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聘来矿的工程技术人员是清一色的年轻人,年龄全在三十岁之下。他们当中有英美留学生,有清华大学、焦作矿院等国内工科大学毕业生,最不济的也是矿冶、机械专业的专科生。这帮年轻人的到来,对贺绍基来说,简直象昏暗阴冷的空中突然洒下了一片灿烂的阳光,使他激动不已,他几乎不敢相信这是事实。
本来,贺绍基对公司送往各大报馆的招聘启事就没抱多大的希望,他决不相信眼下的那些大学毕业生会对远离都市的一个废墟般的私营煤矿感兴趣。且不说这里紧靠战区,局面动荡不安,就是和平年代,这乏味而艰苦的生活,也足以使许多人望而却步了。
然而,他们竟来了,从上海、南京、天津、北平这些繁华都市辗转来到了这里,和他一起为前景黯淡的中国煤矿股份有限公司,为多灾多难的中国煤矿业,为一个苦难民族的崛起共同奋斗!由此看来,中国工业的前途是光明远大的,中国公司的前途也应该是光明远大的。他从此以后,再也不必为三号井工程的技术力量不足而发愁,也不必为日后这座煤矿的恢复生产而忧心。况且,这还仅仅是开始,以后,说不定还会有许许多多有志气、有抱负的年轻人陆续到来,他完全可以甩开膀子大干一番哩!
贺绍基身为工程师,深知现代科学技术对于现代的能源工业意味着什么。他曾在公司董事会上,在纪湘南、纪华林面前,多次大声疾呼过:科学技术就是资本,就是与金钱具有同等意义的资本,没有一大批最先进的工程技术人员,公司的发展永远是一句空话!提出高薪招聘年轻技术人员后,身为董事会长的纪华林曾提出疑义,认为在公司银根吃紧,开工不足的情况下,每年支出这么一笔钱,养这么一帮人,未必是明智之举。贺绍基据理力争,指出:只有忍受住目前的困难,才能企望有日后的发展。现在,真正的实业家要有气魄,有远见,不能再象往日的守财奴那样谨小慎微。时代发展了,实业家的步伐也要跟上时代的发展。最终,贺绍基说服了纪华林,使公司在吸收人才资本方面迈出了关键性的一步。
应聘人员大部到齐这一天,贺绍基抛开了一切暂时能够抛开的事情,约请这些年轻的工科大学生们在经理楼二楼大会客厅里会面。
经理楼的大会客厅是豪华而有气派的。会客厅四周的墙壁上挂着一些名贵的字画,客厅正中铺着地毯,四周摆着两圈沙发椅,朝南的一排窗子是落地式的,屋子里光线充足,象个温暖的花房。为了这次会面,贺绍基安排公司庶务处的工友买了不少苹果、桔子、花生、瓜子,装了几个大托盘,分别放在几张茶几上。贺绍基走进会客厅时,这帮年轻人已经坐在这里三三两两聊着天,嗑起了瓜子。
贺绍基踌躇满志走进会客厅时,会客厅一下子沉静下来,不知谁最先立起了身子,许多人也纷纷从沙发椅上站了起来。
贺绍基谦和、亲切地伸出两只手向下压了压:
“坐下!坐下!不要客气!”
随同贺绍基一起参加会见的钱钧介绍道:“诸位,这位就是本公司副总经理、总工程师贺绍基先生!”
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
掌声过后,一个年轻姑娘道:“知道,贺先生的事,我们早就听说过!”
听到那尖细的女性的声音,贺绍基才注意到,应聘者中竟有一个女的!他不由地定神对她多看了两眼。这年轻女人长得不漂亮,可也不算丑,瘦削的瓜子脸,一对大眼睛,只可惜皮肤黑了些,脸上还有一些雀斑。她身着一件把身体勾勒得线条分明的浅色旗袍,旗袍外面套了件漂亮的毛线开衫,显得大方而有风韵。
贺绍基微微一笑道:“你都听说了一些什么呢?”
那年轻姑娘道:“听说你很厉害,四十年代了,还搞过去封建私塾的那一套,还打人家的手心!”
贺绍基一怔,继而,呵呵笑道:“是不是听李凤楼那小伙子说的?”
“哪个李凤楼?我们不认识!”
“那,一定是接待你们的老钱讲的!”
钱钧笑道:“实有其事嘛,说说何妨?!”
那姑娘马上追问道:“这一回我们来了三十几个,请问贺总经理,是不是要做三十几个板子呵?每人专用一个。”
贺绍基开心地大笑着,几乎笑出了眼泪:
“你们这帮人,我请都请不到,哪敢打你们的手心?对李凤楼,我也没打过,甭听老钱胡说八道!”
