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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黄雀

        冉刻求在劫狱前,几乎觉得必死无疑,从未想到过竟能轻而易举地冲入牢房,不由感慨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若非仗着碗儿姑娘脸皮厚,他冉刻求再胆大心细,也绝不会如此顺利地到了这里。

        等入了牢房,举目一望,见十数间铁牢空空荡荡的,冉刻求心头一沉,只以为中了圈套。

        就听碗儿低声道:“在里面。”

        冉刻求极目一望,才发现最里面的一间铁牢内有人影隐约,老脸不由一热,跟着碗儿冲了过去,正迎上孙思邈诧异的目光。

        若说孙思邈也有吃惊的时候,无疑就是在此刻。

        见二人冲到铁栏前,孙思邈皱眉道:“冉刻求,你怎么来了?”目光落在碗儿身上,上下打量两眼,有些恍然道,“原来是你。”

        冉刻求一呆,问道:“你们认识?”

        他做梦也没想到过,孙思邈和这种女人也有一腿,暗自一想,顿时明白究竟。

        在他想来,定是孙思邈曾经医治过碗儿,而碗儿这种女子能找个活的男人就肯嫁,更何况碰到孙思邈,自然是痴心一片系在孙思邈身上,为孙思邈不惜一切,不然怎么会冒着砍头的危险来救孙思邈?

        他在那胡思乱想,碗儿沉默不语,早用钥匙打开了牢门,钻入牢中,又要为孙思邈打开锁链脚铐。孙思邈略为避让,说道:“且慢……”

        碗儿一怔,冉刻求急了,叫道:“孙先生,感谢的话留着出去再说,如今事态紧迫,先放开你再说。”

        孙思邈皱了下屑头,突然道:“我不走。”

        碗儿持钥匙的手一抖,冉刻求的下巴几乎砸到脚面,二人齐望孙思邈,失声道:“你不走?”

        孙思邈认真点头道:“我自甘束手,本有目的,不达目的,怎能就此离开?这次若是离开,只怕以后就更难做了。”

        冉刻求劫狱前曾想了千般困难,却从未想到牢中之人根本不想被他救,眼珠转了几下,分析道:“得了吧,孙先生,我知道你是高人,这次被我们来救,感觉跌了面子。算了,这件事,我保证不说出去就是。”

        伸手去拉孙思邈,向碗儿使着眼色。碗儿本是大咧咧的举止,这刻却又闷不作声,手指轻动,已为孙思邈打开手铐脚镣。

        孙思邈较叹一声,突然道:“这外边戒备森严,你们又是怎么进来的?”

        冉刻求见孙思邈有些松动的意思,喜道:“其实也没有那么严。当然了,也不是轻易能混得进来的,还得靠我……和碗儿联手才能进来。”

        孙思邈目光困惑,还待再说什么,就听到外面的牢门咣铛一声打开,张三扯着嗓子公鸭一样地道:“穆大人驾到!”

        话音未落,脚步沓沓,就见牢门口处几人走了进来,为首那人赫然就是穆提婆。

        穆提婆带了几个兵卫在身边,后面又跟着张三和王五。

        冉刻求心头一沉,暗自叫苦,不想这不男不女的在这关键的时候出现。

        杀出去,还是先擒住穆大人做人质?

        冉刻求脑海中瞬间闪过这两个念头,回望过去,低声道:“怎么办?孙先生,你一定要出手了。”

        孙思邈虽不想走,但他冉刻求可不想被关在牢中,若被穆提婆发现问题,将牢门一关,那他们天大的本事也难以逃脱。

        幸好张三、王五跟在穆提婆的身后,好似未被穆提婆发现问题,可断穆提婆的后路。

        张三、王五额头满是汗水,紧跟在众人的最后,频频和冉刻求交换着目光,询问冉刻求的打算。

        冉刻求迅速盘算双方的实力,感觉若孙思邈出手,他们还可过了这一关,毕竟孙思邈长街伏牛、从兰陵王刀下救了孩童两事都显得武功极高。

        可关键是,孙思邈似乎根本没有出手的打算!

