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已经过去了三分之一的十二分之一
时间是两年前,如同你所感受到的季节,温热随着阳光渐渐从地平线上拉开新的一天,麦城还在这安静的氛围之中兀自地沉睡着。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有些霓虹灯的广告牌还亮着,似乎一点也不疲倦。夏天早早地等在车里边,昨夜下过雨,把车子洗得很干净,他趴在方向盘上面,一副没有睡醒的样子。
麦子背着行李包从小巷口里走出来。葵要去外地出差一个月,上次同夏天通电话时不小心说出口,结果却被他拉着去旅行。“好不容易才有机会出去走走,总憋在麦城里,你都快要发霉了。”他这样说。虽然并不情愿,但夏天还是不知从哪里跑回来,帮他整理好行李。
他们就这么出发了。
出了麦城向西开,记得从前这儿还只是一条勉强能双向行驶的小路,现在却被加得这么宽。路两旁的农田里种着玉米,也种着小麦,出穗了,再过些时候,等太阳的光热能发挥到一年中的极致之后再被晒熟。“一整个年纪里的偏执和狂想”,麦子的脑袋里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话,像是在形容专注开着车的夏天,而不是他自己。
“麦城啊,就让我们暂时地分开吧。”夏天说着,把麦子一侧的车窗打开,风就灌进来,虽说是夏天,可是这样子打在身上还是有一点凉的。
“你再走些时候,当心它都不记得你。”麦子说,眼睛却望向渐渐拉开了距离的麦城。
“每次从这里离开我都会这么说一句,从这个角度看麦城,就像看一个你心仪的,她却不怎么放你在心上的姑娘一样,总也看不到正面。”
“……你又穷酸些什么,姑娘们不都是心仪你,而你不把人家放在心上的吗?”
“我只是打个比方而已。哎,最近我认识了一个女人,似乎是在给麦城的一家旅游杂志做编辑,闲下来的时候也给其他报社之类的做些采访。”
“女人……你认识的女人比我见过的女人还多。”
“你有葵了,还不知足?像我这种没有感情归宿的……”
“好了好了,”麦子打断道,“你知道要怎么走吗?去西藏。”
“这……向前开就知道了,我们得先到西宁,从前我就是从西宁,过湟源,最后到达青海。”
“那么之后呢?”
“没有确定路线,这样的旅程,不会更让你向往吗?”夏天说,这时候太阳已经到了一个他比较满意的高度,在车子的后边,向前投出很长的影子。“你去后座位上找一本叫《西藏旅游》的杂志,随便哪一期都好,总会介绍些自驾旅行的路线。按照我所想的,到青海之后就好办了,就照这个速度用不了几天。你不知道我刚刚踏上这条道路时的样子吧,从麦城到青海整整开了半年,到青海的时候都要冬天了。”
麦子把身子侧过去,很吃力地在后座上的杂志堆里翻看着:“到青海后你想怎么走呢?”
“青藏线!”他说。
“找到了,”他把身体的姿势调整过来,“你是说青藏线?那倒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
“怎么样,这本杂志不错吧,一次在路边的报亭买烟的时候看到的,不过那一期……”他看了看麦子手中拿着的《西藏旅行》,总第117期,“对,就是这本,它在报亭里不知道待了多久,拿到它的时候上面布满了灰尘,已经过时很久了,不过我还是果断地买了下来,以五块钱的价格。”
“不同的人衡量事物的价值观是不同的,在报亭老板眼里这似乎是一本很难卖出去的压底货,不过到你手里,就变得不再是20块的定价那样的价值了。”他翻开目录,找到第32页,大致看了一遍然后念出声来。
“青海湖、黑马河、茶卡、都兰、香日德、诺木洪、格尔木。从鸟岛开始,沿途景色很适合拍摄,过茶卡后公路两旁是戈壁和群山,格尔木是各类设施齐全的重要补给站,如果10月走这条路线,还能一睹格尔木的胡杨林。看来我们是看不到了,先这样吧,竟我们还得向着第一个目标前进。”
“就好像中学时班主任说的那样,把一个大目标化解成许多小目标,比如想要一个好的名次,不要强求一次性地达到目标,每次都前进一名,或是两名,也就朝着那个目标前进了。”夏天说,同时朝前面的自行车按了按喇叭,应该是刚刚下地做完农活,逆行着,看起来比他的庄稼更精神。
“可是他忽略了一个问题,每个人都想进步,都想把一个大目标化解成小目标地前进,可是金字塔的分层总是越来越少的,有人进就一定有人会被挤出来。”
“或许吧。”麦子说,“安多、那曲、当雄、纳木错,我似乎找到了一点在路上的感觉,只不过是自己驾车,而不是像凯鲁亚克那样在路上搭车。”
