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对秦月汉关来说,十三年更像浪花一朵。可一个人的生命中,实在没有几个十三年。
往事流转,清晰眼前。
十三年前,孙思邈还是个意气风发的热血少年,可十三年前,高台上那人已是大权在握,当时的天底下只有寥寥数人可在他的头上。
十三年后,孙思邈情怀未老,心已沧桑,高台那人还是大权在握,只是如今天底下再没有人能坐在他的头上。
天子都不能!
当年他还会畏惧宇文泰,可宇文泰死了,他数年之间连屠三位天子,掌控了周国的绝对权威,他当然就是周国的大冢宰——权倾天下的宇文护。
宇文护笑了,可他笑容中始终带着无尽的冷,“是呀,十三年了,足足十三年,孙思邈,你很了不起。”
帐中人多少都带分诧异的脸色。
当年宇文护杀人如麻,但如今天下,能让宇文护杀的人已不多,能让宇文护赞的没几个,但能让宇文护说声了不起的人,天底下已经绝无仅有!
孙思邈居然还很平静,只是“哦”了声。
“十三年了,能让我牵挂十三年的人只有你一个。十三年来,能让我追查十三年的人也只有你一个。”宇文护喃喃道,“这十三年来,我有空的时候,一直在想你,想你会去了哪里?”
大帐静寂,日头高升,只能照在帐外,却照不入帐中。
帐中四处都缀着拳头大的夜明珠,发着幽幽的光芒,将大帐内照的流金奇彩闪耀,如梦如幻。
这本是很美妙的情景,可无人去留意,甚至没人敢沉重地呼吸。
宇文护说话的时候,大帐内静得吓人。
“我一直在想你的尸体怎么会不见?可惜抬你尸体的两个奴才竟然都死了,让我问不出什么。当年负责看护你的所有奴才,全部都被我处死,他们连个尸体都找不到,活着还有什么用?孙思邈,你说是不是?”
孙思邈蹙了下眉头,没有回话。
“他们全都是为你死的,全都是!”宇文护一字字都像是诅咒,“事到如今,孙思邈,你难道没有半分内疚之意?”
众人听了,心中忍不住都有些滑稽之感,可均是肃然而立,没有笑,也没有表情。
那跌落高台下的女子却忍不住笑了下,她显然也觉得滑稽,笑得很轻很淡,但笑容才现,就凝在了脸上。
因为宇文护望了过来。
“你笑什么?”
那女子突然感觉浑身发冷,强笑道:“大冢宰……妾身……没笑什么……”
“你觉得我说的话很可笑?”宇文护缓缓问,蓦地挥了下手。
那女子大惊,急叫道:“大冢宰饶……”
“命”字还未说出,“嚓”的一声轻响,帐中突然银光一闪,那女子的头已飞了起来,身躯却还缩在地上。
有鲜血将喷未喷之际,有白色棉花状的东西已塞到断头女子的脖颈之上。
“呛”的声响,银光回鞘。
孙思邈目光中似也泛了一点银光,他看清那银光是一把如弯月般的银刀,用刀的人身着银白衣裳,一张脸如同刀一般的颜色。
那人出刀实在太快,不但快,而且狠,不但狠,而且准。
他一刀就砍下了那女子的脑袋,似乎想都不想,他能站在宇文护的高台之前出刀,显然是宇文护颇为信任的一个护卫。
这样的护卫竟有四个!
除了那身着银白色衣服用如弯月之刀的人外,还有一人衣着淡金,脸色淡金,一双露在外边的手也呈淡金之色。第三人没有前两个人那么夺目,只是身形比常人瘦了许多,也高了许多,似乎一阵风就能吹倒的样子,第四人立在那里,衣色白如雪,脸色也白得如雪,他明明站在那里,可不知为何,让人总有一种缥缈无依的感觉。
那银白之人出刀,其余三人却是动也未动。
人头带着鲜血,空中划出道凄凉的弧线,不等落地,就有一兵卫奔出,一手托银盘接住那人头,另外一只手拿着块白布,飞快地抹去那人头上的血迹。
转瞬之间,人头已摆在了宇文护前面的案几之上。
那兵卫做的自然而然,孙思邈见了却是心中怆然,他知道这些人动作如此熟练,只因为做这种事情,并非第一次。
宇文护笑了,笑容还是如冰一样的冷,盯着奉上的女子人头道:“我说的话一点都不好笑,是不是?”
