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漫长,没有穷尽的模样。
郑玄脸上带分神秘,话说一半,瞥了眼孙思邈。
孙思邈未语,张仲坚却想一把抓住郑玄的脖子,将他要说的话挤出来,幸好郑玄终于再次开口:“斛律明月雄霸天下三十余年,如今已老,道中人本有些庆幸,不想齐国又出来个兰陵王,锋头之盛,还过斛律明月。”
“你说的都是废话。”张仲坚不满道。
蓦地心中一动,感觉脑海有个场景闪过,张仲坚失声道:“道中人都怀疑兰陵王本是斛律明月扶植起来的傀儡?”
他本没有这么想,但他自得张裕醍醐灌顶后,很多张裕生前所知,他也知晓。
方才那片刻,他脑海中闪过的却是当初在建康,张裕和兰陵王对阵的情形。
郑玄有些意外,半晌才道:“原来张大侠也这么想。”
“兰陵王武功绝不弱。”张仲坚缓缓道。
郑玄道:“当然,可也绝没有到了可一招杀了李八百的地步!”顿了片刻,分析道,“这几年来,兰陵王崛起之快,简直让人难以想象,或者说——根本就是个神话。”
顿了下,看向孙、张二人,郑玄有些神秘道:“两位对此难道没什么更好的想法?”
孙思邈看着油灯,不置一言。
张仲坚略作沉吟,缓缓道:“长街上的兰陵王一直戴着面具。”
郑玄击案笑道:“张大侠一语说中要害,面具不变,但人是可以变的。面具后可能是兰陵王……”
“当然也可能是斛律明月?”张仲坚有些恍然。
郑玄目光闪动,一字字道:“不是也可能,是只可能是斛律明月!天底下能一招刺杀李八百的枪,只有定军枪,能用定军枪的,就是斛律明月!”
窗外寒风呼啸,张仲坚打个寒颤,他那一刻,想到太多太多,只感觉这背后的隐情,让人惊心动魄。
沉吟许久,张仲坚摇头道:“不对。”
“有何不对?”郑玄立即问道。
“会定军枪的不止斛律明月一人。”张仲坚质问道,“当初在长街上,李八百曾对兰陵王说,‘你不愧是斛律明月之子’,斛律明月有儿子,面具后的也可能是斛律明月的儿子,李八百想到这点,因此才这么说。”
郑玄诡异一笑,“斛律明月是有儿子,他不但有儿子,还有五个,但这五个儿子,却绝不会有一招刺杀李八百的武功。”
“那李八百为何那么说?”张仲坚见到郑玄的笑容,心中一寒,想到的结论竟说不出口。
郑玄瞥了一直沉默的孙思邈一眼,摇摇头道:“这个我也想不到了。”顿了片刻,肯定道,“但无论如何,我坚信杀了李八百的绝不是兰陵王,而是斛律明月。”
孙思邈目光微闪,突道:“道长来见我等,就是想说出这个结论吗?”
郑玄微滞,半晌才道:“不错,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说出这个结论。”长叹一声,郑玄满是心灰意懒,“这次李八百纠集道中之人,对斛律明月全力一击,却仍旧被斛律明月破解,贫道实在想不出还留在邺城的理由。”
“因此郑道长临走前,提醒我们当心斛律明月?”孙思邈道。
郑玄苦涩一笑:“不错,我等毕竟是同道中人,贫道总要最后尽分心力。”
缓缓起身,郑玄落寞道:“贫道告辞。”
“我送你一程。”张仲坚站起,叹道,“若事实真如道长说的那样,斛律明月的心机武功实在可怕,我……似乎也只能暂时离开邺城。”
转向孙思邈,张仲坚缓缓道:“先生保重。”
张仲坚本雄心勃勃,要和斛律明月一洗恩怨,但长街刺杀李八百那一枪,就如根刺般扎在他的心头。
他突然这么说,难道也如郑玄一样,心灰意懒?
孙思邈缓缓起身,握住张仲坚的手,叹口气道:“你也保重。”他只说了这四个字,就松开了手,再次坐下来。
张仲坚脸上突然有分古怪,但一闪即逝。他只是拱拱手,和郑玄出了房门。
孙思邈孤独地坐在房中,脸上又起了迷雾,他望着同样孤独的灯火,喃喃道:“一切事情,难道真的再也不能改变?”
