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晚饭,青江进了书房。这是一间只有五坪左右的小房间,却是他在家中得以独处的珍贵空间。幸好没有再生一个孩子,不然这块地方迟早要让出来。
这个房间里也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青江启动电脑,进入“NON-SUGRA LIFE”——甘粕才生的博客。
博文以每周一篇的频率更新。每篇文章都很长,或许是打好草稿,推敲过几遍之后才上传的吧。除了那些具有紧迫感的场景描写,文章本身还是比较平静的。
在大学办公室里,青江读到甘粕才生听完刑警的话,悲叹着离开警署的段落。想到他受到的心灵创伤,青江也感到憋闷得喘不过气。他犹豫着要不要读下去,不知道后面还等待着什么样的悲剧,最后决定回家再看。毕竟下一篇的标题是《一丝希望,然后是绝望》。如果文中的故事比预想中的还要悲惨,他担心自己会连回家的力气都没有了。从大学到家的路很长,电车又格外拥挤。
做了一次深呼吸之后,青江继续读了下去。
“看过由佳子和萌绘的遗体之后,我什么都不愿做,什么都不愿想。有人和我提起守灵和葬礼的事,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无论做什么,都不能让她们活过来。
“我想死。我想现在马上断气。要怎么死才好?我还记得刑警说过,用硫化氢自杀会殃及旁人,那就不考虑了吧。我边走边寻找着高楼,只想一跃而下。可是这样仍然有可能给别人添麻烦。还是上吊吧,想到这里,我开始认真思考在家里的什么地方可以实施这个计划。
“最终没有付诸行动,是因为谦人。十二岁的长男还在集中治疗室里。当时他在三楼,这救了他一命。硫化氢基本上是向下流动的,而萌绘的房间在二楼。我们夫妻俩的房间也在二楼。萌绘死在自己房里,由佳子倒在走廊上。据推测,大概是发觉有异,在前往女儿的房间途中气绝身亡的。
“对谦人的抢救持续了几十个小时。我从心底里希望他能得救,能恢复意识。我甚至觉得,只要他能醒过来,我自己的命怎么样都无所谓。他是我唯一的心灵支柱。
“事件发生后第二天的晚上,我终于可以向谦人的主治医师询问详情。
“‘总之,状况是稳定下来了。’
“医生的话让我松了口气。我一直害怕着会这样失去谦人。
“‘他恢复意识了吗?’
“我的提问让医生有些窘迫。
“‘这么说,还没有?’
“我换了个问法。医生带着下定决心的表情这样回答:‘甘粕先生,令郎的命是救回来了,但请您做好思想准备,您已经见不到以前的那个儿子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您去看看就知道了。’
“‘那么,请让我见见他,请让我马上见他!’
“我紧紧抓住医生,声嘶力竭。
“几分钟后,我见到了集中治疗室里的儿子。那一瞬间,与见到由佳子和萌绘的遗体时截然不同的冲击贯穿了我。
“谦人的身体上缠绕着许多管子,还有电线,连接着各种各样的仪器,他完全成了仪器的一部分。
“他的眼睛睁开了一条缝,但显然什么都看不见。我呼唤着他的名字,他没有任何反应。
“‘虽然使用着人工呼吸器,但他是有自主呼吸的。’医生说。
“我只能把这话当成一种宽慰。
“这是怎么回事?现在的状态是不是暂时的,经过一段时间会有所改善?他有没有恢复意识的可能?
“这一丝希望是我仅有的依靠,但医生却做出了令人绝望的宣告。
“他说,恐怕一辈子都会这样了吧。
“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坐在了地上,站都站不起来。一颗颗水滴溅湿了地板,过了好一阵子,我才意识到那是自己的泪。”
还好没在学校读完啊,青江想。
妻子和女儿死亡,唯一得救的儿子成了植物人。看到这样的悲剧,连他都感到无法忍受。他可以想象,甘粕一定丧失了继续活下去的支撑,只想就这样死去。
青江不知道还要不要继续看下去。就算读了,也只会让自己的心情更加沉重。可是他仍然有一种预感:博客里写的事,与温泉区事故、与羽原圆华都有着某种联系。
而且,置顶博文的题目是《奇迹般康复的谦人》。如果是成为“仪器的一部分”的状态,一定不会使用这种描述。
甘粕谦人从那种令人绝望的境况中复活了吗?
