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夜,似乎没有尽头。无边无际的黑暗,如寂寞般将慕容晚晴笼罩。
慕容晚晴坐在地上,望着外边的星空点点,突然有了分畏惧。不是怕有人埋伏,却是怕就算走了出去,也不知路在何方。
不知多久,冥冥中好像一声呼喝传了进来。
“你是谁?”
那声音颇为遥远,慕容晚晴心神无属,乍听那声音,感觉是张仲坚在喝问,蹙了下眉头,心道张季龄颇有机心,竟在地下挖了两层地道,张裕又封了明道,按理说陈兵就算发现地道,也暂时追他们不到。
那来的会是谁?
她侧耳倾听,只听到有风声呜咽,吹得树叶刷刷作响,可那呜咽的风声,树叶的响声,更显得外边出奇地静。
慕容晚晴突然害怕起来,一跃而起,冲了出去,又是一怔。
地道出口处竟是天然的石洞,从石洞走出去,外边极为荒凉,地势下斜,远处可见浓林耸立。
金陵城内,怎么会有这种地方,难道说,他们已到了金陵城外的紫金山旁?
慕容晚晴心中诧异,窜了出来,极目望去,就见远处金陵城巨大的外城廓隐约可见,不由骇然张季龄的本事。
可附近除了杂草林木、岩土荒山外,并没人的行踪。
慕容晚晴立在洞口处,忍不住轻声呼道:“冉刻求……”顿了下,又道,“张仲坚?”
不闻回声,只余死静。
张仲坚或许早走了?慕容晚晴想到这里,不知为何,心中更惊,一步步向前行去。
子夜早过,繁星已淡,慕容晚晴走了数十步后,近了前方的密林,突然心头一跳。
密林边竟站着一个人。夜色下,那人身形朦胧,让人看不真切。
慕容晚晴忍不住道:“你是谁?”
她问话一出,立即意识到张仲坚也曾这么问过,警觉突升,蓦地感觉到身后气流涌动,知道有人急速接近她,叱了一声,身形微侧,一脚踢了回去。
她被张裕所擒后,身上的暗器被搜走,软剑却还在,可敌人来得太快,让她甚至来不及拔剑。她这一脚踢出得虽仓促,却也力道非常,只怕恶狼都能踢得死,不想竟踢在空处。
一蓝衣人轻飘飘地避开慕容晚晴的一击,到了她的身后,右手食中双指急探,看起来就要戳瞎她的双眼。
慕容晚晴一凛,身形倒翻出去,避开了那蓝衣人的一击。
不想那人双指戳空,急速一弹,有青烟从他手中飞出,到了慕容晚晴的鼻尖。
慕容晚晴躲避急迫,呼吸正急,将那青烟尽数吸了进去,脚一着地,就感觉天昏地转,晃了两下,缓缓地倒了下去。
只是倒下时,她才发现正落在林边那人的脚前。
那人身着青衫,但洗得似乎都已发白,上面好像还有两块补丁。慕容晚晴见了,倒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她昏迷前有些艰难地向上望去,心头突然一震。
她望见了大志逸飞的一双眼,她竟是见过这人的。
紫金山顶的大石上,这人突如其来,给她讲了个故事后就悄然而去。
慕容晚晴一直不解他的用意,更不解他为何要伙同旁人对她进行暗算。
坠入昏迷前,慕容晚晴只想着一个问题,这人究竟是谁?
夜幕渐薄时,天边曙青更暗,月失光华,云中若隐若现。
天空中最亮的那颗星升起时,反意味着长夜将去……
可再亮的星光,在辉煌的宫殿中,也显得那么黯淡。
陈顼竟然仍未睡,他身处青烟缭绕的大殿中,坐在华丽的龙椅上,正看着殿中的铁笼。
他就那么静静地望着笼子,神色木然,只是握着扶手的双手,一点点地发紧,如同他紧锁的一颗心。
殿外微有喧哗,转瞬间,临川公主跑了进来,叫道:“父皇,你还未睡,太好了。你……”她突然住了口,望见父亲望来,目光中有着说不出的冷漠,心头一沉。
她知道父亲有个习惯,总喜欢在静静的深夜看着那牢笼。
多年前,陈顼一直身处牢笼,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如今虽贵为一国之君,但仍对往事念念不忘。
眼下他虽然已在笼外,但其实还是住在笼中……
陈顼只看了临川公主一眼,就望向了脚尖,终究开口道:“何事?”
