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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这世事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了,眼前的一切似乎全乱了套。

        前南方机器厂工会副主席江广金在1988年4月2日晚上骤然发现了南方机器厂和他这个三代同堂大家庭的共同危机。这危机像乱麻一样搅在一起,让江广金几乎失却了判断的自信和判断的能力。打从年前老伴去世,江广金还没一下子碰到过这么多充斥着火药味的难题。

        首先,对南方机器厂搞股份制江广金就想不通。好端端的国营企业,搞什么股份制?年轻人不知道啥叫股份制,他可知道。1937年,南方机器厂在李响的亲爹大约翰手上起办时,就搞的股份制。大约翰出钱多,是大股东,当董事长;国民党的一个师长出钱少,是小股东,当副董事长,还有些更小的股东当董事。1949年春上,正是为了反对这些万恶的资产阶级,工人们才在党的领导下闹起了迎解放的大罢工,才有了后来国营的南方机器厂。现在又改回去,把厂子卖给工人,卖给社会上那些不相干的人,这还叫社会主义么?厂里的工人们认定这是摊派,却没想到这个走什么路的重大原则问题!江广金认为这是工人们的重大失误。如果让他为工人们出出主意,他一定要打出“坚持社会主义公有制方向”的旗帜。

        当然,这种话不能随便说,尤其不能在江海玲、江海生这一双不争气的小儿女面前说。江广金同志做了15年工会副主席,是受党多年教育的老党员,懂得组织原则:上面定下来的事,不理解也得先执行,日后再纠正。再者说,也得维护大儿子江海洋的权威,老话说过的,家有长子,国有大臣。不过,大儿子也太过分了,搞股份制实在太卖力了,所以,当江海玲向这位江厂长发难时,江广金同志一言未发,甚至还想说一句:“看看,我们的工人同志并不愿意做资产阶级嘛。”

        尤其让江广金生气的是,江海玲明确提到米粒爷俩的困难,这位江厂长仍然无动于衷,还要大家对股份制有个正确认识,这分明属于混账了,这种混账势必造成领导和群众更加尖锐的矛盾,江广金真不知道江海洋该咋着对付!

        江海洋的混账并不证明江海玲和江海生就是好东西。

        小女儿江海玲是被她去世的母亲娇惯坏了,从电子工业局技工学校分到南方机器厂短短两年换了三个车间,两个工种,哪个车间主任都不敢管她。在家里也横,不但敢冲着三个哥发狠,还敢和他这当爹的较劲。明明知道他最反对江海生辞职,今天竟敢当面大呼小叫的“坚决支持”,真是反了!

        江海生就更提不得了,好好的铁饭碗他不端,放着工人阶级不做,偏想辞职去搞皮包公司,整天想着怎么发财,还企图腐蚀拉拢他这种老干部,经常给他买好烟买好酒。还说什么只要发了比较大的财,一定给他买个比较大的别墅,让他在比较大的别墅院子里种大白菜、养小鸡。像江广金这样的老干部会上这种小骗子的当吗?江广金义正词严地多次向江海生声明过:“你江小三不要老用糖衣炮弹进攻我,老子吃掉你的糖衣,炮弹踢给你……”原以为江海生也就是做做业余资产阶级,没想到,这小子还想专业干资产阶级了,借口反对买股票,公然宣布辞职。据江厂长汇报说,这小纰漏筒子今天又闯了个离奇的祸:专门给厂领导开车,竟把厂领导卸在半路上了。这叫什么事?世界上哪有这种甩掉蛋的工人!

        比较好的,还是二儿子江海峰。不过,这位江主任挺滑头,在家里也和在银行一个样,遇到矛盾绕着走,与他无关的事,他一般都不表态。江小三闹辞职闹了这么久,他不管不问。和他一提,他就往他哥江海洋头上推,好像他对江小三没责任似的……

        江海玲走后,江广金经过冷静的思索后决定,今晚还是要抓主要矛盾。不能眉毛、胡子一把撸。根据党的统一战线的历史经验,要暂时联合混账的江厂长和滑头的江主任先解决掉这个江小三的问题,就一句话:不准辞职。

        江小三却直到晚上11点多才露面,进门时,手里拎着鸟笼,嘴上叼着香烟。

        江广金一声断喝:“小三,你还认识家呀?!”