没人再笑了,在场的人甚至呼吸都停了,这场面实在太恐怖、太血腥又太惊心动魄。
生命在这大帐中,轻贱低微的甚至不如草芥。
孙思邈眼中闪过分怒容,可他能做什么?他甚至已经自身性命难保。
宇文护目光望了过来,似乎方才的杀戮不过是饭前的开胃菜,“尸体绝对不会凭空不见,现在情形很明显了,你当时是假死是不是?”
他问的好像是废话,孙思邈如今还活着,十三年前服毒后当然是假死,可没人敢说什么,帐中只有宇文护的声音。
可宇文护不是说废话的人,他所说的每句话都可能关系到一人、甚至万千人的性命,他这么慎重地问出来,究竟是何用意?
孙思邈不语,眼前却闪过十三年前的风雨……
他艰难地睁开眼,似不信自己还活着,他其实宁可死去。
可他终究还是活了过来,眼前站着一个蒙着面纱的女子,如梦如幻,却不如如眉。
那女人叹道:“金蚕蛊虽能让你醒转,但终究救不了你的命,我很抱歉。”
他沉默许久,才道:“多谢夫人。我若还能活下去,定会还你的救命之恩!”
那女子眼中透出分奇异的光芒,许久后才道:“好。”
“你一定是假死!”
宇文护肯定道:“因此我说你了不起,你服了牵机、钩漏、曼陀罗三种混合在一起的天下第一毒,非但没死,还能假死逃走,真的很了不起!”
他顿了下,终于说出了心中的疑惑,“可凭你自己之力,就算假死,当然也不能逃走,更不会毒杀了我的手下。有人在帮你是不是?那个人是谁?”
他用数城诱惑陈国将孙思邈送来,倾十万之兵前来,不但要了却和孙思邈十三年前的恩怨,还要斩草除根,将所有和孙思邈有关系的人全部连根挖起!
孙思邈轻淡道:“你说呢?”
帐中更静,众人难信地看着孙思邈,不敢相信这人这种时候还能笑着轻松地说话。
众人看死人一样地看着孙思邈,只以为宇文护会暴跳如雷,转眼就要将孙思邈碎尸万段,不想宇文护反倒抚掌大笑道:“了不起,果真了不起。孙思邈,你不但了不起,还很有趣。”
他突怒突笑,实在喜怒无常,随即又道:“你这么有趣的人,我实在舍不得让你死的。”
像是忘记了方才自己所问,宇文护突叹道:“当年我很赏识你。”
宇文护笑也好,怒也罢,孙思邈都是平静以对,但听到宇文护这么一句,也忍不住有些诧异。
“你赏识我?”
“不错,十三年前,我赏识的人实在没有几个,你就是其中的一个,能得我赏识的都是人才,你也不例外!”
孙思邈默然,他知道宇文护并没有说大话——宇文护虽是个疯子,可这个疯子很聪明,也很有眼光。
“你很爱柳如眉,我看得出来。”
孙思邈脸上又像有了迷雾,这是他遮挡内心情感的方法,可就算迷雾,这次也挡不住他的哀伤。
他听到“柳如眉”三字时,就如同被锥子刺中了胸口。
十三年了,这个名字被他压在心中十三年,被临川公主提及的时候,他飞快地淡忘,因为他怕那种痛,可再被宁文护提起的时候,所有的创痛瞬间爆发。
“你也懂得爱?”孙思邈反问。
他说的仍旧平静,可那平静中,已有了掩藏不住的愤怒,他双拳悄然握起。
十三年来,他养气功夫早就炉火纯青,可这十三年来,他却始终无法击破心中的枷锁。
他本是不轻易动怒的人,但这一刻,忍不住的怒火中烧。
宇文护笑了,眼中尽是猫戏老鼠的意味,他喜欢孙思邈的这种反应。
“我当然懂——懂得比你还要深刻!”
“那你爱过谁?”孙思邈继续发问,缓缓地吸气。
“当然是我自己。”宇文护哈哈大笑起来,“爱自己当然也算是种爱,谁能说有错?”
孙思邈一怔,喃喃道:“不错,没有人能说你有错!”