灯火黯淡挣扎不肯放弃,但在这寒冷的冬夜,终究会灭。
风吹雪落,斛律琴心紧紧地抓住门框,不让自己倒下去。
她执着地望着斛律明月,只等着他的答案。
答案冷酷,但她一定要知晓——她不愿再坠入一个自己编织的美梦中,无法自拔。
没有答案,亦没有任何回答,斛律明月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他和孙思邈看起来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相同的是,很少有人能从他们脸上看到真正的答案。
或许,没有答案,也是一种回答。
风冷如刀,入骨冰寒,斛律明月终于开口:“你该回去休息了。”
他缓缓转身,缓缓离去……
斛律琴心感觉胸口又痛,脑海却前所未有地清醒,望着那远去的背影,她突然叫道:“斛律雨泪得到义父的解药,本不应死,可她却死了……她是为张季龄而死的。”她脱口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是因为想到了一个动容的问题。
事实证明,斛律明月走的每一步,都有明确的目的,那他当初在悔婚一事上,给了斛律琴心一个选择,是不是也有目的?
一念及此,斛律琴心只感觉浑身冰冷。
斛律明月止住了脚步,没有回话,很多事情,他也不知道答案。
“张季龄一直为斛律雨泪的死而内疚,他认为斛律雨泪是因为对他失望,才会死的,他一直认为他不应该再联系义父。”
“张季龄本来就是个让人失望的人。雨泪失望不足为奇。”斛律明月淡淡回了一句。
“义父错了,斛律雨泪从未失望。”斛律琴心眸光发亮,“她死,因为她为了一个希望。”
“希望?”斛律明月语气中有分困惑。
“是希望。”斛律琴心坚定道,“她死——不是对张季龄失望,而是希望张季龄能摆脱义父的控制,好好地活下去……她希望让义父明白,每个人都应有她想要的自由……”
“够了!”斛律明月突然断喝。
声如雷,震落枯树积雪,斛律琴心只感觉双耳嗡鸣,一时间再也说不下去。
许久,等那声浪终于消失的时候,她又听到斛律明月的声音,虽不震撼,但冷得如冰。
“我只能告诉你一句话,这世上快乐的人,通常不会想得太多。”
斛律明月迈步远去,那一刻他眼眸中虽有分无奈,但他还是继续走下去。
无论如何,他不会停,也不能停。
斛律琴心只感觉周身要冻凝成冰,嘶声道:“可是义父你……想的一直都很多。”
斛律明月顿了下,冷漠道:“因此我从来没有感觉到快乐。”
斛律琴心软软地倒了下去,倒在那似乎永远不会融化的积雪上,泪水流下,可泪水转瞬也变成了冰,一直凉到心中。
她始终难以明白,一个人若不快乐,究竟为何而活?
积雪咯吱声响,郑玄一出了客栈,就向东行去。张仲坚沉默相随,似在想着什么。邺城繁华,但冬夜却极为凄清,长街上没有半个人影。
郑玄突然止步,回望张仲坚,笑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张大侠不用再送了。”
“你当然知道我不是在送你。”张仲坚淡淡道。
郑玄目光一闪:“张大侠的意思是?”
“你来找我和孙思邈,也绝不是只想说出杀李八百的是斛律明月那么简单。”张仲坚又道,“眼下邺城早关了城门,你现在也不会出城的。”
郑玄笑了,他看起来本是平淡无奇之辈,但笑容一现,眼中却有寒光闪动。
“那张大侠的意思是?”
“我想听你的真正用意!”张仲坚一字字道。
郑玄又笑,竟没什么意外,只是道:“那张大侠请跟我来。”他也不多说,继续向东行去。过了数条长街,转入一条僻巷。
巷子幽静,黑夜中显得诡异重重,张仲坚不急不缓地跟在郑玄身后,目光闪动,却无畏惧。
巷子是死巷,郑玄到了尽头,突然转身,微笑道:“长街一战,疑点重重,贫道虽推测泄密的是裴矩,但张大侠对在下一直疑虑未去,跟贫道来此,难道不怕对张大侠不利吗?”
