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将尽之时,孙思邈站在了江陵城前。
他从江陵城出去的时候,没有人会想到他能活着回来,因此他站在江陵城外的时候,所有守城的陈兵都以为见了鬼。
陈国人并不知道只是这短暂的来回,不但周国军营,甚至整个周国都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可他们知道,城外周国大军未撤,他们就很难再放孙思邈入城。
谁都不确定孙思邈是不是变成了周国的人,说不定孙思邈这次是回来报复的。
毕竟当初陈国人将孙思邈送入了死地,而做过亏心事的人,总是会怀疑多一些的。
城守萧思归虽对孙思邈很有好感,眼下也不敢擅自做主,立即让人去通禀淳于量,然后请孙思邈暂且等待。
孙思邈静静地站在城下,寇祭司就站在他的身边。孙思邈无疑是个神秘的人物,可寇祭司的神秘之处,看起来更甚孙思邈。
可寇祭司却没有孙思邈的耐性。
他看起来很有些不耐之意,问道:“你既然决定要去见斛律明月,为何要回江陵?”
孙思邈道:“因为我不能确定……斛律明月是不是在邺城。”
“为什么?”寇祭司奇怪道。
“我只是推想,因此找淳于量问问。”孙思邈沉吟道,“欲速反不达,你若信我,不妨跟着我走好了。”
寇祭司想不通为什么淳于量会知道斛律明月的行踪,见孙思邈不再多说,冷哼了一声,抬头向城墙望去。
城墙处落下两个吊篮,萧思归探出墙头,高叫道:“孙先生……还有那个谁……请坐篮子里,我们拉你们上来。”他搞不懂为何当初去了五个陈兵,眼下一个都没回转,更不知道寇祭司是哪个,只知道听淳于量的吩咐。
孙思邈进了那篮子,寇祭司有些皱眉,但还是坐入了篮中。
二人被陈兵拉上了城墙,萧思归立即请二人下了城楼,才走出不远,长街尽头就有兵卫推着淳于量的轮椅前来。
淳于量见到孙思邈居然安然无恙,眼中闪过分奇异的光芒,忍不住又咳起来。
长街之上,百姓远处指指点点,一时间不知究竟怎么回事,可均离孙思邈远远的,如同躲避瘟疫一样。
良久,淳于量这才止住了咳,缓缓道:“不想还能和孙先生再见。”他言语中当然有无尽的感慨和意外,还有着难言的困惑。
他虽自负才智算计,可绝未想到孙思邈能活着回来。
孙思邈轻淡道:“很多事情,只是想不到,却未见得做不到了。”
淳于量捂着嘴,沉吟道:“孙先生这次回来……不知有什么用意呢?”
“茅山宗的那几个刺客死了。”孙思邈目光敏锐,看着淳于量的表情。
淳于量脸色有些木然,并没有意外。
“这些都是在淳于将军的意料之中?”孙思邈缓缓道。其实实在多此一问,押送孙思邈的亲兵是淳于量派出去的,他又如何会不知道那些亲兵的底细?
淳于量半晌才道:“这些年来,有无数人想宇文护死的……”他说到这里,也在盯着孙思邈的脸色。
他想从孙思邈表情上看出点答案。
孙思邈能活着回来,看起来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宇文护死了。可就算宇文护死了,孙思邈也没有道理安然地走出周国的军营。
这简直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淳于量没有透视眼、千里耳,不知道周营发生的事情,百思不得其解,也看不出答案。
“先生想让宇文护死,敝国国主亦是一样,还有很多人都想杀了宇文护,可没有一人能够做到,宇文护戒备得严密,几乎可说是天衣无缝。”
“可你还是让茅山宗的人去了。”孙思邈神色萧索,“你知道他们去的结果只有一个的……”
“荆轲去刺杀暴君嬴政的时候,也知道自己必死的。”淳于量缓缓道,“死是一回事,做不做是另外一回事。”
“太子丹当年不得已才孤注一掷,因为他知道燕国对秦国没了抵抗之力。但刺秦不成,燕国灭亡得更快。”孙思邈略带尖锐道,“既有前车之鉴,淳于将军当然会想到行刺宇文护不成,会引发他的反扑,导致陈国的灭顶之灾?”
