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士文挟在两个卫兵当中，脖子一扭：“我……我都说清了！”

        杨梦征挥挥手，在一群随从和卫兵的簇拥下，向暗堡麻包掩体外面走，走到拱形麻包的缺口，又站住了：“郭旅长！”

        “有！”

        杨梦征笑了笑，把手中的望远镜递给了身边的一位高个子参谋：“怎么啦？像他娘做了俘虏似的！我们脚下的城防工事还没丢嘛！都哭丧着脸干啥！”

        郭士文却哭了：“杨大哥，为了你，为了咱新22军，我打！打到底！可……可我不能保证守三天！我只保证488旅三百多号弟兄打光算数。”

        他怅然若失地转身往暗堡中的指挥所走，刚走进指挥所，对面馒头丘山腰上的日军炮兵开火了，九丈崖弥漫在一片浓烈的硝烟中……

        “别说了，我不听！”

        军长看着铺在大桌上的军用地图：“白师长，谈谈你们东线的情况。”

        “全……全撤下来了！兄弟亲自带人上去抢下来的。连重伤员也……没落下，共计四十八个，眼……眼下都转进城……城了。”

        杨梦征不管这些，手指戳着郭士文的额头骂：“混蛋！孬种！白跟老子十几年，老子叫你守，守三天！守不住，我操你祖宗！新22军荣辱存亡，系此一战！你他妈的不明白么？”

        山头上那片摇曳着枯叶的丛林被炮火摧毁了，一派萧瑟的暗黄伴着枯叶的灰烬，伴着丝丝缕缕青烟，升上天空，化作了激战后的宁静和安谧。残存的树干、树枝在醒目的焦黑中胡乱倒着。丛林中的暗堡、工事变成了一片片凄然的废墟，废墟上横七竖八铺满了阵亡者的尸体。太阳旗在山头上飘，占领了山头的日本兵像蚂蚁一样四处蠕动着。深秋的夕阳在遥远的天边悬着，小山罩上了一层斑驳的金黄。

        郭士文先是一怔，继而，“扑通”跪下了：“军长，杨大哥，你毙了我吧！”

        杨梦征军长来到桌前，接过话筒。

        “你再说一遍？”

        军长身边的那位高个子参谋接了句。

        众军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说话，最后，把眼光集中到了白云森脸上。

        “想……想过。”

        “我……我不敢保证。”

        暗堡挺大，像个宽敞的客厅，原是古炮台改造的。堡顶，一根挨一根横着许多粗大的圆木，圆木和圆木之间，扒着大扒钉。这是新22军312师的前沿指挥所。眼下，聚在这个指挥所里，除了军长杨梦征，还有312师师长白云森和东线战斗部队的几个旅、团军官。军长巡视时带来的军部参谋处、副官处的七八个校级随从军官身边，暗堡变得拥挤不堪。

        军长点点头：“好！咱们新22军没有不顾伤兵自己逃命的孬种。这么艰难，你还把四十多个伤兵抢下来了，我这个做军长的谢你了！”

        “哪来的？”

        “那为啥还下这种命令？你是准备提着脑袋来见我喽？”

        杨梦征对着众军官点了点头：“好！听我的就好！你们听我的，现在，我可要听中央的，听战区长官部的。我再次请诸位记住，我们新22军今个儿不是和张大帅、段合肥打，而是和日本人打。全国同胞们在看着我们，咱陵城二十二万父老乡亲们在看着我们，咱们不能充孬种！”“是！”军官们纷纷立正。杨梦征想了想，又说：“我和诸位都是多年的袍泽弟兄了，我不瞒诸位，刚才毕副军长在电话里讲：赶来救援我们的新81军在醉河口被日军拦住了，眼下正在激战。暂79军联系不上，重庆和战区长官部电令我军固守待援，或伺机突破西线，向暂79军靠拢。情况就是这样，只要我们能拼出吃奶的劲，守上三天，情势也许会出现转机，即便新81军过不来，暂79军是必能赶到的！我恳请诸位一定要不惜一切代价，守住东线！凡未经军部许可，擅自弃守防线者，一律就地正法！”

        “是……是的！”

        外面响着冷枪，闹不清是什么人打的。枪声离暗堡不远，大概是从这边阵地上发出的。零星的枪声，加剧了暗堡中令人心悸的沉郁。

        暗堡里的人们这才松了口气。

        “四天呢？”

        杨梦征用铅笔敲打着地图：“能不能从别的地方抽点兵力加强九丈崖的防御？”

