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利·梅森推开他私人办公室的门,对着戴拉,史翠特微笑。戴拉正在清理办公桌的桌角,一副秘书的关切神情表露无遗。
“早安,老板。”戴拉问候说。
梅森慎重其事地将他的帽子放在帽柜中,走到办公桌旁边,看着桌上的邮件。三堆邮件整齐地排列着,第一堆上头有张便笺写着:“应该阅读——不必回覆。”第二堆标示着“必须阅读,但不必你的口授即可回覆。”第三堆包括了大约六封信,上面标示“必须由你个人阅读并回覆。”
戴拉走进毗邻梅森办公室的秘书办公室,她把抹布放在书桌的一个抽屉里,然后回到梅森的办公室,将她的速记簿摊在自己的膝盖上,手里拿着铅笔,等候记下梅森所要交代的话。
梅森开始翻阅那堆需要他特别注意的信件。他浏览了第一封,停下来望着窗外,望着南加州晴朗的天空,突然说道:“戴拉,今天是星期五吧!”
戴拉点点头,准备好铅笔。
梅森问道:“他们为什么老是要在星期五处决凶杀犯呢?”
“可能是因为一般人都认为,在星期五开始一段旅程是不祥的。”戴拉说。
“的确是。这是个野蛮的风俗,我们应该给凶犯一个机会,让他们以一个干净的石板为起点,开始步向另一个世界。”梅森说。
“其他人也可能在星期五去世啊!就像他们在别的日子里过世一样。为什么凶杀犯就比较特别呢?”戴拉表示自己的看法。
梅森将目光从窗户上转移到戴拉的脸上。“戴拉,你很容易变成一个现实主义者。你是否想过:我们可能会墨守成规哦。”
“在这间办公室里会变得墨守成规,是我最不可能想到的事。”戴拉感性地说。
梅森指着位于另一边,通往法律图书室和接待室的那一排办公室。“戴拉,在那几扇门背后就是一连串例行活动的声音。葛蒂在交换机座前接电话,记下所有进来的客户的姓名、地址和职业;在接待室里的一个办公室中,杰克森正坐在那边孜孜不倦地工作。想一想杰克森的情形:他是一个十分热衷法律知识的人,他的人生已经被传统的法律条文规范、约束着,以致根本没办法让自己去接受任何新的事物。他……”
此时,从法律图书室那头传来了指关节敲门的声音。
梅森对戴拉说:“这将是证实我的话的第一项证物——杰克森本人。请进!”
杰克森推开门。在学者那种严肃气质的沉重压力下,他削瘦的外形似乎有点弯曲;他的脸庞瘦长、突出,显露着严峻的专注;鼻子长长的,坚定的嘴唇薄薄的,嘴角已经明显地往下垂;深邃的皱纹从鼻孔蚀刻而下;但是他的额头没有皱纹,只是散发着全然平静的气息。杰克森深信每件事情都必须依法办理,而他也确实知道法律为何物,这使得他拥有一种全能般的沉着与稳重。
杰克森一向都只关切自己的法律问题,他似乎连道声“早安”的闲工夫都没有,一进来就说:“我有一个相当令人困惑的个案,我实在不确定自己是否应该继续处理下去。一部属于史金纳希尔·卡拉库公司的大卡车运送了一批卡拉库绵羊,在途中突然紧急煞车,司机没有打出任何讯号;一部由亚瑟·毕克勒——就是请我们代理他的那个客户——所驾驶的车子撞到卡车的尾部,而受到非常严重的损害。”
“有没有人跟他一起在车内呢?”
“有!他太太莎拉·毕克勒。”
梅森微笑着说:“我听说,那名卡车司机说他的确打了讯号,表示自己正要把车子停下来,而且从照后镜里看到那辆汽车快速接近;他说他发现汽车里的男人当时正在和旁边的人说话,根本没有注视着前方;他按了三次喇叭,紧张地挥动着手,然后闪烁卡车车尾的灯光,设法在减低车速的同时引起汽车驾驶的注意。”
杰克森没有丝毫笑意,他锐利的目光透过眼镜查阅着他所做的笔记。“不!卡车司机坚持说他发出讯号,也从照后镜中看到那部汽车快速地接近他,可是汽车没有任何要停下来的迹象,反而撞进卡车的尾部。他并没有说自己曾注意到轿车司机没在看着前方的道路。”
梅森看了戴拉一眼,说:“可能是个经验不足的卡车司机吧?”