宇文护得意一笑:“柳如眉嫁入我家,我那不争气的儿子早死,柳如眉又是那么年轻美丽……你借看病的时候,假公济私爱上她其实也没什么。”
孙思邈嘴角抽搐下,并没有说什么。
有些话实在没有必要说,有些话也根本不用去反驳。
“女人如衣服,人才难得。以你的才能,就算让我把柳如眉嫁给你也没什么,我当初甚至有借柳如眉招揽你的念头……”
宇文护这一刻说的竟很诚恳,也很严肃。
无论谁听到宇文护的这几句话,都不会觉得他是在骗人。
“可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这么做?”宇文护缓缓问道。
孙思邈心中一直刺痛的难受,本要反唇相讥,疯子的想法有谁能够猜透?可他突然望见宇文护嘲弄的眼神,他立即克制住自己,缓缓地放松了拳头。
这本是一场交锋,宇文护不但要杀了他,还要在各种方面激怒摧残他,他若失态,立即就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境。
他那一刻脸上迷雾突去,又恢复了从前的从容。
“我知道。”
“你知道?”宇文护反倒有分讶然。
“我知道!”孙思邈眼中闪过一分悲凉,他在方才一刻才知道。他以前不知,只因为他拒绝去想。
但在宇文护重提柳如眉的那一刻,他心中虽绞痛,可头脑异常的清晰,也明白了所有的一切。
“说来听听?”宇文护略有挑衅道。
“因为我求了独孤信。”孙思邈道。
旁人均是困惑不解,不知道孙思邈的意思。帐中之人除孙思邈外,多是宇文护的亲信,也或多或少知道些当年的往事。
孙思邈年少时爱上宇文家的寡妇柳如眉,宇文护不肯成全,孙思邈这才去找独孤信帮忙,不想宇文护连独孤信的面子都不买。孙思邈这才铤而走险,要带柳如眉私奔,引发宇文护追捕,终究酿成惨事。
可无论如何,独孤信当初总算帮了孙思邈忙,孙思邈这时这么说,难道有埋怨独孤信的意思?
孙思邈又道:“那时我年少轻狂,看似懂了很多,其实很多事情不懂的。周国太祖宇文泰虽开创一代伟业,但重病在身,太祖若死,诸子年幼,谁能辅佐太祖之子,其实就能掌控周国大权。”
帐中静寂,只听孙思邈的声音回荡。
“你一直随太祖四处作战,战功彪炳,本是宇文家的第一人。太祖若死,辅佐幼主的重任自然落在你的肩头……”
“你虽是太祖的亲侄子,可庙堂之上,实在难有什么亲情可言……”
“太祖不能不依靠你,因为你毕竟是宇文家的中坚,可太祖又怕你——怕你夺权,取代他的儿子做皇帝。”
孙思邈说到这里,无奈地叹了口气。
宇文泰绝非杞人忧天,因为这些年来,无论齐国、陈国,均是叔侄倾轧、兄弟相残,周国也不例外。
宇文护斜卧胡床上,手抚如血的虬髯,听到这里时,喃喃道:“是呀,他是怕……”眼中突然闪出分恨意,却淡淡道,“你说的很好,来人,奉茶。”
众人都是大奇,裴矩也忍不住讶异。
谁都以为宇文护这般痛恨孙思邈,一见孙思邈就要血光四溅,哪里想到宇文护竟客气起来。
有兵卫上前,从笼外递过热茶,眼中满是惊惧之意。
孙思邈本待不接,可见到那兵卫的眼神,明白他若不接,只怕这兵卫转瞬就被砍了脑袋,伸手接过那杯茶,一饮而尽。
裴矩虽然一直不服孙思邈,但见他竟敢喝茶,也不由感叹这人胆气之壮。
宇文护凝望孙思邈的举动,见他如此,沉声道:“好胆量,竟还和当年一模一样,继续说下去。”
“因此太祖命你和独孤信,赵贵三人辅佐幼主,本有用独孤信、赵贵牵制你的用意。你这人天性掌控欲望强烈,又怎能容忍旁人和你争权夺利?”
