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柯氏总算盼到郝老将军进房了。晚饭后,郝柯氏照例问郝老将军去哪房歇,郝老将军沉思片刻说,就去你房吧。这让郝柯氏大感意外,意外过后便高兴,背过身就落了泪。
郝柯氏知道,郝老将军这一辈子只爱两桩事:打仗和养姨太太。老将军的仗越打越大,姨太太却越养越小。公馆老营里养了九个上了名册的,行营里还有些未上名册的,也不知到底有几个,只听说都怪年轻,比去年进门的十太太南如琳还小。因着战事紧张,又因着行营里那些小骚货的年轻,郝老将军这年把不大回来,就是回来也只到九太太、十太太那去。今儿个,郝老将军竟到她房里歇夜,她不能不珍惜。
当下便很骄傲地唤章副官长把电话机移到自己房里,自己也回了房,支使着几个丫头、老妈子收拾房间床铺,叫厨子准备参汤、夜点,还亲自在房里点了许多兰香。一切收拾停当,郝老将军还没来——在客厅伺候的卫兵小苏州过来说,郝宝川的代表突然来了,和老长官谈江北的事,老长官恐怕一时来不了。郝柯氏这才抽空洗了个澡。
洗澡时,郝柯氏渐渐地就有了怨气,怨郝宝川那代表来得不是时候。早一天不来,晚一天不来,专在老头子到她这过夜时来,实是故意和她过不去。若是郝宝川的代表不来,这会儿老头子只怕已在她房里了,没准还会和她一起洗澡呢!郝柯氏清楚,老头子往天和九太太蕊芳一起洗过澡,和十太太南如琳一起洗过澡,再早和六太太秀娟也是洗过的。洗澡时便在澡房里嬉戏笑闹,时而还有哼哼叽叽的声音传出来,让她听得心中又痒又恨。
老头子虽说不在澡房,郝柯氏却幻想着老头子是在澡房的,老把自己的手想象成老头子的手,在自己打了洋胰子的躯体上抚摸着,不断地对自己说:“柯氏,你不老,真不老,你五十不到咋就老了呢?”又想到,郝宝川的代表或许会突然走掉,郝老头子也许会突然闯进来,一下子把她按倒在地上,就像许多年前那次被土匪强暴一样……
郝柯氏一生中最美丽的记忆就是那次被强暴,那次被强暴的经历让她回味了三十年,就像一坛陈年老酒,唯因放的时间长了,才愈发显得香醇。当时却不知道,先还怕,还挣着哭——也无怪,那会儿她才十八呀。倒是弄她的那个大胡子硬亲着她的嘴说:“你这小×,现在不愿,只怕日后愿了,偏没人和你弄了。”那大胡子硬弄,她先感到疼,后就不觉疼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快意在血脉和躯体里涌动。后来,那快意的潮水便将她淹没了,她紧紧搂抱着大胡子,情不自禁地周身扭动起来……
正是因着被土匪强暴,郝柯氏才嫁了当时还是穷练勇的郝老将军。郝老将军明知她破过身,却为了她家的钱财娶了她。当年就用她的丰厚陪嫁捐纳了个武举,后来便做了巡防营管带,又率部起事,升了民国的镇守使,及至做到一省督军。这里的因果关系极明确:不是她被强暴,便不会嫁郝老将军,不嫁郝老将军,郝老将军便不会发,便不会有今天。
可这郝老将军偏就不凭良心,当巡防营管带没几天,就把大胡子那帮土匪剿了。杀大胡子时,还把大胡子的那东西割了拿给她看——也不知安的什么心,差点没把她吓死过去。其后便大养姨太太,也不管她乐意不乐意——她自然不乐意,可有啥法呢?自己被土匪强暴过不说,还不能生养,用郝老将军的话说:“连老鼠都下不了一个。”
不过,讲良心话,郝老将军总还算对她不错。这么多年轻风骚的姨太太讨回家,郝老将军冷是冷了她,却终没迷了本性,让那帮小骚货踩到她头上。每个姨太太进门——只要正式进了郝公馆的门,在行营未上名册的不算,先要拜见她,家里的事也让她总管着。那让小骚货们肉跳心惊的《妻妾功过簿》就握在她手上,谁也甭想夺了去。郝老将军是明白人,郝老将军说:“这帮妾都年轻,我信不过,全家人中,我真能信过的,也只有你这结发之妻了。”这话让人心暖。郝柯氏记得,郝老将军这么说后,她是落了泪的。她哭着对郝老将军说:“我没一个亲生骨肉,这世上就你一个亲人,我这一份心不对你,还能对谁?!”
