冉刻求二人?
眼见众兵卫目光森冷,无暇多想,冉刻求一咬牙,拱手施礼道:“草民冉刻求请见昌国侯,事情是这样的……”
话未说完,有兵卫喝道:“跪下!”
冉刻求只觉得有两脚踢在腿弯处,双腿一软,差点趴在地上,才要起身挣扎,就有单刀压在后颈之上,无法起身。
冉刻求脸擦青石,斜眼望上去,心中暗恨,叫道:“昌国侯……我们不能不讲道理,草民无罪。”
昌国侯人在马上,一直冷望孙简心。见如此情形,孙简心竟还敢背对自己,他怒急反笑道:“如今有风声说邺城有妖孽暗藏,对齐国不利。前几日有慕容反贼为乱,今日有尔等利用疯牛靠近本侯借机行刺,还敢说无罪?来人,砍了这人,当街示众!”
话才落,有单刀顿扬,倏然向冉刻求砍去,同时数把长枪逼在冉刻求周侧,防他反抗。
冉刻求空有武功,无从反抗,不想不明不白就死在这里,大叫道:“孙兄救我!”
刀光耀目,倏然落在一人的手上。
那持刀砍人的兵卫只感觉一股柔和之力推来,倒退两步,才发现手中单刀已被孙简心夺去。周围有持枪兵卫见状,齐喝一声,瞬间有三杆长枪向孙简心刺来。
枪未及身,孙简心左手一拂,手指轻飘飘地从枪杆上掠过,三名持枪的兵卫就感觉手如电击,麻木不堪。
铛铛铛数声响,三杆长枪落在地上,那几名兵卫骇然失色,退后数步。周边的兵卫见状,却是发了一声喊,反倒上前一步。
一时间刀甲寒光,杀气弥漫。
冉刻求人在地上,却看得清楚,心头大跳,不信世上竟有这般武功高绝之人。
昌国侯人未退,亦未进,可脸色亦是微变,不由得一摸腰间长剑,却又缓缓松开五指。
孙简心腕一翻,单刀陡旋。众兵卫一惊,却见那刀劈在了棺木之上,刀身嗡嗡响动。
远方运棺的几个汉子见孙简心对死人如此不尊,都是脸色改变,只因兵卫环绕,均是不敢上前。
孙简心却双手抱拳道:“在下久仰昌国侯大名,击突厥、破蠕蠕,战功赫赫,实乃齐国名将。今日遇见,实乃幸事!”
昌国侯冷哼一声,神色略缓。
旁边的兵卫见昌国侯不语,一时间琢磨不透侯爷的心意,并不动手。
孙简心又道:“只是今日一事,实在有些误会,还请侯爷听我解释。”
昌同侯冷冷道:“牛车有价命无价,你等绝不会为头疯牛这般疯狂,若没有图谋,有谁相信?”
冉刻求暗自奇怪,心道自己也是解释,孙简心也是解释,为何昌国侯要砍自己的头,却对孙简心还算客气?
他并不知道昌国侯高阿那肱本是名将之后,当初其父随齐国开国之君神武帝高欢东征西讨、镇守北疆。高阿那肱自幼习武,虽以家世进封,但随父镇守北疆时,对抗北疆游牧民族,也曾立下汗马功劳。
后来,高阿那肱转入东宫当差,多亲近当时的太子高纬。高纬当上皇帝后,对高阿那肱极为信任,屡次封赏,一时间为宫中红人。
高阿那肱虽得势,但在内心中,还以当年抗击突厥、蠕蠕为傲,孙简心提及他的辉煌往事,让他很是感慨,敌意略减。
孙简心继续道:“在下的确是有图谋……”见众人脸色都变,孙简心又道,“不过并非想要行刺侯爷。”
有兵卫喝道:“你说不是,有谁证明?”
孙简心不理兵卫的质疑,沉声道:“侯爷也说过,牛车有价命无价,可见在侯爷心目中也重人命。在下如此作为,只是为了救棺中人一命。”
冉刻求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心道,棺中的妇人都死了两天了,还救什么?
昌国侯亦是诧异,皱眉道:“你胡说什么?”他早看到棺材已经封棺,显然是要抬出去埋葬,孙简心竟说要救死人,实在滑天下之大稽。
孙简心摇头道:“在下并未胡说,实则感觉棺中之人未死,方才只怕牛车冲到侯爷面前,棺材随牛车被毁,殃及里面的两条性命。在下救人心切,多有冒犯,还请侯爷恕罪。”他话说完,转身握住棺上的刀柄,看来竟要开棺查看。
一人突然扑上来护住棺材,哭天喊地道:“你……你要做什么,我儿媳已亡了两日,入土为安。你难道非要这般恶毒,搅得她不得安息吗?”
扑上那人正是方才那老妇人,她本是畏惧官兵,不敢上前,这刻见孙简心如此,又惊又痛,豁出命冲上来拦阻。
孙简心微皱眉头,耐心道:“老人家,虽说入土为安,但人命关天。你若信我,还请让我开棺看看,说不定还有机会。你儿媳和孙子的性命能否从奈何桥回转,都在你一念之间。”
老妇人本是悲痛欲绝,见孙简心沉稳决然、神色从容,竟对孙简心所言半信半疑,“你真能救我儿媳的性命?”说话间闪开了些身子。
孙简心不语,手握刀柄,才要用力,就听高阿那肱道:“且慢。”
孙简心身形微凝,并不转身,只是道:“昌国侯有何吩咐?”
高阿那肱人在马上,威严无限,缓缓道:“你欺骗无知妇孺,却骗不了本侯。你等不过是借机行刺,只是看本侯戒备森严,不好得手,这才借口救命逃脱。人死怎能复生?我劝你还是想个好点的托词,莫要自误。你行刺本侯在先,开棺辱尸在后,若棺中人无法活转,只怕就算本侯饶你性命,这邺城的军民也饶不得你!”
眼看孙简心动也不动,似被他言语所摄,高阿那肱带分讥诮道:“你可想好了,还要开棺吗?”
冉刻求趴在地上不敢起身,额头上早大汗淋漓。他也不信孙简心所言,心中嘀咕道:“孙兄,孙爷,我的祖宗,你这般能耐,可千万找个能让我们逃命的借口。这棺材中人死了两天了,你还要去救,和阎王爷抢生意,难道不怕阎王爷收你吗?”
日头早升,暖阳落在兵甲上,泛着冷意。所有人均是望着那棺前的孙简心,心情迥异。
只见孙简心立在那里,微风吹拂,衣袂激荡,影子似乎也有些动摇。
可他握刀的手却是铁铸一般的坚定。片刻后,他那本是年轻的脸上蓦地闪过分沧桑落寞,然后他只是一翻腕,刀光闪动,削断了封棺之钉。
喀嚓声响,棺盖已被掀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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