“你还别提搭车这件事。我还没买车的时候,有一次想像杰克那样搭个便车,在路边一等就是一天,从早到晚,还好带有足够的食物,直到天快黑的时候才有人愿意停下来听听我所要说的,那个中年人还不错,问了问我的职业之后让我回答他几个问题。那时候我才发现,原来我们所谓的学习并不是什么学习,仅仅是上学而已。”
“他问你什么?”麦子把书合上,重新丢在了后排座位上面。
“他问我将来有什么打算。”
“就这么简单的问题。”
“对,就是这么简单的问题。”
就像夏天所说的,从麦城到青海真的不需要多么长的时间,他们仅仅用了两天多一点就住到了青海的一家廉价的旅店里面。夏天说要在这儿停留一天,休息一下,再采购些路上能用得到的东西,比如睡袋,还有水和食物,这些都是必需的。作为一个旅行者,夏天他早已经熟稔了这些事情,比如在什么样的季节该去哪里,什么样的地方不能留宿。老迪安教给他的,都在路上变成了脑子里固有的一部分。
回到旅店,夏天只是简单地将自己洗了洗就睡了。尽管是从同一个起点经过同样的时间用同样的方式到达这里,可是开车的他要比自己累好多吧?麦子想,能在想睡的时候就倒头大睡,真好。麦子把两天来的疲惫用温水冲掉,换上一件干净的t恤就离开了,上街去走走,看看麦城之外,特别是这青海有怎样的人和建筑。
时间已经接近傍晚了,能够看出来,很多人都是像他一样刚刚到达这个地方,从那些充满着光亮的眼睛中似乎能看到青海湖面一般的蓝色,这种光芒,绝不会是生活到麻木的人所能够拥有的。葵洗干净的衣服散发着淡淡的洗衣粉味,不知道她现在在做什么,到丰都的总公司去做一个项目,一定不会那么轻松,恐怕连去见米香的时间都不会有吧?似乎想在业绩上寻求新的发展,听葵说几个月前公司的董事长病逝了,接手的是他的儿子,一定还很年轻,否则不会这么不安于现状。
夏天说这儿离青海湖还有一段距离,如果明天睡醒感觉精力充沛的话,可以去看一看。是很想去看一看。“七月不远/性别的诞生不远/爱情不远/马鼻子下/湖泊含盐/因此青海湖不远/湖畔一捆捆蜂箱/使我显得凄凄迷人/青草开满鲜花/青海湖上/我的孤独如天堂的马匹”。麦子想着这富有节奏感的句子,不知不觉已走出了很远。太阳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正懒洋洋地向下沉。想也奇怪,居然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离开家,离开葵这么远,从认识的那天起,这似乎就是他们之间最远的距离了,而且还在不断被拉远。
回去吧,否则夏天醒来时看不到自己说不定也会担心呢,想着那家伙手足无措的样子,麦子不禁笑起来,路上的行人都匆忙地赶着自己的路,没有谁停下来看一看他怎么了。
回到住处,夏天并没有如他所想的那样焦急不安,他还沉浸在深度的睡眠之中,麦子打开门进来也全无察觉。“不要担心我,走了很远,现在终于能够好好地睡一觉了,我和夏天到了青海,夜色真美。”犹豫了一下,可还是按下发送,不一会儿就有了发送报告,声音很响,以未知的方式传入到夏天的梦里面,他皱了皱眉头,翻过身去压住了被子,可还是没有醒过来。
麦子关了灯,把手机压在枕头底下,葵现在大概还没有吃晚饭吧,如果只剩下她自己,那么一切都会用最简单的方式解决掉。明天去青海湖,看一看那个令海子反复叨念的“暮色苍茫的水面”,如果他没有选择死,那么现在也不一定会被这么多人所推崇吧。脑子的意识开始变得不由自已起来,恍恍惚惚的似乎走过了很多路,看到了许多风景也遇到了很多人,只是都存在于意识的边缘,无法撕开那层包装,看个真切。就这样不知过去了多久,葵没有回信息,大概是忘记了吧,就这么睡着,明天很快就会再次来临。
逗留了一天的时间,夏天带着麦子去看了看青海湖,是他从前去过的地方,并没有被旅游度假村给搞坏了气氛。由于时间关系,麦子只是在湖边蹲了一小会儿,捧起湖水喝了一口,夏天在车上等他,必须要在中午以前上了青藏线,否则就得在车里多睡上一宿。
本以为能够从青海湖得到些什么启示,就好像当年的海子一样。可是直到把水全部咽下肚子去,他也没有感觉到任何不同,就算是肚子,也没有因为水的关系而疼起来。
“这已经不是海子看过的青海湖了,就算你把它都吞了,它也不是。”
夏天说,重新把车子发动了,“下一站,格尔木,虽然我们开得有些快,但你也不要错过沿途的景色哦,去西藏并不是只为了那个终点,过程也是值得用心去体会的。”
“放心,不知道在故事里面,我已经来这儿几次了。”
“这或许也是你的故事呢?”