宇文护道:“不想你倒是我的知己。”
孙思邈苦涩道:“我当年医术虽不差,但对其中争权夺利并不了然,求独孤信说情,不想触犯了你的大忌。你为难我和……柳如眉……其实有两个目的。”
终于平静地说出“柳如眉”三个字,孙思邈双眉一扬,只感觉心中绞痛渐减。
“哪两个目的?”宇文护饶有兴趣地问道。
“第一目的当然是向独孤信表明态度,他若和你合作,你说不定会卖他一份人情。”
宇文护笑道:“不错,我当初的确这么想,只可惜独孤信对你并非你想象的那么好,他虽夸你是不世神童,却不肯为你和我合作。”
孙思邈知道他说的轻淡,但用意极为歹毒,显然连死人都不肯放过,更想借此乱他心神。
心中暗想,当年独孤信为国之大义,当然不会因我之故和宇文护同流合污。我那时候实在很是轻狂,托独孤信向宇文护求情,真是弄巧反拙。
轻轻一叹,孙思邈道:“你早就算计好了,独孤信若是不和你合作,你就会借我之事算计独孤信。依你之心,独孤信不肯和你合作,你定要除去他的。”
宇文护微微一笑:“不和我合作的人,只有一个下场!”
他没说出是什么下场,但谁都知道那下场就是死!
宇文护并没有说大话,当年宇文泰驾崩,本是宇文护、独孤信和赵贵把持朝政,但没过多久,宇文护就杀了赵贵,逼独孤信自尽,得以独揽周国大权。
孙思邈出昆仑不久,但也知道了这段往事,神色萧索。
“那我第二个目的是什么?”宇文护问道。
孙思邈缓缓道:“你不想我给太祖医病,你怕我医好了宇文泰,你一直想他死!只有他死了,你才有机会掌握大权,是不是?”
一言落地,帐中静得心跳声似乎都听得见。
宇文护抚摸着如血的胡子,眯缝着眼,目光犀利。
许久,宇文护才叹道:“孙思邈,你比十三年前要聪明了,看来这十三年你并没有白过。”他没有回答孙思邈的问题。
那是个不需回答的问题,也是个不能回答的问题。
就算宇文护有屠龙的手段,对于宇文泰,他还有敬畏之意,尽管宇文泰已经死了。
“我听说你这十三年来,一直都在昆仑?”宇文护突问。
“那又如何?”
孙思邈回话时忍住向裴矩望过去的冲动,心道我隐姓到了邺城,就是不想宇文护知晓我回来了,但我才到邺城,就被斛律明月揭穿身份。以宇文护之能,一知我的下落,找人对付我毫不出奇,可他知道我是自昆仑而出,是裴矩说的?还是另有他人?
“我听说你出昆仑后,到是做了不少大事,先去邺城见过斛律明月,后到了建康?”宇文护又问。
孙思邈道:“十三年前你找不到我,不想十三年后,你对我行踪竟这般了解。”
宇文护眯缝着眼睛,轻声道:“我不但对你行踪了解,还知道你医术更高明了,而且还学会了一身本事。你从昆仑出来,一直四处拉拢势力,处心积虑地一直想找我复仇。”
孙思邈心中微动,琢磨着宇文护话中的另外一层含义。
是宇文护武断猜测,还是真有谁说他在四处拉拢势力?
“可你想不到我会抢先下手!”宇文护眼中似乎藏着什么。
“我……”孙思邈那片刻,脑海中转过千个念头。
“你也想不到我会让陈顼将你送过来!”宇文护又道。
“这点我的确没有想到。”孙思邈叹了口气。
“你以为你和陈顼会是联盟的?你以为你们本来是同仇敌忾的?”宇文护突然大笑起来道,“当年你栽在我手上,陈顼也一直被我当作一条狗!你们这两个人,本来都应该痛恨我的!”
孙思邈缓缓点头,喃喃道:“他的确应该痛恨你。”
当年陈顼被当作人质送往长安,过的是非人的生活,若非是他救命,陈顼说不定早就死在长安,更不要说回到江南当了天子。
当初虐待陈顼的那个人就是宇文护!
宇文护将陈顼戴上沉重的枷锁,关入笼子中多年,这才养成陈顼如今垂头看着铁笼的习惯。
陈顼每次望着铁笼的时候,是不是想着当年的屈辱,是不是想要宇文护死?
