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晚晴看似不经意摆放的筷子,实则是按照斛律明月信中的规定来做的。这两根筷子摆起来简单,但交接、长短、方向均有法度。
斛律明月运筹多年,手下除了大开大合的精兵猛将外,也有行事极为缜密的五行卫。
五行卫要灭道,就要懂道,不但要懂道,还要知晓江湖中各种法门规矩。
为方便彼此行事和联系,五行卫就制定了一系列的联系暗语,只有斛律明月极为信任的手下才会知道。
这筷子搭接的方式简单却不寻常,据五行卫所言,一万个人用筷子随手放下,偶然成这种形状的不会有一人。
既然这样,那食客桌上的筷子就是大有门道,难道他早就在这里等待慕容晚晴?
见那食客要走,慕容晚晴再也忍耐不住,起身就到了那食客的面前,轻咳了声,同时也看清了那食客的面容。
那食客眼角皱纹很显憔悴,颌下短髭白了半数,眉心处有道极深的竖状纹理。
慕容晚晴略懂面相,知道那道纹理叫做悬针纹,一生烦闷孤苦的人就会形成那种纹路。可那人表情却不像愁苦之人,反倒有分高傲之意,见到慕容晚晴挡在身前,眼中有了分讶然。
慕容晚晴一时急切,见那食客和伙计都望着自己,微有窘意,灵机一动道:“这位……先生,我可以向你打听一件事情吗?”
说话间,她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从筷筒中取了两根筷子,又放在桌上,摆了暗记的模样。
那食客目光从桌面掠过,神色没有半分异常,只是道:“何事?”
慕容晚晴留意他的表情,心中困惑。暗想,他若是和我联系的人,见到筷子的形状,肯定会有所表示。他无动于衷,难道说真有凑巧,他随手放了筷子,竟和暗号凑巧碰上?
慕容晚晴心思转念,立即道:“小女子初到建康访亲,不知道你可知道乌衣巷往哪里走呢?”
不等那食客回答,那伙计眼前一亮,忙道:“小的知道乌衣巷怎么走……姑娘你去乌衣巷做什么?”说话间,他的拇、中、食三指搭接,做了个要钱的暗号。
那伙计久在建康,颇为势利,知道乌衣巷在秦淮河南,一直都是高门望族所居的地方,当年东晋重臣王导、谢安均在那里住过,如今虽江河日下,但住在那里的人也绝非等闲之辈,因此刻意巴结。
慕容晚晴蹙眉:“哪个问你了?”她转向那食客道:“先生,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那食客回了句,举步下楼。
慕容晚晴不想放弃线索,丢了点碎银在桌上,才要跟下去,那伙计以为慕容晚晴耳聋,不迭道:“这位姑娘,小的知道,小的知道。”
慕容晚晴恨不得一脚将他踹到街上,突听长街有马蹄声急骤,一骑从长街尽头奔来,到了酒楼前戛然而止,紧接着有脚步声传入到楼中。
然后,有个声音叫道:“掌柜的在吗?”
那声音一听就带分嚣张气焰,慕容晚晴到了楼梯口望下去,见到掌柜的从柜台后转出,招呼道:“朱管家,哪阵风把你吹来了?有事吗?”
那朱管家鼻孔朝天,倒不负所姓,大声道:“徐大人要宴客,你们立刻把这永乐楼空出来。”
那掌柜的道:“哪个徐大人?”
“还有哪个徐大人?你脑袋可是被驴踢了,才问出这种蠢话?”那朱管家嘲笑道。
掌柜的赔笑道:“朱管家取笑了,徐家大人着实有几个,口味不同。还请朱管家不要为难在下了。”
那朱管家哈哈一笑道:“你老小子倒是谨慎,好吧,告诉你,是中书监徐大人。”
那掌柜的微惊,却似有不信,喃喃道:“中书监徐大人怎么会包下永乐楼呢?”
朱管家皱眉叱道:“你管那多,让你做你就做。你怕徐大人给不起钱吗?”
那掌柜的连说不敢,朱管家望见楼下那食客和楼上的慕容晚晴,喝道:“掌柜的,还不都赶了出去!”
