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约翰牧师跪在耶稣的圣像面前做祷告,他狭长的脸上沾满泪水,胸前的衣衫斑斑点点湿了一片。燃起的火烛在他身子正前方的一张条案上耀动着,明亮的烛光将十字架上的耶稣圣像和他自己的脸膛都映照得一片彤红。十字架是固定在山墙正中的,白日里用一块绛红色的绒布遮着,耶稣的真面目什么人也瞧不见,只有到了晚间,李约翰牧师才虔诚地揭下绒布,恭敬地跪在耶稣面前,斗胆和万能的主见上一面。每到这神圣的时刻,李约翰牧师的灵与肉便交融在一起了,他不由自主便进入了一种圣洁忘我的境界,仿佛世间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了,偌大的世界只有他和万能的主在悄悄对话。他为自己这一日的衣食向主谢恩,为自己这一日的过失向主忏悔,他还遵奉《圣经》里的教诲,为万人恳求、祷告、代求、祝谢。他时刻记着凡事要让主的圣名得到荣耀。
李约翰牧师固执地认定:东方这个不开化的国度不能没有耶稣,耶稣是全人类的主,自然也是东方这群繁殖力极强的黄种人的主!李约翰牧师是主的牧人,有责任放牧好这群黄种羔羊,他要把主的声音,主的意旨传播给这些黄种羔羊们,让他们罪恶的灵魂早日得救,让他们死后能升入天国。
然而,这个国度却极端的野蛮,像那魔鬼撒但的领地,这个国度的人们,上至帝君,下至百姓,均不把万能的,无所不在的主当做一回事,他们极一致地抵制上帝,阻挡上帝福音在这里传播。嘉庆二十年——也就是一八一五年,他们处死了违禁深入内地传教的兰月旺牧师,再次重申,传播上帝福音为非法之举!这就使得造福人类的传教事业,在这个国度成了一桩极为危险的秘密事业。
李约翰牧师知道传教的危险,可他不怕!他发誓要完成兰月旺牧师未竟的事业,把耶稣基督的声音传遍这个泱泱大国,哪怕为此送掉性命,他也决不后悔——能为万能的主献身,是他的荣耀。耶稣为了人类的罪过被钉到十字架上受苦受难,他李约翰死上一回,又算得了什么呢!况且,为万能的主而死,他的灵魂便能升入天国哩!
自然,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李约翰牧师也不愿轻易赴死——这倒不是怕死,李约翰牧师怎么能怕死呢?他是担心自己死了,这群黄色羔羊便无人放牧了,上帝的声音传进这个国度又要晚上好些时候。因此,李约翰牧师只得在黑暗中传教;因此,李约翰牧师得把耶稣藏在绒布下面。李约翰牧师相信,万能的主是会原谅他的!万能的主是知晓他的苦衷的。
他置身在一个何等愚昧而野蛮的国度啊!
却也有些愧疚。万能的主能原谅他,他却不能原谅自己!羔羊顽冥,不怪别人,只怪牧人无能!他身为主的牧人,却不能用主的训诫引导他们,使他们归顺,他对不起万能的主啊!主赐他以衣食,赐他以生命,而他……
每晚跪在耶稣面前,李约翰牧师总要虔诚地忏悔一番,每想到主的旨意不能行在这片野蛮的土地上,李约翰牧师就要流一通眼泪。这眼泪是不由自主流出来的,有时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哩!
泪水糊住了李约翰牧师的眼睛,他的眼前变得一片模糊不清,一团黄色的东西在耶稣脚下耀动着,使耶稣全身罩上了一层圣光。李约翰牧师恍惚觉着耶稣复活了,在十字架上睁开眼了,他俯下身子,祷告起来:“主啊!万能的主啊!无所不在,永生永存的主啊!我们在天上的父啊!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意旨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我们日用的饮食,今日赐给我们。免我们的债,如同我们免了人的债。不叫我们遇见试探,救我们脱离凶恶。因为国度,权柄,荣耀,全属于父的,直到永远。阿门!”