张仲坚轻淡道:“对某些人来说,我活着比死了要有用。”
郑玄叹息,“张大侠果然想得明白。”
他说话间,一耸身,已从死巷高墙跃了过去,张仲坚如影随形,飞身过了院墙,只见墙后是个废园,积雪落寞,颇见荒芜。
张仲坚突然想起数月前,自己和蝶舞、兄弟也习惯在这种场所相见。
当初美轮美奂的蹁跹蝶舞,却始终过不了冷酷无情的四季轮换。
物是人非,佳人不见,想到这里,张仲坚不由心中微酸、郑玄招招手,带张仲坚到了一间房前,推门而入,随便扔过个席子,和张仲坚坐了下来。
张仲坚目光游转,见房间简陋,估算这多半是郑玄暂时歇脚的地方,心中却想着另外一个问题,这个郑玄亦不是贪图享受之辈,那他求的是什么?
雪冷风寒,天有明月,透窗撒下青青的光辉,落在郑玄的脸上,多少有分阴森。
他咳嗽声,打破沉寂道:“贫道方才很多事情不说,因为知道孙先生多半也知道。可他虽知道,却终究不会和我们一路。”
张仲坚缓缓点头:“那你现在可以说了,我眼下和你是一路的。”
郑玄眼中闪过分光芒,半晌才点头道:“不错,你和斛律明月是死仇,终究要分个你死我活,你要找斛律明月报仇这件事,我可以帮你安排。”
张仲坚神色微变:“怎么安排?”
“你莫要急,先听我说。”月色下,郑玄脸色又有分诡异,“长街一战,关键问题有三。”
顿了下,郑玄也有分困惑:“问题之一就是泄密的究竟是谁?我虽怀疑是裴矩泄密,但也不敢肯定。”
“第二个问题呢?”张仲坚径直道。
“第二个问题当然是李八百为何要打王远知一掌,我很快就能查出答案,你给我几天时间。”郑玄道。
张仲坚略有诧异,不知李八百死了,郑玄向谁去问答案,转瞬问:“第三个问题?”
“第三个问题是,李八百临死前说的几句话。”郑玄微笑,“张大侠现在还没有想到李八百的用意吗?”
张仲坚淡漠道:“若杀李八百的真是斛律明月,李八百那句话,当然就是挑拨之言。他故意那么说,其实是想让齐国人猜忌斛律明月和兰陵王的关系。”
心中在想,听先生说,兰陵王母亲应是,冼夫人,不知为何,齐国却没有记载。这个谜是街头巷尾的谈资,却是道中人可兴风作浪的地方。
“着呀。”郑玄一拍大腿,赞道,“张大侠果然有头脑。”
张仲坚继续道:“兰陵王数年间崛起,其中肯定有斛律明月之力,斛律明月本是为齐国着想,但经李八百之口,很多人就会怀疑,兰陵王或许是斛律明月的儿子,才让斛律明月这般扶植——兰陵王的身世,在齐国本来就是个秘密。”
郑玄微笑:“不错,八百兄不愧人中枭雄,虽死了,还捅了斛律明月一刀,给齐国朝廷埋下祸乱的种子。可是……张大侠难道没想到,八百兄还有更深的用意?”
张仲坚皱眉,缓缓道:“身既死兮神以灵,吾魂魄兮为鬼雄。八百身死,魂将归来?”
这本是李八百临死前最后说的一句话,张仲坚却一直想不明白。
郑玄脸现激动,嗄声道:“不错,八百兄的深意就在这两句。”
张仲坚神色错愕,许久才道:“你总不会想说,李八百还能活转吧?他的魂魄会来向斛律明月报仇?”
张仲坚说出这个判断,自己都是不信。
道中虽有秘术,但人死终究不能复生,若真的有还魂索命一事,斛律明月这些年来杀了不知多少道中之人,早就被冤鬼缠身了。
不想郑玄神色肃然,缓缓点头,那一刻竟如八百魂魄附体,他一字一顿道:“不错,据我猜测,李八百最后的意思就是——他不久后就会回来找斛律明月复仇!”
寒风吹入房中,破烂窗纸刷刷声响,张仲坚不由打了个冷颤。
窗纸发白时,孙思邈起身洗漱干净,穿戴整齐后,就坐在床上,静静地望着房门。
不多时,房门轻响,孙思邈平静道:“请进。”
一人推门走了进来,身着黄衣,面无表情,却是五行卫中的土卫。
孙思邈没有半点意外,微笑道:“阁下来此,可是将军想见我吗?”