“他应该恨我。”宇文护缓缓道,“可他却把你送来了,做了让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孙思邈沉默下来,他无话可说。
“利益之下,陈顼这么做,无可厚非。”宇文护淡淡道,“天底下能不为利所动的人不多。”
顿了片刻,宇文护凝声道:“可我却发现一件奇怪的事情。”
孙思邈仍旧默然,可眼角不经意地跳动了下。
“听闻淳于量是用一些人的性命做威胁,让你束手入笼的?”宇文护眼中突有分诡异,“你当初知大周要陈国送你来,肯定知道是我的主意?”
“是。”孙思邈道。很多事情,他比谁都清楚。
“你应该知道来到周国,必死无疑,可你还是来了,你本有机会逃走的。”
虽不在江南,可宇文护对建康发生的事情,竟像是颇为了解。他是疯子,可显然也是个聪明的疯子,他虽残暴,但他并不糊涂。
摸着如血的胡须,宇文护道:“你不是蠢人。”
“哦?”孙思邈脸上迷雾又起。
宇文护一字字道:“我和你一番交谈,早发现你比十三年前聪明了太多!可你这聪明人竟做了件送死的事情,实在让人费解。”
孙思邈轻淡道:“这世上的聪明事都让你做了,我做件蠢的也不稀奇。”
“你真的以为我不知道?”宇文护目光闪过丝奇异,似了然,又似有些焦虑……
“知道什么?”孙思邈皱了下眉头。
帐中人不敢抬头去看宇文护,他却一直留意宇文护的脸色,捕捉到那分焦虑,忍不住想到,宇文护如今掌生死大权,一切尽在掌握,焦虑的是什么?
宇文护凝望孙思邈许久,这才吐出了两个字:“刺秦!”
孙思邈脸色顿变。
刺秦?何为刺秦?
昔日秦王暴政,鲸吞六国,燕国太子丹不堪坐以待毙,这才策划了一场惊天动地的行刺之计。
当时燕国高手无数,有宋意、武平、秦舞阳、高渐离……无不一诺千金,轻生重义。
可太子丹独重荆轲。
易水千古萧寒,壮士一去不返!
荆轲出手行刺秦王虽未成行,但留千古之名,此行被后人又称刺秦,世代传诵。
宇文护为何突说刺秦两字?难道说……孙思邈此行,本要效仿荆轲当年之举?
不但孙思邈脸色改变,那牢笼旁的五个陈兵脸色也变了。
他们送孙思邈出了江陵城,直奔周营,入了大帐,一直默默不语,似听宇文护和孙思邈言语,也似等待宇文护的回话。
无论如何,宇文护曾答应以六城交换孙思邈,他们未得答复,难以回复。他们似乎无足轻重,可为何听到宇文护“刺秦”两字,也会脸色改变。
大帐突静,静带萧肃。
宇文护说出“刺秦”两字时,顿了片刻,转瞬又吐了一个字。
“杀!”
杀字一出,殿前那四个护卫突然有三个到了铁笼之前。
那五个陈兵勃然变色,有四人突然拔刀向前,却有一人闪身后退,就要冲出大帐。
“呛”的一声响,四人拔刀,却只发出一声响,可见四人动作齐整,显然亦是训练有素的高手。
刀才出,带来的不是寒光,而是浓烟,那烟雾极浓极黑,从刀鞘而出,就如四条黑龙一样咆哮窜起,就要腾空肆虐。
那不像是刀,而更像是一种神奇的道术。这四人本是淳于量的亲信,怎么会使用如此玄妙的道术?
黑龙才要腾空之际,帐中陡然有风起——有如冬日的凛冽寒风。那瘦高护卫袖子一动,有狂风卷动。
帐中本要有乌云密布,烟雾蒸腾,被那寒风一吹,顿时烟消云散,纤毛毕现,无所遁形。
那四个陈兵脸色顿变。
他们使的本是极高明的道术,也是极为高明的障眼法,进可攻、退可守,哪里想到竟被对手轻易地破解?
他们有了片刻的犹豫……他们在犹豫是前冲,还是后退。这机会本不多,他们若撤,计划许久,一朝荒废,可若是不撤,宇文护身边这四护卫绝非等闲,他们不见得能冲过。
半空突然飘来一片云。
这是牛皮大帐内,阳光都照耀不到,怎么会有云飘来?
