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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沉沦的土地第一章

第一章

        那是个危机四伏、灾变频起的年头。

        那一年,光绪圣上亲政,地处古黄河流域的青泉县出了一连串的怪事。正月里,大风骤起,白昼晦暗,持续三日;二月初,突降黑雪,昏天黑地,干冷异常;三月中旬,境内一刘姓民生男四岁,一夕暴哭,化男为女,腿裆下的那个东西确凿的不翼而飞;三月以后,天上便再没降过一滴雨水,旱灾来临……

        旱灾是百年不遇的。

        干旱从开春到入秋,持续了近七个月之久。青泉境内大小河流大都干涸,流经县境的古老的大运河变成了一条脏水沟,淤着污泥的河底在烈日的曝晒下龟裂成无数碎片。船儿搁浅了,生活在水下的鱼虾蛙蚌灭绝了,三百里青泉三百里狼烟。庄稼颗粒无收,田地里长满荒草,老人变得象孩子一样斤斤计较,不近情理;孩子变得象老人一样,苍老疲惫,迟钝麻木。在县北的运河沿岸,在巨蟒一般的古黄河大堤上,在一片片尘土蔽日的灰黄的土地上,出现了一群群衣衫褴褛的饥民百姓。他们从破败的土屋茅棚里,从密封的古老寨圩子里走出来,爬出来,象野兽一样,在求生本能的驱使下寻找着一线渺茫的生机。他们或独自一人,或拖儿带女,或推着独轮木车,或手提肩扛着一点可怜的破烂,四处寻找着水源和食物。

        许多、许多人从四面八方漫过了县界,拥入了江苏、山东治下的县城乡镇。也有许多、许多人舍不得故土,固执地围绕着他们的村寨,他们的土地,他们的家院团团转。他们不愿离开青泉一步,他们中的许多人甚至发誓,死,也要死在这片葬着他们祖先的土地上。

        然而,他们并不愿意死。

        他们要千方百计的活下去。

        这便产生了一些麻烦。这便给青泉县上流社会的体面绅耆、达官显贵、大人老爷们造成了一阵阵惊恐。那帮老爷们怕饥民造反,聚众成匪,骚扰地方,竟也破天荒地替饥民们干瘪的肚皮操起心来。官府奏报朝廷,免除地丁税银,于四乡集镇广设粥棚,赈济饥民。地主豪绅亦开仓放粮,大发慈悲。

        官府和富豪的大慈大悲,并没有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十几万饥民的肚皮仿佛十几万个无底洞,硬是塞不满,填不实。他们需要的太多、太多了,而官府和大人老爷们给的却太少、太少了。八月头上,县西孙集乡民孙老八还是扯旗造反了。

        官府立即发兵弹压,剿杀数次,终在九月里的某一日斩孙氏于县北西严镇。孙氏手下百余号乱民贼党亦死的死,伤的伤,全做鸟兽散。

        后来,孙老八的首级被挂在县城大门口示众三日,官府以血淋淋的事实昭示饥民们:扯旗造反的道路是走不通的,以任何理由(哪怕是肚皮)反叛朝廷,聚众闹事,都是官府不能容忍的!

        那么,十几万饥民的出路在哪里呢?

        那么,十几万空荡荡的肚皮靠什么充塞呢?

        没人知道。没人能回答。

        官府没有保障人们肚皮的义务。

        于是,从那年九月开始,青泉境内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捣窑挖煤热,人们的眼睛从空荡荡的地上,转到了黑沉沉的地下。于是,存之已久的官窑局与土著民窑之间的矛盾冲突愈演愈烈了,一个官民争食的局面出现了,弱不禁风的官窑局被迫面对着十几万饥民,面对着天灾人祸酿造出的一切恶果,承担起本应该由巡抚老爷、知县大人承担的强大压力。

