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线上河滩一战之后,省城的紧张气氛又缓和下来,报上的消息说,孙大麻子的定国军吃了大亏,被张天心一举击溃,北撤了二百里,短时间内已无反扑的可能。国民革命军原可借此机会发起攻击,却因奉军的压力和内部分歧,坐失良机,已决定绕道北伐。
局势安定以后,张天心回到了省城,回来那日,城中绅商各界奉省城守备司令岳大江的命令捐款三十万,为张天心的安国军祝捷,连小小的三江货栈也被迫捐了二百八十块。岳大江还为张天心的入城组织了盛大的欢迎式,把自己混成旅三千多号人都派到了大街上。
玉环又躁动不安了,入城式那天硬拖着百顺上了街。百顺不愿去,玉环竟用勃朗宁手枪抵着百顺的脑门说,“你不是骂我疯了么?我就是疯了,今个你若不去,我就先杀了你这不忠不孝的东西,再去杀张天心!”百顺硬是被枪抵着,才哭丧着脸出了门。一脚跨到门外,就觉着自己已死了半截,脑中闪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不论是死是活,走前都得和老五、老六告个别。
于是乎,出了三江客栈,根本没问姐该往哪走,就自说自话的沿国民大道往北边的堂子街奔。到了堂子街口,对姐姐说:“你在这候着,我去去就来。”
玉环道:“想逃不成,我可给你先说清,你逃不了。”
百顺几乎要哭出来:“我……我还能往哪逃?有你这样的姐在,我敢逃么?你今个要去死,我也陪着了!”
玉环说:“那好,走吧,你去哪,姐陪你一起去。”
百顺脚一跺:“我去小白楼会婊子,你也要跟着?”
玉环不相信像弟弟这样窝囊的人也会逛窑子,更不可想象没有大把大把的钱也能在窑子里混得如鱼得水,便不在意地说:“你要真在那小白楼有个相好,也算你的能耐了,今个我倒要见识见识。”
百顺吼道:“和我相好的还不是一个呢,是两个,她们哪个都比你这亲姐姐强。”
到了小白楼却没见到老五、老六她们。王婆子说,走了,是才走的,张天帅凯旋,姐妹们奉命慰劳天帅的弟兄们,一个没剩,全被她们干爹带去了。
百顺真伤心,觉着自己真算是当今当世命最苦的了,今个就要送命,死前想见见心上人都见不成;姐还嘲讽他,说凭他这份软蛋模样,没哪个女人会看上的,女人都喜大男人,不喜小白脸。
已没心思和姐争辩,报着必死的念头,和姐一起往城北门赶。走到大都督路就走不通了,岳大江混成旅的大兵禁了街,只许百姓们在大都督路边看,不许再往前走一步。玉环一见走不通,拖着百顺绕小巷。绕过几条小巷,又到了国民大道。国民大道也封死了,大兵们在大道两边立着,手中的枪冲着道两旁的人群,做出了随时射击的样子。玉环要再找别的路已来不及了,只听得一阵得得马蹄声响毕,城北门方向军乐队就奏着“得胜曲”过来了。
气氛怪热烈的,吹吹打打的乐队后面是炮兵,炮手们驾着马,拖着炮;炮兵后面是步兵,步兵扯着长腔唱着兵歌儿。那兵歌儿玉环觉着很耳熟,仿佛在哪听过的,待步兵们走到近前才骤然想起,当年父亲手下的弟兄也唱过这兵歌的。因着熟悉的兵歌,忆起了昔日情形:昔日父亲是旅长兼镇守使,也像张天心这么威风,镇守使署门前的操场上常有这整齐的队列,这拖着长腔的歌声。而如今父亲已经作古,张天心却依旧活得这么滋润,实在让她难以忍受。于是,疯狂的念头便在玉环脑子里不停地转,无数次想象着射杀张天心的情形,真恨不得立即把怀中揣着的手枪拔出来。
百顺的心情自是比玉环紧张得多,好日子刚开了个头,他可不想死。他既不想死,也就不能让姐姐去送死。这阵势百顺看得清楚,姐姐成不了事,莫说张天心没出现,就是张天心出现了,姐姐也没法用短射程的勃朗宁打死他。他和姐姐在实弹演练时试过,这小玩意打不远,除了护身和自杀,简直没啥大用。因而,在姐姐瞅着路上的兵队发呆时,百顺只瞅着自家姐姐,随时准备在姐姐不能自持时,把姐姐一把搂住。心下更希望那张天心省点事,甭露面,或者坐在汽车里别出来,落个双方都省心。
兵队过了好一阵子,终算过完了,过完之后,车队远远出现了,头辆车是大车,车上有兵,车头上还支着连珠枪。后面就是蜗牛般的小车了,共计三辆,一辆红的,两辆黑的,三辆车的踏板上都立着手提盒子炮的护兵,谁也不知道那张天帅坐的是哪辆车。
车队在道那边出现时,玉环问身边一位穿军装的官:“咱张天帅在哪辆车里?”
