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予之市长的最后一天是繁忙而紧张的。
六时十五分刚起床,便接到警察局长袁柏村的电话,说中山路一百二十六号市府门前发生炸弹爆炸案,两名日本卫兵毙命,另有一曹长重伤,日本宪兵大队正在缉查,建议他暂不要赴府办公,以免再生不测。他对着话筒只说了句“知道了”,七时半照常乘坐着那部黑色司蒂倍克,在前后两辆保镖车的护送下,赶赴市府。他认为,越是在这种出现意外的时候,自己越是要镇定自若,为部属做出楷模风范。
八时整,稳稳在大办公室桌前坐下来,首先召见警察局长袁柏村,询问市区治安情况,以及炸弹案有关情节,当场签发了第一百九十号全衔训令和第二十七号全衔布告。
全衔训令令警察局协同日本有关方面,尽快查清炸弹案背景,逮捕涉嫌人犯,即日通知沿江沿海租界特区各口岸分局、所,严格搜查过往行人,必要时断绝交通,以杜绝宵小潜混。
布告则是几天前就拟好的,仿照前市府组建公民训练团的模式,饬令各区镇没立和平建国青年团,协助警方维持治安,严防不良反动分子蠢动。袁柏村坚持要求下至十六岁,上至四十五岁之青年一体加入。他认为年龄范围不甚适当,签字付署时,将年龄下限提至二十岁,上限减缩为三十岁。
九时十分,西村机关长来见,就现市府公职人员的政治可靠程度进行质疑,并云,已向肃检处处长甘锦生提出忠告,要甘锦生近期做出书面报告,并拟定保证公职人员政治上忠诚的强制性措施。
傅予之认为西村机关长考虑得周到,吩咐秘书找来肃检处长甘锦生。甘锦生似乎已和西村机关长具体研商过了,来时便带着关于维新政府各级公职人员连保办法的建议书。
建议书大体上说得过去,他点头认可了,随即口述了第一百九十一号全衔训令,令各局、处、科及本府各级职员,具结连保,以示忠诚:
“为训令事:查本府成立之后,所有属员,或系自行投效,或系出于荐引,本市长因材器使,成予廷揽,以显大公。唯过去政府,官吏贪墨成风,政令失轨,自应力求整饬,以肃官常。迩值时局未清,尤虑反动分子混迹本府机关,潜谋不轨。兹为湔除积习,严遏乱萌起见,特定连保办法:凡本府及所属职员,应自行择定五人以上互相保证,一人有过,五人负责。其保证之范围,重在奉公守法,不反动,不贪污,无烟瘾,饬各局处科属员一体遵照,不得抗拒。此令。”
十时十分,日本兴亚银行的兴亚恒产株式会社经理田原和新任总商会会长李建仁——他女婿,应约拜见,就中日合资设立东方恒产股份有限公司的事请求关照。该有限公司方针、要纲及设立计划书早在一周前已送来,中日双方股份各为百分之五十,董事长由田原担任,副董事长由自己的女婿李建仁担任,拟以维新政府的官方名义开办,包揽市政港口工程建设,并发行特种债券二万元。
他对此事十分慎重,请财政局长林炳江召请财经商各界贤达进行了数次商讨,最终决定,要和田原讲明两点:其一,为免遭本市财经商各界攻评,不能以维新政府的官方名义开办;其二,中方股份应不低于百分之五十一,以确保中方权利。
谈得很艰巨,田原以为他傅予之今日能当上维新政府的市长,有自己一份功劳,谋求报答的意图十分明显。女婿见利忘义,像个跟屁虫一般,附和着田原的鼓噪。他终于火了,当着田原的面训斥了女婿一通,田原才暂时罢手,鞠躬告退。
十一时十五分,新设立的粮食管理委员会主任舒正金奉命来报告平抑米价的有关事宜。据舒正金说,近日来,米价飞涨,漫无止境,已由战前每石十数元,涨至四五十元之巨,考察原委,实系奸商投机操纵米市,暗中屯积居奇所至,如不厉行查禁不法奸商,必将影响社会安定和市民日常生计。
他的情绪已被田原和女婿搞得很坏,听完舒正金的报告就拍起了桌子,要舒正金马上查明本市存米现状,搞清暗中操纵的奸商,立限米价,凡屯积不售者,均以扰乱新秩序罪予以拘押,决不宽贷!
舒正金却叹着气说,对不法奸商粮管会早就想查禁,只是这些人都有背景,有的甚至有日本军部的背景,以办军粮为旗号,查禁很难。
他怒道:
“难也须办!民为国本,食为民天,我维新市府若不能与民谋福,予民以食,又何必要存在下去?!日本军部那里,我和西村机关长会去交涉!”