慕容晚晴暗自蹙眉,不想今天事不凑巧,看来这里难有容身之地。她听掌柜的和那朱管家对话,已猜到徐大人是哪个。
她对陈国朝廷有所了解,知道眼下陈国的中书监叫做徐陵,位高权重,听说在陈顼面前说话都颇有分量。徐陵膝下四子,亦是供职朝廷。
不但如此,就算徐陵的曾祖、祖父、父亲都曾在江南为官,颇有名声。
徐家世家高门,当官的无数,这也就怪不得掌柜的要问哪个徐大人。
不过,慕容晚晴听闻徐陵是个江南才子,无论是在庙堂还是文坛,均有极大的名气。但生性清简,今日见到府中管家如此,心中难免感觉有些名不副实。
但知道这世上欺世盗名的多了,慕容晚晴并未深想,也不想麻烦,悄然出了永乐楼。见那食客就在不远的长街上,她快步追过去,再次拦到他的身边,低声道:“天有五贼……”
她说的这句话本是暗语,若对方是斛律明月派来的,定然会回答“见之者昌”四字,不想那人上下打量了慕容晚晴一眼,皱眉道:“姑娘说什么?”
慕容晚晴看了那食客半晌,完全见不到他有什么异样,终于让开道路道:“对不住……我想……”
她突然顿住话头,见到长街对面奔来几人,立在她的面前。
慕容晚晴见那几人身手矫健,均是带刀,竟是陈国宫中侍卫的打扮,心中凛然。她那一刻,几乎以为自己泄漏了身份,陈国在这布下了天罗地网等她入彀。
那几人打量了慕容晚晴几眼,为首一人双眉如两柄长剑斜插入鬓,倨傲道:“这位先生请留步。”
慕容晚晴一怔,才发现那人是对身后的食客说话,退旁一步,就要离去,为首那人冷冷道:“这位姑娘也不要走。”
慕容晚晴听他口气虽狂,但还算客气,并非要缉拿她的样子,嗯了声,留意着四周的动静。
那食客皱了下眉头,却不多言,只是立在那里,看着长街那侧。
就见长街那面四个家丁抬着一顶小轿,忽悠忽悠地快步走来。轿子停下,一长者从轿中掀帘迈出,笑呵呵道:“常安老弟,多年不见了。”
那人一头银白的头发,双眉斜飞,虽眉间也有了丝丝斑白,但神色儒雅,气度极佳。
慕容晚晴见了,心中立即想到,这人年轻的时候,想必极为俊雅。她见那人如此风范,知道这人在建康必定是个不小的人物,不由奇怪,那食客吃十四文的饭菜,居然能认识这种人物。
说话间,那老者已双手握住了那食客的双手,笑道:“常安老弟,老夫本派人去府上请你在永乐楼一叙,不想在街上碰到了你,这才让人先挡住大驾,若有得罪,还请莫要见怪。”
那几个宫中侍卫闻言,脸上好像均有讶异的表情,又仔细地打量着那食客,窃窃私语,不知道说着什么。
那常安老弟有些意外,但很快恢复了常态,轻声道:“徐大人实在客气,不知找在下有何吩咐?”
慕容晚晴听到永乐楼的时候,神色异样,听到徐大人三字时,更是一震,心道:“原来这老者就是徐陵!”
她早知徐陵在陈国的地位,就算皇帝陈顼都是对他礼让几分。不想,他对那食客竟这般客气,更好奇这食客究竟是谁?
“吩咐不敢当,就是……”徐陵四下望了眼,微笑道,“这里人多,常安老弟不如到楼上坐坐?”见常安老弟点头,徐陵的目光落在慕容晚晴身上,“这位是?”