        九月,本不是传统的捣窑季节,按这里的习惯,捣窑掏煤一般是在每年的入冬,也就是大约十一月开始,一直到来年开春。今年却提前了,而且,开窑的势头超过了以往任何一年。短短半个月的时间里,百余座土窑拔地而起,广阔的原野上出现了一座座灰白的矸石丘,县境内的所有集镇上都出现了熙熙攘攘的煤市。开窑挖煤的乡民们以疯狂的热情向苏鲁豫皖四省的广大地区抛售煤炭,借以换取果腹的食品。

        就这样,光绪十五年,黑乌乌、亮晶晶、能够生发出强大热能的煤炭取代柴草,走进了苏鲁豫皖的千家万户,走进了人们的日常生活,走进了以蒸汽机为标志的能源时代。

        这是一个痛苦的年头,变革的年头,又是一个腥风弥漫、动荡不安的年头。

        这年头需要一个神话,需要一种精神上的支撑力,需要一个看得见的榜样。

        一个诱人的故事开始在这块土地上流传,这故事既简单、明了,又深刻动人:十几年前,有一个外来的穷汉子,因为捣窑而发了大财——他从地下挖出了好多、好多银子哟!

        这穷汉子的名字叫楚保义,人称楚大爷,眼下在青泉县北开着一个显赫的窑局。

        楚保义楚大爷的世界在地下。

        楚大爷包着头巾的脑袋上顶着由岩石、砂礓、黄土构成的大地地表;蹬着皂靴的脚下踏着以石灰岩、沙岩为主体的华北古生界地层。他在地层下掏煤,象蛀虫一样,悄悄地、不动声色地,然而,又是那么顽强不息地蛀啃着一块失落的土地,一片变形的森林,一页被掩埋了的历史。他从地层深处攫取了大量的财富。他确乎发了财。他在《大清律例》管不到的地方建立了一个王国。

        这个王国便是霸王窑。

        楚大爷是霸王窑窑主,执掌着窑下五百名窑伕的生杀予夺大权,拥有着向整个青泉县文明世界作战的能力和手段。

        确象人们传说的那样,十三年前,楚大爷还只是一个身无分文的穷光蛋,房无一间,地无一垅,唯一的财富便是一身健壮的肌肉和一颗爱胡思乱想的脑袋。他只身一人,背着一个铺盖卷儿,一路打短工,从山东境内的一个什么地方来到了青泉县,先是给西河寨的刘家——刘涧泉看管家院,后来,又给张家圩子的张敬文护秋。冬闲时,便教四村八寨的后生们习拳练武,胡乱混得一口饭吃。那阵儿,谁也没有料到楚大爷日后还会发迹,对这个无甚根基的浪荡汉子颇有些瞧不起的意思。

        然而,楚大爷却发了迹,靠着自己的力量在青泉窑业界建起了赫赫威名。大爷是爱回忆的,只要一回忆起开初那段令人疯狂的岁月,他总会象发情的公狼一样,激动得久久不能自己……

        其实,一切原本是偶然的。

        十年前,后山庄杨老大挖水井,挖出了一种黑乌乌叫做煤的玩意儿,希罕倒是挺希罕,可当时并没有引起什么达官贵人的注意。任何人也没有想到,这偶然的发现,对这块土地的历史进程,对青泉县的世风民俗,对后来光绪十五年饥民的肚皮会产生什么影响。青泉县的父母官、体面绅耆们没想到,楚大爷自己也没想到。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把自己一生的命运和这地下偶然发现的煤联系起来。

        那年冬天,十余柄特制的沉重而原始的大头镐“咚、咚、咚”迸着火星子刨开了后山庄外的一片冻土,这块土地的一页历史被漫不经心地揭开了。

        楚大爷是这十几人中的一个。

        他穿着一件肮脏的、前襟油亮没有扣子的黑棉袄,腰间扎着一根草绳,怀里揣着两个铁皮儿一般坚硬的白芋干煎饼,开始了他做窑伕的艰难生涯。天很冷,楚大爷却没有帽子戴,没有棉鞋、皂靴穿,荒野上的风带着逼人自杀的寒气,在他身边呼啸着、叫嚣着,象一把把尖利的刀子,不停地绞割着他铁青的胸,紫红的脸,肿大的耳朵。脸冻木了,脚冻僵了,耳朵失去了知觉,仿佛不再属于他了……他不在乎,搓热粗糙的大手,揉揉脸,跺跺脚,把冲天的怨气凝聚到镐尖上,狠狠对着坚硬的土地发泄。