        脚步声踢踏,穆提婆走得虽慢,终究还是到了铁牢近前。

        这时候,冉刻求人在牢外,只是上半身穿着狱卒的衣服,不伦不类。碗儿人在牢内,来不及退出,虽早悄然将钥匙藏在身后,但牢门大开,孙思邈的手铐脚链都是松松散散,一看就知道大有问题。

        更何况,穆提婆是认识冉刻求的!

        灯火闪烁下,穆提婆的脸上更有分胭脂般的艳。

        他不看冉刻求和碗儿,亦像没有看到牢中的异样,只是凝望着孙思邈。孙思邈亦在看着穆提婆,微微一笑道:“不想祖侍中才去,穆大人又来,看来孙某真的给几位大人添麻烦了。”

        穆提婆幽幽一叹,突然摆手道:“来人,给孙先生解开镣铐。”

        冉刻求一怔,碗儿不知所措,张三、王五更是摸不到头脑。

        原来方才穆提婆前来,张三、王五已暗中盘算,若是被穆提婆看出问题,定要拼死抵抗,守住牢门,等冉刻求救出孙思邈再说。不想穆大人似有心事,竟对他们根本没有在意,只要他们打开牢门。进了牢房后,张三、王五又想要断穆提婆等人的后路,暗想难免一番血战,哪里想到穆提婆竟是来释放孙思邈的?

        冉刻求心机最快,忙从碗儿手上抢过钥匙,装模作样地去开孙思邈的镣铐。

        这掩耳盗铃之举着实有些好笑,穆提婆视而不见。

        等见孙思邈完全去了镣铐,穆提婆才道:“孙先生,你走吧,我已吩咐这里的狱卒,不会拦截先生。”

        孙思邈皱了下眉头道:“穆大人此举,实在让在下感激,可斛律将军那面……”

        穆提婆一扬眉,脸上带分忿然之意,“白日时,斛律明月将先生下狱,奴家就愤愤不平,但争他不过,因此立即去宫中后禀皇上。皇上听先生被下狱,也是诧异,说先生这样的人若没确凿过错,平白下狱,岂不显得大齐赏罚不明?因此皇上下旨,让放了先生。先生不用怕,尽管走就好,斛律将军那面,自然有奴家去说。”

        他说到这里,神色激动,却自有一番动人的慷慨之意。

        一摆手,身边有兵士送来个包裹,正是孙思邈留在宫中那个,穆提婆道:“孙先生,这是你的包裹,我给你拿回来了。”

        冉刻求一旁看了,呆了一呆,不想穆提婆竟是这种人物。就算那碗儿,都是目光诧异地看着穆提婆,像被他的执著所动。

        见孙思邈立在牢中,并无稍动,穆提婆跺脚道:“先生怎还不走,莫不是怀疑奴家的诚意?”

        孙思邈看了穆提婆良久,这才深施一礼道:“谢过穆大人。此次恩情,不知何时能报。”

        穆提婆微有喜悦,兰花指再次翅起,一指孙思邈道:“看先生你说的,你救了我的义妹,又让皇上开心,这都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物,我感激你还来不及呢,做这点小事,何足挂齿?你若是把我当朋友,就莫要说这些客气话。”

        冉刻求见穆提婆言语嫣嫣,灯光下竟是一派妩媚神色,不由心中发毛,暗想这穆提婆不是看上了孙思邈吧?那他倒和碗儿有得一拼。

        孙思邈真诚道:“我一直把穆大人当作朋友看待,既然大人说无甚问题,那我先行告辞。”

        他终于走出牢笼,向牢外走去。将到牢门前,穆提婆突道:“先生……”

        “穆大人有事?”孙思邈止步,回头望去。

        穆提婆神色复杂,见人多眼杂,欲言又止,有些烦躁道:“你们都出去,奴家想问先生件事情。”

        跟着穆提婆的几个手下立即出了牢中,冉刻求总是不放心穆提婆,只怕他用计,让兵卫在外扼住要道,慌忙也跟了出去。

        张三、王五和碗儿像是一样的心思,立即出了牢门。毕竟在他们心目中,孙思邈无论如何都可应付穆提婆的。

        牢门合上,穆提婆望着孙思邈,目光中突透露分哀怨,柔声道:“孙先生,奴家问你一件事情,你可一定要问答。其实,这件事奴家也是替别人问的……”

        孙思邈道:“我若知情,定会回答。”

        虽在牢中,静寂再无外人,穆提婆竟好像还不放心,四下望了眼,以极低的声音道:“你是不是认识岭南的冼夫人?你这次来……是不是要找兰陵王?”

