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山路永远繁华热闹,几乎看不到经济潮汐对它产生的影响。不论是国民经济高速增长,还是国民经济收缩调整,哪怕平海城中其它地方都门可罗雀,中山路上还是车水马龙,人如潮涌。这其实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一座城市总有自己的心脏和脸面,只要没遭遇毁灭性的打击,城市的心脏就该这样跳动,城市的脸面就该风风光光,南方机器厂厂长兼党委书记江海洋认为。
1988年4月2日,江海洋站在南方机器厂行政楼三楼的窗前审视着人群熙攘的中山路,自我感觉比较好。这种比较好的感觉,导致了江海洋的心理膨胀。江海洋便觉得每一个走在中山路上的男女,每一部驰过中山路的车辆,都有点向他致敬的意思……
一场体制改革的攻坚战已经打响了。南方机器厂的股份制试点终于从务虚酝酿阶段转入实施阶段。车轮已经转动,尽管转速很慢,启动吃力,可能动起来就好。谁也没指望这个死气沉沉的国营企业能顺顺当当地一步驰入改革的快车道,这不现实。市里确定南方机器厂为股份制试点单位以后,方方面面的领导也在不同的场合对江海洋说过,南方机器厂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
既然前途光明,江海洋就不怕道路曲折。向主管体制改革的王晋源副市长汇报时,江海洋就拍着胸脯保证过,不论困难多大,南方机器厂改制的道路都将走到底。
于是,实行员工持股计划,搞债权换股权,向社会发行股票直接筹资……
然而,道路的确曲折。一切就像江海洋事先预料到的一样,没有一件顺利。谁也不知道股票是啥玩意,全厂干部工人大都不愿掏钱买自己厂的股票。债权单位对负债累累的南方机器厂根本没有信心,也不想要这种股权。向社会发行股票更是困难重重。
好在市里决心很大,颇有不获全胜决不收兵的劲头。今天一早,按王晋源副市长的指示,市体改委刘主任带着体改委一帮干部又来了,还请来了市交通银行证券部主任李响和平海大学的专家学者专题向厂内车间主任以上的干部介绍股份制。讲课在二楼大会议室进行,上午,江海洋去听了一下,还讲了话,下午因为要和债权单位的头头们开债权转股权的协调会,才离开会场,到了三楼办公室。
这时,楼下大会议室里,专家们抑扬顿挫的讲课声还不时地传上来:
“……众所周知,企业是人类经济活动的基础和舞台。我们创建了各种各样的企业,又为各种各样的企业所雇佣,我们凭藉企业创造财富,改变着人类生活,也改变着我们的世界。那么,对于企业的本质,它的历史和它未来的演变,我们就不能不做一番深入的探讨……”
是李响在讲。江海洋一听就知道。而且能想象得到李响讲课时的神态。李响的声音很好听,是带着些平海口音的普通话,江海洋觉得,听李响说话是一种享受。
“……股份公司是资本的集合,这种资本的组织形式可以上溯到古罗马时期。公司的英文词意为‘共同的面包’,本身就含有利益共享,风险共担的意思……”
这风险共担的话题,李响私下聊天时也和江海洋说过。江海洋当时就苦笑着摇头:几十年了,都吃惯了社会主义大锅饭,谁愿和你风险共担呀?
风险共担的问题让江海洋有些扫兴,情绪因此便有了滑坡的趋势。可转而想到王晋源副市长在中午的电话里说过,“在这大好的日子里,你江海洋应该高兴。”于是,江海洋就命令自己高兴,努力练习微笑。
为欢迎债权单位的代表,办公室这日已改变了模样,原有的好沙发、新办公桌都搬走了,一些破沙发和破办公桌全搬了进来。这是江海洋特意交待办公室主任古小蓓办的,古小蓓为收罗这些破烂真费了不少劲。
现在,面对着一屋子破烂,古小蓓皱起了眉头:“江厂长,这好像也太不像话了吧?你是存心要丢咱南方机器厂的脸还是咋的?就这样子,你也敢说自己是将来南方机器股份有限公司的老总呀?”
江海洋从窗前转过脸说:“我这老总当成当不成还难说呢!若是摆阔气,谁给咱搞债权换股权呀?还不一个个逼咱还债?所以,我们要艰苦奋斗!”