淳于量又咳——咳得好像说不出话来。
寇祭司一旁听了,觉得有分奇怪,暗想若无孙思邈、杨坚参与此事,淳于量此举无疑是飞蛾扑火。看情形,淳于量显然不知孙思邈和杨坚在这里起了决定作用,因此他派人行刺一事显然是引火烧身,无论如何都有点说不过去。
传言江南诸将中,淳于量最有谋略,为何会做出这种蠢事?
“淳于将军当然能想到后果,可淳于将军还是执意这么做……”孙思邈又道,“淳于将军当然有理由的?”
淳于量长舒了一口气,反问道:“什么理由?”
“或许是因为……有人给了淳于将军和周国作战的信心?”
淳于量脸色微变,嘴唇动了下,竟没再问下去。他蓦地发现,孙思邈虽看似很多事情不知情,但早将一切想得透彻。
寇祭司心中诧异,实在不知道是谁能有这大的力量,竟能鼓动陈国和周国交兵。
脑海中蓦地闪过一个答案,寇祭司不由道:“是斛律明月?”
斛律明月?又是斛律明月!
天底下似乎只有斛律明月才有这种力量!
在城外时,孙思邈就曾说过要向淳于量询问斛律明月的行踪,当时寇祭司还不解,但眼下答案若揭,反倒让寇祭司有分心惊。
淳于量早和斛律明月有了联系?
这里的纵横捭阖,钩心斗角,远非他能够得窥全貌的。
淳于量脸色苍白,缓缓向寇祭司望去,有分探究的神色,他似乎想问问寇祭司的底细,终于又咳了起来。
他有时候痛恨自己的咳,有时候又庆幸自己能咳,最少咳嗽的时候他不用说话,说话有时候也是一种痛苦的折磨。
孙思邈缓缓道:“淳于将军明知行刺难成,却执意要如此做,想必有几个原因。”
顿了片刻,见淳于量不语,孙思邈道:“第一个原因当然是陈顼让将军这么做,君让臣做,臣不得不做。”
淳于量悲哀中带分感谢,悲哀自己的身不由己,感谢孙思邈为他说出一些他不想说的事情。
他并不想隐瞒,可有些话实在无法说出口。
他说过,他不会理会别人的性命,也不会考虑自己的,但这世上,还有许多比性命更重要的事情,他不能不考虑。
“淳于将军当然明白此举后果,却不劝陈顼,反倒附和陈顼的想法,第二个用意当然是借此引发陈、周的矛盾,断了陈顼的退路,让陈国和周国背水一战。”
淳于量眼中有分无奈,他当然最清楚陈顼的性格,犹豫乃兵家大忌,要作战,就作战,若有犹豫,不如不战。
“可淳于将军当然知道陈国难是周国的对手,因此早联系了斛律明月,斛律明月亦早想灭了周国,是以和将军一拍即合,这也是将军决意一战的第三个原因。”
孙思邈继续道:“我想淳于将军自陷死地,就是想背水一战,淳于将军想必早在江南做了部署,随时会调兵前来援助,借江陵一地和周国周旋。而斛律明月想必亦派兵前来,就在江陵不远了。”
寇祭司终于恍然,不能不佩服孙思邈推断得合情合理。
淳于量并非蠢,而是决意要和周国开战了,他做的一切,不过是坚定陈顼作战的念头。
孙思邈脸露感喟,又道:“淳于将军和斛律明月定下里应外合之计,本准备在江陵大破周军,然后齐、陈二国再克襄阳,之后可能兵分两路,陈取武关,齐攻潼关,分兵两路瓜分了周国的关中之地?”