        牢外繁星点点,一眨一眨地如烦琐的心思。

        冉刻求一出牢外,深吸一口气,只感觉空气极为清新美好。

        穆大人的手下出了牢房,只是闲散地站着,视冉刻求等人为空气,而牢狱别处的狱卒竟也没什么惊扰,好似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冉刻求等人见这种情况,暗自都舒了口气。

        这次众人劫牢,都有些赴死的决心,哪逛想到会有这种结局?

        见碗儿立在一棵大树底下沉默无言,冉刻求倒对她的身份起了兴趣,悄然过去道:“碗儿……姑娘,你也认识孙先生?”暗想她为情人搏命,倒也起了几分尊敬。

        碗儿斜瞥着冉刻求,冷漠道:“废话。我不但认识他,还认识你哩。”

        冉刻求被她身上的花油味道熏得头痛,见她目光晶亮,倒和涂着厚粉的脸有些不搭,不及多想什么,只怕这碗儿移情别恋看上了自己,忙道:“我怎么比得上孙先生呢?”

        碗儿道:“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冉刻求谦虚一句,不想别人当了真,心中很不是味道,还待再说什么,就听牢门响动,才记得未脱离险境,忙问头望去,见到孙思邈当先走出了房门,少有地皱着眉头,见冉刻求几人望过来,有询问之意,只是点点头道:“我们走。”穆提婆也跟随出了牢房,道:“孙先生,你……一切珍重。”

        孙思邈回身抱拳施礼,转身离去。

        冉刻求一肚子困惑,见穆提婆情深款款的样子,心中纳闷。等离开了天字狱,上了船后,终于忍不住道:“孙先生,你和那个……不男不女的……”见孙思邈望过来,目光中带分责备,他忙改门道,“你和穆大人在牢中说了什么?”

        斜睨碗儿,见她也侧耳倾听的样子,更加印证了自己的推断,为孙思邈惋惜,不懂怎么喜欢孙思邈的人都显得那么另类?

        孙思邈并不回话,只是皱眉思索,喃喃道:“他的用意只怕没有那么简单。”

        冉刻求只以为孙思邈在说穆提婆,暗想这有什么不简中的,一个女人喜欢上个男人,天王老子都敢得罪,只是不想男人喜欢上男人也是这么痴情。

        河面不宽,船儿很快就靠了岸。

        众人都是舒了口气,张三道:“下一步怎么办?”

        “我们先出城。不过出城之前,要和我叔叔先联系上。”碗儿立即道。

        王五道:“不错,联系他后,马上出城。”他为人沉稳,早看出这次劫狱是那厨子和碗儿一手策划,虽说眼下穆提婆放众人离去,但事后斛律明月若追究起来,只怕那厨子脱不了干系。

        孙思邈还在思索中,跳下岸来,望着前方的木棚道:“你怎么会来救我?”

        冉刻求立刻挺直了腰板,大义凛然道:“孙先生,小子感觉斛律明月这次做的大错特错,又敬你高义,感觉你这样的人若呆在牢中,实在没有天理,这才想无论如何也要救你,方不负天下这个义字。”

        他说得慷慨激昂,自己都被感动得热泪盈眶。

        孙思邈望着前方道:“你不该救我的。”

        冉刻求一怔,不待多说什么,就听到前方暗处传来一声冷笑。

        那冷笑声十分低沉,但却异常清晰地传到他们的耳边,众人一闻那笑声,不知为何,只感觉一颗心仿佛都凝了冰,一直沉了下去。

        笑声还激荡在半空,就听前方有人道:“他的确不该救你的。”那声音低沉暗哑,但威严无限,其中又带着无尽的落寞孤独之意。

        张三性子最急,手腕一翻,一把匕首已亮在手上,前冲两步,喝道:“是谁,滚出来!”

