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经多次严格搜检,雷德路第八中国军人营还是留下了四支短枪、两颗手榴弹。四支短枪中,两支“友宁”是完好无损的,并配有近五十发子弹;一支匣子虽说老掉了牙,也还能使唤;只一把德造左轮完全不能用了,埋进地下时只包了布,没包油纸,现在起出已锈迹斑剥。手榴弹外表虽生锈,但弹柄和旋盖内的拉环很好,估摸能拽响。
家伙一件件摆到行军床上,十三号帐篷里的气氛沉重起来,七八个年轻军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把目光集中到副旅长李子龙身上。
李子龙坐在床上,借着手电筒微弱发黄的灯光,逐一检查着短枪、手榴弹,检查一件,发下一件。两支“友宁”手枪,发给了郑鹏飞团长和赵毕成营长,匣子被郑鹏飞团长手下的一位独眼副营长拿去了,左轮无法使用,李子龙吩咐人重新埋起来。
郑鹏飞团长问:
“子龙大哥,你不留件家伙么?”
李子龙摇头道:
“我用不着。”
继而,一并将两颗手榴弹也交给了郑鹏飞:
“这个也拿去,交给靠得住的弟兄,不到迫不得已绝不可轻易使用!得记住,我国府和中央并未向租界任何西洋中立国开战,我们七七三旅的这次行动也不意味着向西洋鬼子开战,武器的使用范围不能超出自卫突围的目的!”
郑鹏飞点点头,将两颗手榴弹揣进了怀里。
李子龙站起来一一打量着自己的下属军官,尔后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沉思着道:
“弟兄们都想想,看看还有什么没考虑周全的事?今夜的行动不但决定弟兄们的自由,也将决定我七七三旅未来的命运,我们做官长的不能不慎重!”
没人言语。逃亡计划已商量过好多次了——打从那夜李子龙站到七七三旅队列前进行精神训话时就开始商量了。两个多月中,弟兄们把冲出营区的每一个细节都反复考虑过,今夜实无必要再多想了。
“都没有问题了么?”
依然没人答腔,只有帐篷外的胡琴声在响,那是望风者传送的平安信号。
有几个弟兄轻声哼着军歌:
“如果都没有疑问的话,今夜的行动就在九时左右垃圾车出营时开始,垃圾车接近营门时,赵营长要保证切断营区所有电源,让照明灯和探照灯都灭掉!”
赵毕成营长向前一步:
“是!”
“以灭灯为信号,郑团长率一〇六九团二营弟兄为前导,突破门卫的防守,并占据营门岗楼,确保全营区的突围。郑团长,有把握么?”
郑鹏飞胸脯一拍:
“子龙大哥,你放心,兄弟有绝对把握!”
李子龙不敢放心,紧皱着眉头又问:
“今晚的营门守卫情况你注意了没有?好像红头印捕又多了两个……”
郑鹏飞道:
“不是多了两个,是多了三个,全营区的巡警西兵共计二十三人,营区门口估计不会超过十人,还有十余人在流动哨位上。”
李子龙想了想:
“流动哨位不要你管,我只要你拿下并守住营门,在全营一千余号弟兄未撤完之前不得放弃!”
郑鹏飞笔直立正:
“是!”
李子龙继续说:
“在郑团长拿下营门之后,各部弟兄要有秩序地迅速冲出营区。出营之后即行分散,在租界有亲友的,去投靠亲友,无亲友的,也应先在租界范围内隐蔽,不可贸然走出租界!”
一〇六九团的独眼营长问:
“在租界范围内如何隐蔽?千把号人哩,租界里的中国居民敢收容我们么?”
李子龙恳切地道:
“要相信民众,尤其要相信S市的民众!在洋浦港最后一夜,那么危险,还有许多青年学生往我们阵地上跑,现在在租界里,怎么会不敢收容我们的弟兄呢?我们的仗不是为自己打的,是为S市和S市的市民打的,他们会凭良心的!”
郑鹏飞团长亦道:
“对!咱们庄旅长不就被租界里的一帮青年人掩护进租界了么?”
“当然,谁也不敢保证这千把号人都能走得掉,可我以为,只要能走掉一半就是我们的胜利了!走出去的人,在没有意外的情况下,要尽快赶到后方去,向军部驻武汉或驻重庆办事处报到!”
“是!”
众弟兄纷纷立正敬礼,仿佛已完成了此夜的暴动,重回到了自由时光中的军旅。
李子龙最后看了看腕子上的罗马表,神情庄严地道:
“现在是八时零五分,距行动还有一个小时,各位再去准备一下吧!我们务必……务必要保证行动的成功,务心……务必要保证重建自由的七七三独立旅!”