杰克森继续说道:“接着一个很奇特的情况发生了,亚瑟·毕克勒从轿车里爬出来,卡车司机也走出驾驶座,两人彼此批评、互相指责一番,然后亚瑟·毕克勒就从口袋中取出一枝铅笔,记下卡车车身上所张贴的一个标示名称‘史金纳希尔·卡拉库公司’。关于这一点,没有人提出异议。”
“他们为什么要提出异议呢?”梅森问。
杰克森若有所思地眨眨眼,然后说:“这就是令人奇怪的地方啊。接着毕克勒先生就走到卡车后面,抄下车子的车牌号码。他一写完,卡车司机就伸手抢走毕克勒的铅笔和笔记簿,放进自己的口袋,嘴里一边念着‘真是的!’然后爬上他的卡车扬长而去。”
“有任何身体上的伤害吗?”梅森问。
“毕克勒太太坚持自己受到了精神上的惊吓。”
“电话簿里有没有任何有关史金纳希尔·卡拉库公司的资料?”
“没有。他们甚至没申请任何正式的公司名称,也没有一个通称。”
“好,”梅森说。“通知保罗·德瑞克。只有几个地方在卖卡拉库畜养的商品,德瑞克可以和那些地方联络一下,看看他们最近是否卖出了一些绵羊,在史金纳希尔区一带运送;或者他们是否对卡拉库公司有任何了解。这件工作应该不难办到才对。”
“在这个个案中,我们面对了普通意外案件所具有的一切不确定因素。”杰克森指出。“我们的客户可能得不到补救,而且还有所谓‘造成意外之疏忽’的问题存在,我有点怀疑……”
“不要让你自己陷入疑惑的迷雾中,”梅森打断他的话。“一个充满怀疑的律师对他本人或客户而言都是一文不值的,如果你认为我们有任何机会的话,就好好把握。”
“很好,既然现在有预支调查费用的问题,我想在使用这项经费之前,应该先得到你的许可。”
“我同意,你尽管用吧。”
杰克森关上门,梅森以闪烁的目光望着戴拉。“你必须承认——杰克森的确是保守了些。”
戴拉佯装正经八百地说:“所有的律师不都是这样吗?”
梅森的眉毛往上提,戴拉急忙补充说:“性情冲动的律师可能会变成一个危险人物。”
梅森说:“麻烦的是——凡事小心翼翼的律师往往都墨守成规,一成不变。就拿杰克森来说吧,他的心已被严肃的答辩所占领;他不喜欢即席的表现,他已抛弃了所有的直觉反应和灵感,也从来不相信自己的观念。除非他能够找到一个‘四平八稳’的确切个案,否则他根本就不敢真正地去思考。当他结婚的时候,他娶了一个寡妇,无疑的,他不会对一名女子采取任何浪漫的行动,除非他证明了先前的浪漫行为已经成立,有先例可做为明确的依据,而且……”
电话响了,梅森对戴拉点一下头,她立刻接了电话,转向梅森说:“葛蒂问你是否要接一通‘史帝克南、柯罗与罗斯公司’的史帝克南先生打来的电话,那个人坚持要和你本人说话。”
梅森接过听筒,同时对戴拉说:“叫葛蒂接过来——喂?”
“嗨,梅森。我是史帝克南、柯罗与罗斯公司的C·V·史帝克南。”
“你好,史帝克南先生。”
“你是不是代理一名叫毕克勒——亚瑟·毕克勒——的客户?一件车祸的案子?”
“是的。”
史帝克南问道:“如果和解的话,你的客户有什么要求?”
“你们愿意付多少?”
史帝克南的声音颇为谨慎。“我的客户可能要付到三百元那么多,希望就此摆脱所有有关单位的搅扰。”
“你现在是代表史金纳希尔·卡拉库公司吗?”
