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舞后!”莎拉·林顿绕行溜冰场,随着音乐轻哼,“年轻而甜美,才十七岁。”
她听见左边一阵慌乱的轮滚声,才一转身便看见一个小孩迎面撞了上来。
“贾斯汀?”她认得这个七岁孩子。见他穿直排轮鞋的双脚不停抖动,她从他衬衫的背后将他一把抓起。
“嗨,林顿医生。”贾斯汀好不容易喘过气来。他的安全帽太大了,他得不停把它往上推才能抬头看她。
莎拉还以微笑,强忍住大笑的冲动。
“哈啰,贾斯汀。”
“你很喜欢这首歌吧?我妈咪也喜欢。”他睁大眼睛看着她,嘴巴微张。贾斯汀和莎拉的大多数病人一样,似乎很惊讶会在医院以外的地方看见她。有时候她会想,他们是不是以为她就住在那里的地下室,等着他们感冒或者发烧然后来找她。
“总之,”贾斯汀又推一下安全帽,他的护肘撞上自己的鼻子,“我听见你在唱。”
“来。”莎拉弯身替他调整下巴系带。溜冰场的音乐非常响亮,她拉紧他下巴的塑胶扣时可以感觉到重低音的震动。
“谢谢。”贾斯汀大叫着说,然后举起两手放在安全帽上,像是搁在那里休息。这动作让他失去平衡,他一阵摇晃,抱住莎拉的一条腿。
莎拉再次抓住他的衬衫,带着他来到溜冰场周边的护栏。试穿了一阵子直排轮鞋之后,莎拉决定穿回旧的四轮式轮鞋,因为她不想在半数镇民面前摔得七零八落。
“哇。”贾斯汀咯咯笑着,两手攀着栏杆。他低头盯着她的轮鞋。
“你的脚好大!”
莎拉看着自己的鞋子,突然难为情起来。从七岁开始她便一直被人揶揄她的大脚。听了将近三十年这类话语之后,莎拉仍然有股冲动想抱着一碗巧克力糖霜冰淇淋躲进床底。
“你穿男生的轮鞋!”贾斯汀尖叫着,松开栏杆上的手指着她的黑色轮鞋。莎拉在他跌倒之前将他抓住。
“小亲亲,”莎拉在他耳边礼貌的轻声说,“下次我替你打针的时候可别忘了这点。”
贾斯汀勉强向这位小儿科医师笑了笑。
“我妈咪在叫我了。”他喃喃说了句,两手交替扶着栏杆离开,边回头确认莎拉没跟来。
她叉着手臂,靠在栏杆上看着他离去。她很爱小孩,这是大多数小儿科医师的特质,不过有些原因让她不想在周六夜晚被小孩子包围。
“那是你的约会对象?”泰莎在她身边停下,问说。
莎拉瞪了妹妹一眼。
“告诉我,我怎么会在这里的?”
泰莎挤出微笑。
“因为你爱我?”
“是啊。”莎拉挖苦的回答。越过溜冰场,莎拉看见泰莎最近交的男友,戴文·洛克伍德,他是林顿家的水电公司的员工。戴文领着他的侄儿在儿童溜冰场内,他的哥哥在一旁观看。
“他母亲讨厌我,”泰莎喃喃说着,“每次我接近他,她就没好脸色。”
“老爸对我们不也这样。”莎拉提醒她。
戴文发现她们在看他,朝她们挥手。
“他对小孩子很行。”莎拉说着,也向他挥挥手。
“他的双手很行。”她低声说,像是在对自己说话。她转身问莎拉。
“说到这里,杰佛瑞人呢?”
莎拉回头看着前入口,也觉得奇怪。更加奇怪自己为什么要在意她的前夫来了没。
“我也不知道。”她回答说。
“这里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拥挤的?”
“现在是周六晚上,加上足球季还没开始,大家有什么地方可去?”泰莎问,但没给莎拉转换话题的机会。
“杰佛瑞呢?”
“也许他不会来了。”
看泰莎的笑容,莎拉知道她心怀鬼胎。
“你就直说吧。”
“我什么都不打算说。”泰莎说。莎拉看不出她说的究竟是不是真话。
“我们只是约会,”莎拉突然停顿,心想自己到底想说服谁,是泰莎还是她自己。她又说,“根本谈不上认真。”
“我知道。”
“我们甚至还没亲吻呢。”
泰莎认输的举起双手。
“我知道。”她重复说着,嘴边挂着假笑。
“只是见了几次面,如此而已。”
“你不需要向我解释。”
莎拉咕哝着,重新靠回栏杆边。她感觉好蠢,感觉自己不像成年女人,倒像个青少年。两年前,她逮到杰佛瑞和镇上招牌商店老板娘在一起之后和他离了婚。至于莎拉为什么又开始和他约会,她本身和她家人都同样不解。
一首情歌响起。灯光转暗。莎拉看着玻璃球从天花板垂下,无数光点洒在溜冰场上。
“我想去一下盥洗室,”莎拉对她妹妹说,“你继续留意看杰佛瑞有没有来好吗?”
泰莎看着莎拉背后。
“有人刚进去。”
“有两间厕所。”莎拉转身,正好看见有个身材高大的少女进了盥洗室。莎拉认出那女孩是她的病人,珍妮·威佛。她挥手招呼,可是女孩没看见她。
泰莎小声说,“希望你忍得住。”
莎拉眉头一皱,看见另一个她不认识的少女尾随着珍妮走进盥洗室。照这情形看来,没等杰佛瑞来,莎拉恐怕先肾衰竭了。
泰莎偏头看着前入口。
“说到高大、黝黑又英俊的……”
她看着杰佛瑞朝溜冰场走来,意识到自己的嘴角浮现一抹傻笑。他仍然是一身炭灰色制服搭配酒红色领带的工作装束。身为格兰特郡警长,这里的大多数人他都认识。只见他左右张望,大概在寻找她吧,莎拉心想,接着他到处走动,和人们握手。当他通过人群时,她只是静静站着,不愿引起他的注意。以他们目前的关系,莎拉很乐意让杰佛瑞独占锋头。
莎拉是在几年前担任小镇验尸官期间,在某个案件中和杰佛瑞相遇的。当时她利用在法医办公室的职务,来赚取让她在哈斯戴尔儿童医院的退休合伙人退出医院经营所需的钱。尽管她早在多年前就付清了巴尼医生的权利金,她依然保留了这份工作。她喜欢病理工作带来的挑战。十二年前,莎拉曾经在亚特兰大市葛雷迪医院的急诊室实习。从那种步调快速、生死攸关的工作转变成在医院里处理腹痛、鼻宝炎的过程一度让她难以适应,验尸官的工作不啻是让她保持心智犀利的一项挑战。
杰佛瑞终于看见她了。他正和贝蒂·雷诺握手,突然停下,嘴角缓缓上扬,然后皱着眉头被这位杂货店女老板拉到一旁谈话。
莎拉可以猜到贝蒂想谈什么。她的商店在过去三个月当中被闯入两次。贝蒂的姿态带着敌意,而且尽管杰佛瑞有些心不在焉,她仍然继续说个不停。
最后杰佛瑞点了点头,拍拍贝蒂的背并且和她握手,也许是和她约好明天再谈。他终于解脱,朝着莎拉走来,脸上带着狡绘的微笑。
“嗨。”杰佛瑞打着招呼。莎拉还没回神,发现自己已经像溜冰场的大多数人那样,和他握起手来。
“哈啰,杰佛瑞。”泰莎打断他们,声调异常的尖锐。正像是她们的父亲艾迪对待杰佛瑞的态度。
杰佛瑞困惑的笑着。
“嗨,泰丝。”
“嗯嗯。”泰莎轻哼着推开栏杆。她溜着轮鞋离开,边回头朝莎拉投去会心的一眼。
杰佛瑞问,“那是什么意思?”
