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三爷郑重其事地去办“政治”。
盒子炮堂堂正正别在腰间,枪把上的红绸子呼哒呼哒地撩着衣襟;破了两个洞的黑毡帽规规矩矩扣在尖脑瓜上;眼、嘴、鼻子虽然还是歪斜,却也透着适量的庄严;从穿上身就没扣过的对襟小褂扣上了——自然,怪不舒服,怪不习惯的,也多多少少减去了些潇洒,可还得扣。办政治么,不能一身甩气!
短短几天,三爷变成政治家了。三爷抗日哩!打鬼子哩!打鬼子自然需要钱,可万恶透顶的中国公司居然不出抗日捐,派人催了三次都没交!操他妈!三爷火了,盒子炮一拔,要带弟兄们踏平公司。走到街面上,领受着大伙儿尊敬的眼神儿——打日本,谁个不敬?自然,盒子炮本身也值得尊敬,三爷有了点冷静,自觉不妥,勉强咽下了一口气。现今,孙委员要查处公司,他便和孙委员合计了,干脆搞一场气气派派的政治斗争,把挂旗和派捐的事合在一起搞。
时代,就是这样不断地制造着政治家。你需要不需要,它不管,反正它得造,造出来你就得认!捏着鼻子也得认!你不认它,它的盒子炮可认你!咋的?政治就是政治嘛!
自打当了战区抗日游击总队矿区支队队长之后,孙三爷有了点英雄感,自觉着具备了做一个乱世英豪的条件。首先,三爷有胆量,敢于在这兵荒马乱的年头挺身而出,力挽狂澜,你委个军长、司令什么的给他干干,他孙三爷要不敢干,就是他妈的婊子养的!其次,他有威望,在矿区还拥有相当多的崇拜者,尤其是对江湖上的各路豪杰,附近村寨里那些时民时匪,民匪不分的家伙们,颇有些号召力,只要三爷大旗一竖,拉他妈个千把几千人马,还不是顺理成章么?!
不料,事情的发展却没有孙三爷预料的那么好。队伍拉起来之后,四处张罗,也不过搞了三百多号人。开头,三爷想挖挖共产党的墙角,把章先生拉过来,可他还未去找章秀清,章秀清却来找他了。劝他将几百号人、几十杆枪并到矿工游击队里,也成立一个独立支队。他自然不干。以后,章秀清的游击队配合国军作战去了,还真搞出了些名堂,炸了日本人的汽油库……
孙三爷兵不强,马不壮,一直未敢轻举妄动,抢钱庄、绑肉票的计划亦未实施。时候未到哩,一着棋走错会满盘皆输。孙三爷不傻,孙三爷的伟大还在于懂韬略,知道在咬人之前,先夹紧自己的尾巴。
关键的关键是扩大武装,当年大头目孙美瑶威震四方,是因为有千把号人,千把杆枪,没有这种实力,恐怕成不了大气候。三爷把目光转向了北王村的大刀会。
大刀会的入会者都是二十余岁的年轻壮汉,各备大刀一把,天天念咒练刀,总计人数约有千余,打出的旗号是:保家卫土,抗日剿匪。会首是孙三爷当年仗义偷放的一个肉票,姓李名俊之,因排行老二,官称二老师。这二老师据说得了仙人真传,刀枪不入。孙三爷找到二老师,商量合作抗日,保卫乡土。二老师一来感恩,二来也想借重孙三爷的影响和力量抵御各路股匪的侵袭,同意合作,只是提出:孙三爷一伙必须沐浴熏香,全部入会。孙三爷一口答应,遂由二老师亲临矿区,主持仪式,口吹法气,面授咒语:
“天时天用,地时地用,日时日用,午时午用,刻时刻用,时时时用……”
孙三爷根本不信这鬼咒语,更不信什么刀枪不入,二老师庄严念咒之时,他几乎想笑起来。但,他没笑,反而尽力装出一副虔诚模样。共产党讲究统一战线,孙三爷自然也要讲点战线的统一,只要大刀会姓孙,跟着念两句咒语又有何妨!反正又不准备真的用肉胸脯往热枪子上碰。
这么一来,孙三爷突然地强大起来,其实力地位再不容小觑。北王庄的农民弟兄时常三五成群的提着大刀到西严镇走走,到三爷的队部坐坐,给三爷的门面增了些势派。支队督导员孙金龙孙委员也服气三爷!孙委员同志说了,得招兵买马,得抢在共产党头里下手。明摆着,孙委员偏着三爷,不喜欢共产党。孙委员引着三爷办政治哩!