        军长盯着郭士文看了好一会儿，慢慢向他跟前走了几步，摆脱了贴在胸前的阳光和尘埃，抑着浓重的鼻音问：“白师长讲的后果你想过没有？”

        杨梦征被震动了，愣愣地盯着郭士文看了半天，来回踱了几步，挥挥手，示意手枪营的卫兵把郭士文放开。他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走到郭士文面前，手搭到郭士文的肩头上：“馒头丘弃守时，伤员撤下来了吗？”

        488旅旅长郭士文大胆地向杨梦征面前迈了一步，声音沙哑地道：“军长，兄弟该死！兄弟丢了馒头丘！”

        杨梦征的怒火平息了一些，长长叹了口气，拍了拍郭士文的肩头：“好！这才像我六兄弟说的话！”

        杨梦征火了，抬手对着郭士文就是一记耳光，“啪啪”颤响灌满了暗堡，几乎压住了外面零零星星的枪声。

        郭士文下意识地追着军长背影跑了几步，又站下了。他看着军长和随从们上了马，看着军长一行的马队冲上了回城的下坡山道。山道上蔚蓝的空中已现出一轮满月，白白的、淡淡的，像张失血的脸。西方天际烧着一片昏黄发红的火，那片火把遥远的群山和高渺的天空衔接在一起了。

        杨梦征正了正军帽，整了整衣襟，望着众人平静地说：“弟兄们，眼下的情势，大家都清楚，你们说咋办？”

        军长戴上帽子，伸手将郭士文拉了起来：

        然而，他们却也同情郭士文旅长，御守九丈崖的重任放在他们任何一个人身上，他们也同样担不了，谁不清楚？九丈崖和馒头丘一样，势在必失。

        “先记在账上吧！若是这九丈崖还打不好，我再和你一总算账！就依着你们师长的话，给你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杨梦征军长站在九丈崖城防工事的暗堡里，手持望远镜，对着小山看。从瞭望孔射进的阳光，扑洒在他肩头和脊背上，粲然一片。他没注意，背负着阳光换了个角度，把望远镜的焦距调了调，目光转向了正对着九丈崖工事的山腰上。

        军长今天显然是急眼了，在近三十年的军旅生涯中，他大抵从未像此时此刻在这个暗堡里这么焦虑，这么绝望，从徐州、武汉到豫南，几场会战打下来，一万五千多人的一个军，只剩下不到六千人，刚奉命开到这里，又被两万三千多日伪军包围了。情况是十分严重的。新22军危在旦夕，只要九丈崖一被突破，一切便全完了。暗堡里的军官们都清楚地知道这一点。

        白云森看了郭士文一眼：“咋还不向军长报告清楚！”

        杨梦征苦苦一笑：“好了，别说废话了，那只焦馒头让他妈的日本人搂着吧，咱们现在要按老实脚下的九丈崖。甭让它再滑跑了！”

        白云森摇摇头：“抽不出来！小季山右翼也危险，1094团只有五百多人。”

        “军长……”

        白云森没理会，声调反而提高了：“郭士文，你丢了馒头丘，这里就要正面受敌，如此简单的常识都不知道吗？你怎么敢擅自下令让1097团撤下来？你不知道咱们军长的脾气吗？”

        白云森道：“没有军长，哪有新22军？我们听军长的！”

        “军长，兄弟的488旅没孬种！守馒头丘的1097团全打光了，接防馒头丘时，1097团只有四百多人，并……并没有……”

        “军部，是毕副军长。”

        “到！”

        郭士文这一回怕也难逃厄运。

        “只怕这个焦馒头要噎死我们了！”

        白云森走到军长身边。身子探到了地图上，手在地图上指点着：“军长，以九丈崖为中心，我东线阵地连绵十七里，石角头、小季山几个制高点还在我们手里，喏，这里！我312师现有作战兵员一千八百余，实则不到一个整编旅。而东线攻城之敌三倍于我。他们炮火猛烈，且有飞机助战。如东线之敌全面进攻，除石角头、小季山可据险扼守外，防线可能出现缺口。石角头左翼是488旅，喏，就是咱们脚下的九丈崖，这里兵力薄弱，极有可能被日军突破。而日军只要突破此地，即可长驱直入，拿下我们身后的陵城。”

        郭士文听出了那参谋的话外之音，布满烟尘污垢的狭长脸孔变了些颜色，怯怯地看了杨梦征一眼，慌忙垂下脑袋。郭士文扣在脑袋上的军帽揭开了一个口子，不知是被弹片划开的，还是被什么东西刮破的，一缕短而硬的黑发露了出来。

