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远东万国交易所聘定十数个所员,办好相关手续,于十月的一天顺利开幕。开幕之日热闹非凡,门前张灯结彩,鼓号乐队都请了来,吹吹打打,像大户人家办喜事。从交易市场四楼上悬下的连环爆竹“劈劈啪啪”响了十几分钟,闹腾的大半条摩斯路烟雾弥漫。何总长请了不少佳宾,工商界名流绅耆来了十几个,租界工部局也来了人。仪式过后,是例行的酒宴,开了整十桌,当晚又借大舞台唱了半夜的戏,白牡丹领衔主演《新红楼》,一帮姐妹颇卖气力,台下一直彩声不绝。宾客们都说,好久没看到这么好的戏了,众口一词夸赞新远东有气派。
然而,甚为荒唐的是,有气派的新远东直到开张那日,还不知道要用手上的一百万股金交易什么。申请注册的报告书和成立公告上做的皆是应景文章,实则没就这件事进行过认真研磋,都以为只要有钱,到时候什么交易都是好做的。现在百万巨款摆在腾达日夜银行,真要做了,大家却茫然了。后来,各自回家睡了一觉,一个个又都醒过梦来,这个要做橡胶丝绸,那个要做政府公债并其它各种有价证券,还有的坚持要投资实业。只胡全珍主张慎重,再三再四的叮嘱朱明安,要朱明安再看看市风行情。
朱明安拿不定主意,和于婉真商量,于婉真也不懂,就劝朱明安照胡全珍的意思再看些时日。于婉真说,咱这一帮人中,真懂生意经络的,还就算胡全珍了,他又入了十万的股,听他的准不错。可拖着长辫子的“西湖居士”王先生偏找上了门,认为不论做什么,都得做起来,这一百万是断然不能长期放在日夜银行的。
王先生提醒朱明安说,如今投机之风遍满城内,表面的繁荣热闹极不可靠,证券交易法上又颇多漏缺,大家都乱发自己的本所股,又相互买卖,这就有了极大的风险。因此,这飘乎不定的时刻,人人都可能发,人人也都可能垮,事事皆无定数。若是钱老放在日夜银行不动,被胡全珍用去做投机生意搞垮了,新远东也就完了。
这番话让朱明安警醒,朱明安不再迟疑,和于婉真、何总长几人一商量,没几天便动用三十万股金,把“九六”、“善后”、“统一”三种政府公债做了起来。同时,又依着邢楚之的主意,做江南的丝绸期货,南洋的橡胶。
做丝绸期货时,朱明安是充分信任邢楚之的,认为邢楚之做着镇国军的副官长,镇国军又实际控制着长江沿岸的丝绸产区,并且邢楚之本身是新远东的发起人,怎么说也是保险的。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和于婉真好上之后,会激怒邢楚之,更不知道邢楚之想当新远东的理事长,控制新远东的美梦没做成,正一肚子恼火。而知道这一切的于婉真却没想到邢楚之会这么毒,会在后来灾难性的日子里害人害己,于背后给新远东那么沉重的一击……
其时,灾难还没显出自己可怕的身影,朱明安和于婉真都正处在有生以来最得意的时日,二人相伴相依,来往于郑公馆和新远东之间,眼见着新远东交易市场里天天人头涌动,新远东的本所股票扶摇直上,心中满是盎然的春意。
三种政府公债都是得了何总长的内线消息,在跌到最不值钱的低位上吃进来的,吃进来没三天,便相继回升,先是“善后公债”,紧接着就是“九六公债”和“统一公债”,都升了三四成,转手抛掉,十几万便进了账。后来,何总长又得了消息,让他们大做空头——何总长说,中国目前这政治形势,南北对立,一片混乱,政府公债实际上是最靠不住的,前时的回升是北京政府中有人操纵,现在人家北京那边要抛了,大跌当属必然。果然,何总长这话说了不到十天,“善后公债”带头,三种政府公债都跌了,竟跌到三钱不值两钱的地步。朱明安和于婉真这一把空头,又为新远东赚了四十多万。
江南的丝绸也做得不错,邢楚之那时还没翻脸,手头又有不少股票,就四处放风,暗示自己入盟新远东,便是镇国军入盟新远东。还通过孙亚先的嘴说,镇国军是不会让任何人操纵长江沿岸丝绸产区的,同时,也决不会看着新远东的股票下跌。新远东的本所股便疯涨,从上市时的每股七元,三天便涨到十二元,十一月上旬,更涨到每股二十五元,交易所的账面资本额竟达千万之巨。
自然,这期间也跌过几次,只是跌幅都不大,而且每回都迅速反弹了,每反弹一次,价位就奇迹般地上升一截。
十一月中旬——这距新远东股票正式上市只一个多月,新远东为显示自己的气度和信心,在何总长和胡全珍的力主下,第一次发放股息红利,每股付息一元二角。金融工商界因此惊呼,此一举实为本市开埠以来所仅见,也为各国股市前所未闻之奇观。
新远东的信誉益发坚实,股票也更加抢手,一些银行钱庄开始接受新远东的股票作借贷抵押……
然而,在这狂热时刻,终也有头脑清醒者——一位化名“冷眼居士”的先生,在《商报》上撰文忆旧。别有意味地谈起了十年前兰格志橡皮公司的股票风潮,说是兰格志橡皮公司创办之初,也是气势不凡,三个月后便派发红股,万众为之瞩目。彼时卷入该股票漩涡的资本达白银一千四百万两。而最后破产时竟至万千百姓家破人亡,跳楼蹈江。
这话没人听得进去——不说新远东的股东们听不进去,就是一般民众也听不进去。迷乱的世界,在人们发财心理的支配下日复一日地迷乱着,把处在漩涡中心的朱明安和于婉真都送到了眩目的高空。
两具年轻的生命在高空中悠然飘着,俯视着自己制造而又造出了自己的世界,都觉得人生的风景美好无比,全无一丝一毫的怯意。滚滚涌来的金钱,和永不满足的肉欲像两只扑动的翅膀,支起了他们生命的全部重量。
那夜之后,朱明安和于婉真近乎公开的同居了,郑公馆的门再不对邢楚之开放,白牡丹也难得再单独见上朱明安一面。开始,邢楚之和白牡丹还以为朱明安和于婉真是忙着交易所的事,后来才发现不是那么回事。白牡丹亲眼见到朱明安和于婉真在交易市场的写字间紧紧搂在一起亲嘴。邢楚之最后一次去郑公馆,在于婉真楼上的卧房里撞到了朱明安。朱明安竟披着浴巾懒懒地躺在于婉真的床上,和于婉真拥在一起缠绵的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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