慕容晚晴感慨世上偏偏有那么巧合的事情,已觉得自己认错了人,本要退出,不想那常安老弟道:“这是在下的一个远房侄女,爹娘死了,今日过来投靠在下……”慕容晚晴怔住,真不明白这常安究竟是什么念头,听那常安又道,“丫头,过来拜见徐大人。”
慕容晚晴哭笑不得,但也知机,立即敛衽为礼道:“晚晴拜见徐大人。”
徐陵哈哈大笑,摸着胡子道:“这丫头倒是懂事,孤雁向寒月,人间重晚晴。晚晴、晚晴,好名字,来呀,打赏。”他倒是出口成章,说话间满是唏嘘,想是自感年老,无病呻吟。
他身后闪出一人,眉目端正,倒是一表人才,只是神色尴尬,伸手在怀中摸了下,竟取出一块玉佩递了过来。
徐陵接过,看也不看就将那玉佩塞到慕容晚晴手上,道:“收下了,莫要推搪。”
慕容晚晴嫣然一笑,倒不客气地收了,谢了一声。她身为斛律明月的义女,接玉佩时就知道那玉佩价值不菲,忍不住向掏玉佩那人望了眼。
那人也正看着慕容晚晴,见秋波漫来,慌忙低头,脖子都红了。
慕容晚晴倒是奇怪,暗想,这人莫非发烧了?还是送礼送得心痛,不然怎么这种模样?
徐陵却已拉着那常安老弟并肩向永乐楼走去,那楼中的伙计见到方才吃十四文钱的食客竟和堂堂中书监徐大人并肩回转,惊讶得下巴差点砸穿了楼板。
楼中好一阵喧哗,徐陵和那常安老弟终于落坐雅间,有清茶奉上,那几个侍卫模样的守在雅间外,只有慕容晚晴和方才送玉那年轻人留在雅间,一旁作陪。
徐陵目光笑眯眯地看着慕容晚晴,竟像和她颇为投契,突然指着身边那年轻人道:“这是犬子徐尊,常安老弟想必没有见过吧?”
常安老弟缓缓摇头:“在下和徐大人见了一面,还是五年前的事情,不想徐大人竟还记得在下。徐大人的子侄,在下并未见过。”
徐陵对他客气亲热,可他态度一直极为卑恭,说话间也不敢和徐陵称兄道弟。
徐陵又看了眼慕容晚晴,笑呵呵道:“常安老弟,晚晴姑娘不知道有没有嫁人?”
常安老弟和慕容晚晴均是一怔,面面相觑,不解徐陵这句话有什么深意?
沉默片刻,常安老弟咳嗽道:“还没……还没……”
徐陵笑意更浓,立即道:“那倒巧了,犬子尚未娶妻,不知道常安老弟是否有意,可将晚晴姑娘许配给犬子呢?”
一言既出,常安老弟饶是沉稳冷静,那惊讶的表情也是难以掩饰。
徐尊听父亲突然这么说,一张脸比煮熟的虾壳还要红,差点钻到桌子下面。
慕容晚晴几乎要跳了起来。她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有这种事情。
她才到建康,遇到这常安老弟,还搞不清这人究竟是不是斛律明月所派的接应,就莫名其妙地做了这常安老弟的远房亲戚,已够离谱。
可更离谱的是,堂堂陈国中书监徐陵,位高权重,只见她一面,竟然要为儿子向她提亲。
难道说,徐陵早早地想宴请那常安老弟,就是算准她慕容晚晴要来,因此带儿子前来提亲?
事情显然是离奇万分,慕容晚晴饶是聪颖,一时间也是想不明白,更不知如何来应对这场面。
常安老弟终于恢复了冷静,道:“徐大人说笑了,晚晴怎配得上徐家公子。”顿了下,不待徐陵再说,就道:“徐大人找在下,当然是有正事?”
徐陵又看看慕容晚晴,微笑道:“正事当然是有,不过也是关于提亲一事。老夫老了老了,不想还能做几次冰人,实在好笑。”
慕容晚晴目瞪口呆,望着徐陵,几乎怀疑自己的判断——这恐怕不是徐陵,而是个媒婆。堂堂中书监,怎么会是这般模样?她当然知道,冰人就是月老、媒人的意思。
常安老弟听得皱眉,反问道:“还不知徐大人要给谁做冰人呢?”
徐陵微笑道:“老弟何必明知故问。”顿了片刻,见常安老弟脸色茫然,缓缓道:“难道常安老弟还不知道,令千金已打动了太子之心?若非太子恳求,老夫怎会前来寻找老弟呢?”
慕容晚晴错愕万分。
太子?陈国太子居然向这个常安的女儿提亲,而且惊动了中书监徐陵?
哪个陈国太子?陈国太子不就是陈叔宝吗?
