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牛皮虽说也姓陆,却并不住在陆府。陆氏家族按“朝鼎继世,家道遐昌”的班辈排下来,排到昌字辈——也就是陆牛皮爷爷那一辈上,已有了同宗兄弟姐妹四百余口子。陆牛皮的爷爷在其同支叔伯兄弟中排行十三。人称十三爹。十三爹活着的时候是住在陆府的,尽管他脑瓜不开窍,一生不走运,连半个秀才也未得中,可五十多年的光阴倒也过得顺顺和和,乾隆四十五年秋天,辫子一翘,给四个儿子留下了四百多亩地和陆府第六进院子的十二间高堂大屋。四个儿子当年便分了家,分家之后第三年,十三爹的二儿子陆牛皮的老子陆荣令,被迫将自己的房产卖给了大哥陆荣联,自己带着妻小住到了外边。那时候,陆姓这个大家族已开始出现了贫富不均和分崩离析的兆头,荣字辈同宗兄弟有几十口子都因着种种原因,在陆府宅内支持不下去,陆陆续续搬出了陆府,被迫在清浦镇各个角落开辟新的生存空间。搬出去的,或经商,或晒盐,或干些别的营生,大都越混越差,子子孙孙再也难回陆府——自然,也有例外:十二爹的儿子陆荣俊,借钱买了两条三桅快船上北洋、下南洋,十几年间发了一笔洋财,嘉庆十八年动用白银八万两,修下了陆府第七进院,一时传为美谈。
大多数陆姓子孙却永远失去了返回陆府的希望,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那富有的同宗同族的兄弟爷们儿盖楼堂,宴宾客了。老祖宗陆侍郎留下来的三百八十四亩专为盖房用的族中公产,眼见着被一片片新起的屋厦盖严实了,他们那最后一点可怜的希望,也被绝望取代了。
陆府对于他们来说只是一个逝去了的梦。
陆府书香继世,忠义传家,可陆府也和不讲忠义的人们一样,敬富不敬贫。
然而,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姓着一个陆字,他们和陆府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同为老侍郎之后,老侍郎的血脉不但在富有的陆姓人们身上搏动着,也在他们贫穷的陆姓人们身上搏动着。他们的穷,不怪老侍郎,不怪别人,只怪他们和他们的前辈们无能!因此,不管他们住在清浦镇的哪个角落,不管他们为自己的生存做着什么下贱的勾当,那威严气派并不属于他们的陆府,但依然是他们信仰的中心,依然是他们不可动摇的精神支柱!只要那威严气派的陆府门楼不倒掉,他们便有活下去的依据,他们的日子就会过得很踏实,他们就有资格向清浦镇上那些不姓陆的人们炫耀:“瞧,我们是从那里搬出来的,我们那时候阔着呢!上马金,下马银,车马轿子一大片!”
在清浦镇上,有资格姓陆便是一种骄傲。
这骄傲现在是他们唯一的精神财富了。
也有些杂姓人等,对这等骄傲并不以为然。不以为然便是冒犯,于是,便有充足的理由打上一回。
陆牛皮便打过。那一次,南宝号账房师爷李歪鼻子和陆牛皮因赊账问题引起口角,李歪鼻子说了一句:“陆家好东西不多,都他妈的是打流混世的东西!”他一听就火了。骂他陆牛皮倒没有什么,可这李歪鼻子竟骂整个陆家!他陆牛皮不好,难道陆府的孝廉老爷也不好吗?难道陆府的叔伯爷们儿都不好吗?当下便打。被号中的伙计拉开后还不罢休,先是跑到孝廉老爷面前告了一回,见孝廉老爷不理不睬,又邀上住在陆府外的陆姓兄弟爷们儿几十口子,气势磅礴地打入店堂。这委实是一场好打,十几个店中伙计被打得头破血流,可怜那李歪鼻子吓破了胆,竟躲进了米缸中。陆牛皮占了便宜,却还要胡闹,仗着头上擦破了点皮,硬是往店堂大门口一躺,口吐白沫,装死装活,非逼着南宝号拿养伤银不可。