        两个军部手枪营的卫兵上来，扭住了郭士文。郭士文脸对着军长，想说什么，又没说。

        郭士文咽了口唾沫。喉结动了一下，没言语。

        “谢军长！”

        站在瞭望孔前抽烟的白云森师长掐灭了烟头，迎着阳光和尘埃走到郭士文面前：“少说废话！各团还不都一样？487旅1095团连三百人都不到，也没丢掉阵地！”

        暗堡里的空气怪紧张的。

        杨梦征捏着宽下巴，默不作声，好像根本没听到白云森的恳求。

        郭士文眼里滚出了泪，掩在蓬乱胡须下的面部肌肉颤动着：“师长，你不知道我手头有多少兵么？1097团打光了，我再把1098团填进去，这九丈崖谁守？再说，1098团填进去，馒头丘还是要丢！为了给488旅留个种我郭士文准备好了挨枪毙！要死。死我一个人好了。”

        白云森师长却说话了：“军长，郭旅长擅自下令弃守馒头丘，罪不容赦。不过，据我所知，郭旅长的1097团的确是打光了，撤下来的只是个空番号。军长，看在1097团四百多号殉国弟兄的分上，就饶了郭旅长这一回，让他戴罪立功吧！”

        过了好长时间，杨梦征把穿着黑布鞋的脚抬离了弹药箱放到地上，转过了身子。军长的脸色很难看，像刚刚挨了一枪，两只卧在长眉毛下的浑眼珠阴沉沉的，发黑的牙齿咬着嘴唇。铺在军长肩一头和脊背上的阳光移到了胸前，阳光中，许多尘埃无声地乱飞乱撞。

        杨梦征后退两步，脱下帽子，举着花白的脑袋，向郭士文鞠了个躬。

        “问你话呢！九丈崖能不能守五天？”

        军长的脾气，暗堡中的这些下属军官们都知道，军长为了保存实力，可以抗命他的上峰，而军长属下的官们，是绝对不能违抗军长的命令的。在新22军，杨梦征军长的命令高于一切。从军长一走进这个暗堡，东线的旅、团长们，都认定488旅的郭士文完了。早年军长还是旅长时，和张大帅的人争一个小火车站，守车站的营长擅自撤退，被杨梦征当着全旅官兵的面毙了。民国十九年，军长当了师长，跟冯焕章打蒋委员长，一个旅长小腿肚子钻了个窟窿，就借口撒丫子，也被杨梦征处决了。

        偏在这时，桌上的电话铃响了。一个随从参谋拿起电话，问了句什么，马上向杨梦征军长报告：“军长，你的电话！”

        郭士文慢慢抬起了头：“是！军长！我明白！488旅誓与九丈崖共存亡！”

        杨梦征举起手，猛劈下去：“押起来。”

        杨梦征挥了挥手，示意白云森不要再说了。

        郭士文还是摇头。

        郭士文几乎要哭了：“军……军长，杨……杨大哥，您我兄弟一场，我……我又违抗了军令，你……你还是毙了我吧！”

        “三天呢？”

        “我……我只有三百多号人。”

        杨梦征用穿着布鞋的脚板顿了顿地：“这里能守五天么？”

        白云森师长和312师的几个旅团长在默默抽烟，参谋处的军官们有的用望远镜观察对面失守的山头，有的在摊开的作战地图上作记号，画圈圈。

        谁也不知道电话里讲的是什么。不过，军长放下电话时，脸色更难看了，想来那电话不是报喜报捷。大家都想知道电话内容，可又都不敢问，都呆呆地盯着军长看。

        “说清个屁！明知馒头丘要失守了，为啥不派兵增援。”

        杨梦征一怔，似乎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军部手枪营拨两个连给你，还是那句话，守三天！”

        “对！是我……”军长对着话筒讲了半天。

        白云森别过脸去，不说话了。

        杨梦征几乎是很和蔼地看了郭士文旅长一眼，手插到了腰间的皮带上：“唔，是你把这个焦馒头给我捧丢了？”

        众人又一次被军长的狂怒惊住了。

        白云森万没想到，这头狡诈而猛的狮王在赴黄泉之路的时候，还会给新二十二军留下这么一道荒唐无耻的命令。他自己死了，不能统治新二十二军了，就把它作为礼物送给了日本人……

        杨梦征手一甩，头也不回地走了。

        “是！”又是纷纷的立正。

        杨梦征默然了，眉头皱成了结，半晌，才咬着青紫的嘴唇，离开了地图。“郭旅长！”

        “卑职有罪，任军长处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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