青江看看下一篇博文的标题:《决意。一线光明》。
这可不能不读啊,这样想着,他动了动鼠标。
“行尸走肉般的日子流水一样过去。多亏了朋友的帮助,妻子和女儿的法事结束了,但守灵和葬礼是如何操办的,我却几乎没留下什么记忆。应该在吊唁宾客前致辞过的吧,可就连这个,我也记不起来。既然是念别人备好的稿子,也难怪没有印象。
“探望谦人是我每天必做的功课。虽说是探望,我却什么都不能做。带礼物毫无意义,无论是多么甜美的水果,谦人也尝不到;无论是多么美丽的花朵,谦人也看不见。但即便如此,我依然每天去看望儿子,看看他,和他说说话。他没有任何反应,但这是我可以做的唯一一件事了。
“我说的,差不多全是谦人小时候的故事。他出生时大家的祝福、第一次全家外出旅行、幼儿园的运动会、七五三——
“可是没过多久,连这也做不到了。讲述的内容渐渐枯竭。我只好重复着同样的故事,渐渐地,连这也变得空洞起来。
“对于最近的谦人,我什么都不知道。他在学校交了什么样的朋友,平时玩些什么游戏,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将来想做什么,我茫茫然一无所知。仔细想想,也怪不得别人,我已经好几年没有顾家了。家事全都推给了由佳子,全身心扑在电影上。我甚至还为这种生活方式感到自豪,真是蠢到无以复加。
“就连妻子由佳子,我又能把握几分?和她最后一次闲聊,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我连这都说不清楚。我曾和她聊过许多东西,也曾交流过养育孩子的烦恼,但不知从何时起,这种交流消失了。应该不是因为没有可聊的,也没有烦恼了吧。一定是对眼里没有家庭的丈夫死了心,就算有了难处也自己寻求解决办法吧?要么,就必定是去和别人商量了。
“对妻子都是这样,就更别提女儿萌绘了。说实在的,我甚至不知道她上的是哪所高中,穿的是什么样的制服。她的高中制服,我在葬礼上才第一次见到。是她的同学们穿的。舞蹈部的女生告诉我,萌绘也加入了舞蹈部。我没见过萌绘跳舞,她喜欢跳舞这件事,我也是初次得知。
“刑警先生问我有没有关于自杀动机的线索,我答不上来,并非是因为脑中一片混乱,而是因为不了解萌绘,无法回答。
“想到这里,我终于发现,我不是因为这次事件失去家庭的。早在很久之前,家人们就已经去了一个我无法到达的地方。而造成这一切的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事件发生后,我无数次泪流满面,但或许,我连流泪的资格都没有。
“以后我该怎么办?妻子和女儿死了,儿子昏迷不醒。已经毫无办法了吗?
“思来想去,我得出了一个结论。我要找回我的家人。我已经无法再和她们一起生活了,但我还能找回和家人一起度过的每一天啊。
“我想去了解由佳子、萌绘和谦人。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呢?我最宝贵的家人们,他们走过了怎样一条人生路?
“关于萌绘自杀的原因,警方进行了大量调查。尤其对学校相关人员,进行了多次询问。因为在中学生自杀事件中,首先要怀疑的,是学生在学校有没有受到过欺凌。但调查无法确认有欺凌现象存在。警方还调查了萌绘的手机,依然没有发现和自杀有关的线索。
“‘或许她有着难以启齿的烦恼。’
“负责此事的警官在交还萌绘的遗物时,对我这样说。从他的语气中,我听出来,他们打算结束对自杀动机的调查。他们是很忙的。对这种嫌犯死亡,不予起诉的事件,是不想花太多时间的吧。
“但对我而言,这只是个开始。我无论如何都想知道萌绘自杀的原因,还想去了解由佳子和谦人。
“我去了很多地方,问了很多人。我照着地址簿一个个地打电话,一找到和由佳子关系亲密的朋友,就登门拜访。为了询问萌绘的事情,我还去了萌绘的学校,在校门外等着舞蹈部练习结束。我在谦人所属的足球俱乐部来回打听谁和他最要好,找到了一个名叫川上的守门员。当然,我也询问了川上君。
“我一定给他们添了不少麻烦吧。毕竟,一旦被我逮住,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摆脱的。有时候,我甚至会与他们一直聊上差不多两个小时。不过,没有任何人流露过嫌弃的神色。
“‘请和我聊聊我妻子吧。’
“‘能不能跟我说说萌绘的事呢?’