自由时刻因弟兄们激动的情绪而提前到来了。值日装垃圾的几个弟兄热情极高,一反懒洋洋的常态,不到八时四十分便把垃圾车装了个满满登登的。驾车的工友挺高兴,给弟兄们发了“老炮”台香烟。接烟时,郑鹏飞团长就觉着有点不妙,时间太早,不知赵营长准备的怎么样?如果垃圾车驰到大门口,照明灯和探照灯灭不下来,就要命了。遂装作讨火,走到那驾车工友面前,用汗津津的手攥着“友宁”手枪,抵住了那工友的腰眼,低喝了一声:
“莫动!”
那工友倒也老实,只愣了一下,便笑了:
“老总要怎样?”
“想出去溜溜!”
“那简单,你老总藏到我车里去!”
“不!弟兄们要一起走!”
于是,一起走。
走得很慢,且绕了路。装满垃圾的马车在帐篷区展览一般缓缓驰过,“得得”的马蹄声和车轴发出的吱吱声,响彻营区,弟兄们望着垃圾车,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这当儿,探照灯和照明灯依然亮着,营门口一片朦胧昏黄,探照灯的光柱直直地打在从帐篷区到营门口的道路上,像铺下了几条白灿灿的光桥,反倒益发映衬出营区的黑暗来。自由来临前的营区很黑,也很静,像一片死寂的坟场。
马车一点点逼近了营门,营门的景象渐渐可以看清爽了。郑鹏飞注意到,营门是虚掩的,且没掩严,透过两扇铁门中间的空档,可以看见门外的铁棘网架。铁棘网架也未合拢,一具歪在门这边,一具斜在门那边。门内还有一具网架。一个印度巡捕和一个西洋士兵正站在网架前的灯光下抽烟。
马车距营门只有十步开外的时候,灯一下子全灭了,郑鹏飞和躲在马车后的弟兄们凭借光明时刻的记忆,迅猛而准确地扑到那西兵和印捕站立的位置,未待他们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便把他们扑倒了。印捕没能叫出声,就被弟兄们捂住了嘴;英兵尖利地叫了一声什么,未及叫出第二声,也被弟兄们掐住了脖子。而与此几乎同时,一个当过驭手的弟兄跳上马车,驾车冲翻了门内的那具铁棘网架,冲开了虚掩着的营门。
营区在那一瞬间骤然沸腾起来,黑暗中响起了惊天动地的脚步声。七七三旅伴随着那奔向自由的脚步声复活了。哨音和呐喊阵阵响起,震撼着雷德路宁静的夜空。
是一个阴冷的冬夜,没有星,也没有月,周围的世界一片漆黑,可郑鹏飞却似乎看到了弟兄们奔向自由时的激动面孔。自由太宝贵了,只有失去过自由的人们,才能意识到自由的宝贵。自由意味着一片蓝天,一片阔土,一片可以自由驰骋的疆场,以及许许多多可以自主地付诸行动的梦想。
那刻儿,郑鹏飞已获得了自由。他已在营区大门冲开之后,不由自主地跃出了营区,站在了营区外自由的土地上。他手里还攥着一支“友宁”手枪,枪里压满了子弹,如果想走,已没有谁能阻止他了,岗楼里的西洋鬼子不能——他已逃脱了机枪的火力网;李子龙更不能,那当儿李子龙在哪里都不知道;郑鹏飞军人营的屈辱生涯在那夜是可以永远结束的。
然而,他偏没走,岗楼上爆响的机枪声,唤起了他作为一个军官的责任感。他想起,他要为全旅官兵的安全突围打掩护,要夺下面前的岗楼,并牢牢守住它,确保全营区的弟兄逃亡成功。
岗楼上的机枪是在大门被撞开的时候响起的。开初好像是往天上打的,后来就不对了,郑鹏飞分明看到探出射击孔的火红枪口在俯射,拥到门口的人流中已有不少中弹的伤员。机枪使用的是常规子弹,不是减压子弹,看来西洋鬼子是急了眼。
热血直往脑门上涌,郑鹏飞开始在弟兄们纷纷拥出门的时候,往岗楼背后的偏门运动。运动到偏门旁,顺手抓住了一个弟兄——那弟兄并不是一〇六九团二营的,营门一冲开,二营那些负责打掩护的弟兄早逃光了。他把手中的“友宁”手枪交给那弟兄,厉声道:
“跟我来,干掉岗楼里的机枪!”
那弟兄想溜:
“到……到啥时候了,还……还管这些!”
他甩手给了那弟兄一个耳光:
“混账,我们是革命军人,不是乌合之众,不能只顾自己!”