        那时,还不作兴监工,没人逼他,他却一刻不停地猛干。他不能停下来,他知道,一停下来,他便会被冻僵的。

        楚大爷受雇于张敬文,工钱每日一百八十文,每日工作时间长达十七小时。那十几个人受不了了,中途一个个搁挑子颠了,唯有他挺了下来,直到两个月后这口小窑打到十丈深,刨出了第一筐掺和着岩粉的煤炭。

        望着那筐黑里泛白的煤炭,楚大爷的欣喜决不亚于窑主张敬文,他高兴得想哭。他突然有了一种感觉,他觉着这口窑应该属于他,只能属于他,否则,便是不公道的,不合情理的,不能容忍的!他为这眼小窑付出了血汗,付出了整整两个月的劳作,而张敬文什么也没干,根本没有权力做这口小窑的窑主,就这话!

        然而,事情又那么明明白白地摆在那里:这块土地的主人是张敬文,不是他楚大爷;挖小窑的一切费用都是张敬文支付的,也不是他楚大爷;甚至连大头镐都是张敬文出钱请铁匠铺盘打的,合法的主人只能是张敬文。

        楚大爷却不管这一套,他尊重自己的感情,尊重自己的意志,决不愿让自己的感情和意志屈服于面前的现实。

        楚大爷就是这么一个性子。

        楚大爷满脸煤灰,满身污泥,坐着晃晃悠悠的大吊筐被木轱辘绞上了窑。一出窑口,便一脚踏定那筐湿漉漉、散发着温暖的水蒸汽的煤,在夕阳斜照的野地里和袖着手直打哆嗦的张敬文进行了一场艰巨的、令人不可思议的谈判。

        “这口窑我要了!”楚大爷说。

        张敬文袖着手,背风立着,在和几个绅士模样的人谈着什么,好像是谈煤炭的销路问题,他的话,张敬文没听清。

        “什么?”

        “这口窑我要了!”

        楚大爷又坚定明确地重复了一遍。

        张敬文怔了一下,继而呵呵笑了起来。他觉着这事实在荒唐,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仿佛一个无赖在对人们宣布“这个世界我要了”一样。

        疯话!

        张敬文涵养极好,他收敛笑容,没再作一句多余的解释,更没讲一句尖刻的话语,仿佛没听见似的,随便地对楚大爷交待道:“叫大伙儿都歇歇吧,晚上喝点酒暖和暖和,明个儿出炭……”

        楚大爷被这高明的蔑视激怒了,内心充满了仇恨。事过多年以后,大爷回忆说:“当时,老子真想一脚将这狗操的踢进窑眼里,让他见他妈的鬼去!”然而,事实上楚大爷却没这样做。尽管大爷当时是个穷光蛋,尽管大爷当时没有任何身份,他却象一个真正腰缠万贯的绅士那样,不卑不亢地和张敬文谈,决无一丝一毫无赖的嘴脸。

        楚大爷根本不是无赖。

        “我要买下这口窑!”

        楚大爷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把冻得鲜血直流的手在嘴边哈了哈,换了一种表达形式。

        胖墩墩、肥头大耳的张敬文被这坚定的话语震慑住了,仿佛刚刚认识楚大爷似的,用惊诧的目光打量着他,吞吞吐吐地问:

        “你有多少钱?”

        “五千文。”

        “你知道这块地的地价么?”

        “知道。”

        “你知道我打这口窑已经花了多少钱么?”

        “知道。”

        “你出得起么?”

        “我可以买你的窑,租你的地,要不多久,我就可以用卖炭得来的钱,把你应该得到的一切都给你!我发誓,不把你出的钱都加倍还给你,我就是他娘婊子养的!”

