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太夫人看着儿子落到这步田地,回来“齐家”了,再无一句责骂与抱怨。
老夫人像变了个人似的,一连两天任啥没说,只听边义夫和王三顺倒肚里的苦水,且不插言,最多只是点点头或摇摇头。
生活上,李太夫人让家人把边义夫和王三顺都照应得很好,还好声好气地和边义夫商量着,给小孙子起了名字。
根据边家“礼义济世,家道遐昌”的班辈排下来,小孙子该是济字辈的,便由边义夫做主,李太夫人恩准,取了正式的官名:边济国,字,荣昌。
李太夫人这番举止让边义夫和王三顺都很意外,也都很感动,主仆二人一致认为,李太夫人实是太宽厚了。
因着李太夫人的这份宽厚,边义夫和王三顺就都收了心,只当以前四个月是做了场梦,打算着就此洗手,呆在家里好好过庶民的小日子。甚至还商量好了再次到尼姑庵爬墙头……不料,到得第三天傍晚,李太夫人却把边义夫和王三顺一起传到二进院自己房里,对边义夫和王三顺说:“你们主仆俩歇也歇够了,该说的也说完了,现在得走了。”
边义夫觉得很突然,惊问道:“娘,你……你让我们到哪儿去?你知道的,我……我啥也没瞒你,毕……毕洪恩和钱协统要……要杀我呀!他们已杀了那么多人,还……还活埋了几百口子!他们……他们让我当花捐局会办是假,想杀我才……才是真……”
王三顺也说:“老夫人,边爷难哪!实是不能再回新洪城了……”
李太夫人道:“我并没叫你们回新洪城,只叫你们走。你们当初不听我的话,如今闹到这步田地,想做顺民也做不成了!现在,你们反朝的毕大人和钱协统要杀你们,日后灭了革命党,大清圣上重坐龙廷也要杀你们。你们得清楚。从伙同霞姑那个女强盗攻城的那日起,你们都没退路了。”
前途被母亲道破后才知道,竟是如此暗淡。
大冷的天,边义夫面额上还是渗出了汗,脸一下子也白了。
李太夫人继续说:“义夫,你不要怪我心狠,事我已给你说透了,你既已参与谋反,为大义娘不能留你;谋反后又落得这么个被人追杀的结局,为娘的就更不能留你了。不留你,正是娘出于私情为你着想,你呆在家里必是死路一条,出去了,没准倒还有一线生机……”
边义夫抹着脑门上的冷汗,讷讷问:“可……可我还能去哪呢?”
李太夫人说:“进桃花山。我替你想了两天两夜,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一条道了。你和三顺不说了么?步二标还有八百口子弟兄逃到了桃花山。你和三顺得去找他们,得靠他们的力,和毕洪恩、钱协统这两个乱臣贼子拼到底!”
这更让边义夫吃惊,他再没想到,素常对桃花山里的强盗恨之入骨的母亲会主动提出让他和王三顺进山投匪。
边义夫以为母亲是捉弄他和王三顺,便道:“娘,你……你要是气我,就……就打我两巴掌也好,只……只是别再这么挖苦我了……”
李太夫人摇摇头说:“都到这份上了,娘还有挖苦你的心思么?娘的秉性你是知道的,素常不惹事,碰上事不怕事。和当年你那不争气的爹正相反。我看你呀,一点不像我这个为娘的,倒活脱像你爹。正是个没事一身胆,逢事面团团的东西!”
王三顺插言道:“老夫人,也不好这般说哩!我边爷还算是有点胆的,攻城那日,老北门没人敢下令开炮,就边爷下了令,连开三炮……”
李太夫人定定地看着边义夫说:“义夫,只要你还有胆就好。你不是做过反朝的督府么?那就以督府的名,把山里的弟兄编起来,再下一次令,再轰一次城,再连开三炮,把姓毕的和姓钱的这甥舅俩轰出去!别坐等着他们来杀你们,剿你们!我再说一遍:你们别做那退的梦了!你们既上了贼船,最好的结局便是做窃国大盗!”
