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心吊胆的逃亡已进行到第七天了。前五天,王洁月一直躲在马群山老家一个中学同学家,自己家根本不敢回。后来想想,还是觉得不安全,才又下决心从省城机场飞广州。
现在,飞往广州的1556航班马上就要起飞了,广播声已响了起来,要旅客们携带好行李物品,通过4号门登机。王洁月迟迟疑疑地在通往4号门的人群中走着,走到距4号门只有几步了,突然又回转身走出了旅客队伍。
她不能就这样走,不能。江峰又进去了,这回肯定凶多吉少。她这么走了,就把江海峰坑了。江海峰是为她走到这一步的,出事前的最后一分钟,这个有情有义的男人还冒险向她报警,让她远走高飞。她真能飞么?真忍心飞么?如果江海峰真被判了死刑,她就算从香港银行取出几百万活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呢?
王洁月冲到一个电话间打电话,找小姨成阿芬,开口就问:“小姨,你愿意和江海峰离婚么?”
成阿芬的声音冷若冰霜:“小月,你到底想干什么?”
王洁月坦率地说:“就想告诉你,我爱江海峰。只要你和他离婚,我就到平海投案自首,把所有的责任都担起来……”
成阿芬问:“如果我不离婚呢?”
王洁月说:“江海峰可能被判死刑。”
成阿芬平静地说:“那我等着给他收尸吧。”
王洁月说:“小姨,你真冷酷。”
成阿芬说:“王洁月,从此以后,你不要再喊我小姨,我嫌恶心!——你真不要脸,是不是你的,你都去抢!”
王洁月说:“这不叫抢,叫竞争!你说说看,我们哪个人来到这世上不想争得自己的那份财富和爱情?!你争不到只能说明你无能。”
成阿芬说:“你就争到了?你就成功了?你不是不清楚,等待你和江海峰的不是婚礼,而是刑场和监狱!你纵有几千万财富也享受不上了!你就是和江海峰爱得你死我活,也成不了夫妻!”
王洁月还想再说什么时,对方已挂上了电话。
呆呆地握着话筒站了好长时间,王洁月还是决定回平海。
小姨成阿芬的态度说明,她和江海峰的爱情已经完结了,就算保持着婚姻的形式,也不再有任何实质意义,而这时候,——在江海峰最困难最孤独的时候,她王洁月应该和他在一起,哪怕在一起坐牢,在一起挨枪毙……
昏昏沉沉地坐了三小时的车,赶到平海已是十点多钟了,王洁月在中山路上叫了辆出租车,本拟去检察院投案,可车过诚信证券公司门前时,又改了主意,想最后看一看股市,遂付钱下了车。
门前那些几乎摆到马路当中的自行车显示了股市行情的再度火爆。
王洁月通过大厅,上了电梯。
真是太巧了,走进电梯时发现,消失了三年多的江海生竟也在电梯里。
王洁月愣住了,江海生也愣住了。
江海生问:“小月?!你……你咋还在平海?”
王洁月觉得这问题问得好笑,便很不友好地道:“怎么?江海生,你惊奇什么?我为什么就不能在平海?!平海是你们平海人垄断的吗?!”
江海生笑了:“嘿,王总义正词严嘛!”
王洁月似乎也觉得有些过分,便也笑了笑,问:“哎,江总,你们咋又回平海了?是不是开始经济北伐了?”
江海生怔了一下:“经济北伐?”苦苦一笑,“哦,酝酿,酝酿而已。”
王洁月一听就明白了,这野心勃勃的家伙肯定又败了,便不管不顾地格格大笑起来,笑出了眼泪:“酝酿?江总啊,到今天你们还在酝酿呀?你四处看看,如今这世上想发财的人还有几个没发到!”
这时,八楼到了,二人一前一后走出电梯,进了交易大厅。
大厅里人头涌动,大型电子屏幕上的即时行情跳动着。
王洁月出神地看着屏幕,对江海生感叹说:“股市真是个好地方啊,让人想想就心热。我觉得可能正是因为有了股市,这世界才变得充满活力。你说是不是?”
江海生点点头说:“是呀,这里简直可以说聚集了天下财富。你看看,从天上飞的,到地上跑的;从吃的穿的,到喝的用的;从生产资料到日常消费品;这里啥没有?财富在这里变成了一种叫做股票的东西,大家买卖着股票,实际上就是买卖着世上的财富。”
王洁月神往地说:“我在这里赚过不少钱,你可是在这里吃过大亏呀!”