“‘我想请你告诉我,谦人是怎么样一个家伙。’
“听了我的请求,每个人都爽快地答应下来,在时间允许的范围内,对我讲了许多许多事情。之所以这么顺利,一开始,我觉得他们是同情我,是可怜一个在不幸事件中失去亲人的中年男人。但有一次,萌绘的同学在和我聊起萌绘的时候忽然哭了起来,当她开始吐露自己失去朋友的悲哀的时候,我发觉我是大错特错了。
“他们不是在帮我,不是听了我的话才愿意帮忙。只因为他们心里还记着由佳子、萌绘和谦人,想去谈论他们。这对他们而言,也是一种祭奠吧。
“我的心逐渐温暖了起来。
“他们是被爱着的。我的家人们,被大家所热爱着,珍爱着。虽然他们算不上优秀,没有特殊的才能,没有过人的智慧,但周围依然有许多人爱着他们。
“我决心去见更多的人。虽然不知道会花上多长的时间,但我还想听到更多,直到他们三人的形象在我心中变得栩栩如生为止。
“就这样,当我终于迈出了第一步的时候,谦人的医院也有了新进展。
“主治医师在和我谈话时,提出了这样一个建议。
“他问我,要不要把谦人送去开明大学附属医院的脑神经外科治疗。关于原因,医生说了很多难懂的词汇,大体如下:一、已经判明,谦人虽然处于植物人状态,但大脑损伤并不严重。只不过损伤部位处于未知区域,现在住院的这家医院只能做到目前这个地步。
“二、开明大学附属医院脑神经外科治疗过好几位极其特殊的脑损伤患者,还有很多植物人复苏的先例。
“三、尤其是羽原全太朗博士,他是脑神经细胞再生研究第一人,创造了好几种划时代的诊断模式。
“听了这番话,我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谦人居然还有可能摆脱现在的状态。就像在黑暗中发现了一丝希望的微光,虽然那微弱的光点比针尖还小,但毕竟确确实实是光啊。
“医生补充了一句:‘只不过,所需的费用会非常高。’
“我摇摇头。钱是身外之物,幸好由佳子给我留下了一笔资产,她的生命保险金也划拨下来了。我甚至做好了倾家荡产的准备。关键是,谦人是不是真的可以康复?我问医生,他只说了声‘不知道’。
“‘我只是把这作为一种可能性告诉您,并没有做出任何保证。’
“我发觉,最主要的是,他们觉得这个病例太过棘手,想早点转移出去。但是,无论出于什么理由,哪怕可能性只有1%、不,0.1%、不不,0.01%,甚至无限接近于0%,只要有那么一点点可能,我也不能不去赌上一把。
“面谈后,我照例去了谦人的病房。他仍然用毫无焦点的目光望着虚空。我看着他的眼睛,说:‘谦人,赌一赌会出现奇迹吧。’
“与此同时,我想到,把现在的心情记录下来,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
青江望着电脑屏幕,叹了口气。
原来是这样,他终于弄懂了。就是在这个时候,想起要开设博客的吧。
即便如此,青江感叹,这位甘粕才生,究竟拥有着多么强韧的意志啊?虽然他一味贬低自己,但看上去却完全不像那么回事。他那在绝望中抓住一缕微光,奋力站起的形象,让青江大为敬佩。
可是——
这篇文章中出现的名字,是青江不可能漏过的。开明大学附属医院脑神经外科,羽原全太朗博士。脑神经细胞再生研究第一人。
羽原,他不知道这个姓氏是否很少见,不过,如果是铃木、田中、佐藤之类的就要另当别论了。这不可能只是偶然。
而且羽原圆华说过,父亲的职业是医生,恐怕就是这个人没错了。也就是说,她和甘粕才生有关联。
下一篇博文的题目是《开始每天祈祷》,读了读,讲的是伴随着转院的诸多辛劳、调查开明大学附属医院脑神经外科曾经取得的成果、转院后谦人接受各种检查的情况。一字一句都深深地表达出,甘粕才生把这当成了最后一个机会。与此同时,他又写道:“不敢抱有太多期待。所谓奇迹,一万次里也出现不了一次,这才是正常的。必须这样想:只要谦人的状态不再恶化,只要能保住性命,就比什么都好。开明大学附属医院脑神经外科是有实际成果的,羽原博士也被称为天才。但天才并不是神。不,神有时候都会束手无策呢。无论诊断结果如何,我绝不会灰心丧气。因为,我已经没有东西可以失去了。”
终于到了羽原全太朗做出诊断的时刻,标题是《惊人的事实》。
“羽原博士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就是这样。面容端正,目光并不严肃,沉默的时候,嘴唇安静地紧闭成一条线。我想,这或许是为了不让患者怀有过高的期待。