其实,心中还有一个人,便是那个强暴过她的大胡子,每每于那春夜抑或秋夜难以成眠时,便痴痴地去想大胡子,想那久远而刻骨铭心的快意,想那大胡子强暴她时的一举一动。许多细节是她臆造出的,臆造久了,竟也成了真,她便真心以为那强暴美丽异常。
沉湎于那份美丽中,澡水不知不觉凉了,郝柯氏感到冷,这才洗净了身上的洋胰子沫,揩身穿衣。
是一件绣花的大红睡衣,老头子许多年前送的。那回,老头子一次买了两件,一件送了当时最宠爱的六太太秀娟,一件送了她。她总共穿了几回,都是因为老头子要过来歇。
到得寝房,郝老将军仍未回来,郝柯氏便躺在床上操起烟枪,装了些香喷喷的清膏,对着烟灯吸起了大烟——在郝家能公然吸大烟的,也只有郝柯氏。郝老将军的群妾儿女是不能吸的,偷吸便犯家法,要挨鞭子。七少爷德贤就因为吸大烟老吃鞭子,郝老将军这次回来又吃了一次,共计十鞭,抽得这畜牲哭天抹地。
吸着大烟,郝柯氏又想,老头子该不会改了主张,到那九太太蕊芳或是十太太南如琳房里去吧?这次回来,这两个小骚货那里郝老将军都去过了,一般不会再去。可要是这两个小骚货硬在老头子面前撒娇放赖,老头子没准就会去。她知道的,老头子宠这两个小骚货是宠到家了,比当年对六太太秀娟还甚。先带着南如琳去刘公馆,后又带着蕊芳去静园,听说还一人给了她们二百块钱。
这实在是不像话了,无缘无故,为何就要给这两个小骚货钱呢?南如琳有了钱必会偷偷出去打牌;蕊芳有了钱便会买些粉脂香水和花里胡哨的裙衣去招蜂惹蝶,总是没个好。
细想想,郝老头子二十三个儿女,现存的八个妾,竟没一个是好东西!大少爷六年前就公然反了,骂这郝公馆是活棺材,偷拿了家里三百块钱去了北京,专和自己老头子作对。大小姐学着大少爷的样,闹着要自己找婆家,不遂她的意,她竟上吊了。走了死了的倒还好,不走不死的狗男女就更坏,是那种骨子里的坏。这帮东西表面上规规矩矩,心里只怕都想坑郝老头子。在郝柯氏看来,她们和他们都该死,就冲着她们和他们的年轻便该死。她们和他们的年轻,让她感到自己日渐地老了,整个世界都靠不住了。
郝老头子也老了,不管他承认不承认,他都老了。她的世界靠不住,他的世界其实也是靠不住的。郝老头子这么个有本事的人物,竟管束不住部属了,今天这个叛,明天那个反,因啥,还不是因着人家看他老么?!
郝柯氏觉着,这些话都得给郝老将军说说。
然而,郝老将军仍是迟迟不来,郝柯氏想唤人到客厅去看看,又怕人暗地里笑她这么大年岁还想和老头子做那事,就忍了,只一气接一气地吸烟,总计吸了快二钱的清膏子。
到得十一点多,郝老将军总算来了,进门就说:“郝宝川这小子真不是东西,自己想拉刘安杰,却派了代表来做说客,要我防着刘安杰!”往床头一坐,又说,“真是累,比在督军府和行营都累。”
郝柯氏道:“那便多将息些个,你终不比当年。人嘛都有老的时候!”
郝老将军最忌人说他老,不悦地看了郝柯氏一眼:“倒不是因为老,却是因为气!这帮当年跟在老子后面屁颠屁颠的东西们,今日竟一个个爬到老子头上来了!还都把老子当傻瓜!”