最后,还是南宝号大掌柜赵子云赵大爷三请九邀,送礼赔罪,请来了孝廉老爷,才制止了一场更大的纠纷。孝廉老爷当着众人,训斥了他一通,却也毫不含糊替他要下了三十两养伤的银子。孝廉老爷也姓陆,孝廉老爷虽说公允中庸,胳膊肘却要朝里弯的。后来,他便一客不烦二主了,三十两银子用完,涎着脸皮跑到赵子云赵大爷面前,说是要为南宝号效力。赵大爷惹不起陆家爷们儿,同时也想借陆家的势力保护清浦地面上的生意,便应允下来,让他做了押船的工头。
陆牛皮脸皮极厚,据孝廉老爷考证,这等质地的脸皮,是从他老子陆荣令那儿传继过来的。孝廉老爷是荣字辈长房长子,自幼便有少当家之称,常以当家人的身份对陆荣令予以规劝,只是这陆荣令总不知悔改。刚搬出陆府那阵子,陆荣令常同孝廉老爷借钱,借了从未还过,也从未不好意思过。借了钱,便去买洋药吃,结果,三十七岁便送了性命。儿子陆华田闹得就更不像话了,竟有了一个牛皮的雅号,不但吃洋药,掷色子,还尽和清浦街面上的一些无赖之徒鬼混。有人说他是一块煮不熟、切不烂的臭牛皮,沾到谁身上谁倒霉!正是因为看到阮大成常和陆牛皮搅在一起,孝廉老爷才看出了阮大成的不堪造就,才决定请他走路。
孝廉老爷聪明哩,他认定,和陆牛皮沾和在一起的人,一概没有好人。
陆牛皮却不认为自己是如何的不好,他认为自己是个了不起的英雄好汉,为了陆府的尊严,为了孝廉老爷,他敢和天王老子拼命,这不是英雄好汉,又是什么?孝廉老爷承认不承认他不管,反正他自己承认,反正他身边的一帮兄弟爷们承认,反正南宝号上的赵大爷承认——他认定赵大爷是承认的,赵大爷不承认他英雄,何以收他为押船的工头?
阮大爷自然也是好人,也是英雄好汉。惺惺惜惺惺,英雄敬英雄,他们便走到一起来了,便结下了金兰之好。他从此以后,要随着这阮大爷干一番出人头地的大事情哩!阮大爷闹腾上去了,弄个抚台、总督什么的当当,他自然也会有好处的。到那时,他也要掠些银子来,堂堂正正盖上一进院子,重新住进显赫的陆府。
自然,干事情得有人,得多结交一帮弟兄。阮大哥发下话了,得拉人,得拜把子,拉一个人进来,阮大哥便给一两银子的礼仪、香火钱。就冲着这拉一个人给一两银子,他也得捣腾个百儿八十口子人来!
连着几日,陆牛皮甚是活跃,先就近和身边十几个吃洋药、掷色子的哥儿们拜了一回,接着,又把镇上合得来的七八个陆家弟兄拉下了水,最后,开始向外围发展。
这发展极为简单,也就是把在阮大哥府上演过的那戏照搬一回,只要不是傻瓜,谁都会演——既然谁都会演,他便得快演,倘或他演得慢了,便宜就会让人家捞去了。他还留了一招,拜把子时,指天发誓:“结下金兰之盟同生同死的就咱们几个,多一个不要!谁再和别人乱拜,天诛地灭!”
拜把子时,阮大哥讲过的那桩惊天动地的大义,他从未和别人讲过。这是阮大哥交待的,不能和寻常人讲。阮大哥究竟要干什么大事情,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只是认定,跟着阮大哥绝没有亏吃。他揣摩着:阮大哥或许要图个功名前程,倘或有了功名前程,做了个知府、知县什么的,也得用一班人马。他又揣摩:阮大哥或许想学着顺天府的那帮汉子,开个“虎威”镖局什么的,那自然也要用人的。往最坏处想:阮大哥要拉一帮人打家劫舍,那也是十分好玩的事,动静闹大了,官府没办法了,也会招安给个名分的……不管咋的,反正没有他陆牛皮的亏吃。退一万步讲,事情闹得不可收拾了,他姓着一个陆字,孝廉老爷也姓着一个陆字,孝廉老爷便不会不管——就像那次大闹南宝号,最终,孝廉老爷不是出面了吗?孝廉老爷是不会看着他吃亏的!