临川公主本有千言万语要问,见状竟是心悸,上前一步道:“父皇,你不是一直对女儿说,孙思邈曾经救过你,孙思邈是个痴情的人,孙思邈也是个好人?”
这些年来,陈顼一直望着那铁笼,一直未忘记往事,也对临川说过了很多遍以往的故事。
他说的是以往的痛苦磨难,因为他不找一个人诉说,就无法消磨那不停疯涨的痛苦,只有诉说后,他才能度过漫漫长夜,可临川公主记住的偏偏只是故事中的孙思邈。
陈顼漠然道:“那又如何?”
“就是因为父皇一直不停地说,女儿才知道这个人,才知道这人的往事,女儿曾说过,若孙思邈没有死,女儿就会嫁给他。”
临川公主说到这里时,星眸熠熠生辉。
这是她的一个夙愿,这也是她一直梦想的事情,这个念头伴随着她多年,早就在她心中生根发芽,盘踞了她的身心。
她太顾自己的感觉,却没有留意到陈顼的脸色冷了下来。
“父皇也答应过女儿,如果真有机会,会让女儿嫁给孙思邈。”临川公主激动道,“可父皇为何不兑现承诺?”
“机会已经错过了。”陈顼冷冷地回了一句。
临川公主感觉浑身发冷,退后一步道:“什么机会错过了?”
“朕已经给过孙思邈一次机会,但他并没有珍惜。”陈顼冷漠道,“在皇宫时,朕已问过他了。”
临川公主脸色在那一刻白得如雪,看陌生人一样看着陈顼,许久才道:“原来孙思邈说的是对的。”
陈顼眉头跳了下,反问道:“他说了什么?”
临川公主缓缓道:“他说这场戏的结果已经注定!”
她脑海中瞬间回想起孙思邈所说的一切。
“我没有骗你,能骗你的只有你自己……这场戏的结果已经注定……”
“你父皇绝不会为你,放弃他的决定,而淳于将军若不是早知你父皇的决定,如何会这般大动干戈?”
她到现在终于明白了一切,而孙思邈却早看穿了因果。她本不信,孙思邈说得没错,因为他们一直生活在两个世界。
陈顼似乎怔了下,嘴唇动了下,喃喃道:“结果已经注定?”
“是的,所有结果早已注定。”临川公主叫道,“父皇,你根本没有给孙思邈机会,根本没有!”
那一刻她脑海有着说不出地清晰,往事一幕幕地流过。
“所有的一切结局已定,父皇你早知道会是这种结果,因为结局就是你安排的,而淳于量、王远知才是你最信任的人,也是这出戏的关键人物。”
“你显然早和王远知、淳于量商量好了所有的事情,因此王远知才会来,会来配合你演戏,因此他入狱没有反抗,因为他知道还会出来。”
“是你叫我放下笼子,笼子内是孙思邈,笼外却是王远知,说明你最信任的还是茅山宗,你根本没想过用孙思邈。周国前来索要孙思邈,你其实已经决定将孙思邈交给周国。”
“可你若是那么做,未免对孙思邈太不公平……不,不是不公平,因为你难以对自己交代,毕竟孙思邈救过你……”
“因此你故意装作给他机会,却又将他卷入漩涡,以此对他要挟,然后才能心安理得地将他送往周国换取什么江北六城,我知道你一直都怕周国,怕他们打过来的……”
陈顼脸色铁青,突然一拍扶手,喝道:“不要说了。”
“不,我要说。”临川公主悲声道,“父皇,你难道忘记答应了女儿什么?”
“国家大事,岂能被儿女私情所绊?”陈顼冷声道。
临川公主摇摇欲坠,喃喃道:“国家大事,儿女私情?”她其实早就听过,最是无情帝王家,在宫廷的权利欲望之下,感情早是难得奢侈之物,可她一直不信的,因为她一直到了现在,只感觉父亲不过有些怪,却从未感受到父亲的严厉苛责。
只有这一刻,她才切骨地感到,她的愿望,只怕再也不能成行。
但她还是试图挽救,因此抗声道:“可是父皇你莫要忘记了,孙思邈毕竟救过你的命。”
陈顼立即道:“朕关他入笼的时候,并没有杀他!”
