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玉薇去了汉口,郝柯氏仍不罢休,揪住二太太和大少爷不依不饶,扣了二太太两个月月规做“养伤”费不算,还逼着二太太和大少爷轮番伺候她“养伤”。四太太和八太太实在看不下去,就请了城里的常老先生来给郝柯氏瞧“伤”。常老先生瞧罢便说,大太太伤倒没伤着,只是肝火旺了些。郝柯氏一听,肝火更旺了,骂常老先生是庸医,连她的内伤都没瞧出来。常老先生无奈,只得依着郝柯氏的意思,给郝柯氏开了几付治内伤的药,出门时却给四太太和八太太交待,这药就是抓来也不要吃,吃了反不好。四太太和八太太哪里肯依,当着常老先生的面是应了,回转身便从公账上支钱抓了药,天天熬上几大碗,逼郝柯氏喝。郝柯氏起先倒捏着鼻子喝了两回,后就再不愿喝,说四太太和八太太没安好心,还不知在药里做了什么手脚呢!四太太和八太太便一唱一和与郝柯氏吵,吓得作为事主的二太太不知如何是好……
郝公馆闹得嚣张,外面的世界却出奇地静。郝老将军和郝宝川总不见打,江北前线一直僵持着。刘安杰原说要到江南休整,现在变了卦,率着个新二师赖在江北,不打不撤,还在鄣歧县城里和郝宝川的安国军赛篮球。郝老将军也没撤,就在江边的小城白沙港又公开收了个只十六岁的中学生做第十一姨太,且大肆宴客。江北郝宝川资助的《大江时报》便以“老督军旗开得胜获新欢,可怜嫩花无奈落魔掌”为题,连续登载花边新闻。
大少爷被郝柯氏欺得已是心灰意冷,无意中看了《大江时报》的花边新闻,更是无地自容,便叹着气和南如琳说:“刘玉薇和郝柯氏闹翻走了也好,若是不走,又多了个才十六岁的十一娘,还不知会说啥呢!倘若老头子再把这位奶气未退的十一娘带到家来,便更热闹。凭刘玉薇那脾气,还不当面让老头子和十一娘都下不来台么?”
大少爷说这番话时,南如琳正怪无聊地在四进院子的月亮门里想心事,手里还拿着刘玉薇送她的《娜拉》,比较着刘玉薇和娜拉的异同。听大少爷这么说,便把身子往月亮门上一依,定定地看着大少爷忧郁的脸庞道:“依我看,倒是刘玉薇不走才好。她在这里,郝柯氏的气焰总得收敛点。就算你老子回来,也拿她没办法。”瞅着手上的《娜拉》愣了一下,又对大少爷说:“我原先最是服你,现在最服的却是刘玉薇了。”
大少爷苦苦一笑,“十娘,我知道你是嫌我软,可你就不知道我的苦处。你想呀,我要是也像玉薇那么硬气,抬腿便走,我娘还不要被我大娘折磨死?我和玉薇这次回来本是为了让娘高兴高兴,可不曾想竟捅了这么大个漏子,如何说得过去?”
南如琳把《娜拉》卷成个筒状,在手上敲打着,“我倒不是怪你留下,只是怪你不帮着你娘和郝柯氏斗。四太太和八太太看不下去还敢治治郝柯氏,你咋不敢?叫你去服侍她,你就去服侍她。你娘被她治倒了,你难道也被她治倒了么?你当年不是打过总长么?今日咋就败在这老妖婆手底下了?”
大少爷眼光落在面前一棵小树上,踌躇道:“这……这却不同。总长是总长,大娘是大娘。闹僵了,怕娘为难,也……也怕断了我和玉薇的后路。我这次回来还有个想法——原不想和任何人说,现在,现在和你私下说说也无妨,就是……就是要把和这家里的关系弄好一点。”
南如琳没想到大少爷除了对自己母亲二太太的依恋,竟还存有和家里和好的心思,便问:“你是不是悔了当初?”
大少爷摇摇头说:“没悔,只不过想和家里搞得和缓些罢了,有道是家里不和外人欺嘛。”
南如琳问:“都是谁欺你了?”
大少爷把身子依在小树上,长长嘘了口气:“一言难尽哪,十娘!你没在外面闯过自是不知,混事难呢!有些话只怕说了你也不信……”
南如琳笑了笑:“你只管说,说得有理有据,我自会信的。”
大少爷这才说了,说是被北京的大学堂开除后整整一年没求上职,自己和刘玉薇便过着饱一顿饥一顿的日子,后来寻到了些事做,也总不如意。好歹到汉口铁路上做了工程师,却是靠了老头子的面子——开初竟不知道,真以为自己了不起呢。局长一说穿,自然愧得不行,还不敢告诉刘玉薇。现在,主任高就,主任的位置出了缺,便又找了局长,想递补。局长却说,老头子已留过话了,对他只能给碗饭吃,饿不死就行,重用是决不可以的……
南如琳明白了:“你是想让老头子给你帮忙?”
大少爷红着脸点点头:“老头子愿帮便能帮上,我们局长当年做过老头子的军需处长……”
南如琳不解:“你咋就这么想做主任?”
大少爷讷讷地道:“做……做主任就多拿一百八的薪水呢……”
南如琳笑了起来,开初还是一般模样地笑,后就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手中的《娜拉》也掉到了脚下。南如琳觉得大少爷真荒唐,当年离家时那么决绝,骂自己老头子是封建军阀,今日却为了一百八十块的薪水来求老头子。便说:“大少爷,不是我说你,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呢!好马不吃回头草——莫说无草好吃,就是有草好吃也是不吃的。”
大少爷脸红得更狠:“十娘,我……我也是随便想想,不……不一定真去求我爹。”可刚把这话说完,却又问,“十娘,你……你的意思是说,老头子不……不会给我帮忙?”