        江海生翻着白眼:“干啥呀,干啥呀,老爷子?您吓吓我就算了,别吓着您的鸟!这鸟可是我孝敬您老的!”

        江广金马上警觉起来:“咋想起给我买鸟?”

        江海生说:“后天不是您老的70大寿么?咱能不献献孝心?”

        自己的生日自己都忘了,难得三儿子还记得。更难得的是,这小三别的不买,偏买了一只鸟,——还是只画眉,一眼就能看出,比后院二约翰的那只画眉好。

        江广金有了些感动,口气也缓和了不少:“好了,好了,小三,你只要像你大哥、二哥那么上进,少让我烦心生气就行了。”

        江海生把鸟笼挂在窗下,嬉皮笑脸地说:“老爷子,就冲着我孝敬您老这么好的一只鸟,您老也不该烦心生气了嘛!——知道多少钱么?40多块呢!”

        江广金咕噜了一句:“也太贵了。”

        江海生说:“乌鸦便宜,您老要么?!”

        一家人都笑了,——就连一直苦着脸的江海洋也被逗笑了。

        屋里的紧张气氛缓和了不少。

        似乎为了进一步缓和气氛,江海洋的老婆钱蕙芹带着一脸讨好的笑,对江广金说:“爹,您可别说,他们三兄弟中,还就是海生最有孝心,能想到给您老买鸟,我们家江厂长就想不起来。”

        被大嫂一表扬,江海生马上头重脚轻了,不知自省,竟把攻击的矛头指向了他两个当干部的哥哥:“大嫂,江厂长和江主任都太忙啊,咱们国家改革开放的希望都寄托在他们身上了,我们咋能指望这样伟大的人物记住这种小事呢?”

        江海洋不愿惹父亲生气,闷头抽烟,不做声。

        江海峰却讥讽道:“你不也很忙嘛,出差到省城了,都没忘了给我打电话要贷款,一开口就是1000万,啧,啧,我可知道啥叫大气磅礴了!”

        江海生不高兴了:“江主任,你不提这事我也就算了,你这一提,我倒想说两句了。贷不贷这1000万给人家是你的事,我管不着,银行的规矩我也不懂。可在我的朋友面前,你硬说没我这个兄弟,也太过分了吧?”

        江海峰火了:“你以为你是谁?一个开车的司机,给银行信贷部主任写了个条子,要1000万贷款,这事说出去,只怕全世界都要笑掉大牙!”

        江海生也火了:“我,开车的司机?江主任,我告诉你,今天下午5点钟之前我还是司机,现在不是了!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江总经理,——远东国际实业公司平海分公司总经理!”

        江广金马上从被腐蚀的状态中清醒过来,看着江海生讽刺道:“江总经理?我们老江家啥时冒出了个江总经理?我咋不知道?”

        江海生说:“我这不是正要向我大哥,咱江厂长汇报吗?”遂又对江海洋说,“江厂长,我的辞职报告已交上去了,明天一上班,你就会在你的办公桌上看到它。咱说清楚,这报告你批也好,不批也好,反正我是不端你的饭碗了,我准备筹集资金,组建一支机械化部队到特区去承包高速公路工程,支援特区建设。”

        江海峰又咂起了嘴:“了不起,了不起,我们江小三同志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贷款一开口就是1000万,承包一包就包高速公路!嫂子,你是交通局的道路工程师,你给我们江小三同志说说,什么叫高速公路!”