“‘结论出来了,这是一起非常罕见的病例。我治疗过许多病人,但这样的病例还是第一次遇到。所以,究竟什么样的治疗方法才有效,现在还不好说。’
“果然是这样。我努力按捺住心中的失望。
“‘已经没救了对吧。谦人一辈子就只能这样了。’
“我以为他会说‘是的’,不知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奇怪心理,我只希望能早一点得到失败的宣告。期待和失望反反复复,已经将我的心消磨殆尽。
“但羽原博士没有这么说。
“‘甘粕先生,我只说这是一起非常罕见的病例,可没说他没救了啊。当然,我不能保证一定能救醒他。’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没有说话。博士从容地向我解释。他尽量选择易懂的语言来谈论那些难解的概念,让我这种外行人也能弄懂个大概。
“博士说,谦人的大脑基本上是正常的,只有某个区域受到了损伤,导致他现在处于植物人状态。这个受损区域是现代大脑医学无法解释的未知部分,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症状还是个谜,现在谦人的大脑正发生着什么变化,也还不清楚。
“‘诱因的确是硫化氢中毒。氧气无法供应到大脑,导致一部分脑细胞死亡。但损伤部位却和别人完全不同。为什么会这样,还不太清楚。或许只是偶然,或许是因为谦人君天生的体质。不管怎样,受损部分这么少,已经等同于奇迹了。’
“我对奇迹这个词很反感,这是发生好事的时候才会使用的词汇。
“‘奇迹?什么是奇迹?我不知道医学上怎么看,但现实是我的儿子仍然没有恢复意识,不是吗?他不是还处于植物人状态吗?’
“我的语气有些急躁。
“博士望着我,说道:‘甘粕先生,我什么时候说过您的儿子没有意识啊?’
“我一下子没能理解这句话。
“‘你什么意思?’
“‘恐怕谦人君是有意识的。甚至有可能听得到我们的话。’
“‘这、怎么可能……’
“我完全没想过这种可能性。
“‘之前那家医院可一次都没提过啊……据说当呼唤他的时候,脑电波没有变化啊。’
“‘因为只有我们学校使用了大脑机能解析装置,可以检测到分子层面的变化。虽然信号很弱,但的确是谦人君发出的。他或许是处于类似半睡半醒的状态,不过保护意识的脑细胞仍然在运作。’
“博士的话,是事件发生后我听到的第一则福音。我一时难以置信,就像在做梦一样。
“但下一个瞬间,我想到了另一件事。
“尽管有意识,却不能动,不能说话,这样的生活该多么辛苦?这样的话,还不如没有意识来得快乐。
“对我的疑问,博士表示,现在什么都不好说。
“‘虽然有意识,但还不清楚是哪种程度。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感受到痛苦。总之,现在应该考虑的是怎么挽救他。’
“‘还有救吗?’
“‘不知道。刚才我也说了,迄今为止,我没见过一例类似的病例。只能摸着石头过河,走一步看一步了。’
“千万拜托您了,我低下头去。
“‘不管花多少钱都没关系,无论如何,请救救谦人!’
“博士说,不是钱的问题。
“‘我做过许多次脑神经再生手术,坦白地说,成功率绝对算不上高。而且,我也说过很多次了,谦人君的病例,是我们从未见过的。不知道会如何发展,说不定还有恶化的可能。就算这样,也没关系吗?’
“‘没关系。’我立刻回答。
“还能恶化到哪里去呢?
“接着,博士对我说明了手术内容。这又是些很难理解的东西,大体上说,手术内容有两项。第一,是在损伤部位植入干细胞,以进行遗传因子操作;第二,是在大脑中植入电极,传导特殊脉冲。这让我感到很不安,但对方是专家,也只能交给他们了。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只有羽原博士才能做的手术,专家间将其称为‘羽原手法’。
“和博士谈完之后,我去看望谦人。我握着他的手,想起他或许有意识的话来,泪流满面。博士说他甚至可能听得见,我想呼唤他的名字,却哽咽难言。”
还好先读了置顶博文啊,青江想。如果没看那个,按照时间倒序开始读的话,心里肯定会一直纠结着,那个“羽原手法”究竟会不会成功。置顶博文明明白白地说谦人康复了,看来手术也很顺利。
可是,置顶博文中的一句话依然让他放心不下。
“即便是奇迹般康复的谦人,对我而言也已经成为了过去。我的儿子不是现在的谦人,就像对谦人而言,我也不是他的父亲一般。”
这是怎么回事呢?是不是父子关系崩坏的一种比喻?