莎拉想缩回手,但是被杰佛瑞扣住手指,似乎是在告诉她,要不要松手决定在他。他自信得不得了,而这也是他吸引莎拉的最主要特质。
她交叉双臂,说,“你来晚了。”
“我有事脱不了身。”
“她丈夫出门了吗?”
他给了她一眼,那是每当他不相信证人所说的话时的眼神。
“我有事和法兰克商量。”他指的是格兰特郡警局重案组组长。
“我要他今天晚上值班。我不希望有任何事打断我们。”
“有什么好打断的?”
他的嘴角又浮现同样的笑容。
“噢,我还以为今晚你会接受我的引诱。”
她一阵大笑,在他弯身亲吻她时退缩开去。
“亲吻必须嘴唇接触才办得到。”他说。
“这里有一半的人是我的病患。”她反驳说。
“那就换个地方吧。”
莎拉不情愿的从栏杆下方钻出去,牵着他的手。他带着她来到溜冰场后方,盥洗室旁边,两人躲进角落,避开众人视线。
“这样好点没?”他问。
“好点了。”莎拉回答,低头看着杰佛瑞,因为穿着溜冰鞋的她比他高出好几寸。
“好多了。我真的得去一下盥洗室。”
她想走开,他将她拉住,两手揽住她的腰。
“杰佛瑞。”她说,知道自己的语气没有丝毫威胁性。
“莎拉,你真美。”
她像小鬼那样翻了个白眼。
他大笑,试探的说,“昨天我想着要吻你,想了一整夜。”
“怎么?”
“我好想念你的味道。”
她装出烦腻的语气。
“一样是高露洁牙膏。”
“我指的不是那种味道。”
她惊讶的张嘴,他笑了,显然很满意她的反应。莎拉感觉内心深处起了阵波动,想开口说什么——她也不知道是什么——这时他的呼叫器响了。
他没听见似的,继续注视着她。
莎拉轻咳一声,问他,“你是不是该看一下?”
他这才低头看着腰间的呼叫器,冲着上头的讯息喃喃骂了句“可恶”。
“什么事?”
“闯空门。”他简短的回答。
“法兰克不是在警局待命吗?”
“他只负责小案子。我得找一下公共电话。”
“你的行动电话呢?”
“电池没电了。”杰佛瑞似乎恼火极了,连安抚她的笑容都无法给。
“今晚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别想打扰我们,莎拉。”他伸手抚摸她的脸颊。
“今晚对我比什么都来得重要。”
“晚餐后想来场热情的约会吗?”她逗弄着说。
“不过如果你走不开,我可以把它取消。”
他朝她眨眨眼,然后走开。
她望着他离去,从唇间轻吐出一句“老天!”,然后瘫倒在墙上。真是难以置信,三分钟不到他便将她变成了个胡言乱语的白痴。
这时她听见盥洗室门砰的关上,吓了一跳。珍妮·威佛站在那里,注视着溜冰场,似乎在思索着什么。衬着身上的黑色长袖t恤,女孩的脸显得格外苍白。她手上提着只暗红色背包。莎拉朝她溜过去时,她正好将那只背包往肩上一甩。背包刷的划过莎拉胸前。
“小心。”莎拉说着退后。
珍妮眨着眼睛,终于认出她的医生。她含糊说了句,“抱歉。”然后别开目光。
“没关系。”莎拉回说,有意和她聊一下天,但女孩似乎很困扰。
“你呢?”莎拉问。
“你没事吧?”
“没事,医生。”珍妮说,将背包紧抓在胸前。
莎拉没来得及回应,珍妮便走开了。
莎拉看着女孩回到电视游乐室旁边的一群孩子当中。珍妮隐入角落,电视荧幕的绿光映在她身上。莎拉感觉情况不太对劲,但又不能追过去问那女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样的年纪,任何事都可以闹半天别扭。根据她对青少女的了解,多半跟男孩有关。
情歌结束,灯光亮起,又一首摇滚老歌的旋律从喇叭传出,重低音在莎拉的胸腔回响着。她看着场子里的年轻人立刻随着节奏滑动起来,心想自己的身手可曾那么灵巧。尽管溜冰场的经营者经过数度易手,这里仍然是格兰特郡青少年的热门约会地点。莎拉自己就曾经在许多个周末夜晚,和她的初恋男友史提夫·曼恩,在这栋建筑物的后方热情拥吻。他们之间并未认真到想进入婚姻,两人在一起只为了一个共同目标:离开格兰特郡。他们念高年级时,史提夫的父亲因为心脏病突发过世,之后便由史提夫担起家族五金行的经营责任。如今他已经结了婚,儿女成群。莎拉也早已逃到亚特兰大,几年后才又回来。
今晚她在这里,回到了溜冰场,和杰佛瑞·陶立弗在这儿热情拥吻。或至少有这个企图。
莎拉摇摇头,朝着盟洗室走去。她将手放在门钮上,感觉有什么东西湿湿黏黏的。这个角落的灯相当暗,,莎拉把手凑到鼻子前,仔细看那究竟是什么。她还没看清楚便先闻到了气味。她低头看着自己衬衫的前襟,就是刚才被珍妮·威佛的背包撞上的地方。
一道细细的血迹划过她胸口。
杰佛瑞强忍着把公共电话从墙上扯下来的冲动,可是他的双手实在很想这么做。他深吸一口气,再度拨了局里的电话,耐心等着线路接通。
接听电话的是玛拉·辛姆,他的秘书兼警局调度员。
“晚安,这里是格兰特郡警局,请稍候。”然后没等他回应便按下保留键。
他又深吸一口,努力不让怒气将他击败。杰佛瑞想起留在溜冰场内的莎拉,也许她已经说服自己放弃今晚的约会了。他朝她走近一步,莎拉便退后两步。他了解她的顾虑,但这并不表示他非认同不可。
杰佛瑞靠在墙边,感觉背后开始淌下汗水。八月的热浪汹涌来袭,相形之下乔治亚在六、七月出现的破纪录高温就好比冬天。有些日子里,他走在外面,感觉像是隔着湿毛巾呼吸。他把腰带放松,解开榇衫最上面一颗钮扣好通风。
建筑物前方传来一阵短促的笑声,杰佛瑞环顾四周,仔细看着停车场一带。几个男孩在一辆老旧的雪佛兰Camaro旁边晃荡,彼此递着香烟。这具公共电话是在建筑物侧面,因此杰佛瑞这时是站在黄绿相间的帆布篷阴影底下。他似乎闻到大麻的味道,但不敢确定。看那几个孩子的站姿不像善类。杰佛瑞看得出来,并非因为他是个警察,而是因为他在那个年纪也和类似的人鬼混过。
他正犹豫着是否该向他们走过去,玛拉的声音从话筒传出。
“晚安,这里是格兰特郡警局,感谢您的耐心等候。您有什么指教?”