        孙思邈脸色一变,喊道:“小心。”

        他话未出口,空中就见一道暗影飞来,竟如墨蓝夜中划过了一道黑色的闪电。

        张三大叫一声,竟被那黑色的闪电击得飞起数丈,“嗵”的一声响,凌空钉在了树上。

        这时半空才有“嗤”的一声响,如西风撕裂;“嗡”的一声响,弓弦发出琴鸣之声;“铛”的一声响,张三手上的匕首方才落在地上。

        众人大骇,除孙思邈外,都是不由自主地退后一步,这才发现张三是被一箭射中。

        原来,刚才有人射出了一箭——箭如闪电。

        闪电也不如这一箭的凌厉威严。

        究竟是谁,可发出如此惊心夺魄的一箭?

        众人再望前方暗处,眼中都露出惊怖畏惧之意。

        一箭射出后,再无箭、无笑、也无言,只余那一箭的残念余声还回荡在众人的脑海之中。

        孙思邈望着暗处,那一双明亮的眼突然带分沧桑凝重的庄严。

        这时,张三发出一声闷哼,疼得脸色发白。那一箭并未要了他的命,只是射中他的肩胛,将他活生生地钉在树上。但这一箭的痛苦,实在比要他命还要难受。

        孙思邈闻声,竟不顾前方杀机重重,突然闪身到了张三的身边,捡起他掉在地上的匕首。手一挥,先削断了箭头,再一挥,又削去了箭簇,然后一手扶住张三,一手抵在张三肩胛露出的那一分箭杆处,脸上雾气一现。

        张三又是哼了一声,疼的五官移位,鲜血从肩头淋淋而下,可那入体的箭杆已被孙思邈逼出了体外,掉了出来。

        孙思邈撕裂外衣,眨眼的工夫,就将那伤口包扎稳当,这才叹口气,缓缓地站了起来。

        他救人的手法简单有效,但那片刻的工夫,冉刻求一颗心几乎都要蹦了出来。他虽也关心张三,但更知道暗夜中,还有个夺命阎王随时会射出冷箭,这时候孙思邈如此做,几乎是将性命交在了对方的手上。

        可黑夜中始终没有第二箭射出,他为何会错过这出手的最好机会?冉刻求想不明白。

        孙思邈上前两步,站在所有人的最前,望着暗处,终于开口道:“秦月汉关乱烽烟,定军枪出定江山;河西江表英雄业,问鼎箭前泪不干。三十年来,这几句话流传到大江南北。在下虽也早闻斛律将军枪箭双绝,以定军枪、问鼎箭笑傲天下,让英雄俯首,但今日得见,才发现果然名不虚传。”

        碗儿脸上涂着厚厚的粉让人看不清表情,闻言眼中却露出惊凛之意。

        冉刻求更是心如雷击,望着黑夜又退一步,嗄声道:“斛……斛律明月?”

        他显然做梦也没有想到,虽逃出天字狱,却还是逃不了斛律明月的算计。斛律明月竟会来此,而且正在等着他们。

        那木棚一下子就像燃了起来,亮了金水河面。

        仔细一看,才知道非木棚燃起,而是许多火把瞬间燃起,每支火把均是握在一名铁盔铁甲的军士手上,一眼望去,手持火把的兵士几乎如天上繁星乱闪。

        只有星光闪烁,那些人却无半分声息发出。

        众人靠岸时,甚至连岸边虫鸣之声都听得见,只以为岸上无人,哪想到竟有这多人手埋伏。

        见所有黑甲军士虽如石雕木刻,但随时都会发出惊人的攻击,众人骇然之际,忍不住叹服。暗想,早闻斛律明月治军严谨,所率齐国铁军纵横疆场三十余年不败,今日一见,才知传言非虚。

        灯火最前面有人持弓而立,身形如山如岳,压迫得众人几乎不能呼吸,正是大齐第一将军斛律明月!

        斛律明月背负箭壶,箭壶中插着几枝羽箭斜探出肩头。他见孙思邈在前,沉声道:“孙思邈,你可知越狱逃窜是什么罪名?”