不管怎么说,只有往下看才知道。
博文用细腻的笔触描写了随着手术的临近,甘粕自身不安和期待互相交错的精神状态。一下子决定要赌一把,一下子又万念俱灰。这也难怪,青江想,换了是自己,肯定会落荒而逃的。
下一篇文章的题目让他有点惊讶:《龙卷风……》为什么会在这里提到龙卷风呢?
文章里写了一起意外。就在甘粕谦人即将手术时,羽原全太朗的妻子突然身亡。原因是遭遇了龙卷风。十一月初的连休期间,她带着女儿回北海道的娘家,突然遇到龙卷风,被埋在倒塌的瓦砾下,不幸死亡。
女儿,就是羽原圆华吧?她也被龙卷风袭击了吗?她是不是亲眼目睹了母亲的死亡?
甘粕才生接着写道:
“知道这件事后,我震惊了。这是多么悲惨的遭遇啊。虽然女儿平安获救,但一想到失去爱妻的羽原博士的心情,我就格外难受。但与此同时,也出现了特别自私的想法。听说,原本博士也要一起去北海道的,就因为谦人手术在即,才取消了行程。还好博士没有同行啊。我还是很担心谦人的手术,会不会中止呢?也许会无限延期,直到博士的精神状态好转为止吧?当然,这些话我并没有说出口。”
这也怪不得他,青江想。他挂念的是自己的儿子能不能摆脱植物人状态,担心手术的事也无可厚非。而且龙卷风是自然灾害,只能归结为命不好,无可奈何地接受下来。
接着读下去,看来手术还是按照预定时间进行了。羽原全太朗对甘粕才生说:“死者已矣,我的工作,是帮助那些身在死亡深渊的人。”真是太高尚了啊,青江对着电脑喃喃自语。
下一篇博文终于写到了手术当天的情况。不过,甘粕才生当然是不清楚手术室里发生了什么的,只是一直在描写自己如何祈祷手术成功。
手术平安结束。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大功告成。甘粕才生写道:“当脑神经细胞再生,谦人睁开眼睛的时候,才算是取得了初步成功。”
从这里开始,博文不再是记录过去的事情,变成了每天的实时日记。文中的日期和博文的日期是一致的。
在守着谦人的同时,甘粕才生继续挖掘着妻子和孩子们生前的故事。每次触碰到那些自己一无所知的片段,他都感到震惊、感激和失望。失望里基本上都包含着对自己的厌弃。“身为父亲,居然不知道这些,真是无地自容。”文中频繁出现这样的句子。
妻子由佳子是资产家的女儿,拥有几处房产,就算在经济上不依赖丈夫,也不会生活得很辛苦。她对身为电影人的甘粕才生评价很高,认为当好贤内助,让丈夫的事业更上一层楼是自己的义务,更别提照料一双儿女了。
萌绘和谦人也对甘粕才生的生活方式表示理解。谦人尤其尊敬父亲,把父亲拍的电影看了一遍又一遍。他还对朋友说,希望自己将来也能从事和电影相关的工作。
“我什么都不知道,真是无知啊。我不知道,为了让我不管什么时候回来都感到舒适,由佳子会在家中常备我喜欢的食物和酒水;我不知道,为了整理我收集的海量电影光盘,由佳子把资料一条一条输入电脑,整理成清单;我不知道,为了我这个一向怕冷,冬天手指僵硬的父亲,萌绘曾织过一副手套;我不知道,萌绘还织了一条和手套配套的长袜,在练习跳舞的时候穿;我不知道,谦人找出了我的旧吉他,练习我电影里的插曲;我唯一知道的是,在我生日那天,他突然弹奏了这首曲子,给萌绘的歌声伴奏,姐弟俩的小小计谋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惊喜。我真的,真的是个蠢之又蠢的大傻瓜啊。”
博文中传达着深深的痛悔之情,知道家人多么敬慕自己固然令人开心,但其中两人已死,剩下一个前景不明,反而只剩下了苦涩。“我想,如果我知道的是他们很讨厌我,或许现在心情还会轻松一点儿。”
类似的几篇内容之后,出现了一篇叫做的博文。青江带着某种预感读了下去。他的预感是正确的,文中说,谦人开始呈现出苏醒的迹象。
“羽原博士突然打来电话,这让我惊慌失措,以为谦人的状况恶化了。不过,好像并不是这么回事,博士的声音很轻快。
“‘总之,请到医院来一下。’
“博士只说了这句话。
“我立刻赶到医院。博士在谦人的病房里。
“‘请看。’
“博士说着,开始操作旁边的显示器。上面出现了大脑的CG图像。谦人的头部戴着一个附着有许多电极的头罩。
“接着,博士在谦人耳边说了声‘足球’。显示器上的图像有了变化,大脑的一部分变成了红色。
“接着,博士说‘咖喱饭’。这次变红的是大脑的另一部分。
“这是什么意思啊?我问。
“‘我构建了一个让他表达意思的方法。想象运动和想象食物的时候,大脑会使用不同的部分。我利用了这一点。’
“博士又对谦人说:‘你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如果是男孩子,就是足球;是女孩子,就是咖喱饭。’
“接着,让我吃惊的事发生了。想象足球时的部位红了起来。”
“‘我来问问你的年龄吧。你今年十岁,对吗?如果对,就是足球,不对,就是咖喱饭。’
“这个问题的回答是‘咖喱饭’,也就是‘不对’。
“‘你今年十一岁吗?’