“玛拉,我是杰佛瑞。”
“噢,警长。”她说。
“抱歉让你等那么久。有家商店误触警铃。”
“哪一家?”他问,记起杂货店老板娘贝蒂·雷诺刚才向他滔滔抱怨的那席话。
“洗衣店,”她说,“伯杰斯那老家伙不小心按了警铃。”
杰佛瑞有些惊讶,心想玛拉自己也七十几岁了,竟然称伯杰斯是老家伙,但是他什么都没说。他问,“还有别的事吗?”
“只有布雷德打电话来说餐厅有状况,可是他们什么都没发现。”
“什么状况?”
“说是他看见了什么,就这样。你也知道布雷德,芝麻大小的事都要通报。”她小声咯咯笑着。布雷德可说是队上的福神,二十一岁了,那张圆脸和纤细的金发看来却像个男孩。资深队员之间有个恶作剧,他们喜欢偷走布雷德的帽子,然后把它藏在镇上的一些地标。上星期杰佛瑞才亲眼看见那顶帽子戴在高中前面的李将军纪念雕像头上。
杰佛瑞想起莎拉。
“今晚由法兰克负责指挥。除非有人死了,否则别再呼叫我。”
“一石两鸟,”玛拉又咯咯笑起来,“打一通电话就可以同时找到警长和验尸官。”
他努力提醒自己,当初他从伯明罕搬来格兰特郡,是因为他希望在一个居民熟悉自己社区的小城镇展开生活。相对的大家必须少管别人的闲事才行。杰佛瑞正想淡淡的回应玛拉两句,停车场突然传出刺耳的尖叫声。
他从角落探出身子查看,同时听见一个女孩嚷着,“去你的,浑帐东西。”
玛拉说,“警长?”
“等一下。”他低声说,女孩声音中的愤怒情绪让他的心为之一紧。经验告诉他,周末夜晚的停车场最糟的状况莫过于年轻女孩被缠上。男孩他可以处理得来,情况不外乎一群人耍耍嘴皮子,而且每个年轻人都希望有人来阻止自己真的跟人斗殴起来。年轻女孩则是较不容易被激怒,只是一旦被激怒,也不容易平抚下来。一个遭激怒的女孩很令人畏惧,尤其是拿着枪的女孩。
“我要杀了你,可恶的杂种。”她对那群男孩当中的一个大吼。他的朋友迅速退后站成半圆形,剩下男孩一个人,枪指着他的胸口。女孩和她的目标物只剩四尺不到的距离,杰佛瑞看她又往前跨近一步,缩短了差距。
“糟了。”杰佛瑞嘘声说。他想起手上还握着话筒,下令道,“要法兰克和麦特马上到溜冰场来。”
“他们到麦迪逊去了。”
“那就丽娜和布雷德吧,”他说,“要他们悄悄靠近。前停车场有个女孩拿着枪。”
杰佛瑞把话筒挂上,浑身紧绷。他的喉咙紧缩,感觉动脉有如蛇在颈子里搏动。许多念头在他脑子里飞速闪过,但是他将它们撂在一边,脱去外套,把长型枪袋挂在背后。杰佛瑞高举着双手,走进停车场。当他进入女孩的视线,她往他的方向瞥了一眼,但仍然把枪对着男孩,枪口瞄准男孩的腹部。杰佛瑞走得更近些,发现她的手在发抖。感谢老天,她还未将手指搁在扳机上。
杰佛瑞沿着和建筑物平行的路线往前走。女孩背对着溜冰场,她的前面是停车场和公路。他希望丽娜和布雷德从建筑物侧面接近。因为万一女孩感觉腹背受敌,难说会做出什么事来。稍有闪失说不定会害死一大票人。
杰佛瑞来到距离现场大约二十尺的地方,他说,“喂。”声音大到让人很难不注意到他。
女孩吓一跳,尽管她已经察觉他走近。她的手指圈住扳机。那是一把点三二口径贝瑞塔,所谓的老鼠枪,威力不大,但近距离时杀伤力也不小。她用这把枪杀人的机会极大。要是她射得精准——以这样的距离,就算是只猴子也能射得准——她可是掌握了好几条人命。
“所有人退后。”杰佛瑞对那几个站在一旁的少年说。他们犹豫了片刻,终于听懂了似的往停车场前方移动。在这距离,大麻气味更强烈了,杰佛瑞从那名准受害人身体摇摆的模样来看,他大概吸了不少。女孩的声音令他猛的一震。
“走开。”女孩命令杰佛瑞。她穿着黑色t恤,长袖卷到手肘上方,也许是天气热吧。她勉强算是个青少女,声音很嫩,但口齿清楚得很。
她重复她的命令,“我说走开。”
杰佛瑞站在原地。她将视线转回男孩身上,说,“我要杀了他。”
杰佛瑞摊开双手,问她,“为什么?”
这问题似乎让她大吃一惊,而这正是他提这问题的用意所在。握着枪的人通常不太有余力思考。当她对杰佛瑞说话时,枪口也微微的下垂。
“为了阻止他。”她说。
“阻止他做什么?”
