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广金拿退休工资时发现,自己的工资袋里多出了35块4角,马上意识到,南方机器股份有限公司开始偿还历史旧帐了。去年初市里就下了文,给离退休人员长工资,当时的南方机器厂穷困不堪,在职工人才发70%的工资,退休工资哪还能长?搞得老同志们意见都很大。那当儿闻厂长还没调走,一帮老哥们老嫂子们就邀着江广金到闻厂长办公室去闹饷。江广金是党员,又是前工会主席,原则性比较强,就没跟着去闹。不过,心里的原则性倒并不强,密切关注着老哥们老嫂子们闹的结果,极希望老哥们老嫂子们闹下来,自己坐享其成。结果没闹下来,闻厂长被堵在办公室里一上午出不了门,被迫把半泡尿撒在裤子里,楞没松口给老同志们长工资,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厂里没钱。”
现在有钱了,自己的大儿子江海洋给全厂老同志们都长了工资,他江广金的工资也一下子上去了35块4角。这挺好,他每月的酒钱加鸟食钱算是有出处了。老同志们和厂里广大革命群众反映也比较好,都和江广金说,你家江总不错,强过闻厂长那孬种十倍都不止。
如此说来,股份制还是有点好处的,江总早先挨的那一砖头也算值了?
江广金因此很得意,觉着大儿子给自己长了脸,便一边在老同志们面前装着谦虚,一边抹角拐弯地吹嘘自己,说对这个大儿子,他长期以来的教育、培养那可是下了大力气的……不过,因着“原则性”作怪,见着大儿子的面,心里又免不了犯嘀咕:你说这小子哪来这么多钱?咋连新桑塔纳都坐上了?别是拿人家买股票的钱乱花吧?别是不干正事,只顾笼络人心吧?闻厂长刚上任时不也这样么?贷款给大家发奖金,最后搞得一团糟。这样一想,江广金就暗地里做了点调查研究工作,一调查研究,江广金服了。这真是“革命向前进,生产长一寸”呀!岂止长一寸?一尺都不止,厂子这回真是大发展了,新厂房高得像楼,生产线上的新机器一台又一台,整个一新社会!
江广金这才对自家的江总渐渐有了些真诚的敬意,——当然,这敬意决不能在江总面前表露出来,免得江总骄傲自满,走下坡路。江广金做过多年领导,懂得领导艺术,一直认为表扬,尤其是对儿子们的表扬,一定要遵循慎重的原则。
革命形势在经历了前一时期令人沮丧的低潮之后,开始好转了。老大江海洋事业有成,老二江海峰又有了再进一步的可能,——据江海峰前天汇报说,他们老行长这回真下来了,第一副行长陈东提了行长,江海峰内定要提副行长,组织上正在考察。副行长就是副处,老二和他哥江海洋又平级了。
更令江广金欣慰的是,江小三竟然也混得很好,带着车队去特区,对象林小琳竟然原谅了他,又给了他一年的考验期。目前,小两口关系像似不错,江小三不给他这个当老子的来信,倒常给林小琳来信。小琳这孩子挺懂事,常把信里的内容汇报给他听。据林小琳汇报说,江小三同志在考验期内有了一定的进步,不愿当平海皮包公司总经理了,主动找安总辞了职,把这破皮包扔给了王洁月,自己正一步一个脚印地认真干事情,立志实业报国,职务也被平调成岗田运输公司总经理了。
这日,林小琳又跑来汇报,江广金玩着那只40多块的画眉,心情比较好,就说:“小琳,你别汇报了,就把信拿给我看吧!”
林小琳怪不情愿地把信给了江广金。
江广金带上老花眼镜看信,一边看,一边解释说:“……小琳,我不是不相信你,是不太相信这个江小三。江小三虽说有一定的进步,咱们对他的警惕性仍然不能放松。我得研究研究他这个信,看看里面有没有啥阴谋诡计?”
信里倒没看出啥阴谋诡计,江小三只说工作很忙,根本没个白日黑夜,连放屁的空都没有。江广金看完一张后,抬头问林小琳:“小琳,这信没完嘛,只说到他们的领导尼克松同志抓工作抓得很紧,下面还有呢?”
林小琳从身后把另两页拿出来晃了晃:“在这儿了,海生说了,要看也只能给您老看第一页,第二页以后的您不能看,是写给我的,有点精神污染。”
江广金马上明白了,不再追问,只咕噜道:“江小三这混帐东西,从不单给老子写封信,想省邮票钱呀?再节约也不能不要老子嘛!”