        钱蕙芹认真了:“海生,你可别胡闹,高速公路可不是闹着玩的。”

        江海生恼火地说:“大嫂,你别打岔好不好?我在向我的领导汇报工作呢。”又对江海洋说,“不行你们就开除我吧,反正我从来就不是好工人,这次既不愿买厂里的股票,还又犯了新错误。你借我的头用用,还能表现一下大公无私啥的。”

        江广金先火了:“你敢!放着工人阶级不做,还真想去做资本家呀?!别以为你送了只鸟给我,我就会护着你,——我再次正告你:对你的腐蚀,我可以接受,但是,原则问题我是不会让步的!”

        江海生直着脖子叫道:“买南方机器厂的股票就不是做资本家?江主任,你是我市工商银行贷款部主任,好歹懂点政治经济学,你说说这理吧。”

        江海峰一脸正气:“我说啥?这是性质完全不同的两回事!大哥南方机器厂发股票搞的是国有企业的股份制改造,你承包高速公路那叫痴人说梦……”

        江广金说:“不但是痴人说梦,还会祸国殃民!江小三,你尿泡尿照照,看看你哪有一点像你大哥、二哥?你要能把自己的车开好,不把自己的领导卸在半道上,我就朝西磕头了!”

        江海生急眼了:“老爷子,还有江厂长、江主任,你们都不要看不起我!我告诉你们,我江小三这回下定决心了,就是要做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给你们看看!——江厂长,你开开金口说句话吧,是你开除,还是我辞职?”

        江海洋把手上只抽了半截的烟狠狠捻灭,像似捻灭了一个天大的麻烦:“好,江小三,你既然有这么大的决心,看来我们是拦不住你了,你就去惊天动地吧!辞职我批准,不过,我也把话说在前面,你日后不要后悔!”

        江广金大惊失色:“海洋,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江海洋长长地叹了口气:“爹,你让我怎么办?一个工人把它为之服务的工厂看作牢笼,宁愿被开除都要走,这样的工人还能留么?还值得留么?我不需要这样的工人!如果这样的工人都走掉了,南方机器厂就好办多了!”

        江广金讷讷说:“小三……小三不是一般的工人,他是你小弟弟呀!”

        江海洋摇摇头:“正因为是我弟弟,他辞职我才更要批……”

        江广金绝望地叫道:“我……我不批!”

        江海生高兴地说:“老爷子,您批不批都没用,大哥批准就行了!”说罢,起身离去,“对不起,先走一步了,我和特区的安总今夜约好要通个电话的。”

        江广金气得拍起了桌子:“滚!滚得越远越好!”

        江海生走后,江海峰才说:“爹,哥,你们都别生气了,小三反正是不成材,牵着不走,打着倒退。咱们就让他去闯一下吧,碰得头破血流,他就老实了。”

        江广金和江海洋都不做声,爷俩都在生闷气。

        江海峰又说:“哥,你们厂这么发股票,恐怕也不是办法呀,纵观全世界的企业,用你这种办法发股票的,我还没听说过。对厂里职工搞摊派,对原来的债权单位也硬搞拉郎配。我们管信贷的陈副行长已经说了,我们那250万是不能搞债转股的……”

        江海洋苦苦一笑,打断了江海峰的话头:“海峰,那250万你别说了,我不指望了。”叹了口气,又说,“这也算中国特色吧!”

        江海峰说:“什么中国特色?根本不规范嘛。目前,中国的资本市场还没形成嘛,在市场上发行股票,进行直接融资的条件并不具备。大哥,我问你,你这股票发了以后能不能上市交易?在哪交易?”

