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死对母亲来说是个沉重打击。
母亲在父亲遇难几个月后,痨病加重,卧床不起,秋天便死了,死时大口大口吐血,吐得满床满地都是。
玉环在喷涌的血水中看到了父亲的脸,和映在父亲脸上的血红阳光。
玉环觉着父亲还在,正守在病危的母亲身边。
这虚幻的情形是那么真切,玉环眼见着父亲在一片升腾的红雾中长叹短吁,甚或能看到父亲两鬓的白发和脸上深深的皱纹。
母亲梦呓般地说:“环儿,你爹来叫我了,我听见他在说话。”
玉环道:“我也看见爹了,爹没说话,爹在叹气哩。”
母亲拼力一笑,固执地坚持说:“你爹在说话,我听得真切哩!他和我说了:一了百了了,人一辈子就这么回事……”
玉环又于那片红雾中看到了父亲,父亲军装上浸着血,深陷在眼窝中的眼睛瞪得滚圆。
父亲不会饶恕仇人的。
父亲从来都是有恩必报,有仇必复的。
于是,玉环便对母亲说:“爹不会说这话的,爹死不瞑目。”
母亲很不安,挣扎着想坐起来。
玉环俯身上前,硬把母亲按住了。
母亲只好躺在床上说:“环儿,我……我知道你的脾性,也知道你对你爹的一片孝心,可……可我今日和你说清楚,过去的事你……你得把它忘了,你……你是女孩子,不能管,也管不了……”
玉环没言声。
临终时,母亲还不放心,又把玉环和弟弟唤到面前,对玉环交代说:“带……带好弟弟,永远……永远不……不要让他再当……当兵,永远不要啊……”
玉环想点头,可不知咋的竟摇起了头,嘴唇一动,吐出一个字:“不……”
母亲凄哀地看着她,直到眼瞳中的光亮最后消失,都未合上眼皮……在安葬着父母亲的坟堆旁,玉环一身重孝,满面泪水,久久跪着,像尊洁白的石像。
弟弟百顺有些怕,先是怯怯地盯着姐姐看,后来就蹲到姐姐面前,用衣袖替姐姐揩脸上的泪,还涨红着小脸,拼命想拉姐姐起来。
玉环拗不过弟弟,终于站起来了。
这让百顺很高兴。
百顺拉着姐姐的手,要回家。
玉环却看着面前的新坟不动身。
百顺想和姐姐闹,又不敢,只好可怜巴巴地盯着姐姐的脸看。
玉环这才哽咽着,对少不更事的弟弟说:“百顺,你……你得当兵,你得答应姐,去……当兵。”
百顺闪动着大眼睛问:“为啥呢?”
玉环抹着脸上的泪说:“因为因为你是男孩子。”
百顺觉得挺奇怪:“男孩就……就要去当兵么?”
玉环抚着弟弟的圆脑袋:“是男孩就……就得血性,就得当兵哩。”
百顺小脑袋一歪:“那,不是有许多男人没当兵么?”
玉环道:“人家没有血仇!人家的爹没被张天心打死!”
百顺这才知道打死父亲的这人叫张天心。
百顺便说:“张天心是坏蛋!”
玉环点点头:“对,你得记住,长大当兵去,替爹报仇。”
百顺先点了头,后来却又摇起了头:“可……可娘说,不要我当兵,还永远不要呢……”
玉环亲着弟弟红润的脸膛,泪水落了弟弟一脸:“百顺,从今以后,你……你没娘了,只有个姐!你……你得听姐的!”
百顺难过了,红着眼睛低下头:“我……我听姐的,啥都听姐的。”
玉环再次重申:“那就答应姐,长大去当兵,为爹报仇!”
百顺说:“我……我去……”
玉环不满这声音的怯懦:“大声说!”
百顺仰起脸,大声道:“姐,我去当兵!去给爹报仇!”
玉环这才一把把弟弟搂在怀里,呜呜大哭起来,边哭边对着坟头又跪下了:“爹,你……你听见了么?你儿子孙百顺不是孬种,你没白疼他一场!他会去找张天心算账的……”
被玉环拉着,百顺也在父亲的坟前跪下了,且按照姐姐玉环的要求,对父亲发了复仇的血誓。
就在这日晚上,汤副旅长和汤太太套着马车来接他们。
汤副旅长刚从张天心的军官拘押所出来,又黑又瘦,满脸倦色;汤太太也像大病刚愈似的。这样狼狈,汤氏夫妇也没忘了结义的老大哥和老大哥的这一双小儿女。
玉环和百顺真感动,姐弟双双叫着“叔”,“婶”,扑到了汤副旅长夫妇怀里。
汤副旅长和汤太太连连应着,要他们收拾一下东西,立马搬到汤家去。
玉环的姑出来拦,说是有她这个做姑的在,就不好这么麻烦别人。
汤副旅长说:“我可不是别人,我和玉环他爹不就多个姓么?”
听汤副旅长一叙道才知道,原来汤副旅长不但和父亲是把兄弟,父亲还救过汤副旅长一命。这一对老弟兄当年一起出去当兵吃粮,又一起参加新军起义,相伴着出生入死十几年,情义深重。
汤副旅长劝服了玉环她姑,又对他们姐弟说:“走吧,孩子,自今以后,叔和婶的家就是你们的家,有叔和婶一口稀的,就少不了你们一口干的。”
玉环说:“叔,俺啥都不要,只要百顺长大跟你去当兵。”
汤副旅长苦苦一笑:“当啥兵哟,溪河一败,咱们旅的弟兄死的死,降的降,正所谓树倒猢狲散,叔这副旅长都不当了,百顺还当啥兵?”
长长叹了口气,汤副旅长又说:“再者,叔也是看开了,当兵带兵归根不是好事,咱还是安分守己做个草头百姓自在。叔和婶还有些本钱,你们长大后就跟叔学着做生意吧。总是渴不着,饿不着的……”
玉环这才看出,溪河车站的枪弹,在打死自己父亲的同时,也捻灭了汤副旅长的军旅梦,父亲完了,汤副旅长也完了,汤副旅长不思报仇雪耻,要去经商了。
玉环头一扭,道:“那……那我不跟你去,我和弟弟跟俺姑。”
汤副旅长挺不高兴,说:“你咋这么犟?你姑不是你叔你伯,也是人家的媳妇,又那么一大家人,你这不是给你姑添乱么!”
玉环的姑说:“也没啥,在这也好,表兄妹多,不孤寂。”
汤副旅长决然道:“还是住到我们那好,我们两口子没孩子,也图个热闹。”
随即又对玉环好言劝道:“妮呀,别难为你汤叔了,咱走吧!”
玉环愣愣地盯着汤副旅长,仍坚持着自己的主张:“叔,我……我跟你去,你一定要答应我,长大让百顺去当兵!”
汤副旅长无奈,只得点头说:“好,好,我答应,我答应还不行么?只是百顺眼下还小,还不是说这事的时候,是不是呀?”
玉环没话说了。汤副旅长又说:“妮呀,你就放心吧,你忘不了你爹,我也忘不了我大哥呢!”
玉环见汤副旅长说得真挚,这才扯着弟弟上了汤副旅长的马车,泣别离世的父母和姑妈一家,去了八十里外的汤集。上路没多久,百顺就在“吱呀”作响的车轮声中睡着了。百顺那时哪知道自己身上那为人子者的沉重责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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