“是的。”
“我再回电话给你。”
“尽快打给我,”史帝克南说。“我的客户急着要解决这件事。”
梅森挂上电话,对戴拉微笑,说:“戴拉,看来事情有好转的迹象了,叫杰克森进来。”
几分钟之后,戴拉和杰克森一起回来。
“毕克勒夫妇还在你的办公室吗?”梅森问。
“是的。”
“他们要索赔多少来摆平这件事呢?”
“我还没有和他们讨论这一点,但是毕克勒先生认为他的车子损坏的程度至少有两百五十元之多。”
“事实上损坏的情形如何?”
“这个嘛……”杰克森疑惑似地说:“如果能够把零件凑齐,损坏可能就不会那么大了。但是,当然——嗯,无论如何,他所要的就是两百五十元。”
“毕克勒太太呢?关于她精神上所受的惊吓,她希望得到多少赔偿呢?”
“她提到的数字大约是五百元。”
“他们一共要七百五十元才和解吗?”
“哦,是的。其实我想五百元就能息事宁人了。”
“去和他们谈谈,”梅森说。“看五百元可不可以。”
杰克森离开不到两分钟就回来了。“以现金五百元和解的条件,可以接受。”他说。梅森的眼睛又闪烁着光芒,他拿起电话,对葛蒂说:“帮我接一下史帝克南、柯罗与罗斯公司的C·V·史帝克南。”
过了一会儿,梅森对电话中的史帝克南说:“我发现实际的情况比我先前所想像的还要严重,不只是毕氏夫妇的车子受损,毕克勒太太也受到严重的精神伤害,而且……”
“要赔偿多少?”史帝克南打断梅森的话。
“而且,”梅森继续说。“我客户的权益似乎已受到你们专横的漠视……”
“到底要多少钱?”
“两千五百元。”
“什么!”史帝克南大叫。
“你听到我说的话了。”梅森说。“下次当我在述说客户的冤情时,请不要打断我的话。”
“太荒唐了,简直是坑人嘛!太不合情理了。”
“好吧,”梅森说。“随便你。”然后很快地挂了电话。
杰克森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他说:“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梅森把手表放在书桌上,说:“给他五分钟,让他有机会和他的客户联络,然后再向我提出一个相对数字。”
“可是,这些律师是如何知道我们正在处理这个案子呢?”
“大概他们已经设法和毕克勒夫妇联络上,发现他们在一个律师的办公室里,或者是向邻居打听出来的……我怎么会知道呢?杰克森,目前重要的是,他们正急着要解决这件事情。”
梅森注视着手表上的分针,电话铃声随即响起。
“两分十秒。”梅森欣喜地说,并拿起电话。
“梅森先生,”史帝克南粗犷沙哑的声音带着焦虑。“我已经和我的客户联络过,他们觉得你客户的要求太不合理了。”
“好吧,”梅森轻松地说。“那我们就对簿公堂,看陪审团对此事有何观感。我们……”
史帝克南连忙打岔。“但是,我的客户准备拿出一千两百五十元来解决这件事啊!”
“不成。”梅森毅然说道。
“听我说,”史帝克南以祈求似的口吻说。“为了解决这件事情,我愿意负责叫他们再多加两百五十元,这样一共就是一千五百元了。”
梅森说:“毕克勒太太坚称自己受到严重的精神伤害。”
“哦!我相信那可不是一点小钱就能够医好的。”史帝克南语带讽刺。
“你这么说,就对我的客户太不公平了,”梅森责备说。“史帝克南,我打算这么做——告诉你的客户:如果在下一个钟头内他们愿意付两千元的话,我们就答应签个和解协议书。你多久之后能给我消息呢?”
“只要一会儿,”史帝克南。“请先别挂断。”
梅森听到微弱的谈话声,然后史帝克南又回来通话。“好!梅森先生,半小时之内,我们会派一个人带保付支票到你的办公室去,请让你的客户在那里等候,好吗?我们将会请他们在一名公证人面前签一份完整的协议书。”
梅森挂上电话,同时对杰克森微笑。“我的良心应该会困扰我,但是事实上却没有。”杰克森的额头起了皱纹,他说:“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的,只要五百块我就跟他们和解了。在那两分十秒内,我好像熬了一百年一样。”
梅森说:“杰克森,慢点走。我最近好像听说了些有关史金纳希尔的事,我们事务所里不是有桩与该地区之产业问题相关的案件吗?”