“这就算偿还了他的恩情?”临川公主反问道。
陈顼冷哼一声,却没有言语。
临川公主霍然明了,忍不住叫道:“父皇,你做了这些,根本不是为了国家大业,而是自欺欺人。”一言落地,殿中突然静了下来。
临川公主悚然于那种静寂,竟难再说下去。
陈顼缓缓地抬起头来,望着自己心爱的女儿道:“你累了,回去休息吧。”
他不知费了多大的气力才平静地说出这几个字,额头青筋都在轻微地跳动,眼中的寒光,比刀锋还要冷。
临川公主望见陈顼这种模样,一时间竟觉得说不出的陌生,心中抽搐,阵阵地绞痛。许久,她才道:“父皇,女儿知道了。可女儿还想问一件事。”
陈顼不语,微微地吸了口气,眼中的寒光渐渐弱了——眼前这个毕竟是他的亲生女儿。
临川公主却觉得更冷:“女儿想问,是不是从今以后,再也不会见到孙思邈?”她已绝望,这是她自儿时就做的一个梦,却不想有一日要和这个梦告别。
“是。”陈顼缓缓道,“因此你最好的选择,是忘了他!”
临川公主软软地倒了下去。
永远不能和所爱的人相见,无论对谁来说,都是难以承受的苦楚,更何况是芳心早被梦幻充满的临川公主?
一个人当然不能永远地做着梦,可此生若是无梦,那还有什么意义?
陈顼垂下头来看着脚尖,只是挥了挥手,早有宫人上前,将临川公主扶了出去。
天上的启明星更亮了,可陈顼的世界里,却似乎没有什么天明。
风中有咳嗽声传了过来,陈顼也不抬头,问道:“事情都办妥了?”这里是他的皇宫,除了有限的几个人外,谁都不能妄自走动。
他不必抬头就知道来的是谁,因为所有的事情都在他的控制下,走得一丝不差。
淳于量坐着轮椅进了宫殿,掩住嘴道:“孙思邈已束手。”
“束手?”陈顼略有惊讶,“他没反抗?”
“没有。”淳于量似不敢直视陈顼,只是低着头。
陈顼沉默许久,缓缓点头道:“淳于将军辛苦了,剩下的事情,你去处理就好。”
淳于量应了声,才准备告退,听陈顼道:“孙思邈没有什么要求吗?比如说……要……见朕?”
“没有,他什么都没说。”淳于量顿了半晌,试探道,“圣上要见他吗?”
“不要!”陈顼微震,飞快地摇头,似觉得有些不安,又道:“当年孙思邈虽说是奉天命来医治朕,毕竟有些功劳,你带他西去,一路莫要为难他。”
淳于量本想说圣上圣德,但嘴张了张,只是道:“臣遵旨。”
他缓缓地退出了大殿,只见天色已亮,整个宫殿却没入了黑暗之中,那龙椅上的人儿,更是陷入了黑暗最深处。
从金陵沿江而上,随着曲曲折折的长江入了湘鄂之境,最有名的城池就是江陵城。
江陵南临长江,北接襄汉,西控巴蜀,指臂吴越,素来都是历史名城,中原扼要所在。
只是如今江陵城却满是萧索之意。
自春秋来,难数多少势力政权在此建都,造就了江陵的空前繁荣。可物极必反,繁华后往往是无尽的落寞景象,江陵就因繁华多引起强梁觊觎,屡次城破。
南梁时梁元帝建都江陵,几年光景,江陵之繁华,甚至可媲美长安、洛阳、邺城和建康等千古名都。
西魏恭帝元年,西魏军悍然南下,攻破江陵,梁元帝身死,西魏军将江陵城洗劫一空,又将江陵百姓尽数驱赶到长安,造成江陵之颓废荒芜,民生惨淡,更过江淮之地。
不过如今的江陵城,又到了陈国控制之中。
江陵西北近周国前沿,东北靠接齐国地域,近年来周、齐交兵不断,无暇顾及此地,陈国趁机控制了江陵之地。
