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牛皮和小豆芽根本不知道县大衙门前的那场血腥格杀,更不知道在那场格杀后阮哥哥已率着众兄弟落荒而逃。他们认为津口县城既被攻破,举事便已成功。故尔,在阮哥哥一行从西门逃出的时候,他们还陶醉在一片胜利的喜悦之中大肆发财哩。
破了县城,天已大亮,陆牛皮进城穿过一个街心,先见着了一个钱庄,当即大刀一横,奔那钱庄去了,身后除了忠心耿耿的小豆芽之外,还有十余个不相识的外乡兄弟。没想到,那钱庄却早已防范,大门紧闭,门口的台阶上立着十余个保镖的汉子。他们还没冲到门前,站在台阶上一个镖头模样的汉子便高声怒喝道:“诸位听清了,官府贪匿赈银,与津口百姓无干,你们要杀要抢,全到县衙去,凡图谋不轨,靠近俺范大爷钱庄三步者,当心性命!”
陆牛皮大刀一举,发出了攻击令:“弟兄们,甭听这狗操的!咱们能破了县城,难道就破不了这个钱庄!杀!弟兄们,杀呀!”
嘴上喊杀,自家身子却并没有动弹,心下明白:钱庄门前的那帮镖爷不好惹,各个都有绝招。可身边那帮同样想发财的弟兄却不明白这个浅显的道理,他们竟随着陆牛皮一声令下,硬生生地冲上去了。
小豆芽也是浅薄无知,竟也跟着往前冲,陆牛皮一把将他扯住了,低声骂了一句:“妈的,找死!”
小豆芽这才窥出了陆哥哥的高深学养,便也一动不动地站着,极英勇地大声呐喊助威。
钱庄门前的街面上当即得一片火红,最先冲上去的两个弟兄一个被长枪挑了,一个被大刀劈了;后面的弟兄又扑上来,一个对一个和那帮镖爷们拼上了。杀了一会儿,双方各有伤亡,两个保镖的汉子也被砍翻了,进攻的弟兄中也有几个哀号着倒地,看光景,争战一时难以结束,这钱庄的大门怕是不易打开。
陆牛皮不愿在此久候——反正钱庄票号县城里多着哩!他犯不着非在这一家门前上吊!
主意拿定,便放弃了助威呐喊的职责,嘴儿一努,对小豆芽道:“走,甭管他们了,咱们再找一家瞧瞧!”
于是,顺着大街又跑了一段路,瞅见了一个票号,径自向前去砸门,砸了半天,才把门砸开了一道缝,趴在门缝往里一瞅,又吓了一跳,票号的屋中立着五六条高大汉子,正持戈以待。无奈,只得通情达理地放弃了到里面看看的念头,又扯着小豆芽一路颠了。
经过两次失败,陆牛皮理智而又清醒地认识到:要到门面大的钱庄票号去装捡些银子,有些危险,搞得不好会赔进血本。赔血本的买卖,陆牛皮历来是不做的,陆牛皮生性安分,宁愿让钱庄票号的银子堆在那里发霉发烂,也不能不顾血本一味地蛮干。
心甘情愿地放弃了抢钱庄的主意,决定换个发财的门路,当下便对小豆芽吩咐道:“走!走!快走!甭他妈的再瞅钱庄票号,那里的银子太多,咱们背不动!”
小豆芽却不服气,叫道:“咋背不动?就是千儿八百两,我也能背到城外去!”
陆牛皮怒道:“你懂个屁!钱庄、票号就这么好进吗?你背得动,人家便让你背?咱们只有两个人,不能自不量力,咱们得拣小处下手才是!”
第三次瞅到了一个门面不大的小店铺,陆牛皮一脚踹倒两扇破旧的门板,掂着刀一头撞进去了,小豆芽跟着也进去一了。店里面没人,陆牛皮、小豆芽搜寻了一番,一无所得,遂又砸了通往后院的腰门,进了那店主居室,居室里只有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陆牛皮上前一把拽住老头的辫子,开门见山道:“老儿,你们的银子都在哪里?快快说出来,否则,甭怪大爷刀下无情!”
老头吓得直抖:“好汉……好汉饶……饶命!敝号开张不……不久,又无大的进……进项,实……实在是没有多少银子的!”
小豆芽立马用刀逼到老头脖子下面:“无多有少,有多少银子都给我们拿出来,要不便杀!”
“我拿,我……我拿!只求好汉饶命!”