“这个也是‘咖喱饭’。
“‘你今年十二岁吗?’
“我屏住呼吸,盯着显示器。出现的回答是‘足球’。
“正确地说,现在谦人是十三岁。不过,遇到事故之后,如果丧失了时间感,对‘十二岁’说‘是’,也是可以理解的。
“我和博士对视一眼。
“‘令郎的大脑是在活动的。听到我的声音之后,他能明确表达自己的意思。只不过,还不能用肢体来表达。’
“博士的话让我热泪盈眶。我本以为永远无法和儿子交流了。
“我走到谦人身边,开口呼唤:‘你知道我是谁吗?你能听出我的声音吗?知道的话,就是足球。’
“我祈祷着望向显示器,但上面出现的既不是‘足球’,也不是‘咖喱饭’。
“‘怎么了?是我啊,我是爸爸。你不记得了吗?’
“但结果依然不变。
“‘我也问过几次了,但他似乎不能回答和人际关系有关的问题。其实,他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了。’
“我惊愕不已。
“‘连名字都……’
“‘别着急,首先,要等谦人君可以用肢体语言来表达自己的意思。’
“‘会有那么一天吗?’
“‘一定会的。他的大脑每天都在发生着变化,不过,就算可以表达意思了,能不能说话,我还拿不准。也许指尖能稍微动上一动吧。请做好这样的心理准备。不管怎么说,脑神经细胞的确正在重生,假以时日,一定会比今天更好的。’
“我点点头,说了声‘明白了’。能动动指尖就足够了,我想。
“从这一天开始,原本漠然以待的希望突然变得真切起来。羽原博士说康复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时间的话,我给得起。无论几年还是几十年,我都会等下去。
“不过,谦人的病情好转得比我预想的还要快。
“下一个奇迹,发生在仅仅一个月之后。”
文章用一句意味深长的话结尾,不过,下面应该不会是什么噩耗。
以上这些内容,除了写出甘粕才生的喜悦,还体现了羽原全太朗的高超医术。和处于植物人状态的谦人沟通成功。足球和咖喱饭——亏他能想出这种办法来啊。
下一篇的题目是《生命的眨眼,以及……》。青江心中涌起一股期待。
“羽原博士又把我叫去了医院。病房里,谦人立起上半身,靠坐在床头,头上没戴那个接满电极的头罩。
“博士微笑着说:‘请仔细看谦人君的眼睛。’接着,他问谦人:‘你能听得见吧?’
“谦人眨了两次眼。
“博士回头看着我。
“‘他的意思是,yes。no是眨三次眼。这是我和谦人君共同决定的。’
“我的心脏狂跳起来。
“‘他的眼皮能按照自己的意愿活动了吗?’
“谦人的眼睛还在眨,我想那应该只是单纯的生理现象。
“‘可以。他终于能控制身体的某些部分了。而且……’
“博士说着,伸出食指放在谦人面前,缓缓地左右移动。谦人的黑眼珠也跟着手指移动。
“‘他的眼球也可以活动。谦人君能看见东西了。他无疑正在快速康复,这实在令人震惊啊。在脑神经细胞修复的同时,身体机能也在恢复着,恢复速度大大超出我的预期。’
“博士的话对我而言就像神谕。
“我来到谦人面前,注视着他。
“‘谦人,你能听见吧。我是爸爸,你看见我了吗?能看见爸爸的脸吗?’
“谦人的眼皮动了,一次、两次、三次、接着是第四次……
“我看着博士,问:‘这是什么意思?’
