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成蕙记得很清楚,刘存义出事的那天,是一九八六年七月十八号。那天,汤平在红旗矿主持召开东部矿区矿处级干部会议,会开到很晚。刘存义快十点了才从矿上回来,回来时外面正下雨,刘存义浑身全透湿了。孙成蕙正在灯下备课,忙走过去用毛巾给刘存义擦脸、擦身。正擦着,连句话都没来得及说,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
刘存义随手抓起电话:“对,我是刘存义。”
电话里想起了一个焦虑的声音:“刘矿长,我是调度室。不好了,井下出大事了,负330变压器突然着火,因为该变电站附近没有作业点,发现较晚。现在火势很大,周围煤壁都烧着了,情况相当严重……”
刘存义大惊失色:“有没有人员伤亡?有多少伤亡?”
“目前还没接到报告。”
“负330的人员撤出来没有?”
“已经撤出了一部分,主要是采煤十区工人,3030掘进头的十八名掘进工肯定没撤出来,电话联系不上,救护队已经下去了。”
刘存义临危不乱:“是十八名吗?有没有其他辅助部门的工人?赶快通知灯房查灯牌,迅速弄清楚:困在火区的人员究竟是多少?千万不能出错。请和矿救护队保持联系,我马上下井,到现场和他们汇合!”
放下电话,刘存义抓起一件雨衣就要出门。
孙成蕙揪心地嘱咐说:“存义,你……你可千万要小心……”
刘存义匆匆点点头,突然又回过头摸起了电话:“汤书记吗?负330着火了,情况很严重,我马上要下井,你正好在这里,帮我调一下局救护队好不好?我担心火势失控,我矿救护队人手不够!”
汤平说:“好,好,存义,有我,你只管放心,咱们是老搭档、老伙计了!”
扔下电话,刘存义再也顾不上和孙成蕙说什么,转身冲进了门外的大雨中。
孙成蕙追进如注的雨水中,冲着刘存义的背影大声说:“存义,事故处理完,不管几点,都往家里挂个电话,啊?”
刘存义听见了,在风雨中回过头来:“好,成蕙,你睡吧!”
孙成蕙哪还敢睡?一夜守着电话没挪窝,一颗心早随刘存义一起下了井。
这夜真是紧张,刘存义和两位随行调度坐在一辆电车头上一路摇铃驰往矿井深处时,手里的载波电话便不断地响着。
“刘矿长,刘矿长,你听到了吗?”
“听到了,快讲!”
“刘矿长,人员情况查清楚了,现在困在火区里的,除十八名掘进工外,还有一名到迎头挂线的地质测量工,一名前往检查瓦斯的瓦斯检查员,一共二十人。”
“好,知道了。”
“汤书记已命令局救护队紧急出动,他们正在往这赶。”
“你们留人带路,通知井口和井下,为救护队提供一切方便。”
“汤书记现在正在换衣服,马上也要下井。”
“告诉汤书记,请他在地面指挥……”
赶到负330变电站外,一条浓烟滚滚的火巷出现在刘存义面前。现场一片混乱,一些烧伤工人被抬上担架。红旗矿救护队的江队长正大喊大叫着,要救护队员们接水龙,支水泵。
刘存义一看就急了:“江队长,你们得先冲进去救人啊!”
江队长为难地说:“刘矿长,这火不灭怎么救人?送死呀!”
火巷里的火确是在熊熊燃烧,一些木头支架正垮落下来。
然而,刘存义为火巷内二十个工人同志的性命忧心忡忡:“江队长,我的意见还是要先冲进去救人,你们救护队马上戴上防毒面具强行穿过着火区,先把3030掘进头的同志营救出来。然后,封闭负330巷道,断绝通风,使大火熄灭。”
江队长迟疑着:“这……这能冲过去吗?”
刘存义仔细看了看:“用水龙一路压着火势,问题不会太大吧?”
江队长说:“那么,回来怎么办?我们救了人还要冲回来,万一火势失控……”
刘存义这才火了:“没什么万一!江队长,你马上给我带头上!记住,3030掘进头有十八名掘进工,一名瓦斯检查员,一名地质测量员,总共二十个阶级弟兄。你们每人多带一套防毒面具进去,要想方设法把他们安全带出来!”
江队长看着面前的大火,额头上直冒汗:“刘矿长,这……这实在太危险!”
刘存义怒道:“那你说怎么办?”
江队长擦着额上的冷汗说:“根据现在的情况看,估计……估计里面可能不会有活人了,就是不被火烧死,也会被烟熏死。刘矿长,我……我看,最……最好现在就切断风源,打……打封闭墙……”
刘存义破口大骂:“江队长,你他妈的是不是共产党员?咋能不做努力就放弃这二十条人命?!就是这二十人都牺牲了,你也得给我把尸体抢出来!”
江队长一边退却着,一边讷讷地说:“我……我们不能做无畏的牺牲……”
刘存义逼上去,一字一顿地说:“火场就是战场,国家养兵千日,现在是用兵一时,我这不是和你商量,是向你下命令!江队长,我就问你一句话:你他妈的执行不执行命令?”
江队长哭了:“刘矿长,你……你饶了我吧!”
刘存义知道这位江队长不可指望了,一脚将江队长踹倒,红着眼睛大吼:“给我执行战场纪律,把这个临阵脱逃的孬种队长押起来,交矿区法院法办!”