她似乎认真思索了一下。
“这不关你的事。”
“是吗?”杰佛瑞问,往前走近一步,又一步。他在距离女孩大约十五尺的地方停下。这距离近得让他可以看清楚一切,但又不至于让她觉得受到威胁。
“是的,先生。”女孩回说。她的礼貌表现让他稍微放宽了心。会说“是的,先生”的女孩,是不会对人开枪的。
“我问你,”杰佛瑞努力找话说,“你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先生,”她回答,“你是陶立弗警长。”
“没错。”他说。
“我该怎么称呼你?你叫什么名字?”
她不理会他的问题,可是那男孩却不安起来,好像他那迷幻的大脑终于领悟到事情严重了。他说,“珍妮。她叫珍妮。”
“珍妮是吧?”杰佛瑞对她说。
“很美的名字。”
“是啊。”珍妮结巴的说,显然有些意外。然而她迅速回复镇定,说,“请你安静。我不想和你说话。”
“其实你想吧?”杰佛瑞说。
“在我看来,你似乎有不少心事。”
她似乎在思索着,然后重新把枪举高,对着男孩的胸膛。她的手仍然颤抖不止。
“走开,不然我要把他给杀了。”
“就凭那把枪?”杰佛瑞说。
“你可知道开枪打死一个人是怎么回事?你可知道那是什么感觉?”他看她咀嚼着这问题,立刻明白她对这事毫无经验。
珍妮是个胖女孩,大概超重五十磅之多。她一身黑衣,外表属于混在人群中毫不起眼的那种女孩。被她用枪指着的男孩则长得相当俊俏,也许是她爱恋不成的对象。在杰佛瑞年轻的时代,她会在他的寄物柜里留张令人难堪的字条。这年头,她则是拿枪指着他。
“珍妮。”杰佛瑞说,心想那把枪不知上膛了没。
“听我说,这家伙不值得你这么大费周章。”
“走开。”珍妮再度警告,不过声音不再那么坚决了。她用空的那只手抹着脸。他知道她哭了。
“珍妮,我觉得——”他突然停顿,因为她压下了扳机保险。金属喀啦声在他耳中尖锐有如刀刃。他伸手到背后,将手放在枪上,但没有动作。
杰佛瑞努力让声音冷静理性。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珍妮?我们谈谈好吗?事情没那么严重。”
她又擦了擦脸。
“有的,先生,”她说,“就有那么严重。”
她的声音冰冷得让杰佛瑞起了阵哆嗦。他强压下那股寒意,将手枪从肩袋抽出。杰佛瑞讨厌枪枝,因为身为警察,他看多了枪械造成的伤害。随身携带枪枝非他所愿,是不得已。在他二十年的警察生涯当中,杰佛瑞掏枪的次数不过几次,总共开枪两次,可是从来不曾对着人。
“珍妮,”他又说,声音里多了点威严,“看着我。”
她久久盯着面前的男孩。杰佛瑞没说话,等她恢复平静。她缓缓将眼睛转向杰佛瑞。她让视线垂下,直到发现他握在身侧的九毫米手枪。
她不安的舔着嘴唇,显然在评估着它的威胁。接着,同样僵冷死寂的声音传入他耳中,“向我开枪吧。”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怎么也没料到她会这么回应。
她又说,“立刻动手,不然我要对他开枪了。”她说着,将贝瑞塔手枪瞄准男孩的头部。杰佛瑞看着她把两腿分开到与肩同宽,用空的那只手扶着枪柄。看她的姿势显然是懂得使用枪械。她的双手不再颤抖,眼睛直视着男孩。
男孩呜咽着,“噢,要命。”他失禁了,尿液滴滴答答的溅洒在沥青地面。
她开枪时,杰佛瑞同时举起手枪,但是她发射的子弹从男孩头部上方飞过去,射中建筑物的塑胶招牌和遮篷。
“怎么回事?”杰佛瑞倒抽一口气,心里明白珍妮之所以还握着枪,完全是因为他没有扣扳机的缘故。她击中了溜冰场招牌上字母“i”的那一点。杰佛瑞怀疑他手下的警员在这样的压力下恐怕很少有人能射击得如此精准。
“这次是警告。”珍妮说,尽管他没预期她会回答。
“射我吧,”女孩又说,“给我一枪,否则我发誓我真的会把他的头轰掉。”她再度焦虑的舔着嘴唇。
“我办得到的。我知道怎么使用这把枪。”她甩了下手枪来加强语气。
“你也知道我办得到。”她说,再度跨开大步,预备阻挡贝瑞塔的强大后座力。她轻轻转动枪口,射中招牌上的省略符号。停车场上的人群也许正惊叫或者奔逃开去,可是杰佛瑞看不见。他的眼前只有着烟的枪口。
回复镇定,杰佛瑞说,“招牌和人差别很大的。”
她喃喃说着什么,他拉长了耳朵聆听。
“他不是人。”
杰佛瑞用眼角捕捉到一些动静。他立刻认出那是莎拉。她已经脱下溜冰鞋,穿着白袜子的双腿踏在黑色的沥青地面上。
“亲爱的?”莎拉呼唤着,声音里带着恐惧。
“珍妮?”她说。
“走开。”珍妮断然的说,耍性子似的,比较像个孩子而不像几秒钟前那个冷酷的怪物。
“拜托你。”
“她没事。”莎拉说。
“我在盥洗室里发现她了,她没事。”
珍妮手上的枪摇晃了一下,然而她迅速重拾决心,把枪稳住,将枪口瞄准男孩的眉心。随着那股决心,那冰冷无情的声音又回来了,她说,“你撒谎。”
杰佛瑞回头看着莎拉,知道女孩说的没错。莎拉不是善于说谎的人,所有情绪都写在脸上。另外,即使在这距离,杰佛瑞也能清楚看见莎拉的衬衫前襟和牛仔裤上沾的血迹。溜冰场里显然有人受了重伤,而且很可能已经死了。他回头看着珍妮,终于了解这青嫩的小女孩的脸孔为何总是透露着敌意了。
他突然想起他的扳机保险还没切换。他按下保险,回头对莎拉使了个眼色,要她退避。
“珍妮?”莎拉显然在压抑着嗓子说话,那单调的声音是他从没听过的,她从来不会嗲声嗲气的对小孩说话。显然,无论珍妮在溜冰场里进行了什么复仇行动,它已经让莎拉起了变化。杰佛瑞无法理解这是怎么回事。溜冰场并未传出枪声,而且当杰佛瑞向里头的保全人员布尔·派克查问时,他也说完全没有异状。布尔到哪里去了?杰佛瑞心想。他是否正在封锁现场,不让任何人进入?珍妮在溜冰场里做了什么?杰佛瑞很遗憾自己没能及时出现在现场,以求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杰佛瑞给他的九毫米手枪上膛。那声音让莎拉猛的回头,伸出手,掌心朝上,仿佛在说,冷静,不要。千万别这么做。他回头看溜冰场入口,以为会看见一群人把鼻子贴在玻璃上看热闹,可是入口处空荡荡的。那里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竟然比他眼前的这场景更吸引人?