        江海洋闷闷地说:“我怎么知道?这不是我能决定的。这毕竟是试点嘛,我们只能一步步试着走了……”

        这当官的兄弟俩都把江小三辞职的事忘了,——而且,公然背叛了他江广金的意志:江厂长批准了江小三的辞职,江主任也不阻拦,还反过来劝他不要生气,这让江广金无法忍受。

        江广金便借着江海洋的话头冷冷地道:“对,江厂长,你就这么试着走吧,走到哪天工人起来造你的反,和你拼命,你就知道资本家不好当了……”

        也是巧,江广金说到这里,一块石块砸破正对着小巷的玻璃窗,飞了来,碎玻璃迸了一地。石块没打着别人,恰恰击中了正对窗子坐着的江海洋,江海洋满脸是血,一下子歪倒在沙发上。

        江广金、江海峰和应声冲到客厅来的大人孩子都呆住了。

        还是江海峰反应快,马上想到有人对江海洋预谋行凶,遂推开窗子跳到外面巷子,试图抓住那个行凶的人。然而,巷子里连鬼影也没有,江海峰只在院门上发现一条用打字机打出的标语:南方机器厂不要股票,更不要江海洋!

        回到屋里,江海峰抓起电话,要向公安局报案。

        江海洋挂着一头一脸的血,挣扎着起来阻拦说:“别……别报案,这种事传出去影响太……太坏,股票更难发……”

        江广金愣在一旁直叹气:“发什么股票,发什么股票呀?中国几十年也没搞股票,卫星不是照样上天,原子弹不是照样爆炸么?!真是胡闹,真是胡闹哩……”

        这夜,江海洋是被救护车紧急送到医院去的,江海峰、江海玲和江海洋的夫人钱蕙芹都跟着救护车到医院去了。江海生说是去给特区的什么安总打电话,一直没回来,原来闹哄哄的家里,转眼间只剩下了江广金一人。

        前南方机器厂工会副主席江广金同志于痛苦的孤独中再次想起了南方机器厂走什么道路的问题,心里萌发了以一个老共产党员的名义上书市委的念头。是的,这封信看来一定要写了。眼前发生的这一切已经令老人无法再容忍下去了。再这么容忍下去,不说国营的南方机器厂完了,就是这个家也完了。

        然而,一切又该从何说起呢?是从1937年大约翰起办南方机器厂?还是从今夜江海洋的流血?抑或是从江小三的辞职?江海玲的责问?这封信真写了,上面真要重视他这个老共产党员的意见,把股份制试点给停了,国营的南方机器厂又该向何处去?包括他这个老共产党员在内的这么多在职和退休的工人,又咋着解决自己的吃饭问题?从前年开始,南方机器厂就经常靠贷款发工资了,现在连贷款也贷不到了。做厂长的江海洋会不会因为发不出工人的工资再挨谁一砖头?

        越想心里越乱,加上又为住进了医院的江厂长担着心,江广金吃了两片安定,还是难以成眠,只好半夜三更提着鸟笼溜鸟,一路溜到市人民医院急诊室江厂长的病床前。

        在江厂长的病床前,江广金很深刻地说:“我认为你今天的流血并不值。”

        江海洋苦笑着问:“爹,半夜三更跑过来,您就为了说这……这句话?”

        江广金窘住了,心里直骂自己混帐,嘴上却仍然很硬,表情越发显得沉重:“当年搞大罢工,我们工人纠察队也向大约翰、二约翰扔过砖头的,——砸得二约翰满脸是血!”

        江海洋痛苦地呻吟着:“我真听不懂您老的话了,——爹,您老这……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您……您老人家该不会发……发挥余热,再……再领导咱南方机器厂的工人们闹……闹一场反对股份制的大……大罢工吧?”

        这叫什么话?!

        这叫什么儿子?!

        江广金气得想当着江海洋的面摔鸟笼子,可甩起手的时候才想起:这笼中的鸟可不是乌鸦,是江海生孝敬的价值40多块钱的画眉!遂气狠狠地抱起鸟笼转脸就走,嗣后,再没到医院去看过这个被他认为是“丧失了党性原则”的大儿子。

        前南方机器厂工会副主席江广金是很讲原则的,1988年4月2日之后,他宁愿和有缺点的工人同志江海玲结成新的统一战线,也决不愿再和江海洋、江海生这两个新生资产阶级妥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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