那军官定定地看了玉环一眼:“你问这干啥?”
玉环很和气地道:“想见见天帅呗!说起来天帅还和俺沾点亲哩!”
军官说:“那何不到督府找他去?”
就说到这里,头辆小红车已近了,玉环又问了句:“长官,天帅会在这红车里么?”
军官摇摇头道:“谁知道呢?!天帅神出鬼没的,尽唬人,没准三辆车里都没有,他早到督府喝上酒了。”
百顺听了这话,把姐姐的手一拉,说:“姐,既见不到,那咱走,这长官说的是,咱就到督府找吧!”
玉环却不死心,愣愣地盯着小车看,一只手还想向怀里摸,百顺的心几乎悬到了喉咙口上。好在车踏板上的护兵把三辆小车的车窗都挡住了,车里坐的谁,外面的人看不清,可能发生的祸事才没发生。
回到家,百顺大有捡回一条命的感觉,犹有余悸地对姐姐说:“这么着不行,根本杀不了张天心的。”
玉环点点头:“我知道杀不了他,也没准备在今个杀他。”
百顺便问:“那你逼我去干啥?”
玉环道:“想练练你的胆量,也想让你亲眼见见张天心的阵势,到时真干了心不慌。”
百顺倒吸了一口冷气,认定自己这姐姐已疯狂得不可理喻,心中对姐姐的恨已超过了对张天心的恨,头脑中竟闪出了掐死姐姐的念头。
这念头出现时,百顺自己都惊愕不止,浑身上下一阵阵发冷,禁不住哆嗦起来。玉环见百顺神情异样,以为百顺病了,伸手去摸百顺的额头,百顺把玉环的手甩开,极惶恐地逃了。
为了遏止这可怕的念头,百顺自那开始就尽可能地躲着姐姐,往小白楼跑得更勤了,老五、老六没客时,百顺干脆就在楼里过夜。玉环直到这时才信了百顺的能耐,也就益发觉着百顺不成器,便三番五次地到小白楼找百顺,有一回,还当着老五的面打了百顺一记耳光。
百顺气死了,挨了耳光后,对老五、老六发狠说,“我得宰了她!不宰了她,我没法活!”
老六道:“别胡说,她咋着也是你姐,为你操了这么多年心,你杀她天理不容。”
老五也道:“就是呀,你姐也活得不易,你得体谅她。”愣了一下,又说,“再者,你也没这个胆!你不敢杀张天心,就敢杀你姐了?鬼才信哩。”
百顺道:“张天心是司令,不好杀,对付俺姐容易。”
老六冷冷一笑:“那你是孬种。”
百顺哭了,哽咽着说:“我就是孬种,活孬种,你们打这以后都别理我了。”
老五、老六见百顺哭得伤心,才怜爱地劝道:“别哭,别哭,我们来给你出出主意,你不就这一个姐么?好对付!”