莎拉继续试探,“她还活着,珍妮。你可以过来看。”
“林顿医生,”珍妮的声音颤抖着,“拜托别和我说话。”
“亲爱的。”莎拉说,她的声音也和珍妮一样抖着。
“看着我。请你看着我。”见女孩没反应,莎拉又说,“她没事。我向你保证,她真的没事。”
“你说谎。”珍妮回答。
“你们都是骗子。”她的视线回到男孩身上。
“尤其是你这个大骗子。”她对他说。
“浑蛋,做了那种事,你非下地狱不可。”
男孩忿忿的反驳,嘴里喷出唾沫。
“地狱见了,婊子。”
珍妮相当冷静。她和男孩之间似乎在交流着什么。当她再度开口时,声音是童稚的。
“你一定会下地狱。”
杰佛瑞从眼角瞥见莎拉往前走了一步。他看见珍妮压低枪管,把枪口对着男孩的头部。女孩极其镇定的站在那里,等着。她的手不再晃动,嘴唇也没颤抖,拿着枪的手稳得很。她似乎比杰佛瑞更甘于接受眼前的处境。
“珍妮……”杰佛瑞努力想找出解决的办法。他不会射杀一个小女孩。说什么他都不可能朝一个孩子开枪。
珍妮看着背后,杰佛瑞跟着看过去。终于来了辆警车,丽娜·亚当斯和布雷德下了车,拿出枪枝。他们由杰佛瑞领头,站成正三角队形。
“我要开枪了。”珍妮喃喃说着。她站得挺直,让杰佛瑞奇怪这女孩究竟有何能耐,面对这情景竟能如此自若。
珍妮轻咳一声,说“我真的会杀人。我不是没做过。”
杰佛瑞看着莎拉求证,可是她只专注望着拿枪的小女孩。
“我杀过人。”珍妮重复说。
“对我开枪吧,不然我就杀了他,然后再自杀。”
杰佛瑞终于认真考虑是否该开枪。他努力强迫自己接受她会危害那男孩的生命的事实,尽管她年纪还小。要是他射中她的腿或肩膀,她仍然有足够时间扣扳机。就算杰佛瑞命中她的身体,她还是有机会在倒下之前开枪。男孩在近距离被她用枪指着,很可能在她倒地前就被击毙。
“人是那么脆弱。”珍妮轻声说,继续用枪瞄准。
“你总是做错事。你以为你会做对,却老是在犯错。”
“珍妮。”莎拉哀求着。
“我数到五。”珍妮对他说。
“一。”
杰佛瑞猛呑唾液。他的心怦忤狂跳,声大得让他几乎听不见而只能看着她的嘴。
“二。”
“珍妮,不要。”莎拉祷告似的在胸前紧握着双手。她的手黑漆漆的,沾满暗红色的血迹。
“三。”
杰佛瑞举枪瞄准。她不会开枪的。她绝不可能这么做。她的年纪不会超过十三岁。十三岁的女孩子不会对人开枪的。她一定是想自杀。
“四。”
杰佛瑞看着女孩的手指勾住扳机,看着她弯起食指,小手臂的肌肉缓缓紧绷起来。
“五!”她大叫,颈子上的动脉浮突而出。她喝令,“可恶,快开枪啊!”一边准备承受贝瑞塔手枪的后座力。他看见她绷紧手臂并且稳住手腕。时间仿佛停顿了,他看见她扣下扳机时手臂肌肉抽动了一下。
她给了他最后一次机会,大叫着,“开枪!”于是他开枪了。
珍妮·威佛那二十八周大的孩子要不是差点被冲进马桶,或许可以在子宫外存活下去。胎儿已经成形而且发育良好,脑干完好无损,肺部只要善加照护应该也能日渐成熟。她将会学着用手抓东西,弯曲双脚,眨动眼睛。她的嘴也将学会说话,而不是像现在那样,只能向莎拉诉说着恐惧。她的肺曾经呼吸,张嘴吸气。然而她被杀死了。
过去三个半小时当中,莎拉一直忙着用珍妮·威佛留在盥洗室,还有在电视游乐室旁的垃圾桶找到的红色背包里的残肢,拼凑完整的胎儿。莎拉密密缝着——不像平常粗糙的棒球缝法——将单薄如纸的皮肉缝合成婴儿。莎拉两手颤抖着,有时得拆掉重来,因为这是她的第一次,手指还不够灵巧。
但还是不太完整。在这孩子身上一针针缝着,感觉很像缝补一件毛衣。有些地方缝合了,却又发现别处有缺口。这孩子经历的创伤藏也藏不住。最后莎拉不得不承认,这份她自派的差事只是在浪费时间。她进坟墓时的模样和她母亲上次看见她时,大概不会有什么差异吧。
莎拉深吸了口气,将验尸报告重读一次,然后签上她的名字。她没等杰佛瑞或法兰克来便进行了验尸,因此他们没看见她解剖、缝合的过程。她是蓄意不让他们在场的,因为她觉得自己没办法在有人旁观的情况下进行验尸。
莎拉的办公室和外部停尸间当中隔着一扇大窗户,她靠在椅子里,看着验尸台上的黑色尸袋。她的思绪漫游着,想象那已逝生命的另一种可能。莎拉看见那孩子充满喜怒哀乐、爱与被爱的人生,然后她看清一个事实:这些都是珍妮的孩子再也无法拥有的。珍妮本身也从来不曾拥有过。
几年前经历过子宫外孕之后,莎拉便再也无法怀孕了。当时这是一大打击,但是经过这么多年,这份失落感逐渐被其他事情掩盖,莎拉也已经不再奢求自己无法拥有的。然而验尸台上的弃婴,这个被亲生母亲剥夺了生命的孩子,令她感触极深,再度翻搅着她埋藏已久的伤痛。
莎拉的工作是照顾孩子们。她将他们抱在怀里,又摇又哄,她永远无法对自己的孩子这么做。她坐在停尸间里,凝视着那只黑色尸袋,那股渴望怀孕的心情再度涌现,随之而来的是难以言喻的空虚。
楼梯间传来脚步声,莎拉赶紧擦掉眼泪,让自己冷静。她用双掌推着办公桌边缘,强迫自己站起。这时杰佛瑞走进停尸间。莎拉四处找眼镜,努力平抚情绪。她发现杰佛瑞并未像平常那样直接走进她的办公室。她透过玻璃窗看见他站在黑色尸袋前面。不知他是否看见了莎拉,总之他并未向她打招呼。他两手放在背后,弯身对着验尸台。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是否也在思索着那孩子原本可以拥有的人生,是否也想起了莎拉再也无法生育属于两人骨肉的这个事实。
莎拉轻咳一声,走进停尸间,胸前抱着验尸报告。她站在杰佛瑞对面,把报告轻轻搁在验尸台边缘,婴儿就躺在两人之间。对婴儿来说显得太过宽松的尸袋,像毯子般包裹住孩子的遗体。莎拉鼓不起勇气来把拉链拉上,将那孩子关进黑暗中并且放进冰柜层架。
莎拉不知道该说什么,一直缄默着。她两手插在实验袍口袋,意外发现她的眼镜在里面。她戴上眼镜,这时杰佛瑞终于开口。
“原来如此。”他说,声音严肃低沉,像是有好一阵子没用嗓子似的。
“把胎儿冲下马桶原来是这么回事。”
他的冷硬心肠令她错愕,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为了找点事做,她拿下眼镜,用衣角擦着镜片。
杰佛瑞深吸了口气,缓缓吐出。她凑近些,闻到酒精味,心想不可能,因为杰佛瑞很少喝酒,只偶尔在看周末大学足球赛的时候喝点啤酒。
“好小的脚。”他喃喃说着,眼睛盯着婴儿。
“婴儿的脚都这么小吗?”