舒正金见他火气很大,不敢再说什么,唯唯退去了。
十一时四十分,驱车回租界官邸,用过午餐后,睡了一觉,醒来时已是下午三时,头依然昏沉沉的,便没去市府办公。
五时二十分,苏宏贞来了,他很高兴,吩咐家人煮了咖啡,想和老朋友好好聊聊,借以松弛一下紧张的身心。
却不料,苏宏贞开口便问:
“予老可知租界昨夜发生的事情?”
他很茫然:
“没听说发生什么事呀?”
苏宏贞叹了口气:
“雷德路中国军人营逃亡,逃出了几百号人,大部当夜便被租界方面抓住了,但有两个跑到了我家里,一个副旅长,一个营长,是我昨夜和西村机关长会晤时,二女苏萍作主收留的!”
他一惊,脱口道:
“你家这位小姐胆也太大了!”
苏宏贞平静地道:
“有什么办法呢?她母亲过世了,我也管不了她,所以,干脆由她去香港算了!”
他想了想:
“你和我谈这些干什么?莫不是要让我老头子出面,促使租界警务处到您老弟府上抓人?”
苏宏贞苦笑着道:
“予老莫要把我想象得这么滑头,如真想把那两个人送进中央捕房,我自己也能到租界警务处去的!”
“那你的意思是?”
“放他们走!今夜有船去香港,上午已弄到了船票,缺的是证明文件,想直接找袁柏村,觉着不妥,才来找你予老!”
他呵呵笑了起来。
“老弟,你真做得出来!到我这个维新市长家里为逃亡国军讨证明文件,你就不怕我到西村机关长那里告你一票?”
苏宏贞也笑道:
“你予老不会这么做的!我苏某不了解你予老的为人,能这么直截了当地把底都兜出来么?国民党政权暴虐反动,受其蒙骗的官兵是无辜的,这不也是你予老的认识么?”
他若有所思道:
“怕不仅仅是因为我的认识吧?你老兄是不是还想留条后路呀!以后,若是国民党卷土回来,你又有话说了嘛!”
苏宏贞也不客气:
“真要是留后路,我也为您予老留了,您老签发证件帮了忙,在国民党面前不也同样有话说么?!”
这话不假。
他迟疑了一下,问:
“这两个人是不是有武器?”
“没有!”
“逃跑过程中可否杀过人?”
“也没有!”
他点点头,当即拨通了市警察局的电话,找袁柏村。袁柏村偏不在,接电话的是值班副局长,他对那位副局长交待说,马上找到袁柏村,让袁柏村挂个电话到他这儿来。
放下电话,回转身对苏宏贞说:
“这事我办了!你放心好了!”
苏宏贞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向他讲起了昨夜和西村会晤的情况,并透露出西村和S市日本军部对南京梁鸿志政府的不满。
苏宏贞说:
“西村和军部认为,梁鸿志的南京维新政府就其组成人员的声望,本身的施政能力,都不足以取得中央政府应有的资格。南京政府既不能统掉华北的殷汝耕,更无法统掉您予老。我们应以其特别市的地位,国际性背景,与南京维新政府并立图存,并在此基础上独立承担外交事务,不唯南京马首是瞻。”
苏宏贞把修整中日关系的几点设想向他谈了,要他在适当的时候向西村机关和日本军部正式提出,形成定案,为华北、南京做出成功的示范。
这时,袁柏村的电话来了,他斯条慢理地扯了几件别的事,才把话题拉到正事上来,要袁柏村即按苏宏贞的要求,填发两张十日内有效的特许公务通行证,于今晚七时前交到苏宏贞手上。袁柏村是明白人,什么也没问,立刻答应了。
其时已快五点了,苏宏贞起身告辞了。
六点左右,准备吃晚饭时,雷佛人来了个电话,说是新得宋代古瓷罐一只,派人送他赏玩。他推托不受,雷佛人在电话里就生了气,说市长若是瞧不起,日后就不敢高攀了。他只好同意收下赏玩。
根本没想到瓷罐里暗藏的杀机,以为素爱攀附官府的雷佛人先送板桥兰竹,又送宋代古瓷,只是为了维护新政下的权利、地盘。他要利用雷佛人的帮党势力——至少使这帮党势力不和维新政府作对,雷佛人反过来也要利用他的。
七时半,社会局局长兼宣传处处长金昆仑前来拜访——这是他步入死亡途中看到的最后一景。
金昆仑自恃吃过逆动奸匪的子弹,倡导新秩序有功,竟恬不知耻地伸手要官,想做新设立的维新政府秘书长。此人口口声声忠于他,忠于新政,还把发表在《新秩序》上的狗屁文章《新政观感》双手捧着,呈请他指教。他不接,金昆仑就佝着头,读给他听,他厌烦地走到窗前,金昆仑便像狗一样跟到窗前,嘴里还叽里咕噜念个不休。
后来,金昆仑住嘴了,他才冷冷地问了一句:
“读完了?”