贺绍基舒舒服服地在一张空沙发上坐下了,他的心情从来没有象今天这么好,刚才那一阵笑,仿佛使他一下子年轻了许多。
客厅的空气活跃起来,这无疑要感谢那个无拘无束的女孩子。贺绍基对她产生了一丝好感。然而,对这么一位女孩子能在艰苦的矿区待多久,他颇有些怀疑。再说,搞煤炭历来不是女人的事情,即使她留下来,又能干些什么呢!这里的陈旧习俗很厉害,往日甭说下井,井口边都不让女人偎。据说,女人一偎井口,井眼就得挤扁哩!贺绍基想:那就把她留在机械处吧,管管图纸、资料,这事回头得给钱钧讲讲。
这时,钱钧开始逐一向贺绍基介绍应聘的大学生们,介绍到哪一个,那一个便站起来,贺绍基也就简单地和他交谈几句,询问一下情况。当介绍到一个名叫卜晓丹的北方人时,那人打断了钱钧的话头,自我介绍道:
“我原是淮南煤矿局工程师,来这儿应聘,是听了我的一个老师的劝告。我的这位老师,总经理也许认识,他叫纪华森。”
贺绍基一怔,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你的老师是谁?纪华森还是纪华林?”
回答是确凿的:
“纪华森,不是纪华林。”
“他如今在哪里?”
卜晓丹却未再讲下去。
贺绍基马上明白了,在这种场合继续谈论这个话题是不明智的。毫无疑问,当年投奔延安的那位纪家小少爷现在还在共产党那边,还在替共产党效力卖命。关于这位小少爷的情况,他有必要进行深入了解,只是得换个场合……
很好的情绪,因这不争气的纪家少爷而败坏了不少,贺绍基对这位卜晓丹产生了一丝厌恶之情。自二号大井被共产党炸毁,贺绍基对共产党便再也没有好感了,他决不相信共产党的那些美好宣传,也决不愿和共产党打任何交道!
然而,在这喜庆的日子里,他应该为这不值得烦恼的小事而烦恼,他得和这帮年轻人谈谈,恳切而热情地谈谈,关于中国公司,关于中国的煤矿业,关于西严煤矿的发展前途。
呷了口浓热的香茶,破例儿点燃了一支香烟,在吐着烟雾的同时,他缓缓开了口:
“诸位,今天是民国三十六年六月七号,我贺绍基代表中国煤矿股份有限公司,代表公司董事会长纪华林,代表我公司创始人纪湘南老先生,向在座的诸位朋友致以深深的敬意和衷心的感谢!”
年轻的应聘者们鼓起了掌。
“我感谢你们,不是因为你们为我贺绍基做了什么,我贺绍基也和你们一样,是中国公司的一名雇员,也是一个搞矿业的工程师,所不同的是,我比你们先走了一步。我感谢你们,是因为你们在这战乱不已,动荡不安的年代,以一颗热爱国家,热爱民族的挚心,舍弃了繁华都市的生活,来为中国的民族工业尽力尽心……”
坐在贺绍基对面的卜晓丹微笑着插嘴道:“贺先生,我们没有您想得这么多,我们完全是为了找碗饭吃。我个人,是因为得罪了淮南煤矿局的那帮官僚,在淮南干不下去了,才来西严煤矿的。他们,是因为毕业之后长期失业,肚皮向他们要饭吃,才到这里来的!”
贺绍基又产生了一些小小的不快,但,脸孔上却没有表现出来,他强颜一笑道:“是的,卜先生言之有理,诸位来矿区做事,确也有各自不同的考虑与原因。但是,从公司角度来认识,从更高一点的角度来认识,你们的举动,对中国的采煤业确是一种壮举!”
接下来,贺绍基将中国煤矿股份有限公司的沿革历史作了详细的介绍,当谈到民国二十七年,台儿庄会战爆发,公司原董事长章达人被迫炸矿时,他的眼圈红润了。继而,他又激昂慷慨地道:
“我中国公司自民国十年吃进大通,创办至今,已有四分之一世纪了。公司几代同人艰难奋斗,苦苦挣扎,方才苦撑至今。而今天摆在我们面前的,是怎样一个局面呢?诸位请看——”
贺绍基站了起来,拉开了背后墙上矿区总图的丝绒遮帘,操起一根细长的教杆,指着总图道:
“日本人投降之后,留给我们的是这么一副烂摊子:西严、田屯两矿,原有出煤大井共五座,其中,西严三座,田屯两座。田屯两座煤井因日本人开采井下煤柱,造成了井架严重倾斜,井筒毁坏。西严三座煤井,一号井废弃多年,二号井改建后被共产党炸毁了,三号井正在施工。矿区负一百二水平以上的中、厚煤层已被采空,形势是极其严重的。”
与会的应聘者们低声议论着,不时地交头接耳。
“当然喽,这只是事情的一面,另一面,我们矿区负一百二水平以下的藏煤量是极其丰厚的,钻探取样表明,负二百八的厚煤层达三米有余。我们目前要全力拓建三号大井,力求尽快建成,使矿区早日全面开工。另外,我还准备修复田屯二号井,由田屯二号井做斜巷,贯通西严三号井,使之形成新的开采及运输体系,再度把西严煤矿推入民国二十年前后的黄金时代。这一计划能否实现,全要仰仗诸位了!在这里,我贺绍基可以代表公司表示:公司决不会亏大家,中国公司的发达之日,必将是诸位同人的发达之时,中国公司的事业,是诸位同人的共同事业!”