他从未用过兵,但自幼诵读诸子百家,一法精、万法通,从点点滴滴推测出个惊天布局,只等淳于量的答复。
淳于量神色复杂,终于点点头道:“先生若用兵,不逊斛律明月。”他这么一说,无疑承认孙思邈所料不差。
孙思邈沉默半晌:“用兵之计我不懂的,但我觉得淳于将军千算万算,只怕漏算了一事。”
“什么事?”淳于量立即问道。
“淳于将军如此筹谋,想必认为此战势在必行?”孙思邈淡淡道,“可是……周国若不战呢?”
淳于量摇头道:“那怎么可能?”
他自绝后路,破釜沉舟,早算定多方的反应,这些日子翻来覆去想的只是如何用兵,却根本没去想孙思邈说的事情。
依宇文护的个性,怎可能不开战?
可他话音才落,有陈兵从城楼那面跑来,叫道:“将军,城守,周军……”他跑得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脸上满是惊诧之意。
萧思归立即问道:“他们攻城了?”这是他的第一反应,却奇怪为何听不到城外周兵攻城的声音。
淳于量见那兵士脸上只是惊奇,却无害怕畏惧,想到孙思邈所言,心中一凛,失声道:“周人要退兵了?”
那兵卫又惊又佩道:“淳于将军怎么知道?”
淳于量不喜反惊,神色数变,突然一摆手,有亲兵推他上了墙头,他举目一望,就见前方周营已在拔营,的确是要退兵的模样。
墙头陈军都是心中忐忑,搞不懂周兵为何兴师动众,却无功而返,只怕周军玩猫捉老鼠的把戏,可不多时,就见周军开始分路离去,井然有序,迅捷中带着沉默,沉默中又带分难以捉摸。
不多时,城前周兵就如退潮的海水般,离江陵城越来越远。江陵其余三向守城的兵士很快来报,围城的周军均已撤向北方。
消息很快传遍了江陵城,江陵城中的百姓虽是奇怪,但更多的却是惊喜,一时间全城欢呼阵阵。
淳于量却是脸色肃然,派游骑前往打探,不多时就得知周兵一路北返,并无再攻江陵的动向。
天边有云起,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要下雪了。”孙思邈看着远方的天空,突然说了一句。
淳于量也在望着北方的天空,突然紧了紧身上的裘衣,似不堪寒冷。
他脸上有分不信,有分古怪,还有分不安,许久才道:“先生去周营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难道说是先生说服周军退兵的?”
他不敢相信孙思邈有这般能力,但事实摆在面前,由不得他不信。
“我无能力说服他们退兵,他们退兵,或许不过是他们想通了。”孙思邈轻淡道。
“那……先生回转江陵何意?”淳于量皱眉,事情发展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让他不得不重新考虑下一步计划。
孙思邈竟像看穿淳于量的心思,缓缓道:“本来周兵若攻江陵,甚至屠了江陵城,是以无道伐有道,陈国上下同仇敌忾,齐军算是友邦之师,一战之下,虽江陵未见保得住,但胜负难料……可现在不同了。”
寇祭司一旁忍不住道:“现在有什么不同?”他或许知晓许多天师之秘,但对这种国家用兵之事并不了然。
“现在齐、陈两国若联兵攻周,则为师出无名。”孙思邈道,“淳于将军当知师出无名,已失天时人和;进取关中,不占地利。淳于将军天时地利人和均已不占,若强行出兵,只怕未战胜负已定。”
淳于量又咳,他心中如何不知道这个道理?可他现在实在是有苦难言。
孙思邈看着淳于量的神色,又道:“将军眼下有三难。”
“哪些难题?”淳于量暗自苦笑,他为难的岂止有三样?
“一难是将军行刺宇文护未果,不好向君王交代;二难是将军早已调兵遣将,劳民伤财,若无举措,不好向朝廷交代。”
孙思邈说到这里,神色微露不满,又道:“第三难就是齐国已出兵,将军若是退兵,只怕又引发斛律明月的敌意。”
淳于量长叹一声道:“那先生可有什么妙计?”