从地上爬起来,李约翰牧师仿佛大病了一场,几乎有点站不稳了。他扶着墙从里面屋里走出来,在靠着书桌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揩了揩脸上的泪水和汗水,准备擦擦身子就寝。
就在这时,门外的院子里吵闹起来,李约翰牧师听到一个粗野的嗓门在骂娘,又听到詹姆斯·杰克逊在大嚷大叫。他心中一惊,以为杰克逊又为着哪一笔生意和人家闹翻了,不禁叹了口气,整了整衣服往外走。
李约翰牧师对杰克逊是很瞧不起的,他认为这个杰克逊根本不能配做上帝的牧人,杰克逊心中只有银钱,没有上帝;杰克逊的眼睛只盯着羔羊们的钱袋,从不注意耶稣受难的面孔。杰克逊把本末倒置了——做生意原只是为传播上帝福音作掩护的,杰克逊却把做生意发财当做了头等大事,而将传播福音放到了次要位置。这杰克逊还参与贩卖鸦片,据说是很发了一些财——此事杰克逊一直瞒着李约翰,可李约翰是知道的,只是没有直说罢了。
走到院子里一看,情况已有些不妙了,杰克逊抓住一个身材瘦高的当地年轻人要动拳头,两个店中的伙计夹在杰克逊和那个年轻人中间左拦右挡。李约翰有点着慌了,他知道杰克逊的坏脾气,真怕他一拳头打下去,坏了上帝的好名声。
李约翰牧师不敢怠慢,冲上前去,抓住杰克逊道:“干什么!干什么!这……这像什么样子!”
杰克逊见到李约翰,不敢再张牙舞爪了,却还愤愤地道:“这头牛,这头该死的公牛无理取闹!他……他污辱了我的人格!他……他……”
李约翰根本不听杰克逊的辩解,和气地走到那个高而瘦的年轻人面前,用柔软的手掌抚摸着他的肩头问:“孩子,怎么回事,究竟是怎么回事,请和我讲。”
那个吃了杰克逊惊吓的年轻人在踌躇。
身边一个伙计介绍道:“这位是李约翰李先生,这里的事他当家,你便和李先生说吧!”
那年轻人迟疑了一下,结结巴巴地道:“这……这……小的……小的……小的姓肖,唤做肖得夏,街坊都叫我小豆芽。小的……小的……有一个侄子,被你们……你们抱来了。小的原来不知。小的后来知道了,便想抱回去,可这位杰大人不许!小的一气之下便骂了人……是的,小的骂了人……小的想抱回侄儿,就这么回事!”
一听这话,李约翰牧师明白了。五月蝗灾之后,清浦许多弃儿无人过问,李约翰牧师依着主的仁慈意旨,出资办了个抚育堂,请来两个信仰上帝的教徒帮着照料,几个月来共收养了十七个孩子,如今灾情缓解,有些人便将孩子抱回去了,他也没有阻拦。他不明白杰克逊为什么要阻拦这个小豆芽抱回自己的侄儿。
他转过脸去问杰克逊。
杰克逊哇里哇啦大叫了一番,意思是说:这个小豆芽抱走侄儿是为了卖掉,孩子的父母已在五月间饿死,家中根本没有什么人了,小豆芽见灾荒已过,许多人都来认领孩子,也就起了坏心,他收下了新市集一个乡绅的十五两银子,准备将侄儿抱去送给这个乡绅。杰克逊声明,这些情况都是真实的,是新市集的两个信徒专门跑来报告的。那两个信徒还证明,这小豆芽是个赌徒,那乡绅也是个恶棍。
李约翰牧师听了杰克逊的叙述,心中不禁一阵凄哀:做叔父的为了十五两银子竟要卖掉自己的亲侄儿,这……这无论如何都是说不过去的!人非牲畜,岂可买卖?看来,这一回杰克逊是做对了,那小豆芽不是个东西!