不过此地一直是三国交恶必经之地,因此除一些留念故土,厌恶迁徙的百姓还留在这里外,大多数人都已远离这曾经的繁华之地。
黄昏落日时,一辆大车缓缓地进入了萧索的江陵城。
大车上似有个方正的东西,但用黑布盖着,让人看不到其中的究竟。
有陈兵把守车旁,拥着那大车径直入了江陵城。大车之后,又有一顶四人抬的小轿,不急不缓地跟着大车。
本有陈兵上前要盘查,可见到为首那兵卫一亮手谕,慌忙退到一旁。有百姓见了,难免议论纷纷,甚至有些慌乱,感觉到或有大事发生。
江陵城本有内外两城,陈兵押着那大车长驱直入江陵内城的一处府邸前。
早有城守带着手下迎了出来,见到那大车先是一怔,快步到了那小轿前,施礼道:“城守萧思归拜见淳于将军。将军远道而来,末将才知,未能远迎,还请恕罪。”
轿帘掀起,人未出,咳声先至,轿中坐的正是淳于量。
他又憔悴了许多,咳得更是剧烈。
“我来此地,本是秘密行事,萧城守不知不为过错。”淳于量终道。
萧思归低声道:“不知将军来此,有何目的?可是要……”他欲言又止,倒是颇为谨慎。
“不是。”淳于量竟像看破他的心事,摇摇头道。
萧思归略有失望之意,看了眼那大车,满是困惑。
淳于量道:“你吩咐人将大车上的笼子抬到大堂去。”
萧思归一直在琢磨车上是什么,听闻是笼子,大为诧异,吩咐陈兵上前,将黑布掀开,见到那笼子打造得极为结实,笼子上的钢条竟有小孩手臂粗细。
笼中盘腿坐着一人,正是孙思邈。
孙思邈乍见天日,缓缓睁开双眼,微微一笑。
萧思归见了,不由大为困惑,不解淳于将军将这样一个人押到江陵做什么?他见那笼子这般模样,立即想到笼中所关之人必定是穷凶极恶之辈。
可怎么来看,孙思邈给他的感觉都非凶徒。他更不知,一个身在牢笼的人,又为何会这般从容?
有兵卫抬着笼子进入府邸,萧思归回过神来,问道:“淳于将军,可要重兵把守吗?”
淳于量目光投远,若有怅然,缓缓地摇摇头,吩咐道:“你准备顿好饭。”
萧思归忙道:“末将这就去准备晚宴,给将军接风。”
淳于量又摇头:“我是说,给他准备顿好饭。”艰难地下了轿,有兵卫扶着他上了轮椅,淳于量也入了府邸,只留下一头雾水的萧思归,阵阵茫然。
日落远山,夜幕垂落,笼罩在江陵大城之上,满是萧索。
堂中孤灯独燃,照在孙思邈有些孤独的脸上。
他身处笼中,仍旧闭目盘膝而坐,似乎沉思千万,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去想。
淳于量一手端着个托盘,一手转动着轮椅,进入了堂中,将托盘轻轻地放在了笼前的矮几之上,咳嗽了几声。
孙思邈终于睁开了眼,微微一笑道:“有劳将军了。”
这些日子来,他们从金陵一路赶到江陵,都是淳于量亲自为孙思邈送饭,只是淳于量送饭后就走,二人间素少交谈。
淳于量这次却没有走的打算,他掩嘴轻声道:“到江陵了。”
孙思邈道:“其实将军不必每日如此辛苦来送饭的,叫个兵士来就好。”
“圣上说,先生毕竟奉天命救过他,因此让我一路好好照看先生。”淳于量静静地说,望着孙思邈的目光却很复杂。
孙思邈淡淡一笑:“多谢他了。”
“先生难道从来不恨?”淳于量忍不住道。
“恨什么?”孙思邈反问。
淳于量又咳,终究没有再说下去,又道:“到江陵了。”
孙思邈似乎明白了什么,道:“周人要在这里将我带走?”