孙爷在纬三路上大摇大摆地走,坦然地领受着人们的注目礼。忽然,鼻腔里有点痒,一些黏稠的玩意儿在往下坠,怪不舒服的。三爷用手捏住红鼻头,一憋气,一用力,有声有色地将一大把鼻涕庄重地甩了出去。而后,向身边的孙委员严重地道:
“二哥,盒子炮揣上了么?我分析他们要‘负偶(隅)顽抗’的,所以,这么总而言之,统而言之地一‘研究’,我让弟兄们全带上了硬家伙!”
孙委员却认为没有这么严重,不紧不慢而又不失威严地道:“老三,到时候你听我的,唵,不得造次!尤其和德国人,这个……这个……唵,要讲礼节,咱们中国素来是礼仪之邦嘛!和公司那帮人么,也要讲道理,唵,总而言之,统而言之,要以理服人!”
孙委员是党老爷,精通三民主义,擅长党务,总理遗嘱倒背如流,政治家哩!孙三爷服气。于是,连连点头答应。转念一想,又觉着有必要和弟兄们交待一下,歪嘴儿一抽,转身对身后几十个荷枪实弹的弟兄交待道:
“咱们到时候看孙委员同志的眼色行事,谁他妈的胡来,老子不饶他!”
不一会儿,一行人光临公司大门。
公司大门口戒备森严,大吊桥已高高拉了起来,大门两旁的炮楼上晃动着许多持枪矿警的身影,炮楼面对大路的枪眼里探出不少黑乌乌的枪口,楼顶的机枪也支了起来,门梁正中的铁旗杆上,一面德国卐字旗在迎风飘舞。
未待孙三爷、孙委员一行靠近护矿河,北炮楼一位矿警小头目便吼了起来:“喂,哪部分的?来干什么?”
孙三爷一步跨到高高的河堤上,双手叉腰,大大咧咧地骂:“赵小豆,我日你姨!你狗眼长裤裆里去了?孙三爷都不认识?!”
小头目将手罩在眼睛上方,挡住阳光的照射,凝神看了一下,脸上的皮肉迅速动作起来,咧开一口黄牙笑了:“哟!三哥!孙队长!这咋说的?兄弟我眼瞎,该打!该打!”
三爷扬扬手:“小豆,别罗唆了,放下桥,你三爷和县党部孙委员要和公司办交涉!”
“好!好!我问问公司!”
摇完电话,小头目又出现在炮楼上:“三哥,公司说了,只准您和孙委员进来,其余的弟兄就委屈一下,在这儿候着!”
三爷不耐烦地道:“行呵!你他妈的快放桥!”
吊桥放了下来,孙三爷一挥手,身后的弟兄潮水般涌了过去,直把迎上来阻拦的矿警挤得东倒西歪。一个麻秆似的矿警不幸被挤进河里……
最后,孙三爷和孙委员才威风凛凛地走过吊桥。
小头目一脸沮丧,直搓手:“三哥,你可叫我怎么交差?”
孙三爷拍拍小头目的肩头:“怕啥?如今不是过去!今非昔比了,公司敢咬你的屌!老子们是抗日的队伍,你在公司呆不下去,到三爷这儿混!”
孙三爷带着弟兄浩浩荡荡开到公司大楼,其间,赵民权已接到矿门口的电话,不得不下楼迎接。赵民权一脸尴尬的假笑,自知是在劫难逃,心中不免有些紧张。然而,看到了党部孙委员,心中又浮起一线希望:孙委员往日是公司的座上客,没少受公司的好处,只要有孙委员在场,孙三歪决不敢过分蛮横,神情便少许镇定了一些。
“孙队长,孙委员,失敬!失敬!是不是为抗日捐来的?”
孙三爷并不回话,眼一瞪,呼地从腰间拽出盒子炮,枪口向楼顶的德国旗一指:
“妈那个巴子,这是怎么回事?公司什么时候又拾个德国洋爹?!马上给我把旗降下来,别的事以后再说!”
民权道:“这我做不了主。德国人不是公司请来的,是以债权资格来接管公司的,章总经理都没有办法,兄弟我又有什么权力令其降旗呢?”