        楚大爷讲得恳切、真诚。

        张敬文却觉着受了污辱,在这位土著地主的眼里,面前这穷小子仅仅是个受雇于他的帮工而已,决没有权力和他这样讲话。

        张敬文冷冷地道:“若是我不卖这口窑,不租这块地呢?”

        楚大爷更加恳切地说:“这对你、对我都不好!你是地主,你有许多、许多地;你有钱,有许多、许多钱,开窑不是你的事,是我的事。你不懂挖煤是怎么回事,而我懂。就这么回事,这挺有意思!”

        一个前来瞧热闹的乡绅用讥讽的口吻道:“喂,傻小子,你不觉得当当总督、巡抚什么的更有意思么?”

        楚大爷不是什么“傻小子”,他不理睬这肆意的挑衅,而把坚定的不屈不挠的目光紧紧盯在张敬文油光闪闪的脸上。

        张敬文的答复是楚大爷意想不到的。

        “小子,你明天就离开这儿吧!我这里笼小,蒸不了你这样的大馍馍!”说完便扬长而去。

        楚大爷有生以来和文明世界进行的第一场谈判,就这样以惨败而告结束。那个拥有法律、道德、秩序、传统的文明世界,根本没把楚大爷看作自己的对手。

        这不行。

        这绝对不行。

        事情不能就这样结束,楚大爷决不能这样两手空空离开煤窑。

        三天以后的一个夜晚,楚大爷怀里揣着一把短刀,闯进了张家圩子张敬文的四合院,没要任何人通报,径自跨进了张敬文独居的东厢房。

        张敬文大为惊恐,说话声音都变了:“姓楚的,你……你想干什么?”

        楚大爷半晌没说话,也不看张敬文的脸,两只暴突的眼睛冷冷地瞅着张敬文白皙而肥硕的脖子,仿佛一只狼在寻找吃人的最佳部位。

        “你……你想造反么?!”

        张敬文抖颤着身子,本能地向后退缩着,两只手在身后乱摸,最终摸到了一根掉光了毛的鸡毛掸子。他将鸡毛掸子猛的拽到胸前,胡乱舞动着,准备进行一番殊死的搏击。

        楚大爷却觉着有点好笑,战胜对手的信心更足了。愣了半晌,他说话了,话语依然是十分恳切的:“不要害怕,我只想和你谈谈。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我想说起话来也许更方便一些吧?!”

        张敬文叫道:“还谈卖窑的事么?我不卖,就是不卖!”

        楚大爷失望而痛苦地摇了摇脑袋,叹口气道:“那,我们就不谈这个事了。不过,我还是觉得你不适宜挖窑!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要占着我挖的这口窑不可!为人处世总得想着给人家留一条出路,给自己留一条退路,万万不可把事情做绝!比如说大爷我吧,你把我逼急了,我会杀人的!”

        “我什么时候逼你了?我……我……那口窑是在我的地上,由我出钱挖的,不是么?你帮我挖窑,我付了工钱,这还不公道么?”

        “不公道,很不公道!”

        楚大爷大大咧咧地在张敬文的太师椅上坐下了,侃侃谈论道:“不错,那口窑是在你的地里,是由你出钱挖的,可你哪来的这么多地?这么多钱?老子我怎么没有?自然,你可以说‘这是我赚来的’,或者说‘是我祖上赚来的’。这说明了什么呢?这说明老天爷已给了你或你的祖上许多赚钱的机会,而这种机会对每一个人来说,并不是均等的。有些人原本是有这种机会的,而你们这些有钱人却一次又一次把它夺走了。好好看看大爷我,我在哪方面比你张敬文差?我有力气,我会动脑筋,我能把老天爷交给我的一切安排得有条不紊,我办窑会比你办得好,可你不给我机会,这公道吗?”

        “你这是歪理!反正我不会把这口窑白白让给你!”

        张敬文镇静多了,将鸡毛掸子摔到炕上,也坐在炕沿上架起了二郎腿。

        “我最多可以答应你继续给我帮工,每日工钱可以给到二百文。”

        楚大爷微微一笑道:“不必了,我有自己的事要做!”