又一阵热烈的掌声。
贺绍基愈发激动,待那真诚的掌声平息之后,又道:
“我还想讲两句题外的话。我公司创办人纪湘南,可能大家还不太熟悉吧?我想和诸位谈谈这位老人。纪湘南时年八十有二,他几乎是一辈子为煤炭事业追求不已。早在清朝光绪年间,他便以候补知县的身份,在这里开办过官窑局,一开始就败得很惨,后来的几十年又屡受挫折。可他从未认过输,从未向这块土地低过头!他的这种执著顽强的精神,是值得我们这些后来者好好学习的!现在,纪湘南年事已高,不再管事了,关于他们那代人的故事就要结束了,而我们跟上来了,我们一定要干得比他们更好!我们的国家不会永远内战不休,我们的国家需要复兴,需要建设,需要我们每一个人的才能和力量!”
会见在热烈、欢快的气氛中结束。
而后,贺绍基将卜晓丹留了下来,叫到自己的办公室坐下了。
“说说吧,纪华森是怎么回事?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卜晓丹马上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递给贺绍基道:“纪老师现在还在陕西共产党那边,这是他托人带给我,让我转给您的一封信!”
贺绍基一看信封,马上认出了纪华森的字迹,遂撕开信封,不慌不忙地看了下去:
东渡回归一别,不觉已近十载,时常梦中相逢,言不尽万千思念。时下,我在这边一切尚好,请转告我家父兄,不必挂牵。今介绍一朋友到矿上做事,请多多关照,遇事可与之商量。如今,蒋党大势去也,请兄好自为之,多多做一些有益于国家、民众之事,万不可与蒋党合污同流。前时炸矿之举,实属战争所迫,不得已而为之,请予谅解。嗣后,类似事情决不会再次发生,请兄明察。同时,殷盼兄竭尽力量,保护矿业,等待人民之接收。
贺绍基将信看完之后,没有犹豫,立即划根火柴将信连同信封一起烧掉了,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冷冷地对卜晓丹道:
“卜先生,你不是工程师么?那么,就到采矿处去吧!具体工作由钱钧安排!”
卜晓丹笑道:“贺先生,您误会了!我的职业一直是教员,教国语……刚才,当着那么多人,我只好讲是工程师。”
贺绍基立即明白了面前这人的身份,认定他是纪华森安排来的共产党员,心里一阵烦躁不安。不要说他对共产党没有好感,就是有好感,他也不能担这个风险!他是工程师,是副总经理,不是政治家!
“那么,你就到公司的学校去教国语吧!”
“也好!”
“我们学校的条件比较差呵!学生也不多,好像只有三、四个班,也许先生的抱负施展不开哩!”贺绍基意味深长地道。
卜晓丹不介意地答:“无所谓,只要贺先生不为难就好!”说罢便告辞了。
贺绍基并不挽留,也没再问什么,他将他送到房门口,又交待道:
“卜先生,请记住,以后,请你不要在任何地方提起纪华森,同时,没有必要也不要来找我。”
卜晓丹轻轻叹口气,点了点头,推开门出去了。
当办公室只剩下贺绍基一人时,他托着下巴,在办公桌前沉思开了:
难道共产党真的要坐江山了么?不!不象!不可能!无论如何不可能!他曾断定,共产党十年内成不了气候。远的不说,就矿区周围的形势来看,共产党一年半载就打不进来。再说,共产党坐江山,对中国意味着什么呢?对中国工业意味着什么呢?那些穷山沟里的土八路,能够搞现代大工业么?笑话!这帮土八路只不过是一些掌握了武装的农民,而农民是现代大工业的天敌,他们愚昧而简单的脑袋里是装不进现代工业的文明的。
不管怎么说,他的阵脚不能乱。他得先干起来再说!大井工程得加快进行,西严矿区得早日开工,不管形势怎么变化,他都得对得起纪湘南和纪华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他决定,对共产党和国民党都躲得远一点,那个卜晓丹,就让他老老实实去吃粉笔末;那个宋孟春,还得让县大狱再多关他几个月!哪怕为此再花点钱,再送出百十吨煤,也在所不惜……
嗣后,又有十余名应聘之工科大学生相继来矿,中国公司技术力量日益增强,大井及矿区恢复工作进展顺利,至翌年十月,公司所属之田屯煤矿恢复生产,日产煤炭八百余吨,西严大井工程亦进入扫尾阶段。
其时,国内战局急剧变化,中国人民解放军总部发表宣言,提出: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人民解放军在全国各战场频繁作战,国民党军崩溃之势业已形成。
三十七年十一月,中国国民党为挽回败局,组织徐蚌会战(淮海战役),双方投入兵力达一百三十万之众,然,会战初期,国民党军即一再失利,西严矿区亦随之告急……
为迎接解放,十一月九日夜,中共西严矿区地下党组织在西严镇经三路五号联络站召开紧急会议,不料,被黄色工会理事刘绪金发现,遂酿出一场血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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