淳于量缓缓点头:“约定是在这里,我也只能送先生到这里。”说话间,从怀中取出个铜钥匙,就要去开铁笼上的铁锁。
“淳于将军做什么?”孙思邈问道。
淳于量手凝在半空,许久才道:“我想请先生出来用饭。”
“将军不怕我走?”孙思邈似有诧异的样子。
“你不会走,是不是?”淳于量眼中突闪过分愧疚,手一抖,钥匙落在地上,清脆的一声响。
孙思邈看也不看那钥匙,只是道:“我若要走,何必来呢?”
淳于量突又剧烈地咳,紧紧地拉着自己身上的裘衣,蜷缩成了一团。
孙思邈看着他,眼中露出分怜悯之意,等淳于量抬起头的时候,孙思邈抿去了那丝怜悯。
他知道淳于量不是需要怜悯的人。
有些人一辈子希望活在别人的怜悯之中,有些人却认为怜悯本身就是种耻辱。
“看起来,先生不像是在笼中,而我却像笼中的人。”淳于量叹道。
孙思邈笑了:“我的笼子,需要外人才能打开。但将军的笼子,自己本可破解。”
“我可以吗?”淳于量颤声道,见孙思邈不语,略有激动道,“我本来可以的,我本来想和先生一起努力,加上临川公主,或许能够打破陈国的牢笼。”
他说得奇怪,国家怎么会有牢笼?
可孙思邈却像了解了,轻声道:“你本想让我在陈顼身边,进而劝劝他?”
他知道淳于量所说陈国的牢笼,就是陈顼。
淳于量用力点头,惋惜道:“可惜先生却不肯!”
“你错了。”孙思邈苦笑道,“我不是不肯,而是不能!”
“不能?先生也有不能的?”淳于量困惑道。
孙思邈笑——笑容中满是无奈,可那无奈也很快地融入了笑容,他无奈是因为无力,但他始终没有忘记微笑。
“将军感觉这世上最难做的事情是什么?”
淳于量目露沉思,许久未答,他感觉难做的事情太多太多,很难分出个高下。
“对将军来说,难做的是如何维持陈国安定,如何能帮陈顼北伐西征。”孙思邈缓缓道,“对于斛律明月来说,难做的是如何在有生之年实现天下一统。”
淳于量听到斛律明月四个字的时候,微震了下,轻叹了声。
“对于陈顼来说,他难做的是如何将所有的一切,紧紧地握在手上,因为他不能再忍受失去之痛。”孙思邈又道。
淳于量沉默很久,终于点了下头,忍不住问道:“那先生认为世上难做的是什么?”
孙思邈叹口气道:“我认为世上最难做的是去改变一个人。”
“改变一个人?先生想改变谁?”淳于量忍不住道。
孙思邈半晌摇头又道:“不是一个人。”
淳于量不解,又道:“不是一个人,那是什么?”他虽智谋无双,但始终难以接触到孙思邈所想。
孙思邈却岔开了话题道:“现在陈顼心中住着两排士兵……”
淳于量皱眉,却凝神倾听,他知道孙思邈说的每个字都有他的意义。
“一排士兵手持长矛是对着外围的危险,一排却是用尖锐的矛头对着他自己。”
孙思邈感慨道:“一个他不信任的人,就算可帮他除去外围的那排士兵,压力之下,却无可避免地让那里层的士兵伤害到他。”
淳于量听得呆了,只感觉这个比喻很是浅显,但又极为深邃,让人有着不尽的琢磨。
岂止是陈顼,每个人心中不都住着两排士兵?
想到这里,淳于量略有激动道:“那如何去掉天子心中最里层的士兵呢?”有些醒悟道,“要天子信任的人才能吗?”
孙思邈不语。淳于量却忍不住说下去:“先生难道是不想伤害天子,这才束手?先生认为我可以做到,这才点醒我?”
他自以为明白了——明白得感动。
陈顼不信孙思邈,这点淳于量清楚地知道。孙思邈就算救过陈顼,但那也是十三年前的事情。
十三年可改变很多事情,不但可以让孙思邈改变,也可以让陈顼改变。
陈顼现在的猜忌心之重,无以复加。孙思邈若是和淳于量一起,再加上个临川公主,只怕反倒会增加陈顼的猜忌,而猜忌的结果,难以想象。
孙思邈却摇头道:“你只怕也不能。”
淳于量微愕,忍不住道:“那谁能?”