那四个陈兵大惊之际,已被那片云罩在其中。他们立即发现,那不是云,而是轻如纱,薄如纸的一张网!
他们已入网中。
四陈兵毫不犹豫地挥刀,就要破网而出……
日光突敛,风声陡住,“嚓”的一声轻响,帐中突然现出了温柔的月色——月色如银,轻柔地照在网中四个陈兵的身上。
帐中又静,那四个陈兵止住了动作,手持钢刀,眼中满是难信之意。
他们终于明白方才不是月色,而是刀光——一把银色如月的刀发出的寒光。
“呛”的声响,银刀回鞘。“当当当当”,四把钢刀依序落地。
那四个陈兵仰天倒了下去,胸口有鲜血喷出,宛如鲜花怒放。
烟消云散,光敛寒起。
“咚”的一声响,第五个陈兵被裴矩丢回到了帐中,蜷缩在地,脸色发黑,只是抽搐了下,已然毙命。
只有那第五个陈兵有机会逃生,可他才窜到帐口就被裴矩拦住,交手不过一招,就被裴矩擒住。
他可能自感无幸,索性服毒自尽。
他们本来就是一去无还的打算,牙中可能早就藏有了毒药,关键的时候咬破腊封……
裴矩冷漠地看着那陈兵,并没有解释。也没有人要他解释,因为答案早在聪明人的心目中。这五个陈兵是死是活,本来就是无足轻重。
帐中又变得死一般的静。
出手的三个护卫回到了宇文护身前,宛若从未动过。
孙思邈望着地上死去的五个陈兵,神色涩然。
“你看,什么事情都瞒不过我。”宇文护轻淡道。
不闻孙思邈回答,宇文护道:“陈顼是恨我的,你也一样。可他却抓了你送来换城池……这似乎很费解?他疯了吗?”
孙思邈喃喃道:“不错,的确让人费解。”他脑海中突然闪过昨晚淳于量掉下的那把铜钥匙。
他一直在想的问题,淳于量究竟是什么用意?
淳于量是想放他走,还是有别的目的?
“但现在你应该明白了。”宇文护缓缓道,“这五个陈兵绝非陈兵,就算淳于量的亲兵,也不可能会这种道术……随风,这是什么道术?”
那高瘦的护卫立即道:“那四人拔刀时用的是茅山道术中的龙吸水。”
“裴矩,淳于量的亲兵,怎么会茅山的道术?”宇文护明知故问道。
裴矩人在帐口,恭敬道:“因为他们本来就是茅山道人,王远知的徒弟。”
“王远知的徒弟为何会到这里?”宇文护又道,“你把他们带到这里想做什么?”
裴矩脸色像是变了下,并未回话。
宇文护拍拍额头,笑道:“你看我糊涂了,忘记曾经吩咐过你,无论陈国有什么花招,我们都照接不误的。”
裴矩舒了口气道:“大冢宰英明,当然知道他们这么镇定,一定会有图谋。”
他没说什么图谋,但聪明一点的人都已猜到。
陈顼、淳于量用的是刺秦之计。
当年在长安的时候,陈顼被宇文护百般侮辱,这个阴影一直挥之不去。陈顼恨宇文护,恨不得宇文护死!
可宇文护实在太强悍,身边一直是卫护森严,就算斛律明月对他都无可奈何,更何况是陈顼?陈顼无计可施,正逢宇文护索要孙思邈,陈顼就准备借这个机会行刺宇文护!
可要行刺宇文护,一定要高手,王远知就让五个弟子混在淳于量身边当亲兵,借机接近宇文护。
荆轲刺秦,用的樊於期的人头做诱饵,这才接近了秦王。
陈顼要刺杀宇文护,就是用孙思邈做诱饵。
这计策并不新鲜,但历来被人百试不爽,只可惜王远知的五个弟子尚未出手,就让宇文护看穿底细,被宇文护帐前高手格杀帐中。
可宇文护怎么知道陈顼的计谋?
宇文护道:“我算什么英明,英明的是陈顼,只是他虽英明,却不聪明,怎么只派这几个蠢货来呢?王远知没到吗?”