母亲无意中说出的窃国大盗一语,让边义夫受到了极大的震动。
尽管边义夫知道,忠于大清的母亲并不是真想让他去做“窃国大盗”,可他却由这句话看到了暗淡前程中的一线光明,看到了一个男子汉轰轰烈烈活上一世的最高目标。
当夜,边义夫倒在火炕上吸了两钱大烟,又和王三顺商量了半天,终于下定了决心:再进桃花山!向山中的弟兄宣布:毕洪恩和钱标统那夜是谋反兵变,他要以督府兼协统的名义,亲率弟兄们去讨伐。
想得激动,边义夫等不到第二天天亮了,拉着王三顺,收拾东西就要连夜走。
李太夫人也不拦,边郁氏抱着儿子,又拖着大小姐、二小姐在一旁哭,李太夫人反而好言好语劝。
行前,李太夫人拿出家里仅有的九百两现银,分做两包,用一层层布包好了,交给边义夫和王三顺,要边义夫和王三顺用它做日后招兵买马的花费。
边义夫心头一热,噙着泪跪下来给母亲磕了头。
王三顺放声哭了,也跪下给李太夫人磕头。
李太夫人看着跪在一起的边义夫和王三顺,长长叹了口气说:“你们二人从小在一起长大,虽道一个是主子,一个是下人,却是天生的一对孽障;这次谋反又一起共过难,今日我老太太做主,你们就拜个金兰兄弟吧!日后出门在外,再没啥主子下人了,就兄弟相称,相沐以助吧!”
边义夫和王三顺挂着满面泪水,依着李太夫人的心愿,点烛薰香,结拜了金兰。而后,王三顺便从牲口棚里牵出家里仅有的两匹马,给马备了鞍,一人一匹,牵出了边府大门。
主仆二人在上马石前正要上马,李太夫人又说话了,要边义夫再等一下。
边义夫重回到母亲面前,问母亲还有啥吩咐?
母亲把泪水涟涟的边郁氏和大小姐、二小姐叫了过来,让她们一起跪下给边义夫磕头。
大小姐不跪,说是自己老子是去做强盗,她不给强盗下跪。
李太夫人厉声说:“就算去做强盗,他也是你爹!”
大小姐这才跪下了,很委屈地给自己老子磕了头。
边义夫心酸得很,自知此次进山不比上次,啥时能回来,甚或还能不能回来,都说不准了,心里头一回对母亲和妻女生出了愧疚之情,腿一软,又在母亲和边郁氏面前跪下了,泣不成声说:“娘,你们多保重,自今往后,你……你们就当……就当我死了吧!”
言毕,边义夫再不敢流连,走到上马石旁,急忙上马走了……望着儿子和王三顺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李太夫人先是塑像一般在门口的台阶上立着,默默地落泪。
后来,李太夫人就撑不住了,身子一软,依着门框“呜呜”哭出了声,并于哭声中一口一个“孽障”的骂。
“孽障”当夜还在梦中,一副淘气的样子,躺在她怀里笑,躺在请来的奶娘怀里向她笑。还追着满院的小鸡小鸭笑。
丰富多彩的笑却被一阵马蹄声踏飞了。
睁开眼一看,天已大亮,家人来禀报说,桃花集被钱协统派来的马队围了,可能是来抓边义夫。
马队的管带不说是来抓边义夫,只说是奉毕督府的令,来请边义夫到城里走一趟。
对李太夫人,管带也很客气,说是毕督府和钱协统都知道老夫人是义民节妇,实属风世楷模,正拟呈文省上,造册具书证明,按例褒扬。
李太夫人不听这些废话,只问:“你们毕督府找这孽障干啥?”
马队管带说:“边爷时下仍是督府委员,还是花捐局会办,毕督府要请边爷上任视事呢!”
李太夫人淡然一笑道:“回禀你们毕督府,就说这孽障只怕永远不会去上任视事了!”
马队管带急问:“边爷既不上任视事,如今又在哪里?”
李太夫人淡淡地说:“具体在哪呢,我也闹不清,只听说现在正整兵备武准备讨逆哩!也不知那逆是谁?反正这孽障从小就不是饶人的人,你们回去传个话给你们毕督府和钱协统,让他们小心了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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