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向宇马上意识到,更严重的危机来临了,更难对付的对手出场了。一瞬间,他突然产生了一种预感,他觉着,他可能在这次危机中付出点什么。
他似乎还想向那个矿师交代几句什么,然而,苍白的嘴唇只是动了动,却没吐出只言片语。他毅然转过身子,镇静自如地走出档案间,脸上极力露出一团不失尊严的笑。
他微笑着,迎着胡贡爷、田二老爷走去。
不料,没走几步,他突然感到身后探出了几双有力的手臂;这几双粗黑的大手,牢牢抓住他的胳膊、他的肩头、他的衣领,将他向前推,向前搡,使他几乎难以站稳脚跟。
他听到了田大闹粗野的声音:
“贡爷,二老爷,这里有个会喘气的!”
一股带着浓重的大蒜味的喘息几乎使他窒息过去。他挣扎起来,为了摆脱那有辱他尊严的推搡、撕扯,也为了摆脱那可恶的大蒜味。
这时,身体的左后方猛然飞来一拳,打在他的脑袋上,将他的眼镜打落在地上。一块镜片破碎了。他顾不得脑袋上的疼痛,拼命挣开众人,弯下腰去拾地上的眼镜……
当他拾起眼镜直起腰时,胡贡爷庄严的面孔已出现在他面前了……
眼镜上的一块镜片破了一个孔,不像是摔的,倒像是被枪弹打的,那孔有拇指般粗细,不太规则,也不甚光滑。另一块镜片虽没破,但却出现了两道白色的裂纹,裂纹顺着镜片中心的白色粉碎点伸展到镜框的凹槽里,整个地将陈向宇的视觉扭曲了。陈向宇透过架在鼻梁上的这两块遭到严重破坏的镜片,看到了胡贡爷模糊而重叠的形象,胡贡爷在他眼里像一个不断晃动的大虾,贡爷光亮的脑门和搭在胸前的那条辫子变得非常模糊,有一瞬间甚至在他的视线内消失了。
他注意到了胡贡爷阴沉可怕的眼睛。这双眼睛里闪动着一种具有强烈的破坏意识的光芒,使他不能不感到一阵阵的心慌意乱。
他有点怕。
他将眼镜取了下来,用手绢包了一下,放到了西装的上衣口袋里,然后又眯起眼睛去看胡贡爷。
胡贡爷从胸腔深处压出一股气,通过鼻孔将气排了出去:
“嗯?不认识我胡某么?”
“贡爷,这是哪里的话!年前,鄙人曾随同我公司总经理李公到贡爷府上拜访过,贡爷不记得了么?”
贡爷嘴角向上挑了挑,将大嘴里那口残缺不全的黄牙展示了一下,冷冷一笑道:
“噢,你就是那个乳臭未干的混球儿?”
陈向宇强压住一脑门的怒火,恭敬但却不卑不亢地道:
“鄙人陈向宇。”
“你能代表李士诚?代表大华公司?”站在胡贡爷身边的田二老爷问了一句。
陈向宇点了点头。
“爆炸的情况你全知道了?”依然是田二老爷在问,问得很和气。
陈向宇又点了点头。
田二老爷却叹了口气:
“年轻人,不要这么硬充好汉!须知,此地民风可是剽悍得很哪!公司出了这么大的事,不是你的嫩肩头能担得了的!楼下现在就聚着几千窑工,他们一人一把,也能把你撕碎!还是说吧,李士诚、赵德震他们躲到哪里去了?”
“他们在上海。”
“放屁!”胡贡爷大怒,冷不防扬起手臂,极利索地打了陈向宇一个耳光,“刚才我还问过几个大柜,几个柜头昨天都看见过他!”
“那,你们就向柜头们要人好了!”
胡贡爷简直气疯了:
“你再这么放肆,老子就把你捶成肉泥!”