尽管小豆芽不是个东西,李约翰牧师却还要把他作为一个东西看。李约翰牧师不像杰克逊,动不动就发牛脾气,李约翰牧师大度哩!
微微一笑,将那狭长脸孔上的皱纹生动地展示了一回,李约翰牧师和蔼亲切地问:“肖先生,你侄儿叫做什么名字啊?”
小豆芽道:“叫……叫柱儿!”
“今年几岁了?”
“四岁!”
“唔,四岁,还小哩!抱回去你怎么养啊?”
“小的……我……我……有人代我养!”
李约翰牧师点点头,叹了口气道:“可我听人讲,你将那孩子卖给了别人……”
小豆芽慌忙申辩:“没……没有的事!”
李约翰牧师道:“既然不卖孩子,为什么要让人代养呢?放在我们这儿不是很好么?若是不放心,你可以常来看看嘛!”
“不!不!小的……小的想抱回去,请李……李老大人开恩!”
杰克逊恶狠狠地插上来道:“要抱回去也行,这几个月的账目要算清,你的,先拿三十两银子来再说。”
“这……这……”
那小豆芽一听到抱回孩子要交三十两银子,觉着不上算了,可嘴上却不愿服软,遂摆出一副精明的生意人的面孔道:“一个孩子几个月怎会用掉三十两银子!你……你们这……这是讹人!小的可以将这账算出来的:吃饭的花销总用不了三两银子吧?即便是顿顿喝酒,也……也用不了多少钱哩!”
小豆芽一急之下,说出了蠢话,他自己每日喝酒,便认为那孩子也会喝点酒的。
李约翰牧师笑了:“酒,孩子是不会喝的。不过,衣服孩子总要穿吧?请人照料孩子,总要付工钱吧?我们不会讹人的,倘若你真要抱走那孩子,账目,我们是会和你算清楚的!”
小豆芽一见事情没有指望了,又大喊大叫起来:“你们……你们洋毛子讹人!我要告你们!我要到津口县城里去告你们!你们等着瞧好了!”
一边嚷着,一边往院门外退,退到大门口时,高高的门槛将小豆芽绊了一跤,小豆芽悻悻地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见身子已撤到了院门之外,便极勇敢地骂道:“杰毛子,李毛子,我操你们十八代洋祖宗,我操你们的老白毛……”
李约翰李牧师听不懂小豆芽的话,便问身边的一个伙计:“肖先生在喊什么?”
那伙计道:“他……他没喊什么,只是……只是说要告你们!”
不料,这时,那小豆芽竟做起了动作,他撩起大褂,褪下裤子,两手掏出那东西在外面甩着,身子向前一挺一挺的:“我操死你们洋祖宗,操死你们……”
李约翰牧师被小豆芽这野蛮的壮举震惊了,闭起了眼睛喊起了上帝。那杰克逊“哇啦”怪了一声,端起一对沉甸甸的老拳便扑出门去。
门外的小豆芽端的是条好汉,好汉是从来不吃眼前亏的。好个小豆芽,把那瘦瘦的身子最后挺了一下,把那串连皮带毛的东西往裤档里一揣,提起裤子便逃;不料,因着杰克逊拳头的威胁,又因着天黑,小豆芽急不择路,一头撞到了一棵大柳树的树身上,于是乎,便“爹呀”“娘啊”地叫唤起来……
杰克逊高兴极了,他站在门口抱着肩膀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李约翰李牧师却笑不出来,他只感到痛苦,感到孤独,他觉着他脚下的这片土地有些可怕,进而,他认定他牧下的这群黄色羔羊是难以进入天国的。他的痛苦,他的孤独,正是因为他牧下的这群黄色羔羊不能进入天国而产生的。
——李约翰牧师是不好意思独自一人进入天国的。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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