“‘四次的意思是不知道。看来谦人君仍然不知道自己是谁。’
“‘这样啊。’
“我有点失望,但又马上摇了摇头。谦人恢复得这么快,我应该感到高兴才对啊。
“晚上,我去喝了一杯,以示庆祝。自那起令人痛心的事件之后,我还没喝过酒,这回,我初次品尝到了酒的醇美。”
青江接着往下读,谦人康复的速度令人惊异,从博文的题目中就能看出来。《下巴轻轻动弹》、《表情?》、《流食》、《指尖的信号》,排成一串。从书写日期来看,这些巨大变化仅仅发生在数周之间。
博文中说,因为可以和他沟通了,于是就按照谦人的意思,把他想要的东西摆放在周围,这促进了他大脑的活跃,让病情进一步好转。康复速度如此之快,连做手术的羽原全太朗自己也感到惊讶。
手术八个月之后,谦人有了表情,可以进食流质食品。虽然还不能发声,但嘴唇可以活动。甘粕才生写道:“就像想说话似的。”
经过特殊的康复指导,谦人的手脚肌肉也可以稍微活动一下了。到了这个阶段,他能够操作对界面进行过调整后的电脑。记录当时情况的博文题目是《我是谁?》。
“从前一天晚上开始,我就几乎没怎么睡觉。终于能和谦人对话了。迄今为止,都是我单方面在提问和命令,但从此以后,就能听到谦人的意思,能弄明白他的想法了。
“但伴随着期待的,还有恐惧。
“事件已经过去了一年多,在这段事件里,谦人会产生什么样的想法?其中的苦楚一定是我难以想象的。想到要面对这一切,我就觉得恐惧,但我不能逃避。我不得不去面对。
“不过,让我挂念的是,谦人似乎失去了记忆。他忘了自己是谁,也忘了我。
“我带着期待和觉悟,去了医院。
“病房里,谦人支起上半身靠在床上,对着电脑。他的右手上有一个特殊装置,只要指尖微微一动,装置就能捕捉到神经发出的信号,移动鼠标。
“早上好,我对谦人打了个招呼。他看着我,眨了两下眼睛。这是他的招呼方式。发生了那种事之后,仅仅是这样,也让人像在做梦一般。
“‘请随便说吧,说什么都行。’羽原博士说。
“我有点紧张,其实,我早就决定了一开始要对谦人说什么。
“‘你想听我说些什么呢?’我问道。
“谦人没有任何反应。我以为他没听清,就又重复了一遍。这时,鼠标忽然动了起来,点击着微型键盘。
“谦人的第一条信息是:(我是谁?)
“这句话让我一阵心痛。他果然还没有恢复记忆啊。
“‘谦人。甘粕谦人。汉字是这么写的。’
“我在准备好的便笺上写下他的名字,给他看。谦人盯着那几个字,在电脑上写道:(你是谁?)
“虽然很久没能和儿子说话了,但我还是悲从中来。不过,现在不是叹息的时候。谦人一定比我更辛苦啊。
“‘我是爸爸。是你的父亲。名字叫甘粕才生。我是拍电影的,你知道电影吧?’
“最近谦人逐渐有了表情,但此时他却和人体模型一样,面部僵硬。
“(知道电影。不知道你。)
“我挤出一丝笑容。
“‘果然是这样啊。那就没办法了。那么,由佳子这个名字呢?还有萌绘这个名字,你知不知道?’
“谦人的回答是(不知道)。
“‘那,学校的事呢?朋友啦,老师啦,无论是谁,你能想起哪个名字来吗?’
“就像寻找救命稻草似的,我问道。
“但谦人在电脑上写的是:(羽原医生、山田小姐、冈本先生。)
“山田小姐是负责谦人的护士,冈本先生是负责饮食的。
“‘还有吗?比如足球俱乐部里的川上君?他是守门员,和你关系最好啦。他说,等谦人君的意识恢复了,他马上来看你。要不要我把他带来啊?’
“谦人花了一点时间来书写答案。最后,他写道:(想停止了。)
“‘想停止了?什么意思?’
“他的回答是:(这种话题,想停止了。)
“我发现谦人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羽原博士在后面说:‘关于人际关系的问题,就请问到这里吧。’
“他的意思大概是,光说些不记得的事,只会给谦人带来痛苦吧。
“我点点头,重又看着谦人。
“‘好吧,不谈这个了。聊聊谦人感兴趣的话题吧,对什么感兴趣呢?’