林小琳说:“海生信上说了,太忙,没时间,要我向您老和您老的鸟问好!”
江广金便又说:“嗯,江小三这同志懂得珍惜时间多干工作,这还是值得表扬的。小琳呀,你说说看,这小子要是早在南方机器厂也好好干,没准也能当个小组长啥的了吧?”
林小琳说:“您老可小瞧海生了,——人家现在可是正处级!”
江广金一怔:“正处级?不可能吧?”
林小琳说:“海生来信说的嘛,我也不大信。”
江广金说:“对,不要信,他处级?老子干了一辈子也才是个副科级!”
林小琳却又说:“不过,特区那边的事也难说,只要有贡献,提起来也快。”
江广金说:“提拔得太快并没有好处。‘文化大革命’中坐直升飞机上去的干部有几个有好下场?”转而又对林小琳指示说,“回信告诉海生,就算真当了处级干部,也要谦虚谨慎,而且,要注意搞好上下级关系……”
叫儿子们谦虚谨慎,江广金自己却日渐骄傲起来,觉得自己这个副科级的老子一举拥有了三个处级儿子,实在是人生的一大成功,——虽说在嘴上不承认,可在心里,江广金已认下了江小三的这个处级。
于是,一段时间里,江广金便有了很强烈的教导癖。
五峰街21号院里没闲人,能听他教导的人并不多,在眼面前转来转去的只有一个二约翰,江广金便经常拉着二约翰喝酒,逮着机会就痛快淋漓地教导二约翰一番,口气都挺大,俨然党和国家领导人。二约翰才不吃他这一套哩,老和他辩论,有时,一边喝着他奉献的酒,一边和他吵着架,气得他肚子疼。可肚子疼过没两天,又熬不住了,又在一起喝,然后,再辩论。
然而,江广金也承认,二约翰这人还是很不错的,没有因为李新回来就把尾巴翘到天上去,尤其让江广金敬重的是,二约翰死活没要李新送的那包美国钱。
这日喝酒时,二约翰又提起那包美国钱,和江广金说:“……江老哥,你说说看,我当年收养李响,是不是图钱?那时候,大约翰是死是活都不知道,谁指望他发财呀。我是冲着大约翰那份情义嘛!”
江广金先表示赞赏说:“约翰逊,我就服你这一点:不见钱眼开,为人硬气。”转而马上开始教导,“不过,那情义啥的,你也就别再说了吧?啊?你说说看,你和官僚资本家大约翰那叫啥情义?是无产阶级情义,还是资产阶级情义?‘文化大革命’还没把你整治好啊?!”
二约翰眼皮一翻,问:“那你老江头说,咱俩的情义是哪个阶级的情义?我坐牢那七年,你咋把李响接过去照应了?”
江广金说:“这不同,我是觉得你大牢坐得冤,也可怜孩子,不像你,糊涂了一辈子。你说说看,你图啥?啊?如今成了老光棍。”
二约翰说:“我说了,是当年的情义。当年大约翰在鬼子飞机轰炸时救过我,不是大约翰,我小命早没了,想做老光都做不成!算了,算了,不和你喝酒了,一喝就吵架。”
江广金说:“不喝就算,你给我省钱。”
二约翰赌气喝了一大口:“我偏不给你省!”
江广金说:“哎,约翰逊,这可是剑南春啊,你别当水喝,江小三一年难得孝敬我两瓶……”
就在这次喝酒的时候,二约翰说起,大约翰的闺女李新要见江广金。
江广金马上拒绝说:“见我干什么?我没空!”
二约翰说:“我把那几年的老话和她说了,她都哭了。”
江广金真生气了,说:“你这个约翰逊,和她说这些干啥?存心丢我们共产党的脸还是咋的?平反时我就和你说了么,咱一切要向前看……”
二约翰火了:“四人帮算你家的共产党?!人家闺女好心好意要来看看你,你看你那劲拿的,真以为是啥了不起的人物了?!”
在原则问题上,江广金是不能让步的:“不管咋说,这闺女我不见。我就是当年为李响做点啥,是我的事,与大约翰和美国没关系!”
二约翰说:“你见也好,不见也好,人家都要来,你看着办吧!”