那弟兄握着枪,眼睛却还在向源源滚过的人流看,一副可怜而可恨的样子。
他又命令说:
“守住门口,不要让任何西洋军警再冲进来,老子得让楼上的机枪停下来。”
却不料,他刚进入岗楼,东西流动岗哨上的几个西洋士兵就沿着营区外墙冲了过来,那弟兄慌里慌张放了两枪,转身逃了。冲过来的西洋士兵没管营门口的人潮,都从偏门进了岗楼。他上楼时,已听到了他们的喘息声和很响亮的关门声。
没有退路了,楼上射击孔前的机枪在哒哒响,身后爬上来的西洋兵在哇哇叫。身后的西洋兵还开了枪,子弹把士敏土楼梯打得直冒烟。
他顾不得身后射来的子弹,把怀里的手榴弹掏了出来,将拉环套到了无名指上,冲上楼层,一声断喝:
“都他妈给我住手!”
射击孔前的西洋鬼子呆了,身后冲上来的西洋鬼子也呆了,他们都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手上套着拉环的手榴弹。他的中国话他们听不懂,他手上的手榴弹意味着什么,他们是懂的,那是不用解释和翻译的军人的语言。
一个军官模样的高个鬼子喊了声什么,两个射手从机枪边退开了。
他也在退,慢慢往墙根退,继而,又顺着墙根往机枪射孔前退,套着手榴弹拉环的手指禁不住剧烈抖动起来,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拽响它。
事情闹到这一步,郑鹏飞心里清楚,不论营区内的弟兄们走掉多少,反正他是走不出去了,为了第八军人营弟兄们的自由,为了未来自由的七七三旅,他今夜必得献出自己的那份自由,乃至追求自由的生命。
当时确乎想到了死——面对着他的许多枪口都可能射出一颗致命的子弹,而只要这颗致命的子弹射过来,那么,就只好同归于尽了。他不亏本。在洋浦港面对东洋鬼子他没亏本,这回面对西洋鬼子,他同样不会亏本。
那当儿,他还以中国国民革命军陆军七七三独立旅的名义说了话,说得断断续续,却铿锵有力:
“兄弟郑鹏飞代表七七三旅全体弟兄,告诉你们,我们没有与你们西洋各国为、为敌的意思!我们的敌人是东洋鬼子!我们要走出这里去打、打东洋鬼子!只要你们不用武力阻拦,我们、我们就可以相安无事,如果你们敢再对我们的弟兄开枪,兄弟就、就和你们一起去见上帝!”
那个高个子西洋军官也在说话,一边说,一边试探着想往他面前挪。
他又一声怒喝:
“站住!再往前走,老子就拽响它!”
那西洋军官耸耸肩,站住了。
他的忠勇无畏,给奔向自由的弟兄们创造了机会,紧张的僵持中,他听见营门口的脚步声踏踏不断。不知是不是幻觉,飞入耳畔的脚步声渐渐变得越来越响,越来越有节奏,仿佛在操场上进行队列跑步一般。
泪水禁不住从深陷的眼眶里滚落出来,他流着泪想,七七三旅自由了,他死而无憾了,他郑鹏飞完成了掩护全营区逃亡的任务,履行了军人的神圣职责,未来自由的七七三旅会记住他。
李子龙在跃出营门前的一瞬间注意到,岗楼上的机枪不响了,被机枪火力切断了的人流重又恢复了汹涌的奔突,这才被赵毕成拖着冲上了营区外的雷德路。
赵子龙有些放心不下,在雷德路上跑着,还不时地回头张望,气喘吁吁地问赵毕成:
“岗楼是不是真被郑团长他们拿下了,要不要派人去看看?”
赵毕成道:
“不必!郑团长有办法!在咱七七三旅,最有办法的就是郑团长!咱们不要替他担心,完事后他会跟上来的!”
李子龙又问:
“郑团长知道不知道到玛丽亚路后街那个姓康的女学生家找我们?”
“知道,我告诉过他!”
眼前是一片自由的夜都市风景。摇曳着路灯灯影的大马路笔直宽阔。马路上来往驰过一辆辆汽车和黄包车。汽车的车灯探照灯一般白亮,把路面照得如同镜子。黄包车车铃清脆地响着,把那悦耳的金属撞击声传向路旁的深弄。远处的洋楼上,霓虹灯在闪动,妖冶的女人和一排排洋字码忽隐忽现。
路上有不少行人,行人见他们冲过来,都闪靠在路两边,诧异地望着他们看,好像他们是什么地方跑出的怪物一般。
这时,李子龙已隐隐约约感到了、什么地方不对劲,特别是当他和赵毕成营长从一个捂着鼻子的阔太太面前跑过时,不安的感觉益发地强烈了。他们没看到预期中的热情的民众,倒是看到了不少惊惧、麻木、乃至厌恶的面孔和眼神,这不能不使他们失望、沮丧。
在雷德路拐弯处,迎面过来几个抄靶子巡捕,巡捕们瞄着穿绿色营服的弟兄们开了枪。李子龙眼见着几十米外有两个弟兄像跌了跤似的颓然倒地,又见路边的不少弟兄在扭头往回跑。
他心中一紧,忙和赵毕成一起钻进了身边的一条小弄堂。
几个弟兄跟了过来。
他转身将他们拦住道:
“分散走!大家都分散走!聚在一起目标大,懂不懂?”