“也可能是你的。”他说,从后座上拿起那本《西藏旅游》的杂志,全彩页,已经在路上沾满了时光碎屑的味道。麦子大致地浏览着彩图,那天空的色彩,就好像融进了他的眼睛里。
接近纳木错的时候,车子已经累得不能再继续向前开了。这路本来就不是很好走,加上赶时间,对车子的磨损是很大的。从安多开始,一些问题就呼之欲出。“你可千万不能怎么样,否则我该怎么向葵交代呢?”夏天说,“没法子了,今晚我们只能在车里过夜了,不过要记住,千万可不能睡着了。”
麦子把车窗的玻璃摇下去,把手伸到外面试了试:“是很冷,不过车里有空调的话……”
还没有说完,夏天就把车熄了火:“要是这样的话,就算明天我们油够到下一个补给处,它也会赖着不走的。如果中午以前还是没人愿意拖着我们一起前行的话,就得靠自己了。”说罢,就打开车门跳了下去。车停在离路不远的地方,以免被摸黑赶路的车子一不小心给撞散了。
“喏,”夏天把从后备箱里取出来的睡袋丢给麦子,“你去后排,把书和其他乱七八糟的都扔到一边去,我就在前面凑合一下,你得多准备点故事,我们得不停地说话,千万可不能睡着了。”
麦子按照他的话把自己安放成一个比较舒服的姿势,可是不论怎样,也都不会舒服到哪里去。夏天点着一根烟,猛地吸一口,再缓缓地吐出去,“我第一次经过这儿的时候已经11月了,天黑得早,我也被堵在了路上,没法子前进也后退不得,”他说着,看了看后排座上躺着的麦子,“和你这个姿势差不多,只不过是我一个人,险些睡着了,冷得要命。”
“现在也不怎么暖和。”
“和我那时候相比,要好太多了。睡着的话应该也不会有事儿,不过以防万一,我们还是打起精神来为好。”
“说说你那个晚上是怎么挺过来的吧。”
他吐了一个烟圈,尽管天已经完全黑了,可还是能知道,他吐了一个烟圈。“就在我快睡着的时候,”他在黑暗里朝着路的方向指了指,不知道麦子能不能看得见,“赶夜路的两辆车撞到了一起,那个声响把我从另一个世界给拉了回来,那是我唯一一次感受到死亡离我的距离。”
“那是什么感觉?”
“难以说明白,就像灵魂离开了身体,仿佛我就是路边随意的一块石头一般,只能够默默地看着。”他把掐灭的烟头从车窗摇开的缝隙中丢出去,“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不明白,看来只有亲自感受过,才能知道。哦,对了,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呢?”
“以后?”
“你总不能一直这么下去吧?”
“这么复杂的事情,以后的事就放在以后考虑好了,我现在只想在路上。”
“凯鲁亚克也不能永远年轻。”
“说说你吧。”
“我?我有什么好说的,生活很平静,没什么大起大落,甚至比不上超市的蔬菜那样起起落落。你知道的,我很容易满足,能够活着,和葵在一起,就是上天最大的恩赐。”
“我记得,你从前可不是这样,你的理想呢,你情愿这么温吞水一样地生活?”
“写了这么多年,我渐渐发觉一件事,在我越写越多的时候,并没有像之前所想象的那样能够把自己的心和脑子掏空,让更多的人和事装进来。可是后来我发觉,我所处的空间原本很大,至少还能让我自由地做些运动。”
“那么,你发现了什么呢?这个世界的真谛,还是神谕?”
“不,都不是。我写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块砖,从空间的边缘开始砌,一层一层地,把我越裹越紧。你明白吗?而我,你也是了解的,除了写字,几乎没有其他能够谋生的手段,所以我就开始给别人改些稿子,或是做些别的什么事情。”
“也就是说,如果你要继续实现理想的话,就得付出很大的代价?”
“或许也没有我所想的这么严重,只是众多假设中的一个而已。”
夏天摆弄着方向盘,像是没有听到他说话一样,黑暗里没有一丝光线,麦子看不到他的动作,只是透过挡风玻璃看到的星空,很明亮,像没有洗干净的碗倒扣在大地上一样,残存的米粒就散出淡蓝色的光芒,容易让人向往,却忽略了之间存在的距离,觉得是伸手只差一点就能触到的,于是踮起了脚尖,再踩在更高的地方,待到发觉时自己已摇摇欲坠。
是这样吧。“睡着了?”麦子问,声音在安静的氛围下变成了全部。
“没,我只是在想一个故事。”
“故事?”
“对,故事。一个有关于自由和真理的故事,”他沉默了一小会儿,方向盘在他的摆弄之下发出咯吱吱的声响,似乎成为了这夜的全部,“或许也没有这么庞大的议题,只是由衷地想写些东西——你瞧,我的那个什么专栏,记录的根本不是我在路上所真正看到的,哪有那么多的事情发生在路上?可能刚刚踏上旅途的那些时候有,不过也早已磨灭了,这不是什么旅行,而是我的生活,与你的,他的,所有人的一样,只是生活方式的一种。所以,从某种角度来说,那只是一部没有连贯故事情节的小说罢了。”
“那么你的行程呢?”
“那是真的,除去……除去我第一年已经开到了青藏线的终点而不是止步于青海湖就南下了。”
“一个有关自由和真理的故事。听上去可不怎么有吸引力,如果我还会写下一个故事,一定会尽可能地荒谬……就从梦境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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