陈向宇没答话,他默默将手斜伸进怀里,冷冷看着胡贡爷,准备应付可能危及他生命的事变。此时此刻,他突然觉着自己是那么软弱无力,他的机智和胆识仿佛都用不上了。他知道,面前这位贡爷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一怒之下,真有可能要他的性命!
他做好了拼命的准备。
然而,胡贡爷却没有动手的意思,贡爷依然固执地要找到李士诚:
“混账东西,你给我说,李士诚他们究竟在什么地方?只要说出来,贡爷我决不为难你!”
陈向宇样子十分恳切地说道:
“我的确不知道!昨日上午,李公确曾向我讲过,要为开拓新井,到上海筹集一笔款子。我想,他是走了,也许是夜里走的!”
“这不可能!”田二老爷根本不相信,白白胖胖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是的,也许不可能,也许藏起来了,可我确实不知道,贡爷,二老爷,你们是镇上的名流,知书达理,我想,有一点,你们会清楚的,那就是:李公、赵公他们,决不会、也不可能携资潜逃,即便他们暂时躲起来,恐怕也只是为了避避风,等待政府方面的公断。”
田二老爷有了点满足,端着圆润的下巴笑了:
“嗯,你这么说还差不多!那就把一切都端到明处吧!告诉我们,他们现在躲在哪里?公司出了这么大的事,死了上千口人,他们躲起来连面都不见,这可有点不仁不义了吧?”
“我委实不知道!”
贡爷不耐烦了,手一挥,命令道:
“别和这混球儿啰嗦了!先捆起来再说!”
拥在陈向宇身边的田大闹、王东岭马上动起手来,要扭陈向宇的胳膊。这一瞬间,陈向宇几乎萌发了拼死一搏的念头,而恰恰就在这时,楼梯口响起一个陈向宇非常熟悉的声音:
“别动手,你们干什么?我在这儿!”
竟是李士诚!
陈向宇大吃一惊。
胡贡爷挥挥手,示意田大闹、王东岭将陈向宇放了;回转身,迎着李士诚走去。
陈向宇立刻觉出了事情的严重性。他知道,在政府官员没有到达、宁阳镇守使张贵新和他的大兵没有抵矿之前,公司方面是无法控制局面的!这时若和胡贡爷们对话是极为不利、也是极为失策的!胡贡爷们会凭借手中的武器,仗着家族势力,煽动窑工情绪,向公司提出一系列非分的要求,逼着公司签字,而公司只要一签字,一切便都无法挽回了!
李士诚简直是昏了头!
不能让李士诚落到胡贡爷们的手里!只要李士诚落到胡贡爷们的手里,大华公司就不会再存在下去了,田家铺煤矿就算完了!
急中生智,陈向宇悄悄地、但却是急速地绕过身边几个窑工,紧紧跟在了胡贡爷和田二老爷身后。
胡贡爷走得很急,在穿过公司议事厅大门时,和身后的田二老爷拉开了三五步的距离。就在这时,陈向宇突然一个箭步跨到胡贡爷身后,顺手揪住了贡爷脑后的辫子,将他拉得转过身子,尔后,倏地从怀里抽出一把雪亮的匕首,压到了贡爷青筋暴突的脖子上:
“站住!都给我站住,谁敢再向前跨一步,我就把贡爷宰了!”
“陈向宇,你要干什么?”李士诚的声音都变了,惊恐地喊。
陈向宇粗暴地道:
“不关你的事!你也给我往后退!”
胡贡爷却不买账,大喊大叫:
“上!妈的,都给我上!把这个混球儿打死!打呀!你们打呀!”
陈向宇狠狠将贡爷的辫根拎了一下,随即把匕首刀尖逼到了贡爷的喉结下面:
“我再说一遍,谁敢乱动,我就把贡爷宰了!我姓陈的说话是算数的!”
贡爷是搞政治的,贡爷知道匕首与政治的关系。贡爷老实了,不敢乱动弹了。
田大闹、王东岭倒是把枪端了起来,可看看躲在贡爷身后的陈向宇,也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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