        “那,你今天找我干什么?”

        “借钱!借点银子!”

        讹诈!不折不扣的讹诈!脑子里的弦又紧紧绷了起来,张敬文警觉地站了起来:

        “借多少?”

        “你出得起?”

        “总要有个数目吧?”

        “十两!”

        张敬文这才松了口气。给吧!区区十两银子算什么东西!再说,面前这个汉子毕竟给他卖力卖命挖了一口窑,付出这十两银子,他也并不吃亏。

        他狠狠心,取出了十两银子摆到炕桌上。

        楚大爷一把将那封银子掠到手中裹入宽大的衣袖里,起身告辞了,临出门,抛下了一句话:十天后还钱。

        那夜,短刀没用上。

        对付这个虚伪堕落而又道貌岸然的世界,除了短刀,还是有别的办法和手段的。

        楚大爷得出了一个结论。

        十天以后,楚大爷准时将银子还给了张敬文。十两银子毕竟不是一笔可以干一番事业的财富,大爷也根本没打算用它干什么事情。这只是他对文明世界的一次小小的试探,结果证明:这试探是成功的,也就是说,这个世界排斥穷人,但决不排斥有力量、有胆量的恶人,至少,它得作点让步。要紧的是:你自己不要干得过份了,不要越界——当他看到张敬文满满的钱柜时,确曾动过拔刀子的念头的,可他终于没拔,如果拔了刀子,就越界了,他日后的前程也就毁了。

        楚大爷没有抢劫,相反,却把那十两银子按期还来了。张敬文觉得不可思议,再不敢把他当作等闲之辈看待,郑重其事地请他喝了茶。

        一晃半个月。

        楚大爷再次拜访张敬文——这次没带短刀,他又向张敬文借三十两银子,言明:一个星期后归还,利银照付。

        张敬文二话没说,马上将三十两银子如数给了他。

        楚大爷将这三十两银子换成大块银绽,加上二分利银,于一个星期后还给了张敬文。

        就这样,楚大爷在张敬文面前,也在许许多多有钱人面前建立了自己的信用,他在青泉县的土地上有了自己的根基。

        次年秋,楚大爷向张敬文和另外几个乡绅借了一百八十两银子,悄悄买下了张敬文小窑旁的一块生荒地,请了十余个帮工,挖下了属于他自己的第一眼小窑。开春时,小窑见煤,楚大爷高价雇用劳力,身先士卒带头拼命,以一种近乎疯狂的速度和热情掏煤,硬是在一个月里掏空了张敬文那二十余亩地下的大半藏煤。他做了一条煤洞子,拦腰割断了张家小窑最丰厚的一块煤田,迫使张家小窑步步后退。

        那阵儿没有矿业法,没有采矿律例,一切都是混乱而野蛮的。张敬文忍无可忍,命手下窑伕用黑色炸药炸开了切割线,贯穿了楚大爷的煤洞子,结果,酿成了这块土地上的第一场窑业战争。

        在张敬文炸开切割线的第二天,楚大爷用约摸半煤筐炸药,抵住煤帮,炸毁了张家小窑的煤窝子,炸死张家小窑窑伕三人,炸伤十几人,酿出了一场天大的风波。张敬文被死伤者的族里亲眷痛打一番,并为此付出了一大笔赔款。当时,人们并不知道这场惨案的罪魁祸首是谁,对爆炸的原因也不甚清楚,有人说是脏气脏气:窑下有害气体瓦斯的俗称。爆炸,有人说是吸旱烟引爆了火药……

        张家小窑却因此垮了台。张敬文被迫将小窑盘给了楚大爷,自己从此退出了窑业界,直到八年后安享天年。

        楚大爷在这块土地上扎下了根基。他靠自己的力量夺得了应该属于他的机会。

        楚大爷的冒险生涯也由此而开始了。大爷胆量极大,完全不把《大清律例》看在眼里,朝廷通缉的要犯、捻军余党、土匪蟊贼,他都敢收留、启用。第二次——光绪十二年争夺小窑霸权的大械斗,楚大爷就是以这帮人为骨干进行的。械斗的结果,他吞并了几乎整个青泉北部小窑,独立经营的、尚未被吞并的小窑也得按月向楚大爷交纳窑规银。