陆牛皮脑袋里根本没有一个怕字!
这一日,陆牛皮又邀着打鱼的钟德亮,盐民赵老二,开狗肉汤锅的白二龙等一并七个弟兄来到了西大街自己的茅舍。
确乎是个茅舍。那屋子在西大街的一条窄巷里,巷子的地面比屋子高出半尺,愈加显得屋子矮得可怜,个子高的,伸手便能触到屋檐。屋子一共三间,是青砖砌的,屋顶上原先似乎是有瓦的——屋檐上方现在还能看到两排破旧的小青瓦,现在却盖上了一层茅草,屋脊处的一些茅草竟活了,青青的一片。屋前没有院子,从开着的屋门可以看到,一个破旧的小院在屋子后面。
陆牛皮就是住在这等地方捍卫陆府和孝廉老爷的尊严的,这端的有几分可敬可叹哩!
因为陆牛皮终究还是姓了一个陆字,陆家的书香虽未全部继承,倒还会写两个字,房门前不像左邻右舍那样贴着只画了一串儿圆圈的红纸,而是贴了一副货真价实的对子。
开狗肉汤锅的白二龙也见识过几个方块字,走到陆牛皮茅屋门前,见到贴在门前褪了色的对子,便不顾一切地充起了斯文雅士。他抱着肩膀,瞪大一对细细的小眼睛,费力地在那缺胳膊少腿的对子上辨认了半天,终于认将出来,摇头晃脑地念道:“灶头红烧裙带鱼,厨中清水煮萝卜,横批是……哦,横批是:捷报今朝招财进宝!好!好!好对子!”
打鱼的钟德亮“噗哧”笑道:“没见过这样的对子!人家的对子都是挺斯文的,什么‘炮竹声中一岁除’了,什么‘新桃换旧符’了,没听说过烧带鱼、煮萝卜也上对子的!”
正要跨进屋门的陆牛皮退了回来,极不高兴地看了钟德亮一眼,不屑地道:“钟老弟也谈斯文吗?若认真斯文起来,偌大个清浦,怕没有比我们陆府更斯文的了!瞧我们陆府一道道门上的对子,你想疼脑袋也想不出来哩!那样的对子,我老陆一个时辰能写个十副八副的!要不,还配姓陆吗?可咱不写!那没意思,咱就要个大雅若俗!”
开狗肉汤锅的白二龙愈加肃然,认为陆牛皮言之成理,十分了不得,便一半奉承,一半讨好地道:“陆哥哥何日也给我那铺子写个对子如何?”
这奉承既含蓄而又扎实,陆牛皮十分受用。
“一句话!一句话!何日得空,我便给你写上一回。你看这对子如何:‘打得活蹦乱跳一条好犬,煮就新鲜可口一锅浓汤’。门额批个,批个……批个‘狗肉飘香’,怎么样?”
白二龙受宠若惊:“好极!好极!”
那钟德亮忍不住又笑了一回,笑毕又道:“陆家端的好书香啊!”
陆牛皮十分谦恭地道:“不咋!不咋!比起我家孝廉老爷,那就差远喽!不过,白贤弟,给你起的这个对子,我倒有几分得意的!对子讲究对仗,你看,‘打得’,对‘煮就’,‘活蹦乱跳’对‘新鲜可口’,多贴切,多工整!狗肉铺自然离不开一个狗字,我便迎头猛批了个‘狗肉飘香’……”
正唾沫飞溅地吹着,陆牛皮的夫人蒯氏却迎将出来,招呼众人进屋去坐。
陆牛皮这才恍然想起了待客之道,也极热情地将朋友们往屋中邀:
“对!对!诸位弟兄快快进去吧!咱们边吃酒,边聊天!”