“谁也不能,只有陈顼自己才能。”孙思邈缓缓道,“因此在我看来,这世上人是最难改变的,除非他自己想去改变。”
淳于量又是咳,心中在叹。他终于明白了孙思邈的意思,可心道让陈顼改变自己,那真的是千难万难。
孙思邈目光闪动,突道:“我初见将军的时候,是在周国,那时将军来长安就是要救陈顼。”顿了下,见淳于量点头,孙思邈又道,“当年陈顼能从周国回转江南,将军立了大功,将军这身病和腿伤,也是因为救陈顼患上的。因此陈顼虽疑心颇重,但对将军一直信任有加。”
淳于量又咳,断断续续道:“不错,当年文帝用数城换圣上回转,但中途周人反悔,要带兵劫持圣上回转长安,我拼命保圣上过江到了建康,因伤势难得及时治疗,才落下了咳嗽的病根,也很难再站起来。”
“可你虽站不起来,内伤亦不能除去,反倒获取了陈顼的信任。”孙思邈感慨道,“世事奇妙,莫过于此,说不定你身体完好,威风八面,反倒难和他走得那么近了。”
陈顼和淳于量亲近,是不是因为淳于量也一直很痛苦?很多时候,多一人分享痛苦,自身就不会那么痛苦?
淳于量又是咳,咳嗽中满是痛苦之意。
他痛苦的不是陈顼的性格,而是很多人都是如此。
“但你这咳再不治,只怕命都要送到这上了。”孙思邈眼中怜悯之意又闪。
“没有治了。”淳于量不去看孙思邈,淡漠道:“我说过,我不管别人的性命,只因为我也不去想自己的了。”
他当然知道孙思邈是天下无双的神医,若得他医治,倒有极大的活命希望。但他并没有开口,他不想开口,他又怎能开口?
孙思邈望着淳于量许久,突然道:“周国要换我的城池,可是当年陈国为陈顼回转建康付出的城池?”见淳于量点点头,孙思邈心道,这么说,那不是几座城池那么简单,而是积郁在陈顼心头的一块大石。
沉默许久,孙思邈又道:“临别在即,我还有一个疑惑,不说不快。”
“先生请讲。”淳于量道。
“你们当然都知道寻龙一术。”孙思邈缓缓道。
淳于量“嗯”了声,扭头望向堂外,堂外有风吹残叶落,江陵更冷过了建康,江陵的冬比建康早到。
“当初找我入宫时,吴将军和徐大好像对寻龙之术均很了解。”孙思邈略带沉思,“陈顼召我和王远知入宫,也有希望我们用寻龙一术帮他寻找玉玺之意……”
顿了片刻,见淳于量神思不属,竟像没有将这事放在心上一样。
传国玉玺失窃,事关重大,淳于量为何漠不关心?
孙思邈望着淳于量的表情,带分恍然,“哦”了声,点头道:“我明白了。”
“先生明白什么?”淳于量霍然望向孙思邈。
原来他一直在认真听的,可他为何会有那种并不关心的神情?
孙思邈缓缓道:“世上本没有寻龙一术的,传国玉玺也没有传说中那么灵。”
他说的是实情,若真的拥有传国玉玺就能拥有天下的话,秦朝就会有万世基业,而不会两代就亡。
传国玉玺流传下来,本身就蕴含着莫大的讽刺。
“传国玉玺更像是弱者的安慰和自信所在。”孙思邈淡淡道,“因此旁门左道就为附和帝心,编造了寻龙的谣言。”
淳于量目光中满是悲哀之意,却一声不吭。
“谁得到传国玉玺,谁就会夸大传国玉玺的功用,以此证明自己受命于天。”孙思邈叹了口气,“贵国玉玺失窃,我一直有分困惑,困惑吴将军、徐大人那等人物,竟会想用旁门左道、虚幻之术来寻玉玺?而淳于将军对玉玺失窃一事,好像也不关心,最奇怪的是陈顼,他听到传国玉玺失窃一事,却没什么激动之意。”
看着淳于量,孙思邈目光清澈,“所有的这些,都有些不合情理。”
“先生的意思是?”淳于量不看孙思邈。
孙思邈脸上迷雾又起,一字字道:“我突然在想,或许这也不过是场戏,贵国的传国玉玺或许根本没有失踪!”