        面对天下第一名将的威势,只怕周国名将韦孝宽亦是忐忑难安,孙思邈还能神色不改,轻声道:“斛律将军错了。”

        一言落地,河水流淌的声音都听得见。

        众人几乎不信自己的耳朵,更不信孙思邈敢一出口就说斛律明月错了。

        在大齐,昌国侯、穆提婆甚至陆令萱等人对斛律明月都是恭敬听顺,孙思邈天作的胆子,敢说斛律明月错了?

        斛律明月并不恼怒,亦不屑恼怒,只是盯着孙思邈道:“本将军错在何处?”

        孙思邈道:“在下出了天字狱,并非越狱,而是穆大人向贵国天子请旨,这才放出了在下。斛律将军若不信,大可向贵国天子询问,可知真假。斛律将军安在下个越狱的罪名,甚至不听天子旨意,可是想把自己凌驾在齐国天子之上吗?”

        斛律明月目光中厉芒一闪,众人见了,就感觉一箭射来,心头抽紧。

        良久,斛律明月才道:“本将军只是问你是否知道越狱的罪名,何时说过你越狱了?”

        “原来将军没错,是在下错了。既然如此,将军想必不会挡在下离去了?”孙思邈微微一笑,也不分辩。

        斛律明月淡淡道:“当然不会,你要走尽管走。既然有天子的旨意,邺城官兵、齐国上下就绝不会对你有丝毫留难!”

        他说得言辞灼灼,提及天子两字时,口气中满是尊崇之意,无一人会怀疑他对齐国的忠心。

        冉刻求喜从天降,虽愤然斛律明月重创张三,但相对能安然离去,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他知道斛律明月一言九鼎,说过的话绝不会不算,低声道:“先生,那我们走吧。”

        孙思邈未动,急得冉刻求几乎跺脚,不知道他这刻是不是又犯了牢中的毛病,有机会走竟还摆摆架子。

        碗儿一直沉默无言,眼神在孙思邈和斛律明月身上游走,惊骇之意更浓。

        她显然比冉刻求想得更多,也看出了冉刻求看不到的危机。

        那孙思邈呢?他是否看到?

        孙思邈默然良久,这才缓慢道:“我要走尽可以走了?”见难言的肃杀下,金水河都像燃了起来的样子,孙思邈道,“那他们几个呢?”

        火把下,斛律明月山岳般的影子颤颤而动,说出的话却如板上钉钉,“你孙思邈并没有越狱,可他们却有劫狱的罪名。国有国法,法不可废,因此……你可以走,他们却是砍头的罪名!”

        冉刻求和王五骇然变色,这才明白孙思邈和斛律明月对答的言下之意。他们万万没有想到,逃出天字狱后,危机没有结束,反倒刚刚开始。

        如此说来,孙思邈说得没错,他们劫狱真的反倒错了。

        孙思邈沉默许久,轻轻叹口气道:“斛律将军当初将我下狱之时,并未为难,其实是在我的意料之中。”

        斛律明月若有所思道:“你早知道本将军不会杀你?”

        孙思邈笑笑,笑容中满是敬重之意,“在下只知道,若只凭一个怀疑就杀了在下的话,斛律明月就绝非斛律明月!”

        斛律明月沉默下来,手中长弓有弓弦声轻吟。

        只凭怀疑就出手,绝非强者所为,斛律明月既是天下第一将军,当然不会只凭怀疑就杀人。

        孙思邈又道:“斛律将军囚禁在下,无非是想看看在下是否如将军所想而来,又想看看在下是否有同党不知轻重地扑来救我。”

        冉刻求听了,又又凛,暗想怪不得自己和碗儿能轻易进入囚牢救人,原来早在人家的算计之内。

        顿了片刻,孙思邈轻声道:“可天底下并非所有人都有斛律将军的心思,冉刻求等人本是义气汉子,不解斛律将军所为,难免一时冲动、鲁莽行事。但天下有谁没有鲁莽之时,只怕将军年少时,也是在所难免吧?”