江广金义正词严地说:“约翰逊,那我和你说清楚,她真要来,我就和她扯扯当年南方机器厂的大罢工,用马克思列宁主义理论来教育她……”
二约翰说:“行,行,我不管,那是你的事。”
江广金心虚了:“到时候,你老弟来不来?”
二约翰只管闷头喝酒:“我才不来呢,一来又生气……”
然而,二约翰还是来了。
那日,江广金提着鸟笼正要出门溜鸟,二约翰急匆匆过来说:“老江头,老江头,你别走,人家马上要来了,我先给你打个招呼。”
江广金已把这碴忘了,便问:“谁要来了?”
二约翰说:“还有谁?就是李响的姐姐李新……”
江广金急了,指着二约翰的额头说:“约翰逊,你不仗义!你坑我!早不和我说!我……我连西装都没准备,咋和人家美国鬼子见面?你……你存心让我丢共产党的脸吗?”
二约翰挥挥手:“你现在准备还来得及,——快去化妆吧!”
江广金一想,美国鬼子已经把战火烧到了家门口,不见是不行了,遂把鸟笼往二约翰手上一塞,匆匆上了楼。在楼门口还交待了一句:“先把他们拦住,我不大声咳嗽,你千万别把他们带进楼。”
后来,就在楼下客厅接见了李新。
江广金这妆化得太匆忙,身上的西装是刚从衣箱里翻出来的,皱皱巴巴,脚下一双老布鞋也没想起换,可自我感觉却是良好的,端着架子坐在桌前,一副大人物的样子。
礼节性的寒暄过后,客人还没来得及说话,江广金先开口了,开口就说:“美国鬼子那是不经打呀,抗美援朝,我们中国人民三把两下就把美国鬼子打到了板门店的谈判桌上,他不认输不行嘛!”
李新怔了一下,笑了:“江叔叔,你说得不错。”
二约翰不高兴了,说:“老江头,你扯哪去了?人家李新是要和你拉点家常。”
歇班在家的江海玲也说:“爸,咱家不是板门店,人家李新姐也不是美帝国主义……”
江广金说:“那当然,中国政府一贯把美国政府和他的人民区别开来……”
江海玲很无奈地对李新说:“李新姐,你别见怪,我父亲老了,也没啥爱好,就喜欢议论个政治……”
江广金不高兴了,说:“江海玲,谁说我没有爱好?我喜欢养鸟……”
江海玲没好气地说:“那可是资产阶级生活!”
江广金一时想不起应答的话了,只得住嘴。
李新这才说:“江叔叔,‘文化大革命’中,李响给您添了不少麻烦,我代表父亲谢谢您老人家了……”
李新让人把一大包礼品和一叠美金递到江广金面前。
江广金一见就急了,忙把那叠美金和一堆礼品推过去,对李新说:“你这是干啥?这是干啥?我又不缺吃,不缺喝,改革开放以来,我们中国人民的生活水平有了很大的提高!这些东西我都不能要,你们硬给我,就……就是骂我!”
李新笑着说:“江叔叔,我们不是美国鬼子啊。”
江海玲也说:“是呀,您老刚才还说要把美国政府和他的人民区别开来。”
江广金认真地说:“扶弱济幼,这是人人都该做的事,有啥可谢的?!”
二约翰说:“老江头,这可涉及到中美两国人民的友谊哩!”
江广金想了想:“好,好,礼品我收,钱你们拿走。”
二约翰把装在信封里的钱还给李新说:“江老头这就算给大面子了。”
李新最后说:“江叔叔,欢迎您有机会去美国看看。”
江广金自以为很有风度地说:“也欢迎你们常到平海来玩,告诉大约翰先生,我很愿意再和他回忆一下当年……”
遗憾的是,由于当时心情太紧张,江广金没能好好教导美国鬼子一番,更忘了和人家畅谈一下马列主义,这实在太令他沮丧了。因此失落了好几天,在儿女们和二约翰面前也打不起精神了……
江海洋趁机给江广金来了一次严厉打击,说:“老爷子,您老有空多溜溜您的鸟行不行?少在人家李新面前出洋相!”
江广金马上叫了起来:“咋是出洋相?我说美帝国主义不经打,他们美国人就是不敢反犟。在政治原则上,我这人从来就是过得硬的!我原来还想和她谈马列主义,可时间没来得及……”
江海洋直叹气:“老爷子,咱改革开放的形象算毁在你手上了!”
江广金也叹气:“照你这么说,改革开放连政治原则也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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