郝柯氏说:“真是的,不是你的提携,哪会有他们这帮东西的今日?!你的心肠也是太好,宽厚得没个边,再这么下去,只怕你的姨太太们也要爬到你头上来的!你看看现在这家可还有个家的样子?姨太太们犯了家法你不说整治,还护着宠着,还给钱……”
郝老将军说:“我知道你说的是如琳和蕊芳,我给她们钱,带她们出去,还不都是为了交际么?”
郝柯氏道:“我不是怪你,是怕你宠坏了她们。若是宠坏了她们,你走以后,这家我就不好管了。”
郝老将军问:“依你该咋样?”
郝柯氏硬邦邦地道:“要依我,十太太装病出去打牌的事就得罚,九太太举止轻薄——竟然对二少爷媚笑,得打,家法上说得清楚,是五鞭。自然,对二少爷也得教训。还有八太太,背着我在自己寝房里请她娘家兄弟的客,这月的月规钱得停。那管账的四太太,我疑她账里有诈,你想呀,七少爷哪来的那么多钱吸大烟?不是他亲娘四太太,谁会给他钱!”
郝老将军点点头说:“你讲得都对,若是没有秀娟那事,她们都该处罚。可秀娟的事一出,这些事就只能先算了。处置了秀娟,让她们心惊,她们自得反省自己的过失,这叫做恩威并重,带兵的都讲这个。”
郝柯氏心里不赞同郝老将军这话,嘴上却赞成:“也是,吃秀娟这一吓,她们总会老实几天。”
这么说着,郝柯氏已准备着和郝老将军上床了,郝老将军却坐在床头不动,只托着大烟斗抽烟。
郝柯氏不便自己先上床,又凑到郝老将军近前道:“我老说这些事,也知道你烦,没准你还以为我是吃她们的醋呢!其实,我要吃醋早就吃了,不会等到人老珠黄的时候,是不是?”
郝老将军说:“那是。这一点你最是不易,我知道的。”
郝柯氏往郝老将军身边依了依,手搭到郝老将军肩上,话更轻柔:“你那些儿女姨太太呢,又会认为我狠,背下里或许会说,看这柯氏,自己没个儿女,就一天到晚找别个的碴……”
郝老将军说:“这我也知道,你这么着都是为了我,为了这个家。不是你在家里精心操持,我在外面也不安心。”
郝柯氏这才小心地给郝老将军宽了衣,边宽衣边说:“你要真这么想,我就是被人骂、被人恨也值了。我就怕你心里并不这么想,只是骗我,待到我哪天老得爬不起了,连杯水都不端给我喝。”
郝老将军道:“这叫啥话呀!只要我在,真到那一天如琳、蕊芳她们必会像伺候我一样伺候你,谁敢轻慢,我就罚她!还有那些儿女们,也一样,他们是我的儿女,也就是你的儿女!”
这话说得有情有义,郝柯氏心中一热,眼圈竟红了,抽抽搭搭哭了起来。
郝老将军忙哄:“莫哭,莫哭……”
郝柯氏偏就益发哭得欢了。一半是真的为晚景可能的凄凉而伤心,一半却是为了能在郝老将军面前撒回娇,找回些年轻时的记忆。
郝老将军偏不懂她的心思,竟就烦了,说:“你若再哭我就走……”
郝柯氏这才停了呜咽,坐起了,后又揩干泪,去给郝老将军拿煨好的参汤和点心。
吃东西时,郝老将军便呵欠连天,待得上了床,郝老将军没和郝柯氏说上几句话,就呼呼睡去了。这让郝柯氏很伤心,郝柯氏眼中的泪又禁不住流了出来,一点点洇湿了绣花枕头。
默默哭着,郝柯氏恨恨地在心里诅咒南如琳和蕊芳,固执地认定,她今夜不能如愿,都是因为南如琳和蕊芳这两个小骚货!这两个小骚货弄垮了老头子,才让她今日又枉做了回好梦!她总有一天要像对付六太太秀娟那样去对付她们。
后来,哭够了,也骂够了,复忆起那美丽的强暴,且于那美丽的强暴中佝偻着身子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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