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是从营区外那片法式洋房后升起的,一会儿工夫就跳到了云丝飘浮的夜空中。月光泻入室内,四处白晃晃的。勤务兵小豁子裹着棉毯卷曲在行军床上,伸出的脚板被映得很亮。三号岗的脚步声不时地传来,沉重而有节奏。邻近房舍里的弟兄们大都睡熟了,呼声隔着走廊和门窗还是紧一阵慢一阵地钻进屋里。
不知是几点钟。怀表被炮火震坏了,老是走走停停。现在又停了,时针对着“Ⅳ”字,分针对着“Ⅹ”字,指示着一个荒谬的时刻。
显然不会是6点10分。今晚的6点10分已经过去,明晨的6点10分尚未到来。林启明知道,他正处在两个6点10分之间的又一个漫长夜中。
很乏,很累,可又睡不着。眼一闭,面前就现出太平洋货栈的大火、电线杆上挂着的死人大腿。大腿会活起来,能在硝烟升腾的废墟上跳来跳去。枪声、爆炸声、军号声、电话铃声不断地响,连探照灯的灯光都铮铮乱叫,铁打的神经也受不了。一些穿军装,不穿军装的面孔尽往屋内钻,常闹得他处在一种似梦非梦的境地里。几小时前,他分明看到师里的长官们——有刘师长、赵副师长和周处长,说说笑笑走进屋,他刚要挣扎着起来敬礼,长官们又不见了。
无法遏制的焦虑和激动纠缠着他,使他不能摆脱。连续三个长夜,他只能身心交瘁地躺在床上或站在窗前看月亮。好在这三夜都有月亮。
月亮圆且大,象在云丝中走,天空是蔚蓝的,不黑,从西面的两扇大窗子能清楚地看到营区内的三排平房。平房里住着特警大队和公民训练团的二百多号弟兄,这些弟兄来得比他们早几天,是第九中国军人营的第一批被收容者。他们的头是个警察中队长,姓傅,叫傅历滋,高高瘦瘦的,说一口道地的上海话,入营时见过。平房前是个大操场——显然,过去这里是所学校,操场上搭了二十几顶帐篷。帐篷和他栖身的这座三层高的小红楼,住的都是他们三营的弟兄。
北面的窗子正对着营区外的一座公寓楼。公寓楼的楼顶和墙壁都是铅灰色的,显得沉重压抑,他觉着公寓楼恍惚也是第九中国军人营的一部分。公寓楼和他置身的小红楼只隔着一条弄堂。他在头一个失眠之夜就注意到,公寓楼里的中国同胞们,心是向着他和他的弟兄们的。
那夜,怀表没停,好象是九点多钟,他站在窗前抽烟,对过四楼正中一户人家看见了,先居高临下扔了一盒红锡包香烟过来,继尔,又从阳台上打出了一面二尺见方的国旗。一个穿长衫的年轻人,缓缓摇动着国旗,望着他默默流泪。
他还注意到,三楼住着一个小姑娘,小姑娘最多十三、四岁,大眼睛,白白净净的,留着齐耳短发,总喜欢站在阳台上向这边张望。有一次还试着用晒衣服的竹杆向这边窗子够。那竹杆对小姑娘来说,大约是重了些,刚伸过来,就掉到了楼下的弄堂里。幸亏那夜弄堂里没人,才没惹出什么麻烦。小姑娘还向他们的窗子扔糖块、苹果,因为瞄得不准,有些糖块、苹果也掉到了弄堂里。
这益发加重了他的焦虑和激动。他知道,民众们爱戴他和他的弟兄们,是因为他们打鬼子。现在,他们失去了自由,不能再冲锋陷阵打鬼子了,这爱戴便蒙上了怜悯的意味,尽管是真诚的,他还是受不了。
他禁不住一遍遍问自己:他和他的弟兄们现在究竟算啥?他们不是战俘,不是囚犯,可又明明白白失去了自由,这有道理么?!