事出突然,他在出兵撤兵之念中徘徊摇摆,一时间难以决定,忍不住向孙思邈求教。
孙思邈道:“前两难倒好说……最难的恐怕是齐国不想徒劳往返,定要兴兵,孙某不才,倒想去见斛律明月,说服他退兵,眼下只请淳于将军告之斛律明月所在。”
寇祭司这才明白孙思邈为何执意要返江陵,淳于量若和斛律明月联合出兵,当然会知道斛律明月的去向。
淳于量眼中露出骇异之色,不解孙思邈如何会把事情看得这般清晰,更不知道他还知道什么。
沉默许久,淳于量才道:“先生能为陈国分忧,我是不胜感激,不过……还请先生等几日,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他说得含含糊糊,却未许诺什么,寇祭司暗自皱眉,孙思邈并不催促,点点头道:“好,我等你三日!”
淳于量心中暗叹,暗想孙思邈多半看出他的心思,知道他要向陈顼禀告一切,因此才许了三日之期。
三日转瞬就过,孙思邈一直留在城守府中,并未出门。
周兵退兵后,江陵城再无敌情,转瞬又喧嚣热闹起来,宛若一切事情均未发生一样。
这一日,天将午时,淳于量请孙思邈相见,寇祭司倒是不离不弃,一同前来。
淳于量对寇祭司一直视而不见,开门见山道:“齐军如今驻兵衡州,但领军的并非斛律明月,而是兰陵王。”
孙思邈听到这里,似扬了下眉,突向寇祭司望去,正逢寇祭司也望了过来。
二人目光一触即分,其中似乎藏着什么秘密。
淳于量心中揣摩这二人的关系,又道:“衡州在江夏之北,先生可否知道?”
孙思邈点点头,他知道衡州在长江之北、江陵东二百里之外,已在齐国境内,近周国安陆、随州两地。
江陵、安陆、衡州三地呈三足鼎立之势,其中数百里之地,因处在三国交锋之域,几近荒芜,人迹稀少,比起淮水左近的荒凉,有过之而无不及。
淳于量又道:“周兵退兵一事,也出乎齐国的意料,但我等是否还要出兵攻周,兰陵王想和我国商议,他请我过去一叙,先生若有意,倒可一同前往。”
孙思邈沉默片刻才道:“将军毕竟身为陈国重臣,去衡州不担心吗?”
三国交锋,心意难揣,今日的朋友,可能转瞬反目,淳于量以陈将身份前往齐国,若是齐、陈交恶,淳于量所处凶险不言而喻。
淳于量涩然一笑,又咳了起来,半晌才道:“我如今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国,除了先生还看重之外,在别人眼中无疑废人一个。废人无用,谁会在意我的死活?”
顿了会儿,喃喃道:“先生若不介意,我等现在就起程了。”
孙思邈向外望去,见天阴欲雪,虽是午时,但寒风凛冽,轻微点点头淳于量当下交代萧思归守城事宜,吩咐亲兵准备出城。
他只带了数十兵士,又坐到轿子中,和孙思邈、寇祭司出了江陵城,二路向东北行去。
二百里不远,但淳于量不能骑马,众人赶路就慢了许多。
寇祭司很是不耐,跟在孙思邈身旁,故意错后了些,悄声道:“孙……先生,你我其实有个共同的目的。”
他是个沉默的人,和孙思邈之间本有隔阂,但相处几日,对孙思邈的睿智多少有些钦佩,称呼上也客气许多。
只是他远在苗疆,地处偏远,和孙思邈相见不过数面,又和孙思邈有什么共同的目的?