        “那你呢?有没有鲁莽的时候?”斛律明月突问。

        这寻常的一句话就如一支箭射了出来,击在孙思邈的身上。孙思邈眼中突现痛苦之意,可那痛苦之意转瞬被脸上迷雾遮掩入了骨。

        斛律明月似是随意一句,也不想等下文,抬头看天,似在想着什么。

        孙思邈终道:“法理不外乎人情。冉刻求等人做事虽错,但终究未造成大错。将军要罚,本是法理之中,但还请将军考虑他们莽撞无知,给他们个悔过的机会。”

        斛律明月冷哼一声道:“事情真如你说的那么简单?”

        孙思邈求情时,冉刻求心中惴惴,虽有不平,但知事关重大,为了兄弟,还能忍气吞声。张三被一箭射得伤重,反倒被激出一腔火气,怒声叫道:“斛律明月,那你说有什么复杂的地方?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要杀我,尽管动手罢了,何必找些云里雾里的借口。”

        斛律明月看也不看张三,轻淡道:“你等勾结反叛慕容晚晴,这也是云里雾里的借口吗?”

        张三一怔,他听过冉刻求提及慕容晚晴一事,但不知斛律明月这刻提出有何根据?

        冉刻求却是心头狂震,不知斛律明月如何知道此事,还嘴硬道:“慕容晚晴是谁?”心道,你若是说我那个假表妹,反正她眼下不在这里,我给你死不认账好了。但心中奇怪,不知道斛律明月何时知道他们和慕容晚晴有过关系?

        斛律明月目光如电,从众人身上闪过,淡淡道:“她就在你身边,你如何不认得?”

        冉刻求心头狂震,被斛律明月一语提醒,想到什么,扭头望向那碗儿,一脸难以置信之意。

        碗儿自斛律明月出现后,一直沉默无言,极为畏惧,这刻终于按捺不住冲上前一步,嘶声道:“斛律明月,你究竟把我叔叔如何了?”她本来声音粗犷,大咧咧地像个村姑,这刻真情流露,虽声音嘶哑,但还难掩本来的清冷幽婉。

        冉刻求一听那声音,心头颤动,顿感大事不妙。

        斛律明月目光森冷,盯在碗儿身上,清晰道:“慕容晚晴,你说呢?”

        一言落地,火把噼啪响动,可熊熊火光也难暖空气中的冷。

        众人均望着碗儿,这下,就算王五、张三都已明白,原来碗儿就是慕容晚晴!

        冉刻求恨不得给自己一记耳光,暗骂自己蠢笨,为何没有早想到这点?

        除了慕容晚晴,又有哪个会提早知道他有劫牢的打算,派那癞痢头来找他?除了慕容晚晴,又会有哪个肯冒生命危险陪他来劫牢?怪不得碗儿见孙思邈的时候,孙思邈好像认得碗儿,原来孙思邈早知道碗儿就是慕容晚晴。

        慕容晚晴当初在冉刻求面前故意说不救孙思邈,但她显然知道,这是她复仇的良机,救下孙思邈,她才有和斛律明月对抗的机会,因此假意离去,却是安排接下来的劫牢行动。

        但慕容晚晴显然也没有料到,斛律明月不过是做局等人入彀。

        可慕容晚晴易容精妙,扮个村姑般的女子,惟妙惟肖,斛律明月又如何看得出来?一想到这里,冉刻求大为困惑。

        慕容晚晴紧握双拳,虽是畏惧斛律明月的威严,还能昂首道:“斛律明月,你如何知道我的底细?”

        斛律明月道:“你和慕容夺帅等人也不算笨,倒知道小隐于野、中隐于市的道理,因此一直未远逃,而是留在邺城,混迹市井,等待复仇的机会。你们谋得天字狱旁做厨的差事,更是胆大心细。可你们从未想过,早在数月前,本将军就已知道你们的行踪。”

        火光下,慕容晚晴脸色惨白,嗄声道:“那你为何……”说到这里时,她双眸红赤,竟说不下去,显然明白斛律明月为何不提早动手的用意。

        就算冉刻求都已了然,不由暗自心寒。他心道,斛律明月老辣非常,虽早知慕容氏余孽的藏身所在,却不着急动手,显然有不屑,也有放长线钓大鱼的打算。

        慕容氏灾难再至,斛律明月就算将在邺城的慕容氏连根拔起也无大用,因此一直隐而不动。斛律明月知道,慕容氏若要举动,多半会联系仇恨齐国的反叛,到时机成熟时,斛律明月再下手将叛逆一网打尽,显然更见成效。