老头哆哆嗦嗦开了一个衣柜,取出一小包银子递到了陆牛皮面前:“就……就这么一点,这……这还是……还是……”
陆牛皮一把将银子夺过,又令小豆芽去搜。
老头挣着要去阻拦,陆牛皮一脚将他踢翻在地。
小豆芽真正是火眼金睛,四下一瞄,先在床下发现了一个老太婆,把老太婆拽将出来之后,又发现了床下的一个黑坛子。陆牛皮上前把床掀了,将那个坛子抢过来一摔,一大注银子便白灿灿铺了一地。
老头、老太婆不顾一切了,身子一横,又哭又骂地趴在了银子上面。陆牛皮火起,挥起大刀,先将那老头砍了,待到小豆芽要砍老太婆时,老太婆早已吓得昏了过去。
二人慌忙拾起染血的银子,用陆牛皮怀里的裤子装了——装了一只裤腿的小半截,往肩上一背,准备寻找下一个目标。临出门时,陆牛皮说了一句:“咱们捡来的这些银子,俱先放在哥哥这里,待出城之后,咱们再分!”
小豆芽道:“那是!那是!到时候哥哥多分些也是应该的,今日里我小豆芽可全仗着哥哥您了!”
“哪里!哪里!你我本是换帖弟兄,自是要相帮相衬的,谈不上谁仗谁!”
二人接下来又迅雷闪电一般抢了三家小商号,处处顺手,一无阻拦。这三家抢下来之后,陆牛皮肩上的两条裤腿已塞满——除了银子,还有不少金银首饰,那裤子的裤裆已不经重负,炸开了线,陆牛皮只得找个麻线将裤腰扎将起来,将两条裤腿一前一后搭在肩上,小豆芽自然也是极其发财,挎在身后的蓝包袱皮沉重而又饱满。
这时,二位好汉已是比较的心满意足了,眼中的红光消退了许多,他们准备撇开阮哥哥的大业不管。趁着混乱之机溜出县城,回清浦继续做大清的顺民。可不曾想,开溜的途中却碰到了一桩意外的东西,陆牛皮被那东西迷住,酿出了大祸,赔了血本,小豆芽也差点做了陆牛皮刀下之鬼。
那东西是女人。
事过多年之后,侥幸逃生的小豆芽还坚持认定,女人是当今当世最坏的东西!女人可以乱国,女人可以坏俗,女人还能挑起兄弟之间的仇杀,使换帖兄弟之间的忠心义气丧失殆尽!
这教训是惨痛的。
那一日上午,陆牛皮和小豆芽顺着街巷一路西去,想从西大门溜出津口县城,不幸,在西大门口的小巷中碰到了一伙正在抢掠的弟兄。陆牛皮聪明,怕自己肩上的两条沉沉的裤腿会被人家掠走,便引着小豆芽撞开了小巷中一户人家的院门,想进去躲避一下。当时陆牛皮和小豆芽确乎没有想到那个位居万恶之首的“淫”字。
然而,一进院子,再一进那户人家的门房,二位好汉竞撞见了那个女人!这该是如何的可恶啊!他们竟然撞见了那个女人!尤其可恶的是,那女人偏偏又是那么年少,那么漂亮,那么高洁,那么动人,简直像坠落在人间的一轮明月!
陆哥哥当时便没了魂,既忘了肩上的银子,又忘了自家的血本,把那两条沉重的裤腿往地下一抛,痴迷迷地要去搂那女人。女人身旁还有一个老头。老头偏偏多事,偏要上前去拦,结果,便软软吃了陆哥哥一刀。
女人一见老头倒地,挣开陆哥哥的搂抱,扑到老头溅满血水的身上便哭,洁白的衣裙上沾满了红红的东西。
陆哥哥端的不够意思,他见得那女人已无力挣扎,竟翻脸不认结义兄弟了,小豆芽话没出口,陆哥哥便道:“小豆芽,你他妈的滚,与我滚出去!”
小豆芽哪里肯滚?毫不客气地道:“要滚你便滚,这小娘子又不是你家蒯氏!”
陆哥哥大怒,放下那女人,转身便摸起了大刀,那刀上还滴着血:“小豆芽,你狗日的滚不滚!你不滚,爷爷便不客气了!”
小豆芽手中也操起了刀:“咋的?我老肖还怕你不成?今日咱们便杀个痛快也好!”
那女人端的一肚子坏水,她一见两个好汉自家干了起来,又哭喊道:“奴家一人也伺候不了二位好汉呀!二位好汉还是住手吧!还……还是饶了奴家吧!”
说毕,竟跪了下来。
陆哥哥一听这话,愈发头昏脑涨,先对那女人说了一句:“他小豆芽算得什么好汉?”随后,便一刀劈了过来。
小豆芽身子一闪,避开了。
陆哥哥跟上来又是一刀,砍到了一个橱柜上,因用力过猛,竟拔不下来了。这时候。小豆芽完全可以一刀将陆哥哥劈了的,可他举起刀的时候,看到了地上的银子,觉出了自己的荒唐,忙不迭地将刀收了,退到了腰门外的堂屋,口中叫道:“陆哥哥,咱们是昏了不成?快走吧!这银子可比女人当紧!只……只要有了银子,还愁没有女人吗?”