民权将脸转向孙委员:“孙委员,你看是不是和德国人直接交涉?霍夫曼先生就在楼上。”
“这个……这个么……”
孙委员尽管是大政治家,尽管精通三民主义,却从未和外国洋人打过交道,他的伟大政治压一压中国人是绰绰有余的,至于外国洋人么,孙委员得揣摸揣摸。蒋委员长把德国大使陶德曼当爹敬着,他孙委员恐怕也得对霍夫曼恭敬点……
没容孙委员想出头绪,霍夫曼已从楼上走了下来,他身着一身崭新的党卫军军服,腰间的皮带上佩着一把手枪,足蹬油亮乌黑的大皮靴,“格登格登”来到孙三爷、孙委员面前。
霍夫曼身材高大,熊一般笨拙肥胖,一脸傲慢之色,两只长满黄毛的手插在裤袋里,嘴上噙着一支点燃了的雪茄,身后跟着两个挎着冲锋枪的德国兵。
光这阵势就将孙委员的政治吓掉了一大半。然而,孙委员得挺着,这关乎国家尊严哩!孙委员眼下代表党国哩!好一个英勇的孙委员,腿杆竟然没有打颤!
霍夫曼开始说话,说话时雪茄依然粘在嘴唇上,不时地抽上两口,根本不用手去碰;一只脚尖点着地,两只蓝眼睛透着轻蔑,不往孙委员、孙三爷脸上看。他哇里哇啦讲了一阵子,然后停下来,微微向赵民权点了下脑袋,让赵民权翻译。
赵民权做出一副恭顺的样子,翻译道:
“霍夫曼上校讲,现在,中国公司在西严的产业已属于德国礼和洋行,所以,必须悬挂德国旗帜。霍夫曼上校表示:将根据德国外交原则,及国际法准则,在中日交战期间严守中立,请你们不要派兵来,以免发生不愉快的外交纠纷!”
孙三爷不怯于洋鬼子,在三爷看来,标准的人应该是黑眼睛、黑头发;眼睛发蓝,头发发黄必是废品!毫无疑义!三爷想拿出点大国民风度训一训这头“洋熊”,可又讲不出“政治”的东西来,一肚子恼火,只得在肚皮里骂:操他妈,堂堂中华,被日本人欺负还不算,还得让德国人欺负!
孙委员不愧是个党务专家,最初的一阵胆怯过后,倒也镇静下来,毫不迟疑地向霍夫曼出口了一批上等官腔:
“中德两国,唵,系友好国家。对霍夫曼先生的光临,我们表示欢迎。可是,西严矿区非通商口岸,唵,按我中华民国政府之规定,唵,一律不得悬挂外国旗帜。总而言之,统而言之,不得挂外国旗帜。”
孙三爷抓住了理,一肚子火总算发了出来,未等孙委员同志说完,便张牙舞爪地道:“不是通商口岸,就不准挂旗!妈那个巴子,马上降下来!”
霍夫曼冷冷一笑,根本不买账,又讲了一通,让赵民权翻译。
民权翻译道:“霍夫曼上校说,德国产业悬挂德旗,早有先例。且战争期间,不挂旗标明国籍产权,很容易遭到中日双方武装人员的侵扰。再说,挂旗是一桩不值一提的小事,并未侵犯中国的实际利益,所以不必大动干戈,大动干戈是不友好的。”
三爷大怒,将孙委员路上交待的话全忘到爪哇国去了。真他妈的欺负人,在中国的土地上乱挂德国旗,还讲大爷们不友好!
“妈那个巴子!大爷给你个友好的!”
好个三爷,举枪对准大楼顶端的旗杆就是一梭子,竟将旗杆上的绳索打断,旗帜哗啦啦落了下来。
霍夫曼呆了一会,用流利的中国话大叫:“我抗议!我要请求德国政府向你们提出抗议!你们野蛮无理地侵犯了德国侨民的权益!”
原来,霍夫曼是个地地道道的中国通,从小随传教的父亲在汉口长大,还娶了一个中国妓女做老婆。他根本不是什么党卫军上校,军服是为了应付局面仿制的,手枪是从公司借来的,而且不会使用;身后两个卫兵也是洋行职员,从未摆弄过军械,冲锋枪的枪膛也是空的。不过,就这样也足以吓唬住孙委员同志了。
孙委员果然害怕了,恨不得给孙三爷两个耳光。这三爷太没有政治头脑了,搞政治哪能这么鲁莽呢?若是惹出外交上的麻烦,孙委员可吃罪不起。于是乎,板起面孔对三爷就是一通训斥,而后,面向霍夫曼赔起了笑脸:
“霍夫曼先生千万不要介意!挂旗的事么,还是可以商量解决的,只要公司在西严的产权确属礼和洋行……”
霍夫曼又端起架子,手一挥,象驱赶一只讨厌的苍蝇:
“你无权查看洋行的业务合同!”
“是的!是的!那么,容鄙人向上峰请示后再磋商吧!民权兄,您看如何?”
民权向孙委员点点头,转而对霍夫曼道:“霍夫曼先生不要生气,挂旗的事,孙委员还是愿意帮忙的,只是做不了主,嘿嘿……”
孙委员忙应道:“是的!是的!鄙人,唵,愿意帮忙!”