“不错,有些事的确你来说要清楚些。”孙思邈点点头道。
他措辞和寇祭司有些不同,寇祭司却没留意差别,低声道:“既然如此,那我们为何不直接去衡州见兰陵王?”说到兰陵王的时候,寇祭司神色有分急切。
孙思邈淡淡道:“等了这些年,也不差这几天。寇祭司若是等不得,不妨先往衡州。”
寇祭司沉吟片刻,终于摇摇头。
孙思邈见他神色,心中在想,原来他也要见兰陵王,想必是受冼夫人所托之故,只是他知道兰陵王所在,却执意跟着我,目的只怕不仅仅是为了兰陵王。
日暮时分,众人赶了近百里荒凉道路,前方有山脉绵延,却是江北的鲁山,过了那鲁山后,可说进了齐国的地域。
这时铅云垂落,北风刮起,天上竟下起雪来。
雪一落,苍山更幽,天地间满是肃杀肃穆之意。
轿子停下来,淳于量掀开轿帘,见孙思邈策马就在身旁,低声道:“天色虽晚,但先生若不累,我们倒可连夜赶路了。”
孙思邈见他强忍住咳,憋得脸色红赤,微微一笑道:“我倒有些累了,不如今晚就在山中休息一晚。”
淳于量心道,孙思邈修道之人,体魄强健远超常人,他怎么会累?他这么说,想必还是看我辛苦了。一念及此,心中不知什么滋味,还是吩咐亲兵寻找休憩之地。
寇祭司却是冷哼一声,心中在想,淳于量精于算计,怎不知路程远近,他特意选午时起程,就算到今晚会露宿荒山,心中只怕有拖延的念头。
众人寻了处靠山背风之所,扎起了帐篷,忙忙碌碌生火做饭,孙思邈捡了处靠外的帐篷入住,用过晚饭,不等钻入帐篷,那寇祭司走过来又道:“这里离衡州不过百里之遥,依你我之能,连夜赶路,明晨前可到衡州。”
“你很急吗?”孙思邈笑问。
寇祭司反问道:“你难道不急去见兰陵王吗?你莫忘记冼夫人……”说到这里,顿住话头,看了眼远处的陈兵,低声道,“淳于量不可能不算到会在这里露宿,他心事重重的样子,你小心他对你不利。”
孙思邈还能笑道:“多谢阁下提醒了。我从未忘记冼夫人所托,只是有些事情,急也没用。”心中在想,我带兰陵王回转不难,可他若非情愿,我带他回转何用呢?这个寇祭司虽是神秘,但显然不知道其中还有诸多棘手的问题。
寇祭司见孙思邈拒绝他的提议,脸色更黑,冷哼一声。
孙思邈目光闪动,突然道:“阁下手持冼夫人的信物,当然也是受冼夫人所托前来中原?”当初在周营中,寇祭司曾给他看了一亮晶晶之物,他一眼就认出那是冼夫人的如意牌,因此猜到寇祭司跟着他的一个目的。
“废话。”寇祭司冷冷回道。
孙思邈微微一笑:“可我却觉得有点奇怪……苗疆素来与世无争,一直择主而侍。历代大苗王曾立誓,绝不让族人插手中原权利争夺一事。苗疆能一直稳定,百姓安乐,和中原各国和睦相处,和这种明哲保身的策略有很大的关系。”
寇祭司神色诧异,不想孙思邈居然对苗疆之事也这般了然。
顿了片刻,孙思邈缓缓又道:“但阁下打破了这个规矩。阁下不但插手周国一事,还帮杨坚暗算了宇文护,此事若传到大苗王耳中,只怕阁下要去过天梯了。”
寇祭司听到“过天梯”三字时,脸颊抽搐了下,眼中突然露出极为畏惧之意。
可片刻后他就泯灭了畏惧,缓缓道:“凡事都有特例。”他缓缓握拳,眼中突现出坚毅之意。
“不错,凡事都有特例。”孙思邈暗自忖度他的变化,又道,“听闻若有人得大苗王许可到中原行事,可免去过天梯之罚,但大苗王因为违祖宗之誓,要和那人同受九毒噬体之苦。虽说此罚不如过天梯一样必死无疑,但受到的苦楚也是常人难以想象。”
寇祭司眼角似乎又在跳,可拳头握得更紧。
孙思邈留意他的表情,暗想这些结果寇祭司当然都知道,他既然知道,还甘愿如此,定然是有足够的理由。
思绪转动,孙思邈又道:“可大苗王千金之体,轻易不会下了这种决定,若下这种决定之时,肯定是和苗疆族人生死存亡有关了。”
