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操以后,林启明没回小红楼,独自一人沿着操场边缘散步。这当儿操场上的人不多,寥寥几个,众多弟兄都一个方向朝小红楼和各自的平房走。操场一角的帐篷已大都拆完了,特警中队和公民训练团的弟兄们陆续放走、逃走之后,原住帐篷的弟兄,全住到了平房里。偌大的操场把林启明的背影映衬得很孤单,使费星沅没来由地替林启明生出了一种孤独感。
费星沅认定林启明的心是孤独的,全营弟兄中,真正用整个身心担负起这个民族、这个国度全部苦难的,大概只有林启明一人。林启明令人敬重,也正在这一点上,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并勉励,乃至强迫全营弟兄和他一起为之。
他却做不到这一点。尽管他知道林启明是对的,尽管他也象林启明那样,不愿有愧于他为之浴血奋战的国家和民族,但他决不会做第二个林启明。他代表国家,也代表自己。他要维护民族的尊严,也要维护自身的尊严,并争取可能获得的自由。他要选择无愧于良知的生存形式,也不反对任何弟兄做任何其它选择——甚至鲁西平和牛康年的选择。
他和林启明议论过鲁西平和牛康年的事。不管林启明说啥,他都坚持认为,鲁西平的选择没有错。鲁西平的脑子没啥毛病,为自由不惜战死,便是没毛病的确证。如果向往自由就是毛病的话,那么,整个人类都有毛病。鲁西平的问题只是,他在夺取自由的动机和方式上出了岔子。牛康年也没错,一个人首要的问题是好好活下去,只有活着,才会有自己所属的民族和国家,人死了,哪还有什么民族和国家的区别?东洋人、西洋人、中国人,埋进土里都是一堆白骨。要考虑的只是:自己个体的生存和民族的生存是否能完全割裂开?民族的生存,是否就是个人生存的天敌和负担?牛康年显然在这个问题上没弄清楚。
他对一切都一目了然,只是在弟兄们面前沉默寡言,啥都不说。他是营副,是黄埔军人,知道怎样维护一个上尉军官的威严和形象。撤离德信大楼以后,许多人——许多在战场上无愧于军人荣誉的人都垮下来了,他却没垮。在医院里,当涂国强连长提出甩了林启明逃跑时,他马上意识到这其中的卑鄙。他不赞成林启明的偏执,可更不能做任何卑鄙计划的同谋,这关乎人格。
他处在观念格杀的漩涡中。返归第九军人营,转眼又是两个多月了,两个多月中,重新开始的精神升旗和上操,惹出了弟兄不少牢骚,有人还直骂娘——不是骂他,都是骂林启明的。弟兄们似乎知道他于沉默中执行林启明命令时的矛盾心态,当着他的面也敢骂。尤其是牛康年一伙人,简直把林启明看作了十恶不赦的暴君。从那次队列前的顶撞之后,牛康年瞅林启明的眼光总有些异样。
他觉着这很危险,闹得不好,非出大麻烦不可,想了几天,还是决定要和林启明好好谈谈。
作为营副,他要服从林启明的命令,可作为朋友,他却不能不劝劝林启明。这并不是要指出林启明在哪些地方做的不对,而是要告诉他,国家和民族的苦难不是哪一个人的肩头可以担起来的。对此,林启明应该有清醒的认识,应该在坚持自己原则主张的同时,兼顾弟兄们的情绪。
林启明会听他劝说的,两个月前的那次,涂国强因白科群出卖自己,报复了白科群。有个弟兄来报信,说是打起来了,林启明起身就要下楼处理,他忙把他拉下了。事情很清楚,林启明下去没好处,白科群出卖自己的弟兄应受惩罚,而惩罚又不能由做营长的林启明下令执行,那么,让涂国强教训一下白科群,并不是坏事。一来实际施行了惩罚,二来,让涂国强出了口气,三来,长官方面又不担责任,岂不完满?!林启明没听他说完就明白了,继续在楼上和他下棋,直到有人说罗斯托上尉奔小红楼来了,才和他一起下楼收风。事后,林启明直夸他遇事机敏。
是七月的一个傍晚,天很热,也很闷,没有一丝风。操场坚实的土地上,簇簇片片的野草都显得蔫巴巴灰蓬蓬的,东墙根的两棵杨树绿叶满枝,阳光照着,投下了一片水迹般的阴影。
林启明走进了那片阴影中,叉腰站住了。林启明的面孔是对着墙的,他看不见,能看见的只是林启明穿着军装的脊背。林启明的军装已经很破旧了,脊背上补着两块补丁,下摆毛了边。
租界管理当局倒是在入春前后每人发过一套服装,颜色是深绿的,袖口和裤腿上都有黄圈,林启明坚决不穿,许多弟兄也不穿。大伙儿都极一致地认定那是囚服,为此,林启明还向罗斯托上尉和布莱迪克中校提出过抗议。
林启明无疑是个真正的军人,那打着显眼补丁的军装里包裹着一具属于军人的躯体。这具躯体只应该倒在战场上,决不应倒在这片西洋人的租界里。他有个不祥的预感,总觉着林启明会在某一天挺不住的时候,一头栽倒在这片被囚禁的土地上。而林启明倒下了,这里会出现什么情形,他不敢设想。
小红楼的电喇叭在广播福音电台的宗教节目。一个虔诚的教徒在和一个叫做什么詹姆斯的牧师一问一答。教徒的声音很清晰,是一口略带江浙口音的国语,牧师却总象咬着舌头,中国话说得不太标准。
“我们上帝的孩子如何理解上帝的圣洁?”