莎拉还是没回应。她望着那双小脚,十根小趾头,脚掌皱皱的皮肤。任何一个做母亲的都会想要亲吻这样的小脚。都会想要像园丁数着花丛里的玫瑰花苞那样的,每天一根根数着那些小趾头。
莎拉紧咬嘴唇,努力镇定自己。她胸口的空虚感让她难以招架,她不自觉的伸手捂住胸口。
当莎拉终于抬起头来,她发现杰佛瑞在看着她。他红着双眼,红色血丝从虹彩密密的窜出。他似乎有点撑不下去了,不知道是由于酒精还是悲伤的缘故。
“我以为你是不喝酒的。”她说,知道自己的语气带着谴责意味。
“我也以为我是从来不向小孩开枪的。”他说,茫然盯着她的背后。
莎拉很想安慰他,可是她自己的哀伤让她也变得麻木了。
“法兰克,”杰佛瑞说,“他请我喝了杯威士忌。”
“有用吗?”
他眼泛水光,她看着他强忍着。他咬着牙,露出一丝苦笑。
“杰佛瑞——”
他打断她的关心,问她,“有什么发现?”
“没有。”
“我不——”他突然停顿,垂着头,不过看的不是那孩子。他的目光落在磁砖地板上。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最后他说,“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他声音里的落寞令她心碎。看他这样子,比她自身承受的苦更让她难过。她绕过验尸台,将手放在他肩上,但他就是不肯转身面对她。
他说,“你认为她打算开枪吗?”
莎拉感觉喉咙一紧,因为在这之前,她一直避免去思考这问题。当时珍妮背对着她。能够看清楚现场状况的是杰佛瑞、丽娜和布雷德。
“莎拉?”
杰佛瑞望着她的眼神不容她敷衍。
“没错。”她努力让声音冷静。
“你的枪法很干净利落,杰佛瑞。你没别的选择。”
杰佛瑞走开去。他转身,倚在墙边,问她,“孩子的父亲可能是马克,对吧?”他把头靠在墙上。
“她准备要射杀的那个男孩?”
莎拉双手插着口袋,两脚稳稳站着,免得它们不听使唤的向他走去。她说,“很有可能。”
“他的双亲要我们等到明天早上才去找他谈。你知道吧?”
她缓缓摇头。马克没有犯罪嫌疑。杰佛瑞总不能因为他被人用枪指着胸口而将他逮捕。
“他们说他经历了不少事情。”杰佛瑞又垂着头。
“是什么原因逼得那女孩出此下策?她经历了什么样的苦,让她以为……?”他拉长语尾,抬头看着莎拉。
“她是你的病人,对吧?”
“他们在大约三年前搬到镇上。”莎拉停了一下,试着转换气氛。她知道如果能像谈论别的案子那样讨论这事,而避开他涉入的悲惨情节,也许会让他好过些。尽管她并不想讨论这些。
他问,“从哪里搬来的?”
“好像是从北方吧。她母亲似乎是经历了离婚的痛苦,才决定搬来这里。”
“你怎么知道的?”
“孩子的双亲告诉我不少事情。”她停顿。
“不过我并不知道珍妮已经怀孕。她至少有六个月没来医院了,也许更久。”莎拉将手搁在胸口。
“非常可爱的女孩,我怎么也想不到她会做出那种事来。”
他点点头,揉着眼睛。
“曾经进出盥洗室的人,泰莎一个都指证不出来。布雷德会到学校去要一本年刊,看是否能找到眼熟的人。我希望你也去看看。”
“没问题。”
“人太多了,”他指的显然是溜冰场,“来不及逐一讯问就都走光了。我不确定我们还能不能追踪到所有人。”
“目前有进展吗?”
他摇摇头。
“你确定只有两个人走进盥洗室?珍妮和另一个女孩?”
“我只看见两个。”莎拉回答。只是过了今晚,她大概再也不敢说对任何事情有把握了。
“我没看清楚那个女孩。我想,如果她是我的病患,当时我应该会认出她来吧。”莎拉又停顿,试着在脑中回想,但理不出半点头绪。
“她的个子相当高,好像戴着棒球帽。”
这话让他猛的抬头。
“你记得是什么颜色吗?”
“当时很暗,杰佛瑞。”莎拉回答,知道他必定很失望。现在她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证人提供伪证了。她觉得自己又蠢又没用,竟然对另外那个女孩的身分一无所知。为了补偿这点,她的脑子忙着胡乱抛出许多似真似假的记忆片段。
莎拉说,“仔细一想,我甚至不敢确定是不是棒球帽。我没注意看。”她挤出微笑。
“当时我在找你。”
他没有还以微笑,只说,“我和她的母亲谈过了。”
“你说什么?”
他那种轻率的调调又来了。
“‘我枪杀了你的女儿,威佛太太。非常抱歉。’”
莎拉咬着下嘴唇。换作较大的郡,杰佛瑞不会负责去通知家属;他会被判停职并且接受调查。当然,格兰特郡算不上是大郡,所有差事还是落在他肩上。
“她不希望给婴儿进行验尸。”他说。
“我向她解释说她恐怕没得选择。她说这等于是……”他顿了一下。
“她说这等于是再杀她一次。”
莎拉不由得一阵愧疚。
“她说我是孩童杀手,”他说,“我成了凶手了。”
莎拉摇头否定。
“你没有选择余地。”她说,心中明白这是事实。她和这个男人关系亲密,和他共享生命中的一切。他绝不可能误判。
莎拉说,“你只是按照标准程序行事。”
他嘲讽的大笑。
“杰——”
“你认为她真的会开枪?”他又问。
“我不认为她会,莎拉。我想了又想,她应该会走开的。也许她会——”
“听我说。”莎拉打断他,指着验尸台。
“她杀了她的孩子,杰佛瑞。你怎么知道她不会也杀了孩子的父亲?”