屋中酒肉飘香,那蒯氏照着陆牛皮的安排,已将桌子、椅子摆开,桌面上摆下了四个盘子八个碗。
众兄弟依着年龄大小,认真地排下了座次,尔后一一落座,喝将起来。头三杯无话可谈,一律喝光。第四杯酒倒满,陆牛皮举着酒杯说话了:“诸位弟兄,往日陆哥哥我经常叨扰你们,今日里哥哥请你们喝上一回。我这酒有个名目,唤做‘齐心酒’,齐心就是大家一条心,不能生二心!古往今来,凡成大事的人,凡有出息的人,哪个没有一帮金兰兄弟?今日里,我等弟兄喝着这齐心酒,也学着那刘关张,结一个桃园之义,如何?”
那开狗肉铺的白二龙,素常受清浦街面上的一帮地痞无赖欺负,早就希望依附上一股势力,借以自保。他听到陆牛皮提出结拜金兰,感动得眼泪都要涌出来了,立时站了起来,红涨着脸孔,极兴奋地道:“陆哥哥说得不错!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要在世间干出一些事情,非得有一帮好弟兄不可!咱们大家在一起,互相帮衬,互相捧场,别人便不敢欺负咱哩!”
原来倒还是想说一说自己往日如何被人欺负的,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怕在这等神圣场合说出这等话,被人家小瞧了。
盐民赵老二接下来说话了。赵老二是个秃子,偌大的一颗扁脑袋上只稀稀疏疏生了几缕黄毛,那黄毛编成的辫子极不壮观,像条细细长长的猪尾巴。就为着这倒霉的秃头,他没少受过别人的捉弄:他戴帽子,人家便揭他的帽子;他接假辫子,人家便扯下他的假辫子往臭水沟里摔。他早就想着要为自己的秃头寻个保护,现刻儿,这保护送到了门前,哪有不要之理?
“陆哥哥所言极是!齐心酒喝了,大家便是自家兄弟了!这结拜金兰是理所当然的!咱们何不现刻儿就设下香案,拜上一回呢!”
赵老二很焦虑,也很急切,他生怕不当即拜下这位陆哥哥,以后事情便会有变故。
桌边另外几个也一齐叫唤起来,异口同声赞成陆牛皮的意见,都说早有结拜之心,只是没有说出来。大家都主张依着赵老二的意思,当即便拜。
那钟德亮却不说话,只顾埋头喝酒。
陆牛皮知道这钟德亮是条了不起的汉子,拳脚功夫极好,三年中打得四条汉子断了胳膊、断了腿,自己也被县父母陈老爷枷了两次号。这等好汉是不能轻易放过的,说啥也得拜上一回才是哩!于是乎,陆牛皮便问:“德亮贤弟没说话吗?哥哥和你换个帖子,怕不会辱没你的脸面吧?”
钟德亮确是不想拜的,他觉着陆牛皮身边的这一帮牛头马面均不如自己伟大,和这些牛头马面们一拜,便是抬举他们了。他平生不愿抬举人,只愿把人往泥里踩。然而,碍着陆牛皮的面子,却又不好说不拜。
于是,他看在陆府和陆牛皮的份上,也同意拜上一回。
当即便摆下了香案,当即便写下了各自的生辰八字,当即便按那金兰结盟之礼,齐整整地跪下,口称:上有天,下有地,我等弟兄八人,于某年某月某日结为义兄义弟,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谁若负心,天打雷轰。
拜毕,八人重新围定桌子坐下,那蒯氏又将几个新炒的菜端了上来,众人云天雾罩地又喝了一回,转眼的工夫,便将一坛老酒喝个精光。
陆牛皮端的豪爽大方,跑进里屋,又抱出一坛来。那年岁最小的白二龙抢着揭开漆封,极殷勤地给各个哥哥面前的空杯倒上酒,尔后,颤巍巍地端起一杯酒,从陆哥哥、钟哥哥敬起,一直敬到七哥哥小豆芽。接下来,小豆芽又敬了一回,照例地从陆哥哥、钟哥哥敬起……