可是,陈叔宝不是被龙虎宗的张裕所擒,落在李八百的手上?而李八百螳螂捕蝉,不想斛律明月黄雀在后,转瞬破了李八百的六姓归四道的野心。
陈叔宝属于是受到无妄之灾,就算不死,只怕不是被李八百掌控,就是落在斛律明月之手,怎么会还有闲情请人来提亲?
难道响水集那陈公子并非陈叔宝?
慕容晚晴思绪如麻,坐在那里,实在百思不得其解。
常安老弟静静地坐了许久,才道:“太子向在下的女儿提亲?”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表情很是奇怪。
堂堂陈国太子竟然向他女儿提亲,若是寻常百姓,只怕早就欢喜得晕了过去。常安老弟的表情却像有分不解,甚至可说是有点见鬼的意思。
徐陵见了,也是奇怪,但还是耐着性子道:“是呀,老弟莫非还不知道吗?”
“可是……”常安老弟欲言又止。
“没什么可是。太子素来少求老夫,老夫总要玉成这美事。莫非,常安老弟不给老夫面子吗?”徐陵脸色微沉。
他本是兴冲冲地前来,放下架子和这个常安交好,见他竟有些不识抬举,难免不悦。
常安老弟半晌才道:“小女出门在外,还未回转。”
“绝对不会,太子说了,令千金今日就在府上。”这次却是徐尊说话。
常安老弟一怔,喃喃道:“小女回来了?”
若是女儿回转,做父亲的应该高兴才是,可慕容晚晴一旁听了,只觉得常安老弟言语中竟然有颤栗之意,不由很是奇怪。
席间沉默片刻,常安老弟强笑道:“徐大人为太子做媒,在下不胜荣幸。只是这事,终究还是要问问小女才好。还请徐大人给在下几天时间问问,若徐大人没事的话,在下先行回去了?”
徐陵怫然不悦,心道,自古婚嫁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这么来说,明显是在推搪,难道是看不起老夫?可他终究还是笑笑道:“这样也好,老夫就等老弟的消息了。”
常安老弟起身告辞,带慕容晚晴再次离开了酒楼。到了街上,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慕容晚晴几次想要开口询问这人的身份,还是忍住。
二人穿街过巷一路向东。
前方人迹减少,喧嚣远离。慕容晚晴见那叫常安的越行越偏,只感觉此人身上有说不出的谜团,心中暗自警惕。
那叫常安的又进了一条巷子,巷子的尽头只有一家门户,规模虽大,可冷冷清清的连个看门的都没有。
那个叫常安的到了门前,终于止步,缓缓问道:“你们究竟是何打算?”
慕容晚晴怔了下,反问道:“这句话应该是我来问你才对。难道你没有消息给我?”
“什么消息?”那叫常安的皱了下眉头。
“孙思邈现在何处?”慕容晚晴只感觉古怪,还是问道。
“孙思邈?”那叫常安的凝眉思索,“关中那神童?我怎会知道他的下落?”
慕容晚晴大奇,才要询问个明白,房门吱呀一声响,已然开了,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仆探出头来道:“老爷回来了?”
青天白日下,那老仆蓦地出现,倒把慕容晚晴吓了一跳。
那叫常安的嗯了声,听那老仆颤抖的声音道:“老爷回来的正好,小姐也回来了。”那叫常安的目光一厉,喝道:“你说什么?”
他虽老,但一直极为沉冷,似乎山崩面前色不变。但这刻,他的声音中带着极为惊怖的意味,慕容晚晴听了,不知为何,浑身竟泛起一股寒意。
可那股寒意转瞬被更为惊奇的事情代替……
她透过那开启的门缝望向庭院之中,神色的惊异,万千工笔难以描绘。
那叫常安的见到她的神色也是心惊,霍然推门向里望去,愣在当场。
庭院中梧桐树下站着一个人。
那人实在普普通通,周身上下没有半分奇怪的地方,他的脸乍一看,颇为年轻的样子,脸上甚至带了分纯真,可你多看几眼,就会发现他其实是个沧桑的人。
这世上只有一人有这般的奇异。
那人就是孙思邈。
慕容晚晴见到孙思邈立在院中的时候,着实和见鬼了一样。她一直在追孙思邈,跟随那叫常安的人来,显然也是为了孙思邈,可蓦地在这里见到,心中还是满是错愕之意。
霍然扭头望向那叫常安的人,慕容晚晴才要问他搞什么鬼,就见他快步进了庭院,望着孙思邈道:“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慕容晚晴愣住,就见孙思邈笑笑,目光从她身上掠过时,带分讶异,但也带了分放心。慕容晚晴见了,一时恍惚,就听孙思邈道:“在下孙思邈,阁下可是张季龄吗?”