可那陆哥哥已昏得不省人事,根本听不进小豆芽的逆耳忠言了。他见到小豆芽收刀退出,马上反手将门插了,嘴里还嚷着:“要走你便走,爷爷过后自会赶你!”
小豆芽确是想走的,可一脚刚迈出房门,才又想起,他那一包袱银两财物还在那女人的闺房里,还有——还有一只鞋也甩在闺房里哩!
鞋倒是小事,没有银子,却是无论如何不能走的,他此番杀进津口,为的就是银子,若让他舍了捡来的银子,依旧空着手回去,他的感情和理智都无法接受。
他回转身又去砸门,砸了半天也没砸开,无奈何,只得守在门口候着,等着陆哥哥和那女人完事之后一同走。
小豆芽真正对陆哥哥有了仇恨,这仇恨是极为深刻的!小豆芽当时想:他就是到死,也不能忘却他的仇恨!
陆哥哥见色忘义!
然而,那时,小豆芽却没有意识到,陆哥哥是他的救命恩人,陆哥哥不惜身家性命,挺身而出,在某种意义上正是保护了他——自然,这道理很难一下子说清楚,这里面很有些宿命的意味。也许陆哥哥命中注定要死在一个绝色美人之手,谁知道呢!
屋内传出一声惨叫,是陆哥哥的。小豆芽吓傻了,站起来就用身子扛门,扛了半天也没扛动。后来,便疯了似的举刀对着门板一阵乱砍乱劈,劈了好一阵子,累出了一身臭汗,才好歹将门砍开了。
冲进门去,他看到,陆哥哥脊背上插着一把刀子,刀身全部吃进了肉里,只留下两寸长的把柄在体外。那刀子显然已在陆哥哥肉身里转了几个圈,破窟窿里泉眼一般涌出了许多浓艳的血水。血水顺着陆哥哥的腰际流到了那女人白晳的肚皮上,又顺着肚皮,顺着床沿流到了地上。整个屋子里弥漫着一片血腥气,仿佛刚刚杀过十头猪,八条狗。
小豆芽嗅着那呛人的血腥气,顺着陆哥哥的两条胳膊,又看到了一景。
陆哥哥英雄,真正是大英雄啊!陆哥哥临危不乱,死到临头也没忘了了却这桩风流债!陆哥哥两手扼住那恶女细嫩的脖子!陆哥哥直到一腔热血全部流尽,也未松手!那恶女子在陆哥哥命归九泉之际,也随着他一同去了,他们大概在地狱里还要杀个不休哩!
由此,小豆芽也极自然地对那女人肃然起敬了。那女人洁身自好,宁死不屈,当自己被扼住脖子的时候,还没忘记把刀子狠狠拧上两圈!好一个烈女贞妇,真正是举世无双!
感叹即毕,马上想到此地不可久留,匆忙将原来归属于陆哥哥的饱满的裤子往自己瘦脖子上一架,又把那属于自己的沉重的包袱往肩上一背,提着刀出了大门。
陆哥哥的裤子重得出奇,压得他头伸着,腰弯着,像只大虾。肩上的包袱也重,勒得他皮肉酸痛,使得他不得不时常地在两个肩头换来换去。后来,两个肩头都酸痛难忍了,他又把包袱提在手上,来回倒换。
真累,真累啊!他真想像狗一样在什么地方趴一会儿,喘一会儿。可他不敢,他知道这些银子现在统统属于他了,他得尽快出城,赶回清浦,他不能停留,决不能停留。
他伸着红中带紫的脑袋,佝着身子像个八十岁的老人似的,顺着空无一人的巷子向通向西大门的大街走。抛下裤子,或抛下包袱的念头,他从不曾有过,他太爱他的银子了!
现在,这些银子都是他的!他的!
走到巷口的时候,情况发生了变化,他无意中看到几个官兵在追赶一个携着包袱的人,他看到他们的时候,他们没看到他。他心下一惊,先把裤子放下了,紧跑几步躲到巷口的一座房山前一看:坏了!官兵把大街占了,西大门关得严严的,门口还聚着大队官兵。
他当即断了出城的念头,一急之下,就近将装满银子的裤子和包袱扔进了一堵破败的砖墙里,尔后,自己也跳进了砖墙里。恰在这时,砖墙里一座青石老屋的门开了,一个脸孔颇长面色青紫的老太婆托着水烟壶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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