        怪不得前几日慕容夺帅等人才出手,就被兰陵王尽数斩杀在长街之上。怪不得冉刻求等人才去劫牢,就有兵士埋伏在木棚附近等他们回转。原来,他们的一举一动早在斛律明月的监视之下。

        慕容夺帅等人显然等不及去找外援,倒让斛律明月的心思用在空处。但偏偏慕容晚晴竟盯上了孙思邈,冉刻求又自以为得计地掺和进来,可说是冥冥中自有天意。这下冉刻求终于醒悟过来,今日之事,任凭孙思邈有说破天的本事也绝难善了!

        或许孙思邈有本事可逃,可在场其余众人,又有哪个能逃过斛律明月的问鼎箭?

        想到在仙都殿时,斛律明月显然已知道慕容晚晴的底细,竟能不动声色,冉刻求更骇然斛律明月的心机之深,再看孙思邈时,目光中透漏出绝望之意。

        孙思邈竟还能从容自若,好像根本没有那些复杂的心思,缓慢道:“斛律将军还记得慕容绍宗否?”

        冉刻求一怔,不明白孙思邈这刻怎会还有这般闲情。但见到孙思邈提及慕容绍宗时,慕容晚晴神色更悲,斛律明月山岳般的身躯也似震了下,却抬头望天并未言语。

        孙思邈一直望着斛律明月,见状道:“想慕容绍宗本鲜卑慕容氏,亦是前燕太原王慕容恪之后,心怀大志。当年慕容绍宗曾和神武帝共事尔朱荣,曾数次在尔朱荣面前压制神武帝夺取天下之愿,神武帝几乎因此丧命。但神武帝创齐国时,不以为忤,反倒和慕容绍宗推心置腹,信任有加。自此后,慕容绍宗或心有复国之意,但此生对神武帝忠心耿耿,再无反叛之心,反倒为大齐立国立下汗马功劳。”

        冉刻求心中微动,暗想这慕容绍宗莫非和慕容晚晴他们有关系吗?

        孙思邈见斛律明月仍不言语,继续道:“想斛律将军身为齐国开国之匝,对慕容绍宗之事并不陌生,在下这般说,倒是多此一举。”顿了片刻,他提高声调道,“慕容绍宗死后,朝廷念其劳苦功高,赠使持节、尚书令。但其子慕容十肃因父功而傲,竟蓦地造反,引发杀身之祸,自此慕容氏和高家又是如同水火势不两立。而如今慕容绍宗后人慕容夺帅行刺一事,很难说是燕、齐相争,更像是彼此间斗的一口无谓之气。”

        冉刻求这才明白慕容氏和齐国恩怨所在,望着慕容晚晴孤零零的身影,心中有股悲凉之意。

        “想斛律将军身为齐国定海神针,万民敬仰……而慕容氏早已衰落,无力反抗。”孙思邈上前一步,诚挚道,“斛律将军为何不效法神武帝对慕容绍宗之举,宽恕为道,化解了这段恩怨?”

        斛律明月哼了一声道:“本将军何德何能,可效法高祖之举?”

        慕容晚晴闻言,再也按捺不住,叱道:“那好,斛律明月,今日你我就一决生死,无关他人。”说罢就要纵身上前。

        冉刻求一把抓住慕容晚晴,叫道:“斛律将军,我本敬你英雄无双,不曾想你这点气量都没有。我和慕容晚晴一起劫狱又如何,大不了你将我们两个都杀了。”他本敬仰斛律明月为人,但见斛律明月抓孙思邈在先,伤张三在后,如今又对一弱女子咄咄相逼,头脑发热,冉也想不了许多,挺身而出。

        王五一旁沉声道:“是三人。”

        张三高喝道:“是四个!”他挣扎着站起,走到三人身边,并肩而立。这四人均知,就算合四人之力,也难敌斛律明月一箭,但风萧萧下,争一时之气,全不将生死放在心上。

        孙思邈皱下眉头,不待多言,斛律明月突然道:“孙思邈,我知你今日费尽唇舌,无非是想为他们脱罪罢了。只可惜这几人自以为好汉,却根本不知你的苦心所在。”

        冉刻求一怔,本想说救人帮人难道还错了。但知道此刻说出,难免有施恩望报之嫌,一咬牙,挺胸并不多言。

        孙思邈轻叹一口气,望着身后的冉刻求四人道:“你等实在无知之极,斛律将军若真的要杀你等,何必等到此刻?斛律将军,你说是不是?”