霍夫曼这才平息了一些怒火,向孙委员咧了咧嘴,邀请孙委员到楼上坐坐。
孙委员受宠若惊,却不愿再找麻烦了,连连拱手告辞。
孙三爷大为不满!操他妈,这是办的哪门子政治?!挂旗的事就这么完了,抗日捐的事根本就没提!不行,孙委员不敢提,孙三爷得提提!
“哎,别忙!姓赵的,抗日捐的事咋说?”手上掂着盒子炮,说话就有胆,况且赵民权不是洋人,“台儿庄大捷,县府组织各界民众劳军,三爷的队伍好歹也算半个军界,多少也得给捐两个吧?啊!”大拇指向孙委员脸前一挑,“孙委员同志动员抗日,日夜操劳,保卫你们发财,你们就不表示点意思?良心被狗吃了?!”
民权恨得直咬牙,脸上却不得不装出一副动人的笑容。台战打响以来,公司各种军费、捐款已支出几万,有些是政府派下来的,没办法,有些真是鬼知道!最不象话的就是孙三爷的队伍,干脆明火执仗!指望这帮人抵抗日本人,见鬼!日本人一过来,第一个当汉奸的,准是这个孙三爷!
敢想,却不敢讲。眼下有枪有人有贼胆的,哪个不是草头王?公司早已不是过去的独立王国了,孙三歪也不是早先的窑工了,人,得识时务。因此,得笑,得笑的自然,笑的得体,笑的生动,得显出个大方的样子,反正这钱也不是他赵民权的。
民权爽气地道:“公司现今已属礼和洋行,但,抗日捐我们分文不少,兄弟和大伙儿凑一凑,明日一定送到队部,如何?”
三爷有了点感动:“行!老赵义气!就这么说定了!”
孙三爷的胜利,对孙委员有些刺激,委员同志自觉着刚才对霍夫曼低声下气,丢了些脸面,很想在赵民权身上找补回来。原不准备训话的,现在却认定有了必要,便板起面孔对赵民权道:
“民权老兄还是……唵,识时务的。抗战么,是全中国民众的事,唵,蒋委员长早就讲过,要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唵,国家存亡,匹夫有责么!何必心疼两个钱财呢?国家不保,个人焉存!唵,总而言之,统而言之,大家都是炎黄子孙!要学学文天祥,‘留取丹心照汗青’,唵,要学学岳武穆,精义忠心报效党国……”
训示完毕,孙委员、孙三爷带着横七竖八的弟兄们走了,大楼的广场上只剩下赵民权和霍夫曼以及两个木偶似的“士兵”。
赵民权心里一阵凄凉!
堂堂中国公司,曾是何等威风,往日里,各层县府官员,哪个不是公司桌上的一碟小菜!不和公司合作,谁能在这块土地上立住脚?那个可恶的孙委员,原不过是公司眼里的一只叭儿狗,现在竟也抖起了党老爷的威风!
霍夫曼大脑袋直摇:“野蛮!野蛮!简直不可思议!”
民权苦笑一下:“霍夫曼先生,这才刚刚开始,不可思议的事恐怕还在后面!更难对付的是日本人!”
霍夫曼耸了耸肩:“不!不!日本人决不会象这帮土匪一样无理!不,决不会!”
这时,总经理章达人从楼梯上走了下来,刚才的一幕,他在楼上的办公室完全目睹了,他的感觉和赵民权略有不同,他认为自己是请来一群保险的“鬼子”。
离得老远,章达人便伸开双臂,作出了和霍夫曼拥抱的姿势,秃衰的脑袋频频点动着,脸上挂着一丝甜甜的笑意……
四月十七日,坂垣、矶谷两个师团和伪军刘桂堂部三万余人再犯台儿庄,其攻势之猛烈为前所未有。台儿庄再次告急。与此同时,日军在鲁南发动全面进攻,徐州危在旦夕。
在此期间,章达人偕同霍夫曼,亲自前往徐州市府,会见有关官员,解释悬旗缘由,遂被批准,并索得一纸批文,挂旗一事得以解决。汉口方面,由于副董事长纪湘南活动得力,迁移监督委员会同意战时由德人代管,取消爆炸命令,田桂阳三十一人组成的爆炸小组撤离矿区。然,迁委尚留有余地,称云:如局势恶化,德人无法代管,还须炸毁……
四月二十六日,日军武装占领刘家洼煤矿,宣布:刘家洼发生“华人排英”事件,日军为避免流血惨剧的发生,对德罗克尔公司予以接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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