“上帝的圣洁在于,他名为‘圣者’又叫‘忌邪者’他两眼清洁,不视邪僻,不看奸恶。恶人的道路为他至为憎恶,追求公义者为他所喜爱……”
他在福音电台的广播声中,慢慢向林启明凝立着的地方走,一直走到林启明身边了,林启明还没发觉。这益发使他感到林启明内心深处那难以言述的孤独。
林启明却不承认,从沉思中醒来后,马上用一副威严的神情,替代了脸上原有的忧郁。
他关切地问:
“老林,想啥子?”
林启明摇摇头:
“没想啥!揣摸着咱们开到上海参加淞沪会战眼见着快一年了,弟兄们能这样坚持着就挺好!”
他叹了口气:
“还能坚持多久?战争老不结束,就老这么坚持着么?弟兄们骂娘哩!”
林启明点点头,自信地道:
“我知道!爱骂就让他们骂吧!往天没进军人营,他们不也骂过么?强行军他们骂,开上去打仗他们骂,可上千里路照走下来!一场场硬仗照打下来!这些弟兄们我了解,骂归骂,干归干,都是好样的!”
他苦笑道:
“这里和外边不同,老林,咱得慎重行事才好哩!精神升旗倒还罢了,天天上午、下午上操,弟兄们牢骚太大,而且,一些牢骚也不无道理。有的弟兄说,饭食这么少,又这么差,不上操都饿,上了操就更饿了,眼下又是大热天了,你我能忍着,弟兄们不能长期忍啊!”
林启明目视着高墙外的自由天空,不经意地道:
“这我已注意到了,前天就和斯托上尉进行了交涉,还请刘翻译带了一封信给布莱迪克中校。昨晚,罗斯托上尉告诉我,他们已同意每天集体增加四十斤糙米的主食。天热,上操可以改在早晨和傍晚。”
“这只是问题的一面,另一面,弟兄们不好和你直接说,我……我也不太好说。”
林启明把目光从高墙外的那片天空收回来,正视着他:
“你说!你是三营的营副,有责任说!”
他鼓起了勇气:
“弟兄们的觉着天天上操没啥实际意义,这里毕竟不是咱在永县的军营,没仗可打,天又热,老……老这么折腾……”
林启明板起了面孔:
“你费营副也这么想么?”
他摇摇头,坦诚地道:
“不是!我是替弟兄们传个话。”
林启明手一挥:
“那就替我转告他们,我林启明在一天,这操就得上!这旗就得升,不说代表啥国家,民族了!就是对弟兄们本身也有好处!一来锻炼身体,二来增强军规军纪观念!天再热,军人还是军人!”
这不无道理。
他不作声了,撩起军装的衣襟扇风。
小红楼顶的电喇叭还在响:
“如何理解上帝的公义?”
“上帝的一切所行,无不公义。他喜爱公义,正直的人必得见他的面,惟有恶人和喜爱强暴的人,他心里憎恶。上帝不能容忍人对人的欺压。他不偏待人,在审判的日子必照各人的行为报应个人,显出他的公义。”
“如何理解上帝的信实?”
……
林启明似乎觉出了自己的粗暴,动情地拍了拍他的肩头,又说:
“费老弟,要挺住!要带着弟兄们一起挺住!世界可不象上帝的福音电台上讲的那么好。你大概还不知道吧?徐州五月底又陷落了,统帅部正在组织进行武汉会战。淞沪一战之后,我们身陷囹圄,国家和外面的弟兄也不轻松呵!也在流血牺牲呵!”
费星沅知道,营区的电喇叭自从四月里闹出事端后,再也不播这类消息了,遂惊讶地问林启明:
“徐州陷落,和武汉组织会战的事,你听谁说的?”
林启明抹了抹额头上的汗:
“是刘翻译前日告诉我的。我听了以后很难过,觉着咱们这些军人没为国家尽到心!”
费星沅心中一震,不禁一阵沧然。
林启明沉默了片刻,用商量的口吻道:
“如今已是七月底了,我想在下月的‘八一三’,把咱国旗真正在营区里升起来,搞一回沪战周年祭,你看好吗?”
他习惯地答道:
“我听你的!”
林启明摇摇头:
“不,我是和你商量。”
他认真地点了点头:
“我同意。”
真见鬼,他原是要劝说林启明的,不知不觉,竟被林启明说服了,还同意了林启明搞周年祭的计划。
后来想想,觉着也不怪,林启明就是有那么一种人格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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