        楚大爷制造了一个神话。

        光绪十五年九月,当三百里青泉都在传诵着关于楚大爷的神话时,这位神话制造者已着手酝酿第三场窑业战争——

        楚大爷要向官窑局宣战了。

        这是一个蛮不错的秋日的黄昏,楚大爷懒洋洋地依靠在自家窑场上的一棵碗口粗的刺槐树树干上,两只小而有神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窑棚后面一排干打垒的窝棚。他嘴里咬着一根沉甸甸的狗尾巴草,粗黑油亮的辫子松松地绕在筋脉凸起的脖子上,左手的食指和拇指轻轻地捻着几粒草籽,颇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儿。

        身后是一轮正在沉没的精疲力尽的夕阳,和满天血红的晚霞。一只苍鹰在头上盘旋,几十丈外的窑台上,畜力绞车发出沉重而刺耳的“吱哑”声,几十个地面推车小工在转运着一筐筐刚刚从地下提升上来的煤炭,小木车箭一般地来回飞着……

        一切都和往常一样,窑场上决无一丝开战的迹象。

        从表面上看,楚大爷的这座北一号小窑决不象一个战争的策源地,它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几几乎乎和其它窑主经营的小窑无甚大的区别:两座遮掩着窑眼的木头窑棚,一个不太显眼的矸石丘,几座煤堆,以及一些窑伕们生活必须的地面设施。然而,这里又确凿的不同于其它小窑,它的窝棚里、地底下藏匿着十余个触犯了《大清律例》的匪贼钦犯。

        现在,楚大爷面前便站着一个。这人叫吴大龙,原籍奉天,因打家劫舍,光绪十一年被山东巡抚衙门拿获处绞监候,等待秋审。不料,就在那年六月,吴大龙买通狱卒,越狱潜逃,朝廷震惊之余,降旨通饬严拿。吴大龙隐名埋姓,四处躲藏,后窜入青泉,投到了楚大爷门下。

        于是,吴大龙成了楚大爷手中的一张绝牌,作为一种交换,楚大爷成了吴大龙可靠的保护人。

        和官窑局开战,不同于一般的民窑纠纷,搞得不好,会冒极大的风险,楚大爷决计使用这张绝牌。不说别的,光吴大龙这个名字,就足以使任何对手胆战心惊,苏鲁豫皖四省,哪个不知道吴大龙?!

        楚大爷把咬在嘴上的狗尾巴草吐到地上,将辫子甩下肩头,两只小眼睛正视着站在面前的骨胳宽大、肌肉发达的吴大龙,开门见山道:“老弟,这是一笔买卖,挺不坏的买卖!我反复考虑了几天,觉得可以做!”

        吴大龙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疑惑地看着楚大爷,没有作声,他不知道面前这位爷字号人物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怎么,你不感兴趣么?老弟,大爷我不骗你!这是一笔绝好的买卖,价钱也挺公道,我包你和诸位弟兄能捞一票子!”

        “究竟是干什么?兄弟我喜欢直来直去,楚大爷,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

        “好!痛快!”

        楚大爷轻松得几乎象开玩笑似的:“我反复思虑,觉着官窑局的大洋井搁在咱这地面上太没道理了!我想把它端了!”

        吴大龙一惊,脸上变了些颜色,愣了半晌才道:“大爷,您考虑周全了么?这官窑局后面可有李鸿章老大人,兄弟我端了它不要紧,大爷您可要应付他妈的数不清的麻烦呵!大爷,您老三思!”