“不可能有答案了,不是吗?”
沉默有如乌云罩顶。停尸间位在医院的地下室,是一个铺磁砖的宁静空间。冰柜的压缩机是唯一的噪音来源,关闭时的巨大喀啦声在四壁回响。
“那孩子活着吗?”杰佛瑞问。
“她出生的时候是活着的吗?”
“没有医疗急救的话可能也活不了多久。”莎拉答非所问的说。不知为什么,她很想保护珍妮。
“她出生时活着吗?”他又问。
“她非常小,”她说,“我觉得她没办法……”
杰佛瑞走回验尸台边。他两手插着口袋,凝视着婴儿。
“我想……”他说,“我想回家了。我要你跟我一起回去。”
“好。”她回答,听见他的话,但不太确定自己是否了解他的意思。
他说,“我想跟你做爱。”
莎拉的眼睛必定透露了她的惊愕。
“我想——”他欲言又止。
莎拉望着他,胸口一阵窒闷。
“你想要孩子。”
他的眼神告诉她,他从没想过这问题。她感觉受到极大羞辱。她的心哽在喉头,说不出话来。
他摇摇头。
“那不是我想要说的。”
莎拉别过头去,脸颊烧热。已经出口的话,她不知道该如何收回。
他说,“我知道你不能——”
“别再说了。”
“我真的——”
她气的是自己,不是杰佛瑞,可是她对他说话的语气却十足尖锐。
“我说别再说了。”
杰佛瑞等了几秒钟,显然是在斟酌该怎么说比较妥当。当他一开口,语气充满了哀痛。
“我想回到几小时以前,懂吧?”他等她转过身来。
“我想和你一起回到溜冰场,当我的呼叫器响起,我要把它丢进垃圾桶。”
莎拉注视着他,不确定是否该回应。
“这才是我想说的,莎拉。”他强调说。
“我没有别的念头。刚才你说的—”
她举起手来阻止他。又有下楼的脚步声,两个人。莎拉走回办公室,一边擦去眼泪。她从桌上的可丽舒面纸盒抽出一张来擤着鼻涕,然后慢慢数到五,整理好情绪,咽下刚才的屈辱感。
她转身,看见丽娜·亚当斯和布雷德·史帝芬两位警探走进停尸间,站在杰佛瑞旁边。看杰佛瑞的样子,大概已经和莎拉一样迅速回复镇定。三个人都背着手,这是警察身在现场时为了避免意外污染任何物品所惯采的姿势。此时此刻,莎拉讨厌他们所有人,就连布雷德这个像苍蝇一样无害的人都不例外。
“嗨,林顿医生。”她走进房间,布雷德拿下帽子来招呼。他的脸色异常苍白,眼里泛着泪光。
“你能不能……”莎拉说,又停顿。她轻咳一声。
“你能不能到楼上去替我拿几块布下来?”她说。
“床单。大概四件。”莎拉并不需要床单,只是布雷德曾经是她的病人,她总觉得有必要保护他。
布雷德冲着她一笑,显然很高兴有事情可做。
“好的,女士。”
他离开后,丽娜若无其事的问,“你们结束了吗?”
杰佛瑞回答,“结束了。”尽管他并不在场。他瞥见验尸台边缘的报告书,把它拿起来。莎拉没说话,看着他从前胸口袋拿出笔来,在验尸报告末尾的地方签名。就形式上来说,单是没有一人以上的证人在场这点,莎拉就违反了好几项验尸规定。
“女孩在冰柜里吗?”丽娜问,朝着冰柜走去。她的步伐很轻快,好像只是在查看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莎拉知道丽娜这阵子经历不少事,但对这女人的态度还是相当气愤。
“这里吗?”丽娜问,手搁在冰柜门上。
莎拉点点头,待在原地。杰佛瑞走上前去协助丽娜。莎拉下意识的将婴儿尸袋的拉链咻的拉上。看着丽娜和杰佛瑞把装有珍妮·威佛遗体的轮床推进房间,她的心打鼓似的狂跳不止。他们把轮床停在验尸台旁边,等着莎拉搬动尸袋。最后,还是杰佛瑞把宽松的婴儿尸袋抱了起来。当他用手兜着显然是头颅的部分,莎拉别过头去。他朝冰柜走去,尸袋的尾端在地板上拖行。
丽娜不耐的看了下手表。莎拉真想给她一巴掌,但还是走向水槽旁的金属补给柜。她打开一只消毒包,套上手术袍,回头望着冰柜,心想杰佛瑞为何迟迟没回来。莎拉协助丽娜将尸体搬上验尸台时,他终于再次出现。
“我来。”他取代丽娜的位置,和莎拉一起将珍妮·威佛的遗体移到铺着白磁砖的台子上。威佛是个身材高大的女孩,他们将她定位时,放在台子头部位置的软管被压得窸窣响。
莎拉将她的头部用一块黑砖垫着,努力设想自己是验尸官而不是这女孩的医生。当了十年格兰特郡验尸官,莎拉只遇过四个她认识的验尸对象。珍妮·威佛则是第一个曾经是她医院病患的案例。
莎拉把一只装有干净器具的托盘车推过来,确认她需要的用具都在里头。头部附近的两条软管是用来在验尸时排空尸体的排泄物的。再过去是一只测量器官重量用的大型秤子。台子尾端有一只解剖器官用的托盘。整个验尸台是微凹的形状,两侧高起以避免液体溢出,台面倾斜朝末端一只大型黄铜水槽延伸过去。
莎拉的验尸室助理卡洛斯已经拿一条白床单盖在珍妮·威佛身上。尸体的喉咙部位浮现一片中等大小的红色渗血区域。莎拉照料婴儿时也已经让卡洛斯同时处理珍妮的尸体。当莎拉苦恼着该如何妥善处置婴儿的当时,他替珍妮做了X光摄影并且准备好让她接受验尸。当莎拉告诉卡洛斯,要他准备工作完成之后回家去,他或许有些讶异,但并未表现出来。
莎拉把床单拉下,到女孩胸口上方的部位停住。伤口的状况很糟,尤其颈子右侧的大部分肌肉都像生肉片似的挂着。软骨和骨头从伤口周围已经凝固的黑色血块穿出来。
莎拉走向墙上的灯箱,把它打开。灯光一阵闪烁,接着映照出卡洛斯刚才替珍妮·威佛拍摄的X光片。
她仔细研究那些片子,一时之间无法理解她看见的影像。她先检查了验尸图表上的签名,才说出她的观察。
“你可以看见左肱骨有一些淡淡的骨折痕迹,我判断形成的时间不到一年。看来不是普通骨折,尤其她并不是运动员,因此我推测也许是受到某种肉体凌虐。”
“你替她医治过这伤痕吗?”杰佛瑞问。
“当然没有。”莎拉回答说。
“否则一定会报警处理。任何医生都会这么做的。”
“好吧。”杰佛瑞无奈的两手一摊。他的口气大概比平常尖锐许多,因为丽娜突然把头垂下盯着地板。
莎拉继续研究X光片。
“肋软骨附近也有一些损伤痕迹,在肋骨的这一带,”她指着胸腔灯片,“这里,在胸骨附近,这儿有一处挫伤,疑似被人用力向后推、摔或撞击所造成的伤痕。在背部。”她停顿了一下,心想不知道珍妮是否有去找医生看过这伤痕。即使是生嫩的实习医生也看得出来,这不是普通的伤痕。
莎拉说,“我猜想,这个伤害她的人个子比她高,而且伤口是最近造成的。”
莎拉把另一张X光片放在灯箱上。她双手抱胸,观察着灯片。
“这是骨盆带。”她解释着说。
“注意坐骨上这条浅淡的线条。这表示耻骨受到压迫性挫伤,也就是所谓的压迫性骨折。”
“什么压迫?”杰佛瑞问。
莎拉吓了一跳,因为她没想到丽娜回答了这问题。
“她被人强暴。”丽娜说,好像在说这女孩的眼睛是蓝色的那么轻松。
“强暴得很惨。对吗?”