寇祭司眼中更是惊诧,孙思邈知晓得多他见怪不怪,但孙思邈见微知著的能力,实在让他心惊。
“因此阁下前来中原,只怕不仅仅是为了冼夫人。”孙思邈道,他少有这种追问的时候。
寇祭司闭口不语,似乎打定主意,无论孙思邈说什么,他都不予理会。
孙思邈心中又想,寇祭司来到中原,先联系的是杨坚和宇文护,莫非这事情和这二人有关?但宇文护死了,寇祭司又跟上我,急于想先见兰陵王,只怕因为苗疆的事情并未解决,他才这般急迫。
他存疑在心,见寇祭司黑着脸,不愿深谈的样子,也不勉强,笑笑道:“天晚了,阁下休息吧。”
他进入帐篷,见寇祭司在帐外徘徊片刻,转身离去,摇摇头,点燃了油灯,盘膝坐下来。
寇祭司提醒他今晚小心,但他想的只是去衡州怎么来做。
眼下情形极为微妙,说不定一个波澜,就会引发三国的再次纷争,那时最苦的显然是天下百姓。想到这里,孙思邈皱了下眉头,闭目调息。
雪散漫地落,很快到了深夜。
孙思邈气运四肢百骸之际,突然感觉远处有什么东西迅疾地接近他的帐篷。
那是一种极为微妙的感觉,他调息运气之际,闭目收听,但触觉及远,甚至雪花落地的声音都可感觉得到,可那物的动静,比雪花落地的动静竟大不了许多。
孙思邈存思静感,片刻就断定——是一个人接近了这里,那人还是高手中的高手!
他一念及此,警惕陡升,不知道如此深夜,有如此高手靠近这里所为何来?
眼一睁,孙思邈一口气喷了出去,帐中油灯立灭,他也在那片刻的工夫,移开原地三尺。
他为人谨慎,知油灯亮时,他身在明面,对手却处于暗处,若对手真有敌意,只怕油灯一灭就会立即出手,因此提前预防。
油灯一灭,帐篷内完全暗了下来,帐外雪光反来,孙思邈片刻由明转暗,看到一人立在帐外。
那人身形高大魁梧,可脚步却轻如狸猫般,见帐内灯一灭,似有犹豫,手一扬,就听“嗤”的声响,一物从帐外射到帐中。
孙思邈动也未动,那片刻的工夫,他已看清帐外那人射进的是一把匕首。
那匕首穿帐帘而过,取的却非孙思邈方才打坐的地方,而是帘后的地上。
来人并无恶意?但来人此举是何用意?
孙思邈心中一动,就听有陈兵已喝道:“是谁?”
那人霍然转身,向远方奔去,孙思邈皱了下眉头,一伸手将那匕首取在手中,看到那匕首上附着一张短笺,只看了眼,闪身出了帐篷,就见远处黑影如弹丸一闪,没入了黑暗中。
有陈兵奔来,纷纷道:“孙先生,怎么了?”
他们身在荒山,知孙思邈技艺高强,不用担心他的安全,因此只在保护淳于量的安危,听到这面的动静,过来查看。
孙思邈手一翻,将那匕首藏在袖中,摇摇头道:“没什么,你们回去吧。”
那些陈兵向地上望去,见有脚印向远处延展去,都知道方才肯定有人来过,一时间不明来由,迟疑不定。
“孙先生既然说没事,你们就回去休息吧。”
淳于量的声音传了过来,那些兵士虽有困惑,听淳于量这么说,终于散开。淳于量却坐在轮椅上行近,看了眼地上的脚印,紧紧身上的皮裘,望向苍茫的夜空,突道:“又入冬了。”
他声音中带着无尽的萧索,似感漫漫长夜,不知如何度过。
孙思邈知他不睡是因为心事,出来可能是有话说,默然等待,可指尖还触摸着方才捡起的那匕首的锋刃,心中异样。
“当年我救天子的时候,也在下着雪。”淳于量望着天空飞扬的雪,沉湎往事道,“我负责接天子回国,才到半途,宇文护就改变主意,派高手追杀我等,我带去的护卫死伤殆尽,我也中了一刀,大腿几乎都被砍断,但还是拼命护住天子逃走。”
孙思邈见到他羸弱的身躯,目光中终露怜悯之意。
江南三将中,本是淳于量最负盛名,可到如今,少有人知道他当年的骁勇了。