敬来敬去,新添的一坛酒又下去了三分之一,八位情同手足的义兄义弟们有些昏昏然了,可谁也不提散席的事,仿佛他们的肚皮都十分的地道,还能装上三五坛酒似的。于是,那酒便越喝越放肆,喝到后来,惹出了乱子。
第一个乱子是小豆芽挑起的。这小豆芽端的狡猾,和陆牛皮陆哥哥对阵时用了一杯茶水,他要用茶水和陆哥哥干,这是何等的不仁不义呵!陆哥哥发现之后便翻了脸,又是卷袖子,又是撸胳膊,发誓要把小豆芽捶成豆瓣酱!小豆芽吓得脸都白了,又是作揖,又是磕头。众弟兄也跟着劝说,好不容易才把陆哥哥的冲天大火泼灭了。陆哥哥是主人,又是大哥,看在义兄义弟情分上,便收回了把小豆芽捶成豆瓣酱的主张,立逼着小豆芽一气喝下三大杯酒。小豆芽自知理亏,哪敢不喝?眼前模模糊糊一片金星,却做出极豪爽的样子,连着将那三杯酒喝将下去,喝下之后没一会儿,便极豪爽地倒在了桌子底下。
第二个乱子闹得更大,小豆芽倒到桌下之后,桌边的七位义兄义弟又干将起来。事情是钟哥哥挑起的。钟哥哥老是看着四义弟赵老二的一颗秃头不顺眼,便提议喝上三杯。赵老二不敢不喝,便硬着头皮喝了,喝得秃头冒汗,白眼直翻,喝完第二杯,无论如何是喝不下去了。钟哥哥却不依不饶,脖子上青筋凸得老高,可着嗓门喊:“老四,喝!权当是喝药,要不,便是瞧不起哥哥!有道是:一杯为饮,二杯为喝,三杯曰灌,老四,你便给哥哥灌将下去!”赵老二却是灌不下去,苦着脸孔只是讨饶。这下子惹得钟哥哥火了:“讨饶?讨的什么饶?难道是哥哥欺负你不成?这杯酒你不灌下去,我便不认你为四弟,还唤你二秃!”说毕,竟张着油腻腻的五指去摸赵老二的秃头!赵老二顿时翻了脸。他结拜这帮义兄弟,原为保护这颗倒霉的秃头,不曾想,义兄义弟也拿他的秃头取笑,是可忍而孰不可忍也!好个赵老二,仗着肚里装了几杯酒,仗着陆哥哥和其他义兄义弟在面前,估摸着打不起来,便认认真真发作了一次。他跃身上前,一把揪住钟哥哥的手腕,做出了一副拼命的架势。钟哥哥哪吃四秃弟的这一壶?一脚撩开板凳,挥拳便打。一帮兄弟见此光景,忙不迭地扑上去拉扯,险些将桌子撞翻。将二位义兄义弟拉开时,又闯了一个祸:陆哥哥手力过,把赵老二拉了一个踉跄,赵老二的秃脑袋撞到了桌角上,原本成色不佳的脑袋又开了个口,鲜红的血顺着脖子直往下流。赵老二自己却还不知道,迷迷糊糊趴在桌子上便睡着了,脊背上的小褂红糊糊湿了一片。
余下六个依然能坐定在椅子上的弟兄继续喝下去,一直喝到上灯时分,酒干菜尽又倒下三个,才算散席。
散席时,酒量极好的钟德亮也有些踉踉跄跄,不辨东西南北了,陆牛皮便决定送上一回。他抛下家里躺着的五个不管,扶着钟德亮便出了门,一去却久久不回。
家里的那五个,又是吐,又是叫,又是呻吟,一直闹腾了半夜,害得左邻左舍都不得安生。到了下半夜,白二龙最先醒了,他并没去看其他仁兄的死活,竟一头钻到蒯氏的房中调闹了一番。
第二日早晨,陆牛皮鼻青脸肿回来了——不是自个儿回来的,是“春盛”号的杨老四架回来的。据杨老四讲:陆哥哥在南寺坡下潮湿的海滩上睡了一夜,吃了些涨潮的海水,又被一些不明来路的人揍了一顿……
杨老四说这番话时很伤心,好像是自己挨了一顿揍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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