南如琳收了脸上的笑容,正经道:“这我说不准,就算老头子给你帮了忙,你也要大丢脸面的。你想呗,若是老头子当着你那才十六岁的十一娘的面训你一通,把你骂作杀材,你的脸往哪搁?再说了,郝柯氏气还没消,也要从中作梗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嘛!”
原来很有主张的大少爷这下子没主张了,惶惑地看着南如琳问:“依你说该咋办?要不,我……我不提这事,干脆早回汉口算了?”
南如琳也不知道该咋着点拨大少爷。按她的想法,大少爷一时不回汉口是最好的,尽管大少爷因着那份悔意已硬不起来,可总是能和她说说心里话的。大少爷为人温和,倜傥风流,又有学问,她看着舒服。转而又想,刘玉薇已到了汉口,大少爷不能不回。大少爷不回,刘玉薇真会和大少爷离婚的,那就害了大少爷了。这才说道:“早回汉口也好,免得刘玉薇心急。和刘玉薇比起来,主任也好,薪水也好,总是小事。没有刘玉薇,你就是任着主任,拿上三百六的薪水,只怕也要后悔呢!”
大少爷迟疑地看着南如琳,看了好半天,才点点头道:“你说得也是,那……那我就不见老头子了,尽早走。”停了一下,又说:“十娘,莫看刘玉薇大了你好几岁,其实真是不如你的,你有主张,也比刘玉薇沉稳多了。”
南如琳摇摇头:“你别这么说,我自己清楚,我比不得刘玉薇,刘玉薇敢做娜拉,我就不敢。我……”
南如琳几乎又想把自己和袁季直的事说给大少爷听了,可终还是没敢。大少爷不是七少爷,她不能造次。
大少爷这回也和在凉亭那日不同,没了悲愤也没了激情。听了她的话并不答言,更没表示要她做了娜拉后便到汉口去找他。
南如琳不由得便有些失望,拾起脚下的《娜拉》,拍打着沾在书上的浮灰感叹道:“大少爷,你真得爱惜你们的日子哩,你们的福气可不是人人都有的……”
大少爷却淡淡地说:“啥福气呀,恋爱是一回事,过日子就是另一回事了。刘玉薇是好人,可也太要强了……”
那日谈话之后,大少爷真准备走了,还给汉口的刘玉薇写了封快信,要刘玉薇留住七少爷,俟他不日到汉口后即敦促七少爷戒烟。这边家里,二太太和四太太也急忙请来裁缝给大少爷和刘玉薇赶做了几身新衣……
然而,谁也没想到,就在大少爷要走的头天晚上,郝老头子竟回来了,还把那个只十六岁的十一姨太带回了家。这就扰乱了大少爷已平静下来的心,以致于后来把大少爷彻底葬送了。
老头子回来得极突然,大少爷想躲都躲不了,只得硬着头皮和家人一起见。老头子当着家人的面说,这次回来是为了让十一姨太认认门,私底下和大少爷却说,是专为了大少爷才回的。
过后,大少爷悄悄告诉南如琳,老头子已把六年前的事忘了,再没提过,对刘玉薇和郝柯氏闹出的那一幕也没深究,只一笑了之。还说,刘玉薇打了郝柯氏固然犯了家法,却有情可原——二太太毕竟是大少爷的母亲,刘玉薇的婆婆,刘玉薇能为婆婆挺身而出,勇气可嘉呢!谈到今后的安排,老头子认为,大少爷实不必去做那主任——大少爷连总长都打过,做个小小的主任岂不屈材?老头子想让大少爷做督军府的政务帮办,坐镇省城专管教育、捐税、民政。
大少爷问南如琳:“十娘,你说这帮办我做不做?”
南如琳知道,大少爷最后那点残存的骨气已被老头子没收了,再说什么也是无用,便反问道:“你说呢?”
大少爷有些尴尬,说:“我也没想好呢!我对老头子说,我要想三天。”
南如琳笑笑,“其实你早想好了……”
南如琳真没猜错,三天之后,大少爷出任帮办和三少爷由旅长升师长的公事一起发表了。郝老头子在省城最有名的新民酒家大摆宴席,挎着花枝招展的十一姨太,为两个儿子祝酒。
郝老头子对大少爷和三少爷说:“古人云:‘内举不避亲’,我今日举了你们,便是不避亲的。你们两个文武相济,做我的左膀右臂,我高兴,全省民众也高兴……”
可就在郝老头子说这话的同时,《大江时报》发表了题为“老督军强奸民意,家天下决难持久”的时评,斥责郝老头专制独裁,把偌大个省都当成了郝公馆。文中还把大少爷当年在北京打总长的事作为劣迹渲染了一通。
同一天,汉口的报上登出了《刘玉薇女士离婚启事》。
刘玉薇在离婚启事上称:“余和郝德仁君为追求自由幸福而结合,双方均为各自封建家庭所不容。今郝某违背婚誓,重陷封建窠臼,余痛心之至,决与郝某一刀两断……”
没几日,七少爷从汉口回来了,当着南如琳的面对大少爷说,刘玉薇写那启事时,躲在房里又哭又笑,还把和大少爷合照的结婚相片撕了,碎片撒得满地都是。
大少爷听后很难过,看着南如琳和七少爷长叹短吁,又说起了后悔的话。南如琳和七少爷都不好说啥,只得劝大少爷想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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