“过了一会儿,电脑屏幕上的鼠标动了起来。
“(累了。想休息了。)
“我吃了一惊,这才发觉,这几句对话,对谦人而言,已经是非常繁重的劳动了。
“‘啊,这样啊。说的也是。不好意思。好了,你休息吧。’
“然后,我说了声‘谢谢’。
“我望着屏幕,期待谦人也说句(谢谢),但鼠标没有动。看看谦人的脸,他已经闭上了眼睛。”
青江叹着气,微微摇头。
很遗憾,本应值得纪念的父子接触,并不像甘粕才生期待的那样感天动地。可以沟通交流固然是件大喜事,但如果儿子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认识父亲,那么家庭关系也就谈不上复活。
下面的博文描述了甘粕才生试图唤醒谦人记忆的情形。但谦人仍然没有恢复记忆。他的康复速度越来越快,终于可以发出声音,手脚也能略微动弹了,但是关于过去的事情,却还是一件都想不起来。不,更应该这么说:谦人对自己的过去一点兴趣都没有。
“谦人正走在一段和过去毫不相同的人生路上。他关心的是如何提高劫后余生的自己的能力,看上去,他的目标仅有这一个。他热心复健,只要一有空闲就做发声训练。电脑相关操作更是完美无缺。他会打游戏、浏览网站、享受动画片。半年前想都没想过的场景,正陆续在这间病房里上演。
“‘真没想到啊。只能说是奇迹。’
“羽原博士看着我,兴奋地说。
“‘我诊过几位患有迁延性意识障碍的病人,经过手术康复的例子也不少。不过,没有一位病人能康复到这种程度。检查显示,大脑损伤部分已经几乎全部修复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顺利,这是一起极其贵的病例。我从大学获得了一笔经费,打算进行彻底研究。这样也能减轻甘粕先生的金钱负担。您会协助我们的吧?这件事,我已经告诉谦人君了。’
“这是自然,我回答。答是这样答了,心中却感到一阵空虚。协助?我能做什么呢?不,大概我什么也不做,就叫做‘协助’了吧。
“金钱负担之类的,算不了什么。为了谦人,我原本就抱着即便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的打算。只要能换回一个亲人,就算便宜了。
“但是,我能换回我的儿子吗?
“我每次去病房,谦人似乎都很郁闷。虽然没说出来,但我能感觉得到。大概他觉得这个净说些过去的事情,自称是自己父亲的中年男人,是个非常讨厌的家伙吧。
“假如谦人恢复了记忆,我有件事情无论如何都想问问他。那就是萌绘自杀的原因。我去了很多地方,问了很多人,结果还是没有找到答案。所以,只能依靠谦人了。萌绘的秘密,或许只有家人才知道吧。
“可是,谦人甚至连自己是谁都忘了,问他这个也没用。他都不知道自己有个姐姐。
“‘我是不是以后最好还是不要来了?’我死了心,问他。
“谦人想了一会儿,答道:(我不知道。无所谓。)
“我不由愕然。我努力忍耐着,不让这种心情浮现在脸上。现在的谦人应该已经能够读懂别人的面部表情了。
“‘无所谓,是吗——哦,是这样啊。’我装着若无其事地说。
“(对不起。)
“看见屏幕上这句话的瞬间,我有了一种季节终结的感觉。”
这是倒数第二篇文章。之后就是置顶的那篇,开头是“打算出去旅游一段时间”。
青江弄清了事情的原委。最后一篇文章里的那句话,“我的儿子不是如今的谦人。在如今的谦人眼里,我也同样不是他的父亲”,意思也终于明白了。
甘粕才生或许觉得,就算自己在儿子身边,也不能为他再做些什么了。重生的谦人将要开始一段新的人生,自己的存在只会妨碍他而已。
这一定是个艰难的抉择。对甘粕才生来说,在某种意义上,这相当于第二次与家人诀别。第一次告别的是妻子和女儿,第二次是告别的是儿子的心。他决定克服这些困难,向着未来迈出步伐。
不知道从那之后,这对父子之间发生了什么。博客就这样结束了。时间又过去了六年,甘粕才生如今在哪里,在做些什么?谦人最后康复到什么程度了呢?
不,比起这些来——
最重要的是,博客上写的一系列事情,和最近发生的硫化氢中毒事故有什么关系?乍一读,似乎没有任何关系。但散见的关键词,青江却不能无视。
在温泉区因硫化氢事故身亡的两名死者,都和电影导演甘粕才生有关。甘粕才生的妻女死于硫化氢中毒,儿子被天才医生羽原全太朗所救。医生的女儿羽原圆华正在发生过硫化氢事故的温泉区寻找一个青年——
不行啊,青江摇摇头。完全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无论怎样摆弄这些关键词,也拼不出一个完整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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