土卫倒有分意外,半晌才点点头,淡漠道:“请跟我来。”
他素来不是多话之人,转身出了客栈,客栈外早备了两匹马,他当然也早算定,斛律明月想见一个人,那人很难拒绝。
二人翻身上马,向将军府的方向行去,土卫还是面无表情,似乎只是负责传令。
孙思邈目光闪动,突然道:“这些年来,五行卫一直都是斛律将军的膀臂,深得将军器重。”
他说的是事实,可也像废话,可他显然不是说废话的人,突然提及这个事情,自有深意。
土卫只是“嗯”了声,并无回应。
孙思邈转望邺城白雪,有红日升起,黄澄澄的光线落在白雪上,泛着略有刺目的光芒。
“当初我和你们五个在响水集初见,有过些误会,若有得罪,还请阁下莫要见怪。”
“我等奉令行事罢了。”土卫冰冷道。
“当初在响水集,我曾见过你们五人的身手,果然高明。”孙思邈回忆道。
响水集一战,过江的茅山宗弟子若非孙思邈出手,只怕尽数死在响水集了。
可桑洞真等人最终还是死了,一念及此,孙思邈神色怅然。
“可我们五人,也是无法奈何孙先生。”土卫望着前方屋脊雪白,眨了下眼睛。
孙思邈微微一笑:“我那时只是逃命罢了,若真和五位交手,不见得能讨得便宜。”目光从土卫脸上掠过,“茅山宗道术不差,但诸位却能破得举重若轻,很让我好奇。”
他其实不是好奇的人,他发问,只因为他感觉其中另有玄机。
顿了片刻,他问出一直想问的问题:“不知几位的道术,从哪里学得?”
当初响水集时,孙思邈就已看出,五行卫对道术的精通,更过桑洞真等人。
道术绝不会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土卫脸色突然变得冰一样冷,霍然扭头,直视孙思邈道:“先生想知道什么?”
孙思邈看了土卫半晌,摇摇头道:“没什么。将军府到了。”心中在想,土卫为何如此激动?
土卫怔了下,移开目光,望着皑皑白雪,又眨了下眼睛,那一刻的表情,似乎颇为古怪。
雪泛白光,孙思邈过前堂、回廊,一直到了后花园这才止步。
斛律明月就站在花园内一棵青松之下。
雪压青松,洁白中绿意一点傲然挺立,斛律明月站的只比树直,听孙思邈脚步声,也不回头,拍拍树干,缓缓道:“一切都是从这里开始的。”
他没头没脑地说出这句话来,旁人或许不懂,孙思邈却明白。
将军府本是东柏堂,这里本是东柏堂的后花园,种满了菊花,每到秋日,遍地菊花盛开,持蟹把酒,好不快哉。
可高澄就是死在这里。
一切都从高澄的死开始,道中和齐国,或者说和斛律明月的恩怨,就从东柏堂开始,如今天师六姓垂危,李八百又死,斛律明月突将孙思邈找到这里,难道想让一切从这里结束?
孙思邈脸色不改,摇头道:“将军错了。”
斛律明月身躯微震,一掌拍在树干上,纷纷雪落。
良久,他才平静问道:“我错在哪里?”
“一切并非从这里开始的。”孙思邈惆怅道,“自从张角为乱,或许已经开始,亦或许,早在张角之前,天下就早是尔虞我诈,东柏堂,不过是其中的一个循环罢了。”
斛律明月喃喃道:“循环?循环!”突然放声道,“可无论什么时候开始,如今总要结束的。”
“将军又错了。”孙思邈诚恳道。
他才到这里,就敢两次指摘斛律明月的错误,若是平时,只怕是难以想象之事。
冬日的光线似乎都是冷的。
斛律明月却没有愤怒,他当然知道当一个人愤怒的时候,往往是他到了无法解决问题的时候。
“我又错在哪里?”
“既然是循环,怎能结束?”孙思邈笑容有些苦涩,“人观天之道,执天之行,纵横捭阖,贱如草芥,不过都是在天道循环之中,将军虽纵横天下,如何能结束天之循环?”