他和特警中队长傅历滋悄悄谈过这个问题。
傅历滋是上海人,有过和洋人打交道的经验,据傅历滋说:从法律角度讲,1776团3营的国军弟兄和特警中队武装警察的私权,均未因解除武装进入第三国租借地而丧失。他们应该据理力争,要求解除囚禁,获得自由。
他很振奋,昨天,他和傅历滋代表第九中国军人营的所有弟兄,起草了一份交涉书,正式递给了营主任罗斯托上尉,要求他交给布莱迪克中校转呈租界当局。
把交涉书送出以后,又多了一层忧虑:交涉书会及时经过布莱迪克中校送到租界决策者手里么?租界当局会释放他们么?俞鸿钧市长要他们接受租界当局的安排,大概不会是这种囚禁吧?!国府方面是不是也在为此和中立国各方交涉?
国府想必会据理交涉的。他因而觉着,每一个熬人的长夜都可能孕育着一个充满希望的黎明。说不定哪个早晨营门就会打个大开,他和他的弟兄们会欢呼着,涌向外面那个自由的世界,而这里会再次变成学校。孩子们在这里读书、写字、歌咏,上操,第九中国军人营好象根本没有存在过一样。
然而,火爆爆的念头闪过之后,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这十有八九是幻想。失去自由已经三天了,他没发现一丝一毫获释的迹象,倒是眼见着安南巡捕们天天监视着一帮工友加固围墙铁丝网,看样子,大有长久将他们拘禁在这里的意思。营主任罗斯托上尉第一次训话时就明确宣布,任何企图脱离第九军人营的举动都是非法的,担当营区守卫任务的安南巡捕和俄国巡捕有权以必要手段强力处置。
现实很严峻,他不能不考虑:如果一时不能获释,他和弟兄们下一步该咋办?他是营长,是兄弟们的长官,象俞市长所言,他要负责任。
一时间,脑子很乱,根本无法进行正常的思索。
对过公寓楼的三楼阳台上扔过来一个小东西,“啪”的一下,砸在窗台上,声音很响。三号岗——那个忠于职守的安南巡捕冲着公寓楼吆喝了一声什么,阳台上姣小的人影迅捷地闪进了屋里。他向楼下的三号哨位看看,又向对过三楼阳台瞄了瞄,认定是第一天夜里扔糖果的小姑娘。
果然是那小姑娘,她趴在窗台的灯影下,正向他作鬼脸,两只小手压在额角上一摆摆的,不知是象征着一对兽角,还是象征着猪耳朵。他从焦虑和麻木中醒转来,愣愣盯着小姑娘看了好半天,缓缓挥起了手。
小姑娘甜甜地笑了,圆圆的脸上现出两个深深的酒窝。她把额角上的两只手放下来,摆在脑后,仰着身子做了个睡觉的姿式。
他摆摆手,摇摇头。
小姑娘点点头,似乎意会了他失眠的原因和失眠的痛苦,轻轻唱起了一首歌,一首他熟悉的歌:
歌声使他激动起来,眼里不知不觉蒙上泪水,疲惫而不安份的心在悲壮而压抑的歌声中颤栗了。泪眼中的小姑娘变得朦朦胧胧,象梦中的天使。他真想把她揽在怀里,让她放声唱,和她一起唱。
三号岗——那个安南巡捕又干涉了,在月光下仰着瘦长的脖子对着公寓楼三楼的窗口哇哇乱叫,还将手里的电筒拧亮,把一团炽白的光柱打到窗台上。小姑娘家里的人被惊动了,一个穿丝绒睡裙的中年妇人,从窗前拉开了小姑娘,关上了窗子。
小姑娘是倔犟的,依然在屋里唱:
泪水缓缓从深陷的眼窝中溢出来,顺着鼻根流进了嘴里,咸咸的。为了不再给小姑娘惹麻烦,他噙泪悄然隔开了窗口,重又躺到了床上。
真想好好睡一觉。三天三夜了,真支撑不住了,他觉着,再睡不着,他会发疯的……
夜偏又没睡着。屋里四处充斥着小姑娘的歌声,“大上海不会降”的旋律固执地盘旋在他脑际久久不散,使他未得片刻安宁。
早晨起来洗脸时,他在水池旁栽倒了。
惊动了许多人。罗斯托上尉,布莱迪克中校都来了。他们当天上午把他送进了租界内的一所教会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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