慕容晚晴耳边如同有炸雷响起,霍然望向那叫常安的人,满是难以置信的神色。
张季龄?
这叫常安的人竟然就是张季龄?江南第一富豪?
她当然知道张季龄的名声,也想到常安两字多半是张季龄的字,却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人居然是这般模样。他哪里有半分首富的样子?
可若不是江南首富,徐陵怎么会另眼相看?可若是江南首富,怎么会过得这般寒酸?
最关键的一点是,张季龄怎么会用五行卫的暗语?
慕容晚晴惊疑不定,只感觉千头万绪无从理起,但心中总有分惊怖的阴影,挥之不去。
那叫常安的人有些意外道:“你就是孙思邈?”他向慕容晚晴看去,眼中的诧异更浓,显然是没想到才提孙思邈之名,转眼就会碰到孙思邈。
顿了片刻,见孙思邈点头,那叫常安的人缓缓道:“不错,在下张季龄,还不知道阁下找我何事?”
他虽是江南首富,可是穿着节俭,谈话间总带分卑恭之意,对徐陵如此,对孙思邈这么个陌生人也是一般无二。
孙思邈微微一笑,不待回答,就听庭院那长廊处有人道:“爹爹,是女儿带他来的。”那声音低细徘徊,自有一腔惆怅之意,让人一听,就忍不住地心有戚戚,暗生怜惜。
慕容晚晴霍然扭头,就见到长廊内站着位幽静的女子,轻纱罩面,正是张丽华。
这里如果是江南第一富豪张季龄的府邸,张丽华出现在这里再正常不过。
如果张丽华出现在这里,那徐陵提亲一事也就好解释了。
太子就是陈叔宝,陈叔宝就是响水集那个陈公子。陈公子当初在响水集,就对张丽华极为痴迷,看来终究打探到张丽华的底细,因此才嘱托徐陵前来提亲。
所有的事情,这么解释实在合情合理。
可慕容晚晴偏偏知道,这里面绝对有极大的问题!
她心思飞转,并没有留意到张季龄望着女儿的眼中闪过分诡异。
张季龄望着女儿,缓缓道:“你来了。”
他的声音很沉静,但也有分不太正常。父亲见到女儿,本应亲热欢喜才对,他为何这么冷静?
见孙思邈正在望着自己,神色似有分异样,张季龄展颜笑道:“请孙先生先坐会儿,在下和小女有事要说。”言罢,他快步走到张丽华的身边,拉着张丽华走入堂中,离孙思邈远远的,这才低声说着什么。
慕容晚晴终于回过神来,一步步地走到孙思邈身前立定,轻声道:“你的伤好些了吗?”她本来有万千话语,不知为何,开口竟有点言不由意。
孙思邈道:“不碍事了。你能逃出通天殿,我终于放心了。”他一路行来,其实一直担忧慕容晚晴的下落。今天蓦地相见,虽然吃惊,但是真心真意地关切。
慕容晚晴垂头看着足尖,心乱如麻。
“你怎么会在这里?”
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地问了句,相视而笑。
望着孙思邈那暖暖的笑容,慕容晚晴心中歉然,却不能不找理由道:“慕容家一直和齐国作对,当然会和陈国的人有些联系。这个张季龄颇有财势,以前和慕容家有过往来的。”
她说的当然是谎话,以往这么说的时候自然而然,但今天说起来,竟有点磕磕绊绊。
不闻孙思邈言语,她抬头望去,见他略带惘然地远望着正堂交谈的张季龄父女,低声道:“你……你不信吗?”
孙思邈回过头来,看了慕容晚晴许久,突然道:“你瘦了些。”
慕容晚晴一怔,心中有股热流升起,直冲鼻梁。她忙抬头望着梧桐萧萧,不想让情感外露。良久,还感觉孙思邈注视着自己,慕容晚晴故作冷漠道:“你当初说走就走,后来怎样了?”
