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回来,河出书房的《现代日本小说大系》,在卷末附有目录。那是一套光是远眺都很赏心悦目的全集。这种不按作家分类,而是按时代编排的编辑方式很罕见。比方说,头五卷是一八八〇年代的作品。这点很新鲜。第五卷选的文章尤其晦涩冷门。包括“飨庭篁村的《当世商人气质》、斋藤绿雨的《油地狱》和、江见水荫的《炭烧之烟》、岩谷小波的《妹背贝》、山田美妙的《二郎经高》、宫崎湖处子的《归省》、北村透谷的《我牢狱》《鬼心非鬼心》《宿魂镜》、正冈子规的”。
这本书如果放在车站的书报摊,肯定乏人问津。
在时代的洪流中,同样一位作家,在某卷是青年到了别处却成为老人,这点也很有趣。我也拥有鸥外的《即兴诗人》(还没看过!)之卷等等数册。
话说,书架上的这本又收录了哪些作家呢?我抽出一看,不禁大吃一惊。随手一翻目录末端竟出现。芥川是名作家,想必比别卷卖得好吧。这样的话或许出现的机率的确较高。但即便如此,这仍是离奇的“巧遇”。
第三十三卷《新现实主义一》,收录的是芥川龙之介与菊池宽。解说者是川端康成。
“‘嗜好和个性都正好相反’,菊池自己如此形容的(《芥川其人》昭和二年)两人,自大正年间到昭和初年,在短短十几年间,于文学史上大放异彩。即便今日回顾,芥川、菊池两人,仍为大正时代新文学的旗手,而芥川的自杀与菊池的大众化,应可说是一个文学时代走向相反命运的象征吧。”
这段话是文学史上的常识。但是,也许是因为在意料之外的场所撞见,似乎变得格外新鲜。此外,虽然两人一直被人称为“相反的命运”,但是这样并列在一起,“大众化”好像也被视为一种“自杀行为”,令人心头一凉。
浅葱色布质封面的书背,已在时光的洪流中褪色,我拿着书回到房间。小正躺在床上,点亮枕畔柠檬黄的台灯在看旅游指南。她已换上睡衣。她把脸猛然转向我,“我还以为你被老鼠拖走了。”
我摇摇头,“老鼠倒是没有,但我遇到了。”
“啥?”
随着语尾上扬的声音,小正坐了起来。而我,也在另一张床坐下向她说明经过。
“事情就是这样。命运这种东西,还真有意思。”
“原来如此。那么,川端康成对于,又是怎么说的?”
“这个嘛……”
川端的解说,篇幅相当长。总之,若先就他提及收录作品的部分来看,他是这么写的:“这是王朝常见的故事,芥川替那种悲哀,打上了近代的冷光。”
“就这样?”
“嗯。”
“这未免有点奸诈吧。乍看之下四平八稳,其实什么也没说嘛。”
“是啊,最后那句应该是指芥川的文风自有其冷静清醒的诠释,但哪一点算是‘近代’,哪一点又算是‘冷光’呢?思……虽然是解说,却没有向读者说明清楚。川端大师的看法,还真令人看不懂。”
“重点就在这里,川端的作风,本来就是乍看之下很美,但只有内行人才懂得别有深奥。”
小正伸出手。我把书递给她。
吾友接过书打开,看着目录,“芥川的小说我大致都看过。菊池宽的,我可没念过喔。”
“这种事,应该没什么好炫耀的吧。”
“我才没有炫耀。妳呢?”
“稍微读过一些。”
“你这家伙真讨厌。那,你读了有何感想?”