裴矩摇头:“王远知不敢来,他太有名了。”
刺客本无名,一个有名的人,绝不适合去当刺客。
当年燕国宋意、秦舞阳等人均是声名显赫,远比荆轲要有名,可太子丹选荆轲,不但因为他山崩不变色,还在于他的无名。
宇文护叹口气道:“那真的让我失望,我还想看看,究竟是茅山道术高明,还是我的日月风云四护卫强一些。”
转问孙思邈道:“你说呢?”见孙思邈沉默,宇文护又问:“当初你好像留在建康皇宫许久,你莫要说,陈顼派人要行刺我的事情,你并不知情?”
事实看起来很明显,孙思邈在建康时,的确曾入陈国皇宫。如今在外人来看,他当然是和陈顼在密谋行刺宇文护的计策。
这件事孙思邈百口莫辩。
孙思邈并未分辩,反问道:“知道能如何?”
宇文护眼中突然闪过分狐疑,许久才道:“你若知道,就应该明白,你此行根本就是在送死。方才王远知的弟子若能放你出笼,你还有机会,可到现在,你半点机会都没有!”
他一拳捶在扶手之上,神色肯定。
孙思邈笑了:“我的确半点机会都没有,可你到现在还不杀我,肯定是想从我身上知道些什么,是吗?”
宇文护笑得有些狡猾:“你以为我想问你——当初是谁救了你?”
“难道不是?”
宇文护突然大笑起来道:“你真的以为还能把我蒙在鼓里?孙思邈,我不需要问的,因为我已经知道是哪个救了你!”
见孙思邈诧异,宇文护一击掌,帐外走进了一人。
那人一身黑衣,连手脚都罩在里面,脸色黧黑,从帐外走进来的时候,轻飘飘地没有声息,看起来竟像幽灵。
孙思邈一见那人,更是讶异,因为他竟见过这人。
当初在破釜塘通天殿内,天师座下六姓之家汇聚,却有个黑衣人在场,那黑衣人不属于六姓之家,但对天师之秘颇为熟稔。孙思邈一直在猜测此人的身份,不想在这里又见。
那黑衣人入帐,对宇文护施了一礼,并不言语。
宇文护似也见怪不怪,径直问道:“用牵机、钩漏、曼陀罗三种毒物混合在一起制成的毒药,天下可有解药能解?”
“无。”那黑衣人简单明了道。
“那孙思邈当年为何能不死?”宇文护又问。
那黑衣人缓缓道:“世上没有解药能解这种剧毒,但是有种方法却能克制此毒。”
顿了下,补充道:“这种方法不但可克制三种毒物混在一起的奇毒,甚至可克制天下任何一种下毒之法。”
“哦?”宇文护似笑非笑道,“世上还有这种神奇的方法?这是什么方法?”
“用蛊——金蚕蛊!”那黑衣人道,“金蚕蛊本蛊术中最玄奥最难解的一种,中此蛊的人,生不如死,一定要受尽天下最惨烈的苦楚才死,但世间万物奇妙,金蚕蛊虽是绝毒,但是种活物,偏偏又能克制世间花草提炼的剧毒。孙思邈当年能够不死,唯一的可能就是他被金蚕蛊救活。”
孙思邈皱了下眉头,想的却是这人究竟是谁?怎么会知道这多秘辛?
宇文护看了孙思邈一眼,淡淡道:“那真的奇妙,谁会用金蚕蛊呢?”
“蛊毒难控,若不得法,必被反噬。若被金蚕蛊反噬,本是无药可解,因此用金蚕蛊的人极少,用的炉火纯青的人更是屈指可数。”
“那你数出来了吗?”宇文护道。
那黑衣人道:“不用数,十三年前,能将金蚕蛊这般运用的只有一人。”
“是谁?”宇文护眼中闪过一丝杀机。
他权倾天下,顺他者未见得昌,但逆他者必定要亡!
当年那人不管是何动机,既然敢救孙思邈,就是和他做对。十三年了,他处心积虑多年,终究还是将孙思邈擒下,当然也要将和往事牵连的人一网打尽。
孙思邈要死,谁救了孙思邈一样要死!
那黑衣人沉默片刻,才缓缓说道:“当年救孙思邈的人必定是冼水清。”
这是个陌生的名字,帐中人大多没有听过,因此那黑衣人补充了一句:“冼水清就是岭南的冼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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