莎拉点点头。她正要开口,突然听见楼梯间传来脚步声。从懒散的步伐来判断,应该是布雷德回来了。
“拿去。”布雷德回到房内。他怀里抱着满满的床单,一手拎着帽子。
莎拉叫住他,“你有没有拿枕头套?”
“噢。”布雷德愣在那儿。他摇摇头。
“抱歉,没有。”
“我记得好像放在顶楼,”莎拉说,“你能替我拿四个来吗?”
“好的,女士。”他把床单放在门边的桌子上。
丽娜交叉手臂,看着他离开。
“他不是三岁小孩。”她说。
从丽娜进入停尸间到现在,杰佛瑞第一次开口对她说话——不像他会说的话,“闭嘴。”
丽娜红了脸,但没吭声;这也不像她的作风。
“她胸口的挫伤大概只能用泰诺止痛药来治疗,”莎拉继续说,“至于骨盆的骨折可以自行痊愈。也许这是她最近体重增加的原因吧。她很难到处走动。”
杰佛瑞问,“你认为那个男孩对她凌虐?”
“是某人。”莎拉说着,回头看灯片,担心自己遗漏了什么。她担任珍妮·威佛的医生期间,自始至终没想过她可能遭到凌虐的问题。这孩子如何隐藏得住,以及为何要隐藏,莎拉不知道。当然,莎拉不会为了珍妮喉咙痛就替她照X光,她也不曾脱去衣服,事实上珍妮从来就不曾脱去衣服让她检查。青少女对自己的身体非常神经质,莎拉一向是将听诊器伸入珍妮的衬衫底下,去检查她的胸肺,以免她觉得难为情。
莎拉走回台子前,继续初步的验尸工作。她两手微微颤抖着掀开床单,专注着让手停止发抖,一时没发现床单底下的情形。
“老天。”丽娜说着,低声吹着口哨。
这次杰佛瑞没斥责她,而莎拉也明白为什么。只见女孩身上布满割痕,尤其是手臂和腿。这些伤口新旧程度不一,有些看起来似乎是最近几天才形成的。
“怎么回事?”杰佛瑞说。
“她想自杀吗?”
莎拉看着死者皮肤上的割伤。没有任何伤痕是出现在手腕或者容易被他人察看到的部位。这至少解释了为何这女孩在炎夏中竟还穿着长袖t恤。珍妮的左边小手臂分布着一条条细而深长的割痕,开头在手腕上方大约三寸处,也就是袖子卷起的地方。深色的疤痕显示这些伤痕经常发生。腿上的伤痕比较深,而且呈现类似十字交叉的痕迹。从结疤的状况看来,莎拉判断这些深长的割痕是从膝盖往腿股延伸的。是女孩自己动的手。
“这是什么?”杰佛瑞问,尽管他应该很清楚。
“割伤。”丽娜回答。
“自残。”莎拉纠正她,好像这样就能感觉好过些似的。
“以前我在医院看过。”
“为什么?”杰佛瑞问。
“为什么要这么做?”
“主要是因为愚蠢。”莎拉对他说,没来由的恼火起来。她见过这女孩多少次了?究竟有多少讯息被她遣漏了?“有时候人这么做只是想体验一下那种感觉。有时候人只是莽撞的去做,没想到后果。不过,像这样,”她突然停顿,望着珍妮左大腿股上的深刻割痕,“情况不太一样。这是她自己造成的,而且不希望别人知道。”
“为什么?”杰佛瑞追问。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支配。”丽娜回答他说,莎拉不喜欢她对这孩子的态度。太阿谀了点。
“是严重的精神异常。”莎拉反驳说。
“通常是过食症或厌食症,是一种自我厌弃的行为表现。”她给了丽娜意味深长的一眼。
“通常有它的成因,例如虐待或强暴。”
丽娜短暂的和她四目交接,立刻别开眼睛。
莎拉继续说,“还有许多别的原因。像是肉体虐待、精神疾病、学校或家庭问题。”
莎拉走到补给柜前,拿出一只塑胶扩张器。她戴上第二层手套,打开扩张器包装,发出喀啦一声张开。丽娜稍微被那声音吓了一跳,莎拉很庆幸这位警探终于露出一点感情。
莎拉走向台子尾端,准备将尸体的双脚打开。她突然愣住,无法相信眼前所见。她把扩张器丢在台子上。
丽娜问她,“怎么了?”
莎拉没回答。她原本以为过了今晚将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吓住她。她错了。
“怎么了?”丽娜又问。
“她没生下小孩。”莎拉回答说。
“不可能。”
杰佛瑞指着还没使用的扩张器。
“你都还没仔细检查,怎么能这么肯定?”
莎拉看着他们两人,不知该怎么解释。
“她的阴道被缝合了。”她久久才开口。
“从伤口愈合的程度看来,我推测这情形已经持续至少半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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