“天子得以活命,我却几乎死在江北,那时雪比眼下还要冷,我曾经很多次地想,如果那时我死了,或许会比现在快乐很多。”
孙思邈明白淳于量的意思,对于一个将军来说,有时候宁可亡在疆场之上,也不想死于病床之上。
淳于量哂然又道:“可我没死,还得到了天子的信任,天子吃过苦,因此比那些养于深宫妇人之手的宗室要强很多。”
他说得琐碎,似乎不过是和朋友在聊天,孙思邈却看见他苍白脸上无尽的萧索。
“三国之中,以陈国最弱,若被外敌入侵,不知有多少百姓会流离失所,惨遭灭顶之灾,这种情形天子不愿意看到,我也不愿……”
孙思邈终于接了一句:“我也不愿的。可一些良好的愿望,并非是推另外一些人去死的理由。谁的命都只有一条,本无贵贱。”
淳于量又是轻轻地咳——咳碎了一地落雪的寂寞。
“或许先生说的是对的。”淳于量沉吟着,突然问,“先生在江陵的时候,说我有三个难处,先生主动帮我去说服齐国撤兵解决一个难处,又说其余两个难处好处理,可我想了许久,却仍旧无法解决……难道说……”
顿了片刻,淳于量试探道:“宇文护真的死了?”
他一直不知道周国的动静,屡次试探,却得不到结果。按他来想,宇文护若死,周国那儿不可能没有消息传来,实际上却是,周国那面根本没有任何动静。
孙思邈却在沉思周国对宇文护之死秘而不宣的原因,突然道:“淳于将军似乎不想宇文护死的。”
淳于量脸色变了下,喃喃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的。但我想……斛律明月是不想让宇文护死的。”
他说得极为奇怪,这些年来,不知多少人想让宇文护死,斛律明月和宇文护交锋多年,怎么会不想让宇文护死?
孙思邈脸上露出分悲哀,似已了解,叹息道:“现在将军的难题其实不在宇文护是否死了,而是在于箭在弦上。”
“不错,若不开战,我无法交代。”淳于量双眉紧锁,涩然道。
“无法交代什么?”孙思邈锐利道,“无法交代将军做错事了吗?”
淳于量脸上苍白得再无一分血色。
孙思邈少有的尖刻:“兵者本不祥之物,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难道说将军认为自己的面子,比江陵数万百姓的性命还要紧要?”
淳于量脸上满是痛苦之意,憋住咳,许久才道:“我知道先生的意思,可是……”终究叹口气,“晚了,先生休息吧。”
他转动轮椅要走,孙思邈触碰到那把匕首,突道:“淳于将军,我想问你一事。”
“先生请讲。”
“当初我自入笼中去见宇文护,曾和将军有个约定……”孙思邈道。
淳于量身子有些僵硬,知道孙思邈问什么,良久才道:“张季龄等不及先生的约定,带张裕和冉刻求逃了。”
“可这点显然在将军意料之中?”孙思邈又问。
淳于量脸有愧色道:“我虽知道张府有密道,却忽视了张季龄的算计。地道应有两层,因为……最后我们只发现了张季龄和张裕的尸体,冉刻求却不知所踪。”
他答应过孙思邈,若孙思邈不反抗,他就会释放张家人,可他并未做到,难免有愧。
孙思邈脸上露出丝恍然,喃喃道:“难道说……”
“难道说什么?”淳于量追问道。
孙思邈摇摇头道:“没什么,晚了,将军休息吧。”
淳于量犹豫下,道:“先生为免用兵,去见兰陵王的确是用心良苦,只是……兰陵王说不定会对先生不利的,缘由……先生应该知道的。”
孙思邈道:“多谢将军提醒,可是……我一定要见他的。”
心中感慨,当初他才入邺城,其实就见过兰陵王一面,只是那时在长街上不方便交谈,不想经历这多波折,他才能和兰陵王真正再见一面。
淳于量摇摇头,转动轮椅离去。
孙思邈回到帐中,点燃了油灯,取出了那匕首放在一旁,看着匕首上的短笺,喃喃自语道:“难道是他?”