那几个弟兄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有两个又上了马路,另几个往路对过的小巷去了。
他和赵毕成在弄堂里狂奔了半天,在快到弄堂口的时候,敲响了一家住户的房门,想进去躲躲,待躲过今夜的搜捕,换上便衣再去找玛丽亚路后街的康小姐。
不料,那户人家连门都没开,只从门缝里看了他们一眼,就“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隔着门板,一个中年妇人说:
“老总,你们……你们行行好,别……别给……我们找麻烦,这……这里是租界,不是咱、咱中国地盘,西洋人和巡捕房我们都……都惹不起……”
李子龙这才明白,他和七七三旅的弟兄们寄予无限希望的S市民众真靠不住了,甚或连那个主动给他们寄信寄包裹的康小姐也靠不住了,他们今夜奔向自由的行动,大概要败在这些他们为之战斗的中国民众手中。
赵毕成不死心,扒着门板苦苦哀求:
“大嫂,不……不说我们是打鬼子的中国军人,就……就是说我们是普通中国人,您……您也不能见死不救啊!”
屋里没有任何回音。
“大嫂,大嫂……”
屋里干脆连灯也拉灭了。
李子龙拉起赵毕成,切齿道:
“不求她了!这样的中国人活该做亡国奴!也他妈的只配做亡国奴!”
出了弄堂口,又是一条大马路,路灯明晃晃地照着,路上行人挺多,街面上全是商号、店铺。他们不敢冒险,探头探脑地试了几次,认定没有抄靶子巡捕,才箭一般地射过去,掩身于对过的窄弄里。
已不敢指望谁会收容他们,只一心想着得离雷德路军人营远一些,再远一些,尔后去找玛丽亚路后街的康小姐——唯一的希望在康小姐身上,如果连康小姐也不愿见他们,那他们只好听天由命了。
为弄清玛丽亚路后街的方位,又叩响了一户人家的门环,未待那年轻男户主开门,李子龙先急忙声明:
“别怕!我们不进你的门,只……只想问个路!”
那男人一脸惊惧:
“你……你们是从军人营里逃出来的吧?”
李子龙点点头:
“是的!我们想问一下,玛丽亚路后街怎么走?”
那男人道:
“顺这个弄堂到底就是!”
他们刚走了几步,那男人开门追了出来,四处看看没人注意,又指点道:
“往前百十步的地方有个巡捕房,你们要绕开,走右首的弄堂,然后左拐,再斜插进去!”
李子龙和赵毕成真诚地向那男子道了谢,顺着青石弄堂一路躲闪着向前走。因那男子的指点,一路上是平安的。
然而,在玛丽亚路后街查找康家所住的公寓楼门牌时,却碰到了麻烦,四处响起了警笛声,雷德路军人营的暴动这时已惊动了整个租界,租界内西洋军警和万国商团的联合大搜捕开始了。
是几个卖笑的妓女救了他们。当一个脖子上吊着警笛的巡捕从他们身边走过时,卖笑的姑娘们聚拢在一起,用袒胸露背的躯体,遮住了那巡捕搜寻的目光。过后。又是一个被姑娘们唤做阿艳的妓女将他们送到了玛丽亚路后街十四号公寓康家门前。
站在康家门前,望着半掩着的奶黄色房门和站在门旁的康小姐,李子龙和赵毕成的精神几乎崩溃了。那期待的一刻是极漫长的,仿佛比洋浦港两天三夜的激战还要漫长。双方相互打量的默默无言中,已凝聚了无法言述的千言万语。康小姐显然惊惧不安,那迷乱慌张的眼神把许多没有说的话都说了出来。他们的目光则注定是焦虑而阴郁的,像落水者抓住飘过来的一根浮木,抓住后再也不愿撒手了。
终于,奶黄色的门渐渐开大了,康小姐于无法摆脱的惊惧中,勇敢地移开了堵在门口的身体,急促地说了声:
“进……进来吧!”
进门之后,李子龙的头脑一阵眩晕,软软地倒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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