他说得似尖锐,但神色极为诚恳,那一刻,脸上隐约有分期待。
斛律明月始终没有转过身来,许久才叹口气道:“或许,你是对的。”
孙思邈并无半分得意之色,缓缓道:“我之对错,无关紧要,关键是将军……”
“你当然知道我找你来的目的?”斛律明月突然截断孙思邈的话头。
孙思邈犹豫片刻,摇头道:“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斛律明月霍然转身,目光如箭射来,“你远比我想象的要聪明,你会不知道?”
孙思邈笑了:“聪明的人,当然知道不知道的好处。”
斛律明月一怔,半晌,脸上也浮出分笑容,喃喃道:“你若早些年出来,或许局面不会如此。”缓缓握拳,“但如今也不算晚。”
伸手一指花园皑皑白雪,斛律明月道:“我不想和你说什么天道循环,只想说柏堂从前有遍地的菊花,但如今一株也没有,东柏堂也变成将军府,以往的一切,都已不复存在。”
他那一刻,神色豪迈,眼中又现咄咄逼人的风采。
三十多年来,改变的很多,但他豪气不改。
孙思邈眼中突有分悲哀,缓缓道:“包括蝶舞和张季龄?”
斛律明月一怔,收指握拳,手指“咯咯”响动,良久才道:“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蝶舞本不应该出现在建康,但她却蓦地出现,死在建康,是不是将军的安排?”
见斛律明月神色冷漠,孙思邈又问:“张季龄这些年来,身份一直并未泄漏,但突然被陈国发现,是不是也是将军所为?”
斛律明月眼角似跳动了下:“我说出他的底细,对齐国有何好处?”
“张季龄本在将军的控制下,是将军入侵江南的重要一步棋,但将军慢慢发现他并没有想象中的可靠,用牺牲他一个来换取陈、齐联盟,当然是划算的买卖。”
斛律明月满是萧索,缓缓道:“你不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在适当的时候,本会装作不知道。
孙思邈淡淡道:“我十三年前,就厌恶了做聪明人。”
“可你却是有用的人。”斛律明月叹口气,“我并不想你死的。”
“是吗?”孙思邈轻淡道,“或许将军不想让我死,但算定了我会死,不然也不会借刀杀人,故意将我在邺城所做的事情放风给陈顼知晓,更不会派兰陵王出兵衡州了。”
斛律明月拳又紧,缓缓松开,喃喃道:“你能从周营活着出来,倒真有点出乎我的意料。”沉默半晌,终道,“但你不会向我挑战的,是不是?我留意你许久,发现你直到如今,手上都没有沾过一人的鲜血。”
说到这里,他神色三分期待,倒有七分落寞。
孙思邈了解他,很多事情不说,不代表孙思邈不知道。他也了解孙思邈,虽期待和孙思邈交手,但知道孙思邈终究不会出手。
孙思邈坚定道:“我虽习武,但出昆仑时,曾立下誓言,此生不杀一人。”
斛律明月眼中闪过分感触,这件事说难不难,但对他这种人来说,比登天还难。
“那你方才说了那些,又有何用?”
“我只是想说……”孙思邈缓缓道,“很多事情,并非将军说不存在,它就不存在。”
凝望斛律明月,孙思邈诚恳道:“就如东柏花园,如今虽是皑皑白雪,肃杀寒冬,但一到春天,万物复苏,那些森冷白雪下藏的东西,就会出来。”
斛律明月静静倾听,神色突然现出分奇怪,自语道:“不错,一到春暖花开,很多东西又会出来。”
长叹口气,斛律明月眼中少了凌厉,带分诚意:“因此老夫才会找你来。”
见孙思邈沉默,斛律明月负手望天道:“这些年来,老夫一直都想达成一个目的,将天下道士斩草除根的。”
孙思邈叹道:“道者为道,大道生生不息,如何截断?”
“不错。”斛律明月神色终现疲惫,“老夫灭道多年,才发现所做之事无疑抽刀断水,如今李八百虽死,王远知、葛聪被老夫拿下,但焉知几年后,是否又会出现什么王八百、李远知呢?”
“因此将军的意思是?”