短笺上简单地写着一行字,灯火下显得朦朦胧胧……
天一晴,众人立即动身赶路,天地银白萧索,午后时,前方终有人烟,渐转繁华,过了归水,前方已现衡州大城。
衡州并未如江陵般戒备森严,但众人到了城门前,仍有兵士前来盘问,一知是淳于量到来,立即飞奔入城禀告。
不多时,有一副将模样的人前来,也不多话,径直领淳于量、孙思邈等人直奔城中。
青石长街尽头有一宏伟建构的府邸,高墙朱门,看起来颇为气魄,和大户人家的府邸并没有两样。可朱门左右,各有八名兵士把守。那兵士立在那里,直如标枪,并无稍动,双眸中精光闪动,让人感觉到森森冷意。
寇祭司身为苗疆祭祀,一直被苗人尊敬,性格孤高,但不知为何,一到这里,一颗心竟忍不住怦怦大跳,暗想这里莫非就是兰陵王指挥用兵所在?
朱门一开,有竹丝管乐声隐约传来,淳于量早下轿换了轮椅,一听乐声,心中微怔。
江陵被围,周、陈两国几乎白刃相见,眼下齐国身为陈国盟友,屯兵衡州,说不定转瞬就要用兵。淳于量早闻兰陵王威名,这次前来谈用兵一事,只以为这时候兰陵王定在厉兵秣马,哪里想到还有这般闲情雅致?
丝竹幽幽,孙思邈、淳于量、寇祭司三人随那副将过庭院,向前堂走去,就听有歌女幽幽唱道:“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
歌女显然是吴女,声调中满是绵软轻转,又带分思念之意。
淳于量不耽酒色,但素来文采风流,听出那歌女唱的是吴越之地常听的民歌《西洲曲》。
此民歌述说的是一女子的相思之情,连珠回环,情深意浓。
“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
歌声中,三人到了大堂,就见堂中几案后正坐着一人,一袭紫袍,在轻歌曼舞白雪红袖中显得极为夺目高贵。
寇祭司望见那人面容时,却是一怔。
那人带着个狰狞的面具,只露出一双沉冷的双眸,那软语轻歌,似也不敌那面具上的峥嵘杀气。
兰陵王,那人定是兰陵王!
寇祭司没见过兰陵王,但也知道兰陵王的三样特征就是紫衣、面具和金刀。如今刀虽不在,但天底下除了兰陵王,还有谁能有这般气质?
三人步已停,舞未休,歌仍荡漾。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歌终停,余韵绕梁,几案后兰陵王终于望过来,目光隔着那红袖罗裙,落在孙思邈的身上。
他邀淳于量过来商议军机大事,但第一眼看的却是孙思邈。
面具狰狞,眸光清冷,他缓缓开口,声音极低极沉——低沉中还带着一股摄人的磁力。
“你就是孙思邈?”
孙思邈眼眸中闪过分光芒,只答了一个字:“是。”
那一刻,他突然又想到了岭南如意峰,想到当初和冼夫人交谈的话语。
你找到他,然后……告诉他事情的真相,设法让他到岭南。
我可告诉他真相,但他不见得会来……
他不到此,只有死!
心中微颤,脸上蓦地又有迷雾升起,孙思邈已要开口,他奔波反复,被斛律明月怀疑,被陈顼怀疑,被宇文护怀疑——怀疑他不会只有那么简单的目的。可他从未忘记自己曾说过的话,他找到了兰陵王,就是为了告诉兰陵王当年的真相。
但他不等开口,神色已变,因为他已看到兰陵王眼眸中的杀意。
兰陵王未等他开口,蓦地摆手,下了一道命令。
“拿下!”
刹那间,院中堂后突出齐兵,长枪铁甲,冲入了大堂,将孙思邈围在当中。
本是轻柔暖暖的大堂中,蓦地杀意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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