恰在这时,汤平从井上赶来了,拦住怒不可遏的刘存义:“慢!”一把拉起江队长,“老江,你是共产党员,我这个局党委书记再给你最后一次选择的机会,你是愿意以脱逃渎职罪上法院,还是冲上去?”
江队长浑身哆嗦着,站都站不稳了:“汤书记,您……您让我再想想……”
汤平冲着在场的随员一挥手:“按刘矿长的命令押起来!”
这时,刘存义已把防毒面具系好,手里还拿着一套准备给遇险工人用的防毒面具,带着矿救护队队员们准备进入火区了。
汤平交待说:“存义,你要小心,一定要小心!万一过不去就把人带回来!局救护队的人员马上也要到了,我们再想办法!啊?”
刘存义点点头:“知道,知道!”随即命令下的救护队员们,“把几台泵都给我开起来,管子拉长,跟我上!老汤,这里你调度了,准备打封闭墙,我们一撤出来就马上打,一分钟也别耽误!”说罢,刘存义和十几个救护队员在几条水龙的掩护下,冒险冲进了火区。
着火的巷道像个火炉,两个队员冲了不到二十米就倒下了,刘存义忙让人将他们拖了下去,自己带着余下的队员继续往火巷深处挣扎行进。行进途中,刘存义和手下队员们的工作服大都燃上了火苗,燎得身上的肉嗞嗞啦啦响。
然而,没人退却。跟着这么一个不要命的矿长,谁也不敢退却。
在巷道一百二十三米处,刘存义和救护队员们迎到了俯在水沟里的遇难矿工。
浓烟与黑暗中,刘存义镇定的声音立即响了起来:“同志们,我是刘存义。我和大家在一起。大家不要慌,把防毒面具戴好,跟着救护队的同志一个个往外走。人数要清点,不能少了一个人!谁是这里的负责人?”
一个中年矿工说:“刘矿长,是我,我是小组长。”
刘存义问:“你的十八个工人都在吧?”
中年矿工说:“一共十九人,还有个地质测量员小孙。”
刘存义说:“应该还有个姓程的瓦斯检查员,通风工区的!”
中年矿工说:“这人我不知道。”
刘存义说:“那好吧,快把这十九人清点带走!”
让救护队员把遇难矿工带走后,浓烟滚滚的巷道里只剩下了刘存义。
刘存义继续往浓烟笼罩的巷道中走,边走边呼唤着:“小程,小程……”
烧垮的支架还在塌落,刘存义走了没多远,就被一架倒落的支架砸倒了,身子一歪,落到水沟里,一下子失去了知觉。
这时,局救护队也赶到了现场,先帮着矿救护队的同志抬出十九位获救的工人同志,又在汤平的命令下,冲进火区寻找刘存义和那个仍无下落的瓦斯检查员。汤平特别指出,尤其是刘存义,一定要千方百计抢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看着局救护队的同志进了火场,汤平手里抓着载波电话,又向矿调度室下了命令:“听着,听着,我是汤平,马上给我到灯房,到通风工区再查,看看那个姓程的瓦斯检查员今天究竟去没去3030掘进头?!”
载波电话马上响起了回声:“汤书记,我们已经查过了,小程确实下井了。”
“井下大着呢!给我落实清楚,这个同志去没去3030掘进头!”
“是,汤书记,我们马上落实!”
“通知井下所有采煤面、掘进头各工作地点,给我紧急寻找这位检查员!紧急寻找!电话不要挂,随时和我联系!”
十几分钟后,载波电话叫了起来:“汤书记!汤书记!”
汤平忙道:“说,快说,我听着呢!”
“瓦斯检查员小程找到了。他今天根本没去3030掘进头检查瓦斯,躲在井下口泵房睡觉了,泵房值班人员刚刚来了电话……”
汤平火透了,难得发了大脾气:“通知这个姓程的,要他马上上井,到调度室等我!刘存义矿长今天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他妈的饶不了他!我他妈的要他给刘存义抵命……”
恰在这时,局救护队的同志把已被烧得不像样子的刘存义抬到了汤平面前。
汤平扔下载波电话,扑到担架旁:“老伙计,你……你怎么样?”
刘存义被凉风吹醒了,嘴唇嚅动了半天,才问了句:“小……小程找到了?”
汤平噙着泪点点头:“找到了,找到了,老伙计,你……你就放心吧!二十个人一个不少!”
刘存义咧了咧嘴,哭也似地笑了笑:“那……那就好,快,快给成蕙打个电话,就……就说,事故处理完了,我……我没事,让她别着急……”说罢,又昏迷过去。
汤平眼中的泪再也忍不住了,当着许多人的面流了出来。
凌晨四点十二分,孙成蕙怀里的电话响了起来,汤平在电话里什么也没说,只通知孙成蕙,要孙成蕙准备一下,立即去局医院,说是他亲自带车来接她。
孙成蕙放下电话就知道,刘存义出大事了,想都没想,就一头冲进门外的暴风雨中,跌跌撞撞地往矿内跑。半路上,一辆车的车灯照出了孙成蕙风雨中踉跄的身影,在孙成蕙身边戛然停住了。满脸泪水的汤平从车里走出来,把孙成蕙扶进了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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