孙思邈终于移开了目光,轻淡道:“大水来时,最危险的就是张小姐,我总不能见死不救。更何况……”他欲言又止,心中暗想,更何况冉刻求早求我救她,却不知道……冉刻求现在哪里?
对那个市侩油滑又带着赤子心思的冉刻求,他其实很是挂念,不过一路惊险,他也的确无暇再去照顾冉刻求。
慕容晚晴哦了声,半晌才道:“原来你离我而去,是为救张小姐了。”
想起那时地宫的惊心动魄,慕容晚晴想问问,那时候如此危险,你为了她,难道命都不要了?
她终究没有问出口,只是故作平静道:“你救了她,她无依无靠,只能求你将她再送回建康?于是,你就和她来到这里?”
“正是这样。”孙思邈笑笑。
“就这么简单?”慕容晚晴又问了句,自己也不知道想得到什么答案。
不待孙思邈回答,突然听院墙外人声鼎沸、马嘶嘈杂,竟似有不少人向这个地方涌来。
张季龄也听到喧哗,忍不住走出大堂,就听大门呼呼直响,那苍老的管家才开了门,一堆人就冲了进来,为首那人尖细着嗓子道:“太子到。”
慕容晚晴立即向院门望去,见到一人俊逸依旧,雍容不在,快步走进来如同救火般,正是响水集的那个陈公子——陈国太子陈叔宝。
慕容晚晴暗自奇怪,因为她在清领宫的时候听李八百说,龙虎宗的张裕擒下了陈叔宝。李八百不像是虚言,那陈叔宝怎么还会安稳在此呢?
陈叔宝身后又跟了数人,抬着三口大箱子放在庭院之中,看起来很有些分量。
张季龄见了,暗自皱眉,还是上前施礼道:“草民拜见太子。”他就算是江南的富豪,毕竟还是在陈国的地域。江南乃陈氏父子的天下,他不敢有丝毫怠慢。
陈叔宝见了,疾步上前道:“伯父莫要多礼。”说话时,他的目光落在了正堂中的张丽华身上,竟一时痴了,不知再说什么是好。
可他以太子身份居然称张季龄为伯父,实在让一干随从都是目瞪口呆。
那些随从不是宫中侍卫,就是宫中的太监,来到这里本是不可一世,大呼小叫,见到这种情形,立即收敛了声息,大气都不敢喘。
张季龄会做生意,当然更会察言观色,见状忙道:“院中风大,太子请先到堂中用茶。”
陈叔宝回过神来,脸上微红:“怎敢有劳伯父。”他虽是这么说,两条腿还是不听使唤地向堂中走去。
他眼中只有堂中的张丽华,因此并没有留意到孙思邈正在看着他,暗自叹口气。
慕容晚晴却见到了,立即道:“你叹气做什么?”
孙思邈不答,就要向门外走去,才走了两步,就听张丽华呼道:“孙先生,请留步。”
张丽华不理陈叔宝的热切目光,急匆匆地到了孙思邈身后道:“孙先生这就要走了吗?”
庭院西风吹老了一树的梧桐,张丽华的声音却如雏凤一样婉转动听。
孙思邈也不回头,只是道:“这里挤了些,我出去透口气,一会儿再回。张小姐放心,我答应你的事情,不会忘记。”
话未落地,陈叔宝跟出来道:“原来孙先生也在这里,怎么不过来一起坐?”他到现在才注意到孙思邈。他虽被张丽华冷落,可是没有半分不满之意,对孙思邈竟也极为客气。
有几个宫中侍卫见孙思邈还桩子一样地立着,均喝道:“太子有令,你还不过去坐?”
孙思邈嘴角突然带了分哂笑。
陈叔宝急叱道:“你们怎可对孙先生无礼,还不退下。孙先生,你莫要怪罪他们。”
那几个侍卫拍马屁拍在了马蹄子上,神色讪讪,可心中难免惊奇。就算张季龄也是诧异,显然不解陈叔宝为何对孙思邈这种态度?
孙思邈笑笑道:“太子客气了。在下只是想出去走走,想必太子不会介意吧?”