百顺抹着泪问:“咋对付?”
老五、老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没词了。
百顺赖道:“你们不给我做主,我就去死。”
老六忙把百顺的嘴堵上了,说:“不许,不许,你不许死,你是我们姐妹可心的小玩意,你死了,我们和谁玩?”
这当儿,老五来了主意:“有了,你何不想法把你姐嫁出去?看样子她今个儿也有二十了吧?”
百顺说:“不止二十哩,都二十二了。”
老五道:“二十二真不小了,是该找婆家了。”
三人这才极一致的欢喜起来,就像似看到玉环被他们嫁了出去,永久的麻烦已消失了一样。
老五、老六以自身作为女人的体会拍胸脯说:“大姑娘家只要有了男人,被男人×过就再离不开男人了,你让她胡思乱想,她也不会的。”
百顺听那×字很不入耳,说:“你们别骂俺姐。”
老五、老六吵道:“谁骂了,谁骂了?和男人睡觉不叫×叫啥?你这不也见天×俺姐妹么?!”
说完便是一阵笑,惹得百顺也笑了……
却不料,没容百顺并那老五、老六给玉环相好婆家,玉环先给百顺找下婆家了。那婆家是岳大江混成旅的手枪营,玉环要百顺到手枪营去当兵。
百顺大为震惊,问姐姐这手枪营归不归岳大江管?姐姐说,自然归岳大江管。百顺道,既然归岳大江管,人家咋会要他?姐姐说,手枪营的方营长是汤集人,早年在父亲手下当护兵,对父亲很有感情,愿瞒着岳大江收下他。百顺又问,你是咋认识这方营长的?玉环道,是汤成介绍的。
百顺马上想到,汤成不是东西,这小子被老五、老六她们甩了,就故意玩他,于是便道:“我不去,我不是当兵的料!”
玉环再也想不到百顺会一口回绝,这让她无可忍耐。玉环根本没有多想,就从床头的枕下取出手枪,瞄准百顺道:“你再说一遍,当不当兵?”
百顺看着玉环手中的枪,摇了摇头。
玉环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你真……真不去?”
百顺又摇了头。
玉环凄哀地问:“你不想报仇了?你还是不是男人?”
百顺这才道:“是不是男人是我的事,是不是女人才是你的事呢,我觉着你该出嫁了……”
玉环大怒,“啪”的一声将手枪拍放在桌上,嘶声道:“你想让我嫁出去,再不管你?梦想!大仇不报,我就不会出嫁,你也别想活得那么安生自在!”
百顺把枪拿了起来,打开保险,眼前变得一片恍惚,恍惚中姐姐的身影先是晃起来,后又飘起来。姐姐身上穿的素花旗袍像一片裹尸布似的,诱惑着他创造一出死亡的活剧。姐姐的脑门正对着他,脑门上也像画了圈点的标靶,姐姐总逼他瞄标靶,可他从未在标靶上看到过张天心的面孔,此刻竟因姐姐的脸而想到要枪击的标靶,这着实让他感到心惊。他知道,只要他将枪口对准姐姐,手指一动,今生今世的烦恼就结束了。
手抖得厉害,一时间想起许多往事,又想到老五、老六才说过的话……
末了,百顺还是把枪递给了姐姐,噙着泪说:“姐,你死了心吧,我这辈子都不会当兵的,今天要么你把我打死,要么让我按着自己的意思活,你那一套我再也受不了了……”
玉环呆了,双手扶着桌子,勉强支撑着身子,不知是对百顺还是对自己说:“可……可我和方营长说……说好了,说……说好了的……”
百顺道:“说好了你去吧!去当兵,去出嫁,我都不管。只是别再这么下去。再这么下去,我……我或许会打死你。我……我不想打死你,可我怕管不了自己……”
玉环只觉着天昏地暗,没听完弟弟的话,便软软地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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