“文笔很巧妙。而且很有‘力量’。”
“噢?您这位大师的看法,我也是有听没有懂。”
“那我说明一下。说到菊池宽,他给人的印象就是专写通俗的主题,是非常健全正派的作家。不过,比方说他写过《三浦右卫门的最后》这个故事。说的是骏河的今川氏灭亡时,他的宠臣——担任贴身侍从的三浦右卫门畏死潜逃,向农民们恳求,别说是盔甲连衣服都可以脱下奉送‘只求救我一命。’当他好不容易逃走,到了投靠的地方却还是躲不过被杀的命运,他怕得要命,遭到举座嘲笑。但右卫门还是哭着说‘我只求保命。’于是对方就逗他说,那你伸出手来求饶。最后,甚至提议‘你牺牲一条手臂,我就饶你’来逼他答应自残。等到一只手被砍掉了,对方又要求双手都砍,接着连他的腿也被掉。最后对方问他:‘即便如此,你还想保命吗?’但他终于还是被砍掉脑袋。”
“这个故事太残酷了。”
“嗯。菊池说,这个右卫门的结局是在浅井了意的《狗张子》读到的。我家有《日本名著全集》的江户文艺,所以我立刻动手查阅。除了主角之外,固有名词和细节部分都有很大的差异。”
“嗯……”
“第一,菊池把‘狗张子’写为‘犬张子’。不过,这点小事应该不用追究。今川城主的名字虽也不同,不过这种情况下,事实如何并不重要。故事在菊池的手上掌握得很稳定。而他真正想说的是什么呢?文章最后他如此评论右卫门:‘there is also a man之感令人不胜欷歒。’”
小正当下问:“菊池很软弱吗?”
这很像是小正会问的问题。
“严格来说应该算是豪放大胆吧。他创办文艺春秋时,听说过激派的暴力团体还会找上门来威胁过他。可是,即便在名副其实地面临生死关头之际,据说他也绝不妥协。至少,和芥川比起来,他应该算是强悍多了。所以,这篇《三浦右卫门》,到头来应该不是‘肯定’的故事。故事里不是有很多武士都嘲骂右卫门贪生怕死吗?他看待此事的眼光很厉害。他说那些人虚荣地认定应该英勇而死,‘专门研究让别人吃惊的扭曲死法。’‘扭曲死法’这个字眼用得够厉害了吧。换言之,菊池这个人其实是对‘否定’持‘否定’态度的人。有时甚至会执拗到异常的地步,所以才能从中产生‘力量’。就这点而书,他和‘肯定’派的作家,在本质上是不同的吧。”
“什么叫‘肯定’派的作家?”
“嗯……比方说武者小路实笃吧。”
“我懂了,你是说武者小路的‘力量’来自执拗的‘肯定’。”
“对。”
聊到这里,小正坐在床上开始阅读起解说,过了一会儿她冒出一句:“噢,小林秀雄也把菊池与武者小路相提并论耶。”
这我倒是不知道。真巧。我反问:“真的?”
“你看这里,这里。”
小正指着翻开的书页把书递给我。
“我认为,菊池有朝一日应会成为比芥川更天才的独特文学家。我也曾听久米正雄评论说菊池是天才。小林秀雄也说:‘在我见过的文学家中,令我强烈感到是天才的只有志贺直哉与菊池宽二人。’‘在许多反抗自然主义文学的作家中最彻底的改革者,我想应该是菊池宽氏与武者小路实笃氏吧。’(菊池宽论)”
“对抗自然主义吗?‘彻底的改革家’这个说法应该不合价值判断的色彩,不过总而言之,原来也有这样的看法啊。”
“嗯,好像很有趣。那我再多看一点。”
吾友说着,又把手伸过来。所以,书被她抢走了。我去走廊的盥洗室刷牙,等我回到房间时,床上的小正朝左侧卧面向木板墙,早已遁入自己的世界。她的集中力够强,所以可以专心潜入另一个世界。
我换上睡衣,“好吧,那我也来看书。”我翻找行李。就算被抢走一本书也不要紧,我另有准备自己想看的书。这次,我带来的是刚从旧书店买来的《日本之莺》。这是关容子的“堀口大学访谈录”。
本书附有北杜夫的“能够令人一读便爱不释手的正是本书”,这句的确极有宣传效果的广告文案。开始翻阅后,发现果然没骗人。的确是爱不释手欲罢不能。于是,两个青春女孩,大老远来到欧风民宿,居然并排躺在床上看书。度过了古怪的高原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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