“嘿嘿!完……完了!傅市长赐教!赐教!”
“回去好好看点书,先把苏宏贞教授的《大道精神论》看十遍,再看看你的新政什么的,就能清醒些了!”
“那……那设置秘书长的事?”
他像似没听见,怒喝了一声:
“送客!”
家人朱十三应声而入,拉开了房门:
“金先生请!”
金昆仑只得狼狈告辞,临走还没忘记再表一番忠心:
“傅市长,《大道精神论》我一定按您老的教诲好好读,苏教授是大学者,我是早有耳闻的,读不懂的地方,我去请教!只要是您老人家说的话,我都……我都……”
家人朱十三又说了声,“金先生请”,金昆仑这才总算走了。
死神是九时左右光临的,在此之前的一个钟头,他在看书,看的就是苏宏贞的《大道精神论》。刊印这本书,他未经苏宏贞同意,苏宏贞想躲在幕后,不愿印这本书,他偏印了,逼得苏宏贞不得不从幕后走出来。他自认为这种做法没有什么不对,于公于私,苏宏贞都该早日站出来。苏宏贞接受了外交顾问之职,下一步必得接受副市长兼秘书长的职位。这事他已暗中和西村机关长谈过了,西村机关长极表赞同,认为苏宏贞年轻时便出任过孙中山大元帅府的要职,又是留过日的大学者,做主持政务的副市长兼秘书长是最合适的。而那金昆仑,他未考虑过——非但未考虑,甚至还想把金昆仑兼任的宣传处处长的职位拿掉,换个有点学养的人干。
《大道精神论》确是不错,如大道思想能行之天下,则天下大治,和平永固矣!一些有实用意义的句段旁边,他用楷书作了批注。
九时十五分,书房的门敲响了,家人朱十三进来禀报说,雷佛人雷老太爷派了个吴先生来拜望老爷,说是和老爷约好的,问他见不见。
他晓得是送宋代古瓷的,未假思索便对朱十三道:
“传那位吴先生到书房来!”
朱十三反常地多问了一句:
“不在楼下客厅见么?”
他没留意,挥手道:
“叫他到这里来!”
片刻,朱十三陪着那个吴先生来到了书房,吴先生手里捧着只锦缎裱糊的大盒箱,盒箱用红绸扎着,十分漂亮。他当即便想,这雷老太爷极会做人,只为转一下手,竟不惜本钱做了这么个漂亮的盒箱。其实,盒箱完全用不着,瓷罐是要摆在古玩柜里的,决不会躺在盒箱里。
他请那位代表雷老太爷的吴先生坐下,吩咐朱十三奉茶。
朱十三端来茶水,点心,却不走。
他挥挥手,朱十三似乎不太情愿地退出了门。
吴先生挺年轻,看上去不过二十四五岁,仪表堂堂,有些拘谨地半个屁股坐在书桌一旁的太师椅上,口中讷讷着:
“老……老祖宗原说要亲自送来的,后……后来考虑傅市长为当今政要,贸然登门,怕……怕外界说话,便……便让在下代表,来……来拜望市长了!”
说罢,弯下腰,把大盒箱上的绸带解了,小心翼翼地抱出个古朴素雅的瓷罐来。
他盯着那瓷罐扫了一眼,马上认出是个不可多得的珍品,很想上前捧起,看个仔细,却考虑到自己的身份、地位,不便露出这种猴急的样子,便不经意地笑笑道:
“代我谢谢你们老祖宗了!我原说不要你们老祖宗这么费心的,可他偏在电话里生了气,我,呃,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真希望这位吴先生赶快告辞,自己好好鉴赏一下这瓷罐与已收藏着的几只宋代古瓶有何异同,客气话说完,不再言语了,只招呼吴先生喝茶。
吴先生端起茶盅象征性地抿了抿,也坐不住了:
“市长公务繁忙,我……呃,我不敢多打扰,还请市长写……写个回执给在下,在下好给老祖宗回话!”
他不知道这是危险的预谋,点头应承了,回转身抄起批点《大道精神论》的毛笔,俯身垂首在一张维新政府便笺上挥毫写道:
佛人吾兄大鉴:吴先生代表吾兄送赠之古瓷极美,已于今晚完好奉接,吾兄心意……
就写到这里,惨祸临头了,那个吴先生不知从哪弄出了一个硬东西狠狠劈到了他头上,他未来得及叫出声,便骤然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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