        楚大爷沉着脸不作声。

        楚大爷是个中等身材的汉子,脸孔狭长,和身体有点不成比例,皮肤黑里透红,充满生命的活力。他不爱笑,可笑起来却很好看,眼睛眯成两道凸凸的肉弧,厚厚的眼皮便把黑白分明的眼球全遮住了,肉乎乎的鼻子会不由自主地颤动起来,嘴里露出两排洁白整齐的牙齿,生满短须的两腮竟也能现出两个浅浅的酒窝。然而,他的脸只要一沉,脸颊上的肉便横了过来,人们会觉着周围八百里都阴了天。

        楚大爷阴沉着脸在沉思。

        吴大龙提醒的有道理,他是得再过细地想一想。他不是傻瓜,他也有思想哩!他思想的核心是发财,而发财总和冒险紧紧联在一起,他敢冒险,只是在决定一个重大行动之前,要慎而再慎。他得估量一下对方的力量,设想一下一脚踏下去之后,可能产生的后果,以及应急的措施。

        去年,直隶候补知县纪湘南打着李鸿章的招牌,在青泉县境创办官窑局之后,地方民窑面临着灭顶的危机,楚大爷和一些窑主们惴惴不安,无不担心大洋井的建立会断绝小窑的后路。他们惧怕的不是纪湘南挖窑,而是洋机器,如果纪湘南也象他们一样用牛皮包打水,用秫秸垛、木头接顶,挖挖小窑,他们也决不会拼死反对。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万岁爷恩准那个纪湘南在此开窑,他们不乐意也得容忍。可纪湘南偏偏要挖大洋井,这大洋井使用洋机器,洋机器端的厉害,据说是法捷费省,一日而得数十日之功,一人而兼数百人之用,日产煤炭能多达千余担,这还了得!青泉县地下该有多少煤?这么一来,青泉地下的煤不出三、五年准得被这大洋井吃完,他们岂不要喝西北风?

        于是乎,便抵制,便反抗,窑主们联成一气,四下活动,八方串通,打出了反对官窑局的旗号,声称:青泉地下之所藏,为青泉人所有,青泉人断然不可卖一亩一分地给官窑局!有骨气的青泉人宁可饿死,也不可为官窑局干活!然而,这并没能阻止住官窑局在这块土地上扎根,青泉知县衙门一纸文书,便宣告了他们的破产。知县彭心斋老爷沐浴着浩荡皇恩,谁敢得罪他?谁敢抵制支撑着大清朝廷的李鸿章?!

        眼下却不同了,一场百年不遇的旱灾,凭空造出了十数万疯狂的饥民。十数万饥民无路可走,被迫以开窑为生,不管官窑局愿意不愿意,它都成了饥民百姓仇视的对象,操他妈的,它和百姓争食么!如今,反对官窑局的力量是极其强大的,铲除官窑局的呼声是日高一日的。不久前,窥伺着官窑局的小窑窑主们就纷纷找到楚大爷门下,恳请楚大爷为民除害,敲掉大洋井。他们提出的计划是这样的:先炸掉已挖了十八、九丈深的大洋井,而后,各家窑主在距大洋井最近的地方开挖小窑,同时挖掘大洋井周围的煤炭(反正没有律例规定么!官田地面上姓官,地下可不姓官),地下的煤挖空后,地表要大面积陷落,大洋井便被陷落区包围了,它要走出这个包围圈,另筹官田,另辟新井,至少又得耗费一年的时间。而在这宝贵的一年里,许多窑主们又能大捞一笔了!

        楚大爷承认,这是一个绝好的计划,几乎可以说是天衣无缝。他觉得可以干,只不过需要谈谈条件,做生意么,总得求个公道,支出的和得到的应该平衡。

        昨日,终于达成了协议:各小窑窑主每家提供二成窑规银给楚大爷。楚大爷担负起了端掉大洋井的神圣职责。

        “老弟,大爷我一切都考虑过了,我不担心什么屌的后果,只担心你老弟有没有这个胆量!”

        楚大爷歪起脑袋定定地瞅着吴大龙。

        吴大龙不好后退了,硬着头皮道:“我?我没说的,听大爷你吩咐!”

        “好!”