江海生笑笑说:“是呀,毕生难忘。所以,从岗田回来第一天,我就到股市来报到了,——尽管我没钱做股票,可我还是来了。自己在纸上做,假设着买进卖出。瞧,我昨天在纸上买进的南方机器又涨了7%……”
王洁月问:“这有什么意义?”
江海生认真地说:“很有意义呀,王总!其一,日后我一定要战胜它;其二,我热爱这汇聚着天下财富的地方,这里的气氛刺激我去奋斗,去创造。世上的财富正是在我们这些芸芸众生的奋斗、创造中日益丰富起来的。你说是不是?”停了一下,又说,“小月,你是知道我的,我这人不高尚,也从来不假装高尚。就算在上帝面前,我都不回避自己对财富的热爱,甚至是敬爱,——一个人想获得财富并没有错,问题是你以什么办法去获得它?君子爱财,要取之有道嘛!”
王洁月带着深情的回忆说:“九年前你二哥江海峰也说过这样的话。”
江海生这才问:“小月,你下一步怎么办?继续你的逃亡吗?”
王洁月笑笑:“你都知道了?”
江海生心情沉重地点点头。
王洁月凄然一笑:“这是最后的告别仪式,算是向财富告别吧!离开这里,我就去检察院投案自首了……”
江海生问:“要不要我陪你去?”
王洁月说:“不必了。”想了想,“如果你还愿意陪我吃顿饭的话……”
江海生说:“好,上次你给我接风,这次我请你,也算给你……”觉得这话说得不对,当即住了口。
王洁月却毫不忌讳地接道:“——给我送行。”
到了当年做股票时去过许多次的那个熟悉的小酒店,江海生要了几个菜,还要了瓶酒,和王洁月一起吃起了饭。
王洁月的心思根本不在吃饭上,几个菜动都没动,只顾着说话,说话时,时而喝口酒:“……海生,说真的,我现在真怀念九年前那些日子,真想再跟你们一起喝粥。你说那时候多好玩,你们在公共厕所旁给我租了间破办公室……”
江海生叹着气说:“如果当初你也跟我们到了特区,也许会走另一条路。”
王洁月摇摇头:“我不会跟你们走,因为你二哥江海峰在平海。”
江海生很惊讶:“那时你就……”
王洁月点点头:“那时我就想征服他了,——你们男人要征服世界,我们女人只要征服一个强有力的男人,对女人来说,一个强有力的男人就是一个世界。”
江海生说:“在这一点上,你是成功了……”
王洁月摇摇头:“不,我失败了。”
江海生不解:“哦?失败?”
王洁月眼里流出了大滴大滴的泪珠:“我爱上了他。真的。不是为了他,不是为了你二哥,我完全可以出境过另一种生活,护照我们早就买好了。钱也早就存到香港银行里去了,光港币就是300多万。”说到这里,噙着满眼眶的泪笑了,“海生,你得喊我嫂子。——喊一声吧,就一声,轻轻地喊……”
江海生拒绝了,摇摇头道:“不,小月,我嫂子是成阿芬。”
王洁月当即翻了脸,酒杯一摔,骂道:“你混蛋!”
江海生默默地看着王洁月,一言不发。
王洁月“哇”的一声,捂着脸哭了起来……
吃过饭后,江海生一直陪着王洁月走到检察院门口。
在检察院门口,王洁月最后向江海生挥了挥手,义无反顾地进去了。
接待王洁月的检察官很和气,对王洁月说:“王洁月,你能来自首,这很好,说明你对自己以及江海峰的问题还是有一定认识的。”
王洁月正色说:“我的问题就是我的问题,与江海峰无关。”
检察官说:“不对吧?如果没有江海峰,如果江海峰不做主管信贷的工商银行副行长,谁认识你王洁月?谁会几十万、几十万的给你送钱?事实很清楚,江海峰在后面牵线,你在前台演戏,你只是江海峰手里收钱的机器,你被江海峰利用了。”
王洁月说:“不是这么回事,你们弄错了,是我利用了江海峰。”
检察官问:“你怎么利用了江海峰?”
王洁月说:“我打着江海峰的旗号收钱,江海峰根本不知道。”
检察官想了想,笑道:“好吧,我们就假设江海峰不知道。那么,你就把这几年收了哪些人的钱,以什么借口收的,一一交待出来好不好?既然来自首,相信你是愿意彻底交待的。”
王洁月平静地像讲述别人的故事一般地说:“好,我就从1988年说起吧。那一年,我从马群山老家来到平海城里,投奔我小姨,就是江海峰的妻子。那时,江海峰根本不是副行长,只是一般科级干部……”
检察官微笑着摆摆手:“不是一般科级干部,是工商银行信贷部主任,我提醒你一下。好,请你继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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