淳于量又咳,咳得很是急迫,他没有承认,但也没有反驳。
孙思邈又道:“陈顼当上贵国天子不过数年,旁人虽不说,但他心中一定很是不安……”
他虽是推测,但绝对不会有任何问题。
陈顼是被大哥陈蒨用数城换回,本应感恩图报,可结果是,陈顼反废大哥的儿子,自己当了皇帝。
虽说权欲之下,骨肉亲情实在算不了什么,可是陈顼毕竟还是个人,会有不安,更何况陈蒨皇位的获得也有点名不正言不顺——他是杀了陈霸先的亲子后才得。
陈顼这个皇帝做得很有点心虚。因此陈顼一直想安抚民心,更想安抚自己的内心,这才造出玉玺失窃的假象。
然后他再传出寻龙一术的谣言,请王远知前来。
寻龙一术本假,但玉玺并未失踪,王远知寻回并非难事,王远知当然也会配合这个计划,因为他不但可借此取得陈顼的信任,还能趁机扩大茅山宗的威望。
传国玉玺如果能够失而复得,就可说明陈顼受命于天,百姓群臣无知,或许因此拥护陈顼。
吴明彻、徐陵这些人或有意、或无意地渲染寻龙一术,真正的用意却是宣扬陈顼的受命于天。
一切都是陈顼自欺欺人的把戏,不过陈顼却没想到过,陈叔宝会因为玉玺失窃去了响水集,陈叔陵更早动了玉玺的念头,更为波折的是,李八百也参与了此事,这才掀起了轩然大波。
孙思邈终于将一切想得透彻,可却没有再说,他没有豁然开朗的意味,心中反倒有分悲哀之意。不为自己,只为一些人的痴迷难以解脱。
风更冷,咳声不停,孙思邈终道:“天寒了,将军小心身体,请回吧。”
淳于量最后看了孙思邈一眼,那目光中有歉然,也有萧索,他默默地转动轮椅,出了大堂,不知是忘记还是怎地,竟没有去拿那掉在笼外的铜钥匙。
灯光昏暗,照在铜钥匙上,泛着微薄的光芒。
孙思邈见了,眼中也有光芒闪烁,陡然间皱了下眉头,突变了脸色。
淳于量转动轮椅出了大堂,不敢回头去望,他那一刻只想走得远远的,因为他实在做不了更多。
至于明天的事情,他头一次有了推到明天去想的念头。
只是他还在庭院时,望着院中梧桐萧索,突然脸色也变。
他突然感觉到了一股颤动——那不是来自心底,而是来自地底的颤动。
沉雷闷生,江陵城那一刻,如同都在颤动!
不是雷声,是马蹄声——北方有急促的马蹄声传来。
淳于量虽不良于行,毕竟久经疆场,一听那声音就知道有千军万马涌了过来,心中大惊,转动轮椅才出院门,就见长街警声连连,有百姓兵士涌上了街头。
城守萧思归早披甲出门,见到淳于量,立即道:“淳于将军,好像有大军犯城,我去看看。”
他翻身上马,直冲外城。
淳于量等不及消息,早命手下推着轮椅向城北,未到半途,就有兵卫禀告:“淳于将军,有兵到了江陵城北,敌人究竟是哪路,还不知道。”
淳于量心中惊诧,却终于到了城北,登上城门一看,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
夜正浓,月淡星繁,可城下的火光却比天上的星星还要繁多。
那铺天盖地的火光从远方蔓延而来,气势汹汹,如银河般流动,到了城北仍未止歇,向左右流淌过去。
不大的工夫,有兵士来报。
“敌军封了城东!”
“敌军到了城南!”
“敌军困住城北!”
半个时辰的工夫,敌军铁骑铮铮,已将整个江陵城困得风雨不透,水泄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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