“老夫的意思,你应该明白。”斛律明月转望孙思邈,缓缓道,“老夫想让你统领四道八门,重立齐国道统。”
“齐国?”孙思邈脸上迷雾又起。
“不错,是齐国。”斛律明月凝声道,“不知道你可否愿意?”
红日高升,却移到树后,院中阴冷依旧。
孙思邈沉默许久:“将军可否给我考虑的时间?”
斛律明月眼中光芒一现,立即道:“可以!只要你答应老夫此事,无论什么条件,老夫都会为你做到。”又强调了一句,“无论什么条件。”
他很少一句话说两遍的,特意强调这点时,眼中似乎藏着什么。
孙思邈并没有太激动的反应,沉吟片刻:“既然如此,我想先见见王远知和葛聪!”
一过金水桥,就是邺城的深牢大狱——天字狱。
孙思邈立在牢房前,神色多少有分唏嘘——他没想过自己会重到这里,只是数月前,他是阶下囚,如今看起来,他倒更像是座上宾。
仍旧是土卫带路,为孙思邈亲自开了第一重牢门,一等孙思邈入内,土卫立即锁上牢门,只等他再次出来的时候,才会开启牢门。
孙思邈并不介意,缓步向牢房内走去。
牢狱森森,幽幽不见天日,牢狱最里的两间铁牢都燃着灯。
孙思邈缓步走进牢房,缓缓停下来,望着卧在牢笼中的王远知,叹了口气。
王远知已非仙风道骨,看起来憔悴不堪,倒在干草上,身着重铐,竟是奄奄一息。
葛聪和王远知分处不同牢笼,也是一身铁索束缚,本一直盘膝闭目,听到叹息声,身躯一震,睁开双眸。见是孙思邈,葛聪满是讶然,冲到牢笼门前,嗄声道:“你是来救我们的?”
他神色热切,满是期待,见孙思邈不语,忍不住又道:“孙先生,你……”
“他现在能这么安然地进来,当然已和斛律明月一路,你省省力气吧。”王远知一旁突然开口。
葛聪只感觉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半晌才道:“原来出卖我们的人,就是你!”
孙思邈无奈笑笑,转望王远知道:“王兄莫非也是这么认为?”
“李八百一直没有信过孙思邈,也绝不会将我们刺杀的计划告诉孙思邈。”王远知艰难坐起,缓缓道,“出卖我们的人绝不会是孙思邈!”
葛聪微愕,许久才道:“那你来是做什么?”突然想到什么,低声道,“莫非你是来充当斛律明月的说客,想让我们投降?”
他说到这里,脸色数变,隐有几分期待。他虽是天师六姓,但骨子里面更像是商人,这次来到邺城,本是不得已而为之,却不想身陷囹圄,自然不想就此毙命。
孙思邈沉默片刻,才道:“斛律将军的确有这个意思。”
王远知冷哼一声,葛聪却是喜上眉梢,压低声音道:“孙先生,条件好商量。”
孙思邈看了他半晌:“但我还未决定是否来说服你们。”
“为什么?”葛聪失色道。
孙思邈笑笑,转向王远知道:“因为我有几个关键的问题,一直没有想通,特请王道长释疑。”
王远知脸色灰败,叹口气道:“你既然已和斛律明月一路,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我第一个不明白的地方,就是王道长为何来邺城行刺兰陵王。”孙思邈目光一闪。
王远知冷漠道:“你笑我不自量力吗?”
孙思邈摇摇头,缓缓道:“我不明白王道长就算刺杀了兰陵王,又能得到什么?”
“得到什么?”王远知放声大笑,声音激荡牢笼内外,“你不知道?”
见孙思邈沉默,王远知霍然站起,挣扎到了牢笼前,一把抓住栏杆,盯着孙思邈道:“我若成行,齐国必败,陈国可趁势北伐,一统天下。到时候茅山宗定将传道大江南北,而我王远知……”
顿了片刻,双眸红赤,王远知一字字道:“……必将成为古往今来道教第一人。”
“然后呢?”孙思邈平静道。
“然后?”王远知反倒一怔,“然后什么?”
“你成为道教第一人又能如何?”孙思邈淡淡道,“想寇谦之的北天师道,睥睨一时,如今不也烟消云散,皆化尘土?天师门下,更是分崩离析,反成天下祸患?”