古小蓓很负责任,指着破沙发说:“江厂长,坐这沙发要小心,弹簧都松了。”
江海洋说:“你放心,这破沙发我才不坐呢,是给那些债权单位的代表坐的,——谁给我坐散了,我就罚他几千块……”
正说着,模样狼狈的副厂长伍桂林走了进来。伍桂林进门后,把公文包往自己办公桌上一扔,又是咧嘴,又是叹气,把被遗弃的惨痛遭遇和江海洋说了,说罢,直向江海洋作揖:“……老江,你家那位江小三同志,我真是服透了!有这样优秀的员工,咱南方机器厂真是大有希望!”
想不到弟弟江海生又捅了漏子!
江海洋脸挂了下来,怒道:“这……这个混帐东西,也太不像话了!这车我看别叫他开了!叫他赶快滚出南方机器厂,滚得越远越好!”
见江海洋真发了火,伍桂林的心反倒软了下来,劝道:“算了,算了,气归气,政策我们还是要注意……”
江海洋说:“老伍,这事你别管,我是厂长兼党委书记,由我来处理。这个江小三也让我受够了,就让他立即下岗,到一边稍息去!”
伍桂林叫道:“老江,你可别给我来这一手!你叫他下岗,他还不恨死我?再说,他的态度也还不错,以你的人格担保,再也不会出这种事了。”
江海洋摆摆手:“老伍,有些情况你不知道。这小子早就不想干了,上班也是鬼混,听说他早就搞了个皮包公司,还自封了个总经理……”
伍桂林松了口气:“他自己想下岗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哦,对了,一路上他也和我说这事呢,我以为他是闹情绪……”
江海洋这才问:“老伍,省里跑得怎么样了?”
伍桂林说:“批文手续全拿到了,国有资产的评估报告省里也认可了,非经营性资产剥离出来,搞三产,独立核算,都还顺利。”
江海洋高兴了:“好,好,老伍,你辛苦了,赶快去洗洗脸,拾掇一下,马上债权单位的代表要来。”
不料,债权单位的代表没来,保卫科的电话先来了,说是三车间门口贴出一张大字报,许多工人正聚在那里签名,问江海洋咋办?江海洋一听就急了,这种时候内部可不能乱。忙交待古小蓓在楼上等债权单位的代表,自己下楼去了三车间。
三车间门前果然聚着不少人,正议论着什么,一张大字报赫然贴在门口告示牌上,标题十分醒目:“南方机器厂干部职工拒绝摊派!”一些工人正在签名,签名的工人中,竟有他妹妹江海玲。
江海洋火透了,上前把大字报撕下来,说:“这不是摊派,这是集股!”
江海玲问:“这集股一年的利息是多少?”
江海洋狠狠瞪了自己妹妹一眼,没好气地说:“我怎么知道?这要问你自己!干得好,厂里有效益,就能分红;要还是亏本,就一分钱没有!”
有人嘀咕:“这还不就是摊派嘛!现在通货膨胀率那么高,就算摊派,也得给个保底利息吧?咋比国库券还黑?!”
有人大声说:“集股也要自愿!我们不要这烂股票!”
江海洋黑着脸:“你不要就下岗!”
有人在人堆中高喊:“我们有劳动的权利!”
江海洋道:“你们有劳动的权利?对,很对。不过,我反问一句:你们连自己为之劳动的企业都不信任,我这个厂长又凭什么信任你的劳动?!”
众人被问住了。
江海洋缓了口气说:“大家都干活吧,别闹了,闹也没用。咱厂的情况大家都知道,不走这一步已经不行了!省里、市里拿咱做试点,也是下了很大决心的……”
劝阻了签名的工人,再回到行政楼,债权单位的代表们已经到了。
江海洋满脸堆笑,对几个坐在破沙发上的债权单位代表开门见山地说:“大家今天能到南方机器厂来我很高兴。为啥高兴呢?因为你们能来,就说明债权换股权还是有希望的……”
样子古板的城市信用社刘主任说:“江厂长,你别一厢情愿,我们还是希望你们南方机器厂能履行自己的债务责任,不要老想拿什么股权来搪塞我们。”
江海洋说:“刘主任,我不是搪塞你们。南方机器厂的情况你们都知道,如果硬逼我还债,我只有辞职;如果你们还相信我江海洋,相信我们未来的股份公司,就帮我一个忙,把债权变成股权,都来做做南方公司的股东。”
代表们默不做声。
江海洋苦笑着,又说:“我接过这个烂摊子不过半年,你们要给我时间,也让股份制试一试。我们厂上千号干部职工对股份制都有信心,都抢着认股,你们就没有一点信心吗?真没信心,你们就把我牵到市场上卖去吧!”