        斛律明月沉默许久,突然道:“但错就错了,总得有人担当。孙思邈,你说是不是?”

        “不知将军想让在下如何担当?”

        孙思邈说得平静,但一言说出,无疑将所有的事情都扛在了肩头。

        冉刻求一听,内心陡然激荡,本想还充好汉,但哽咽在喉竟不能言。慕容晚晴望着孙思邈晚风中显得孤独的背影,目光极为复杂。

        斛律明月闻言,霍然望向孙思邈,目光如箭,一字字道:“你真想一人担当他们的罪名?你可担得下?”他迈前一步,虽未挽弓,但气势全出,压迫得众人呼吸艰难。

        孙思邈缓缓地吸气,缓慢地吐气,笑容中也带分苦涩道:“那要看将军要给在下什么重担?”

        斛律明月眼中战意陡燃,“孙思邈,十三年前,都说你圣手灵心,那时说的是你医术高绝,但在本将军看来,十三年后的你,武功只怕还在医术之上。”

        孙思邈道:“将军过奖。将军今日咄咄逼人,定要把在下再网进来,莫非想看在下的武功?”他早猜到,斛律明月前来,还是不放心他孙思邈。区区冉刻求、慕容晚晴四人,何必斛律明月出手?

        本来他可以借圣旨之名一走了之,斛律明月绝拿他无可奈何,但他如何能够?

        斛律明月目光闪动,凝声道:“皇上有旨放你,本将军本不能对你出手。但如今是你自取担当,皇上若知,只怕也怪不了本将军。”

        孙思邈道:“那是自然。将军做事,岂不向来滴水不露。”他本态度平和,这刻言辞却有些尖刻之意。

        斛律明月眼睛眯起,道:“我知你也是心有不忿,如此动手,对你实在不公。好,我给你个机会,张二已领一箭,可恕劫狱罪过。你要为其余三人担责,那无论这三人罪名轻重,你就受本将军三箭,你看如何?”

        他轻描淡写说出决定,看似宽容,众人脸色均变,就算那些持火把的军士闻言,看孙思邈时也都如看死人一般。

        斛律明月以定军枪、问鼎箭雄霸天下,箭法之高,天下已不做第二人想。他出枪可定天下,但出箭就能定人生死,方才张三重创,并非斛律明月箭法不精,而是不想张三死罢了。如今斛律明月让孙思邈来挡三箭,甚至因此可赦免叛逆慕容晚晴,看似让孙思邈占了便宜,实则将孙思邈当作极强的对手。

        当年齐、周决战洛阳,大周名将韦孝宽手下第一猛将王雄纵横沙场,斩齐将无数,对阵斛律明月时,斛律明月只用了一箭。

        只不过一箭——就射杀了大周第一猛将王雄。

        如今斛律明月却要射孙思邈三箭,孙思邈如何可挡?

        慕容晚晴脸色改变,嘴唇微动,要说什么,终究深深地望了斛律明月一眼,并无言语。而斛律明月却是看也没看她一眼,显然在斛律明月心中,试探孙思邈的底细远远比铲除慕容氏残余的叛逆要重要得多。

        众人明白这点,心中不由奇怪,不解斛律明月为何对孙思邈如此重视?众人心境复杂,均望向金水河旁那沉静的身影,只见到那身形微微一闪,已离开冉刻求等人数丈。那张本是一直笑容淡淡的脸上又闪过一抹流水无痕般的沧桑。

        晚风更冷,金水河寒。孙思邈垂手立在堤岸旁边,平静得如河水流淌,张口只说了两个字。

        “好。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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