王远知眼露迷惘,一时间大汗淋漓。
茅山宗扩张一时,享誉江南,王远知身为宗主,自然功不可没。虽有李八百陷害,但他自信踌躇,料敌先机,入陈宫化解危机后一心进取,只想再击败斛律明月,帮陈主一统天下,奠定茅山宗不世之基,却从未想到过其他。
孙思邈目光益发地清澈,缓缓道:“更何况你这次就算刺杀成行,也未见得会如寇谦之般。”
“你说谎!”王远知断喝,转瞬冷笑道,“历来成王败寇,如今我陷囹圄,你置身事外,自然怎么说都行了。”
孙思邈叹口气道:“五色使人目盲,驰骋败猎,使人心发狂。权欲之下,不想王道长也是一叶障目,迷失了方向。”
见王远知呼吸粗重,孙思邈沉声道:“想寇谦之时,得北魏天子绝对信任,才能建北天师大道,但道政合一,利益冲突,自引发矛盾重重。如今陈顼猜忌心重,虽看似信你,但你若声势浩大,声誉超过他这个天子,他怎能不防?”
王远知嘴唇喏喏,终于没说什么。
“你以行刺手段获利,必失之此事。陈顼狐疑,知你刺杀了兰陵王,又怎么能信你不会将同样的手段用在他身上?”
孙思邈叹道:“陈顼若疑,你等必有裂隙,到时候不要说什么北伐一统,恐怕茅山宗转瞬之间,就要覆灭在你行刺一事之上。”
王远知大汗淋漓,叫道:“你现在当然说什么都可,日后之事,谁能定知?”
孙思邈道:“日后之事,谁都不能定知。但天地有律,道有循环,张角、寇谦之的前车之鉴,难道还不够王道长借鉴?”
略作沉吟,孙思邈诚恳道:“火生于木,祸发必克;奸生于国,时动必溃。道长本修炼大道之人,对这些当烂熟在胸,但被权欲所碍,一起争锋之念,忘记道法自然,已入歧途。王道长这次,可真是大错特错!”
王远知听及“火生于木,祸发必克”时,身躯微震,听到最后,忍不住踉跄后退,一屁股坐在枯草堆上,失魂落魄,喃喃道:“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你当然错了!”葛聪忍不住道。
方才孙思邈侃侃而谈时,葛聪不敢插嘴,此刻倒是显得深恶痛疾。
“孙先生此刻还站在牢笼之外,就是明证。”葛聪笑容满面,“孙先生,这些道理我等都懂,但我实在是身不由己,还请孙先生多向斛律将军美言,放我回转江南。”
孙思邈皱下眉头:“葛道长有何身不由己?”
葛聪几乎跳脚,长叹一声道:“李八百劫持了在下最疼爱的儿子,威胁在下帮他。再说……”瞥了一眼王远知,苦涩道:“葛家的灵宝派一直势微,始终要靠依附茅山宗苟延残喘。”
“因此王道长前来,葛道长不能不来?”孙思邈道。
葛聪点点头,随即道:“可在下一直对刺杀兰陵王一事并不赞同,无奈行事,还请孙先生在将军面前多多美言。”
孙思邈沉默片刻,道:“我还有一事不明。”
“孙先生请讲。”葛聪急道:“在下若是知晓,必定不会隐瞒。”
“我想问的是,李八百在长街之上,为何击了王道长一掌?”孙思邈缓缓道。
葛聪一怔,苦笑道:“我关在牢中,翻来覆去想的也是这个问题,可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唯一的解释是……”
见孙思邈期待望来,葛聪咬牙道:“李八百本是个疯子,疯子的言行,当然绝不能用常理来衡量。”
孙思邈略有失望,摇头道:“李八百胆大妄为,所行之事,无一不出乎人的意料,他看似个疯子,但他绝不是疯子。”
说话间,他望向了王远知。
在他看来,这天底下若还有一人能解释李八百所为,那人无疑就是王远知。
“孙先生怀疑李八百和王道长有不解之仇,这才在长街出手?”葛聪也看出点门道。
孙思邈沉默——这是所有问题的关键所在,他曾思索万千,但一直无法得到肯定的答案。
王远知汗水未尽,听到这里,脸上蓦地露出极为古怪之意,许久,他才缓缓道:“李八百对我出手的缘由,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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