电厂厂长白志飞是李响的丈夫,又是江海洋的中学同学,说话很随便:“江海洋同志,你的自我感觉也太好了点吧?你当你是人见人爱的大美人呀?只怕倒贴钱也没人要!”
江海洋和众人都笑了。
城市信用社刘主任没笑,仍是一副认真的样子:“江厂长,王市长在协调会上可是说很清楚,债权单位的债转股是要自愿的。”
江海洋话里有话道:“是自愿嘛,刘主任,我相信你们信用社一定会自愿。”
白志飞把江海洋的话头接了过来:“刘主任,你还和江海洋这穷光蛋说啥?咱们能不自愿吗?你不自愿他也没钱给你!”
江海洋一本正经:“志飞,甭这么说!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你夫人李响正在帮我们发股票,股票一发,我们就不是穷光蛋了。你们的债权再变成股权,国有股、法人股,加上职工内部股,一个四千万资产的股份公司就形成了,你们都是公司老板,就等着年年分红吧!”
刘主任想了想:“江厂长,公司的情况,你能不能说得更清楚一些?”
“可以,可以”,江海洋虚张声势,侃侃谈了起来,“我和南方机器厂的干部群众,对即将成立的股份公司充满信心。内部职工股发行顺利,社会公众股马上又要发,形势可以说是一片大好,不是小好。今年的主要工作是产品结构调整,老厂要迁入新区,这块市区的黄金地皮上计划盖一座18层的南方大厦。卖不动的黑白电视机坚决停产,利用集股资金和抵押贷款,引进彩电生产线。”
刘主任、白志飞和债权单位的代表们认真听着。
江海洋渐渐进入了角色,神情庄重起来:“……说到彩电,我想到了日本的索尼公司。诸位知道不知道?1945年,在战争的废墟上,一个叫井深大的日本人用1600美金办起了如今这个闻名全球的大公司。当时,索尼只有一间被炸毁的办公室,7名雇员。他们制造什么呢?制造粗糙不堪的电热垫。这样比起来,我们南方机器今天的情况应该说是很好了,起点应该说是很高了。是不是?”
信用社刘主任说:“这倒是……”
白志飞说:“别说人家索尼公司,说你们南方机器。”
江海洋又说南方机器:“……关键要有信心,也许五年以后,我们南方机器生产的彩电将能在中国市场上和日本彩电较量一下;十年、二十年以后,这个地方就将震惊中国!诸位债主同志,我再说一遍,请给我一点时间,求你们先试着做一做南方机器的股东吧!”
白志飞这才表态说:“好,好,江海洋,念你吹得卖力,态度也还不错,我就在你身上赌一把了,我们电厂的450万债权就换你的股权了!”
江海洋带着些许夸张,感激地向白志飞鞠躬致敬:“志飞,谢谢你,我和南方机器厂的干部群众衷心谢谢你!我向你保证,你们这450万用不了几年就会变成900万,9000万!”
白志飞笑着,手直摆:“行了,行了,江海洋,你别尽给我说好听的了,我这么做也是给王市长面子,——王市长亲自替你们南方机器厂做工作,咱能不听招呼么?!”说是还有事,白志飞站起来要走。
不曾想,破沙发上裸露出的弹簧将白志飞的裤子挂破了一个大口子。
白志飞脸上的笑容当即消失了,恼怒地冲着江海洋吼道:“江海洋,这破沙发咋还不扔到垃圾堆里去?!这还是人坐的么?!”
江海洋直赔笑脸:“志飞,真对不起,现在条件艰苦了点。”
城市信用社刘主任却说:“艰苦奋斗的精神还是好的,——江厂长,你们能保持这种艰苦奋斗的作风,我看南方机器公司也许还有点希望。”
江海洋马上追着问:“那你们信用社的400万债权?”
刘主任说:“原则上可以考虑换你们的股权,不过,我们还要再研究一下。”
江海洋又是一连声的道谢。
白志飞还在嚷:“……江海洋,咱可说清楚,我这条裤子可是因公毁在你们南方机器厂的,你得在李响那里给我证明一下!”
江海洋又回过头,赔着笑脸应付白志飞:“我证明,我证明,而且,我们南方机器厂一定在将来有钱的时候赔你一条裤子……”
这日忙得够呛,到把债权单位的代表大体摆平,江海洋已是精疲力尽。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已凝固了似的,再也揭不下来了。招待大小债主吃晚饭时,江海洋低声对李响咕噜了一句:“真他妈的累!”
李响怔了一下,悄声说:“更累的日子只怕还在后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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