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和二奶奶聊得晚了,早晨便睡了个懒觉,九点钟光景才起。起来后,吃过早饭,拜别二奶奶,已过了十点。二奶奶说,干脆吃过午饭再走吧!凌福荫没答应,说是走哪吃哪吧,不吃也没啥,反正有两钟头就到白集城了。
根本没想到会出事。
史二奶奶没想到,凌福荫自己也没想到。
骑在马上往白集城走时,凌福荫还一厢情愿地想,一切看来都不坏,老龙对自己还算得上信任,而且,听二奶奶的口气,看老龙的样子,似乎对时局是有底的,没准老龙也和重庆或共产党方面挂拉上了。开会时,老龙明里暗里说过几次:他并不糊涂,日本人蒙不了他,他敢继续当这个总司令,就敢对弟兄们负责。老龙真能对弟兄们好好负责,他自然没必要再冒险多操一份心。故尔,昨夜已经很晚了,他还是坚持要副官长张一江回去,让张一江取消今日下午和抗纵代表的见面。
细想想,投奔共产党也未必是好事。共产党玩权谋一点不比老龙差,当年在云崖山被共产党挤兑的滋味真不好受。共产党口口声声代表老百姓,操纵老百姓坑你,还让你有话说不出——当然,如果真带了队伍奔了共产党,成他们的人了,他们就不坑了,可那山里生活也苦,中央方面又不认,最终还是难成正果。
最好的办法是以静待动,和抗纵形成默契,你不打我,我不碰你,遇事相商着办,既不伤体面,又各自保存实力。可以让张一江和抗纵讲,现在不能动,老龙盯得紧……
天很暖,日头在半空中高高吊着,路边的冻土全融化了,青嫩的小草钻破了地皮,麦苗儿一片沉沉油绿,真个如泼如洗。凌福荫和十余个副官、卫兵骑在马上,悠悠荡荡向前走,宛如飘浮在清新温暖的春风中。从蒲镇到白集不过七、八十里的路程,抄近道走界碑店至多六十五里地。一个副官倒是提议走界碑店的,凌福荫没同意。一则他不想和界碑店的日本人打交道;二则也想看看换防后新六军的设卡情况。往国统区捣弄私货,非过新六军的卡子不可。往天河柳河东面的卡子都归绥九师管,绥九师东调后,新六军的124师接了防。124师师长付西海倒是说过,要是想捣腾点生意他不反对,只是得给他手下的弟兄留点好处。
十一点多,赶到了柳河大桥哨卡。哨卡上的弟兄不少,一个个荷枪实弹的,对过往行人搜查的极为仔细,还逼着凌福荫师长和十余个副官、卫兵全下了马。
凌福荫问:
“出了啥事?”
卡上的弟兄们都摇头,只一个带班连长说:
“上峰叫查的,俺们听喝。”
正说着,124师师长付西海在几个旅、团长的簇拥下过来了,大老远就抽动着歪嘴子大呼小叫:
“哟哟哟,是凌师长哇!失敬,失敬!”
凌福荫忙抱起拳:
“付老兄,哪阵风把你也吹到桥头来了?”
付西海笑道:
“来迎你老兄大驾么!”
凌福荫一惊:
“你咋知道我到蒲镇去了?”
付西海收敛了笑容:
“开玩笑么!天气挺好,又刚调了防,来看看,可巧,偏碰上了你!”
凑过扁脑袋,又低声说了句:
“西边有问题,李汉铭又派了暗杀队过来,正查呢?”
凌福荫“哦”了一声,没再多问。
付西海把手搭到了他肩上:
“走吧,到桥头寨周团长的团部喝点去,十一点多了,你们赶到白集也过了饭时。”
真不想去,心里还惦记着下午和抗纵代表见面的事,尽管张一江已提前回去了,还是放心不下。可付西海不由分说,硬把他和随行的副官、卫兵推走了,前呼后拥进了桥头寨周团长的团部。
在团部看到了124师副师长赵君利,赵君利神色黯然,瞧他时眼神不无悲戚,他以为赵君利和付西海又为啥事干上了,也没在意。
赵君利和付西海的不和他早就知道。
酒席分了两桌,他并三个随行副官和付西海及124师的几个旅团长一桌。八个卫兵被赵君利带着到隔壁房间,由周团长和团部的人陪着另喝,一直到喝起来了,都没发现有什么名堂。
这期间,赵君利过来了一次,说是来给他敬酒,敬酒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在他脚上踩了一下,他这才觉着可能要碰到麻烦。
却已晚了。赵君利刚走,门外就涌进了十余个手提驳克枪的124师卫兵。十几支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他和三个随行副官的脑门、心口。他和三个副官的佩枪挂在门口的衣帽架上,根本来不及拿,只得老老实实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在那危急时刻,他还是镇静的,竟笑着问付西海:
“付老兄,咋演起鸿门宴了?莫不是兄弟啥事得罪了你?”
付西海阴阴地看着他:
“不是得罪了我,是得罪了龙总司令!你的事,龙总司令全都知道了!”
他呷了口酒,又问:
“啥事得罪了龙总司令呵?”
付西海桌子一拍:
“啥事?通共!想把绥九师拉到云崖山去!”
他傻了,咋也想不到如此机密的事竟捅到了老龙耳里!老龙连黄少雄向中央反正都不能容忍,岂能容忍他通共?!他自知麻烦惹大了,想躲也躲不了,索性豁了出去,尽量坦荡地道:
“就是和共产党的代表见见面又算啥?共产党是不是中国人呀?是不是打鬼子呀?和共产党商量一起打鬼子算啥罪?你们把我带去见老龙好了,我当面和他讲:我凌某人和绥九师的弟兄们当了四年汉奸,如今要抗日打鬼子了!要毙我,让老龙亲自毙!”
付西海从怀里摸出一把漂亮的勃郎宁,冷笑着将枪口指向他脑门:
“龙总司令不愿见你,要老子替他结果你!这支枪你该认识吧?龙总司令的!龙总司令要老子用这支枪给你送行!这笔帐你要算,就到九泉之下找老龙算!”
说罢,愣了一会儿,付西海手里的勃朗宁响了。
他在枪响之前只骂了句“付歪子,你他娘是老龙的狗”,便被打趴在杯盏狼藉的桌案下,连人带椅子一起栽倒了……
清洗迅速开始了,绥九师和暂八旅二十三名营以上军官被捕,关南街永庆粮行掌柜、帐房、伙计十一人被捕,就连曾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为抗纵搞过盘尼西林的坂西少佐,也被郸城日军宪兵司令部拘捕。
接踵而来的是大屠杀。三个星期后,二十三名军官和永庆粮行十一名掌柜、帐房、伙计,加上新六军374旅十九名通共弟兄被集体处决。
处决是秘密进行的,地点在城东监狱围墙下,两挺机枪同时扫射,五十多名人犯象麦个子似的被打翻在地,腥湿的血肉糊满了一面墙。
凌福荫师长和他徘徊不定的起义至此结束,而一周之后,抗纵沿接壤地带对绥九师三旅和暂八旅发起攻击,促使绥三旅火线起义,则是凌福荫师长无法知晓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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