杰克森先是摇摇头,然后又恍然大悟似地说:“等一下,有个金蒙案。”
“金蒙案到底是什么案子?”梅森问。
“你还记得收到一封爱德莱·金蒙寄来的信吗?后来你交给我,我和她联络,劝她继续诉讼,但是她认为自己已没有钱再打官司,所以我想这个案子实际上已经被删除掉了。”
“再多告诉我一点有关这个案子的事吧!”梅森说。
杰克森有点夸张地清清喉咙,这是他在针对法律问题大放厥词时惯有的初步动作。“爱德莱·金蒙对于位在史金纳希尔地区的一片土地,本来持有官方记载的拥有权,那片土地有八十英亩之大。后来她和一名叫做法兰克·帕勒摩的牧人签了一纸转售的合约,合约中议定的价钱大约是五百元;其实,除了几英亩适合羊群吃草外,这片土地并没有什么价值。但帕勒摩没有付给她一毛钱,却坚称自己已拥有该土地,因为金蒙太太在财务上有了某种困难;他已占有那块土地若干年了,有关单位也评定土地是他的,他也缴付了税金。因此,他声称自己藉着所有权的移转,已经理当拥有那块土地;显然的他就是那种聪明、狡猾又贪婪的人,随时都在找机会占便宜。”
“爱德莱·金蒙不想采取什么行动吗?”梅森问。
“是的,她发生了一个意外——断了一条腿。我知道她目前正待在旧金山一家医院的病房里,她已六十五岁了,又没有任何基金;在这种情况下,她觉得自己实在打不起官司,连预付初步的经费都很困难。”
梅森说:“坐下,杰克森。让我们来想一想。”
杰克森在办公桌前面坐下来。
梅森问道:“你想,这家史金纳希尔·卡拉库羊毛公司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以他们所希望的方式来进行和解呢?”
“无疑的,一定是在他们听到该名卡车司机蛮横地抢走亚瑟·毕克勒的笔记簿和铅笔后,就不敢上法庭去了。”
梅森摇摇头,然后说:“当时发生了一件车祸的意外,警方势必已做了一份报告,然而直到今天早上十点之后,才有这个消息传出。杰克森,请特别注意这一点:是在十点以后哦。”
“这与该意外事件有何关系?”杰克森问。
梅森说:“那就是我们要思考的地方。‘十点’这个时间有什么重要性呢?”
“那是银行开门的时间吧?”戴拉暗示说。
“也是高级主管上班的时间,”梅森补充说。“因此,假设这份意外事件的报告是先交给一名下属,这个下属再于今天早上十点把报告放在一名高级主管的桌上。这名主管设法与毕克勒联络,派了一个调解者到他家里去,结果发现毕克勒已经去见一名律师了,或许有个邻居告诉他那个律师的名字。于是,这名主管——不论他到底是谁——就打电话给他的律师们,请他们不管花多少钱,都要让这个案子和解。为什么呢?”
杰克森摇摇头,说:“我不懂。”
梅森说:“我想我懂。戴拉,去德瑞克侦探社找保罗·德瑞克,告诉他赶快调查一下史金纳希尔·卡拉库公司,和卡拉库绵羊的饲养者取得连系,并且查出货是卖给谁的。请他尽可能调查每一件与卡拉库公司有关的事情。尤其是当他们将那份协议书送来给毕克勒签时,看我们能否拿回毕克勒的笔记簿。然后,想办法取得运送羊群的那部卡车的车牌号码,我想你将会发现:那部卡车的车牌号码就是整个状况中的主要关键。”
杰克森似乎有点迷惑,他说:“我必须承认,我无法了解你的推理过程,梅森先生。”
“你不必尝试去了解,”梅森嘴角露出微笑说。“我甚至不确定我刚才所说的,就是你所谓的推理过程,我只是道出自己的直觉罢了。打电话给爱德莱·金蒙,告诉她目前不要做任何和解或签任何文件,如果有任何疑问,就请她直接来找我们,并且跟她说:我们要将她从现在所住的病房转移到一个有特别护士照顾的私人房间去。对了,明天早上再延请一位旧金山最好的骨科专家。”
杰克森的眼睛充满迷惑与讶异,他问:“那谁要付账呢?”
“我们。”梅森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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