陈叔宝连连摇头,目光早就又回到张丽华的身上。
孙思邈暗自摇头,举步出了张家。没走多远,就听慕容晚晴在身后喊道:“孙先生,你等等我。”
孙思邈只是放慢了脚步,慕容晚晴快步追上孙思邈,和他并肩前行。
二人信步而走,慕容晚晴本有千言万语,可一时间不知道如何说起,终于想到什么:“我明白了。”
她没头没尾的一句,不等孙思邈询问,继续道:“当初你在清领宫时,看起来不但救了张小姐,还救了陈太子,不然他怎么能逃得出来?”
孙思邈望着树叶萧萧,只是点点头。
慕容晚晴轻咬红唇,许久才道:“你救了他们二人,张小姐请你帮她回江南,陈太子想必也是一路跟随了,因此终于知道张小姐的底细?”
顿了片刻,她又试探道:“陈太子对这张小姐情有独钟,可张小姐好像对陈太子并没什么兴趣。”
“是吗?”孙思邈终于回了句,嘴角带了分若有若无的笑。
慕容晚晴见了来气,心道,张丽华对陈叔宝没兴趣,你高兴什么?
她故作漫不经心道:“张小姐好像对你很有好感?”
“是吗?”孙思邈还是那两个字,笑容变得有些古怪。
可是慕容晚晴并没有留意他的表情,听到那两个字后本想转身离去,还是耐住了性子道:“我终于明白了,陈太子知道张丽华是张季龄的女儿,回到建康后,立即托中书监徐陵来说媒,自己却等不及,又带着彩礼来提亲。看起来,他性子倒急。”
她终于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也立即明白了徐陵竟然替子向她提亲的用意。
张季龄虽是江南首富,可徐家士族高门,想必还不把张家放在心上。但张季龄若和皇室结亲,地位自是不同。眼下,徐家若和张家结亲,徐家和皇族的关系自是更为牢靠。
徐陵看似随口提亲,不知所谓,但深谋远虑,实在让人叹服。
孙思邈暗中叹息。心中却想,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陈叔宝身为陈国太子,竟任性而为,才遭大劫,不思改过,回来后仍旧被美色所迷,做事简直是颠三倒四、不分主次。素闻陈顼有些远图,本以为他是三国中高出一筹的君王,但见子知父,只怕陈顼终究难听得进太平大道。
他在破釜塘清领宫内,虽不赞同李八百的作为,但对李八百说的一件事却是认可。
《太平经》内均是治世救民之策,若君王能慎重以待,未尝不能富国强兵。
他来建康,除了要完成冼夫人所托之外,也的确想见见陈顼,可见陈叔宝如此,难免对陈顼的期待有些降低。
慕容晚晴见孙思邈似有忧虑,想的却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冷冷道:“看来,你不该出来。”
“你说什么?”孙思邈不解。
“你若真是担忧陈太子向张家提亲的话,就应该留在张家看看动静的。”慕容晚晴嘲讽道。
孙思邈想了半天,才像懂了慕容晚晴的意思,笑道:“我留在张家又有什么用?”
慕容晚晴听他若有遗憾的样子,心中略有异样,撇嘴道:“是呀,现在后悔,晚了,早知道今日,当初或许就不该救陈叔宝的。”
孙思邈脸色陡变。
慕容晚晴话一出口,就暗自后悔。她心道,我今天怎么了,孙思邈没做错什么,我没来由地说这些话刺激他干什么,难道我是嫉妒?
可嫉妒什么?
不想深想,但想补过,慕容晚晴低声道:“我瞎说的,你不要……”
话未说完,孙思邈身形一纵,突然飞扑上了一侧的高墙,再一跃,竟上了高墙旁的梧桐高树。
这时已近黄昏。
斜阳晚照,阳光在巷口黄澄澄地凝聚,那梧桐叶子苍翠地摆动。
孙思邈动作奇快,刹那间好像融入了苍翠的梧桐叶间。
有风吹,慕容晚晴一阵心悸,只感觉那梧桐树中竟蕴含着难言的凶险,忍不住喊道:“小心。”
话未落,梧桐叶落。梧桐树中突然现出一个碧绿的身形,一掌向孙思邈当头击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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