        楚大爷道:“这事挺简单:明个夜里,你带着手下的弟兄把大洋井抄了,除了干活的家伙,别的甭带,火药大洋井工地现成的,就在西边排水沟旁的窝子里。到时候有人给你们带路。我已替你们备好了十五匹快马。不过——”

        楚大爷停了一下,放慢了讲话速度:

        “不过嘛,这一次大爷我要使使你老弟的赫赫威名!我要你打出你吴大龙的旗号!”

        吴大龙怔了一下,支支吾吾道:“这……这……”

        “怎么?害怕了?”

        “不!不!这……这事么,我得想想!”

        “好吧,想想吧!我以为打出旗号,对你老弟来讲是无所谓的!你不已是在逃的钦犯了么?大清朝廷不已把你打入十八层地狱了么?人,是不能死上两回的,你干一次是那个罪,干十次还是那个罪!而你只要答应打出你吴大龙的旗号干,大爷我出五百两银子,这是一桩非常公平的买卖,彼此都不吃亏。你想想吧!”

        楚大爷的声调极温和、极亲切、极有感情,仿佛一个慈祥的长辈在劝导一个走上邪路的孩子改邪归正呢!

        愣了半天,吴大龙反问道:“大爷的意思是不是说,闹出乱子后,你就不管了?窑上就不留我们了?”

        楚大爷意味深长地摇了摇脑袋,以一种坚定果决的语气道:“不会的。这怎么能呢?!大爷我是那种不忠不义的人么?!如果如此不忠不义,大爷我何以混出今天这份地面!”

        吴大龙似乎还不放心,又大胆地问了一句:“出事之后,官府搜捕紧急,大爷不会把我们卖了吧?”

        楚大爷火了,认认真真地火了,脸上的肌肉横了过来,两只小眼睛放射出一股阴冷瘆人的光亮:“既然这样,那就算了!我早就说过,这是一笔买卖,买卖不成仁义在,刚才,你权当我放屁!”

        这就是楚大爷的气派。他决定了的事情,是不准任何人怀疑的;他安排的事情,是不能讨价还价的。大爷觉得,这不仅仅是个面子问题,也是一个气魄问题,干一番大事情,必得有一种不同凡响的气魄。

        楚大爷的气魄把吴大龙震住了。

        吴大龙慌忙改口:“大爷,您看,您看,这是咋说的?我没说不干嘛!我干!大爷,您瞧着好了,明个夜里我姓吴的不把大洋窑送上西天,便再不来见您!”

        一笔买卖终于做成了。

        楚大爷脸上的肌肉松弛下来,有了点笑模样,两颊旁两个浅浅的酒窝出现了,小眼睛眯成了两个弯弯的肉月牙儿。他点了点脑袋,开始给吴大龙安排行动计划。

        在讲述这个计划的同时,楚大爷的心思已飞到了其它方面,他想到了应该马上给知县彭老爷送一笔丰厚的窑规银,想到了吞并刘清俊小窑的紧迫性和重要性。一端掉大洋井,地方民窑便可以向官田下的藏煤动手了,而这时,占下一口官田附近的民窑是十分重要的。刘清俊的小窑正在官田旁边,若是交给他,那真是再好没有了!得想法让他交出来!

        翌日夜,第三场窑业战争爆发。

        同治四年(1865年)李鸿章收买虹口美商旗记铁厂,合并苏州洋炮局,创办江南制造总局,以此为标志,中国出现了近代工业。兴办近代工业需要稳定而充足的能源,其时,各口岸虽有洋煤入口,然供不应求,且一遇事端洋煤入口往往借故居奇,从而造成煤价激涨,强烈地推动了货币资本向采煤业方面的转移。

        盛荣矿局应运而生。

        光绪十四年(1888年)李鸿章拨调库银十二万五千两,向英、德购买采矿设备,组建现代矿局,选井址于青泉中部刘家洼,掘井工程于十五年初开始,至是年九月二十二日,井深已达十九丈三尺余……

        九月二十三日,意外之变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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